旧版《文学的祖国》尽管仍然还有许多的读者,但我对它的不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它里面出现了太多的错误:我自己犯的错误和编辑犯的错误。其中许多作品,尤其是那些短小的作品,语言和叙述的质量都已经落后于我现在的标准。还有,作为读书的随笔,旧版《文学的祖国》既谈论文学类的图书,又谈论非文学类的图书,显得零乱芜杂。
今年年初,我将其中关于文学类图书的作品挑拣出来。这里面有部分作品在收入去年出版的关于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的随笔集——《献给孤独的挽歌:从不同的方向看“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已经进行了彻底的重写。我这次只需要彻底重写其中还没有重写过的那些篇目。重写虽然能够获得美感的回报,却永远都是透支身心的劳作。每一次完成我都有侥幸之感,都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和感叹。我将重写好的作品重新编排,再配上少量新作,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经过精心的编辑,《文学的祖国》新版在十月底正式付印。
这次重写意味着我为期五年的重写之旅烽火再起。但是我已经精疲力竭,已经没有精力乘胜前进,去处理旧版《文学的祖国》中关于非文学类图书的那些作品了。
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我于十一月二日半夜从国内回到蒙特利尔。刚在北京登上加拿大航空公司的班机不久,身体里又出现了强烈的创作冲动,起码有两部长篇小说和一部小说集的朦胧想法在互相纠缠。但是与两年前《空巢》从天而降时的情况不同,回到阔别八十八天的书桌旁,那些朦胧的想法却又都纷纷退去了……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处在飘忽的状态中。突然改变的外景让我有点迷茫,突然远离的亲情也让我有点迷茫,加上铁面无私的时差……我做了一点卫生,报了几次平安,又不得不一次次因困倦和疲惫躺下。最后一次躺下的时候,窗外还是通明透亮,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四周却已经是漆黑一片。我不知道这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知道是哪天的深夜或者哪天的凌晨。我打开电灯,打开电脑,我开始重写旧版《文学的祖国》中关于非文学类图书的那些作品。
前三十个小时进行得非常艰难,不断中断,又几乎毫无感觉,更不要谈美感。我对过程只有恐惧,对完成也只有绝望。但是第三天(十一月六日)凌晨四点,最深的黑暗被《伟大的抑郁》驱散了。这一篇作品高质量的重写将我新一轮的攀援带上了正确的道路。这时候,我知道,除死亡之外的任何邪恶的打击都不可能阻止我的完成了。
我的这一次攀援持续了八天时间。这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八天。在这八天时间里,我一直都在遭受时差的强烈反应和心理的巨大折磨。每天的睡眠被分裂成中午和深夜两段,每段长度都不足两个小时,最后的四天甚至更少,两段加在一起都只有两个多小时。在极度亢奋和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我几次感到最邪恶的打击已经迫在眉睫。
重写全部完成之后,我重新编排了文章的次序。借用一个时髦的术语,我将文章分成了四个“板块”,可以相继命名为“艺术板块”、“历史板块”、“科技板块”和“奇闻板块”。最后,为了平衡内容,我又从随笔集《一个年代的副本》中抽调来四篇文章,在书的最后设置了一个“中国板块”。很有意思的是,在其中的最后一篇文章里,我也谈到了抑郁——我自己的渺小的抑郁。这也算是对书名的一种回应吧。应该指出,“板块”的划分其实非常勉强,因为它们之间其实有错综复杂的交叉。
旧版《文学的祖国》的重写终于分两次在一年的时间内完成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完成,再一次让我对生命和汉语充满了敬畏。
薛忆沩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于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