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或曰竝孔子時,或曰在其後。”《莊子·天下篇》云:“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嬌,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説之。爲之大 (同“太”) 過,己之大 (同“太”) 循 (順) ,作爲《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无服 (喪服) 。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鬬 (即非攻,反對戰爭) ,其道不怒 (不怨怒於物) ;又好學而博,不異 (欲以墨家思想統一萬物) ,不與先王同。毁古之禮樂,黄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 (儀式) ,上下有等 (等級、等差) ,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大三重,士再 (二、兩) 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爲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 (墨子之道現在尚未失敗) 。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 (人類) 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 (同“太”) 觳 (què,瘠薄、簡陋、儉薄) ,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能獨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槀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无胈,脛无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 (粗陋的衣服) 爲衣,以跂 (qí,木) 蹻 (qiāo,草) 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 (相互分歧) 不同,相謂别墨 (墨家之别派) ,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 (詆毁、指責) ,以觭 (同“奇”) 偶不仵 (wǔ,違逆、違背) 之辭相應,以巨子爲聖人,皆願爲之尸 (以爲師主) ,冀 (冀望、期望) 得爲其後世,至今不決 (同“絶”)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脛无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 (好人) 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此墨子文之内含也。若其外式 (外在形式) ,則最注重名學 (名辯之學) ,與公孫 (公孫龍) 一派專以名家著名者相爲敵論,蓋彼欲藉正名實以離名實,離名實以破名者也;而墨則反是,其目的乃欲正名實者也。故名家者流之名學,玄學之名學也;墨家者流之名學,實用之名學也。今録《小取篇》於後: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説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第一章)
或也者,不盡也。假者,今不然也。效者,爲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爲之法也。故中效,則是也;不中效,則非也。此效也。辟也者,舉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於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猶謂也者同也,吾豈謂也者異也。(第二章)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辭之侔也,有所至而正。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辭,行而異,轉而危,遠而失,流而離本,則不可不審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類異故,則不可偏觀也。(第三章)
失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一不周,或一是而一非也。白馬,馬也;乘白馬,乘馬也。驪馬,馬也;乘驪馬,乘馬也。獲,人也;愛獲,愛人也。臧,人也;愛臧,愛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獲之親,人也;獲事其親,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愛弟,非愛美人也。車,木也;乘車,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盜,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世相與共是之。若若是,則雖盜人也,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也。無難矣,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比而非之,無也故焉,所謂内膠外閉與?此乃是而不然者也。且讀書,非讀書也;好讀書,好書也。且鬬雞,非鬬雞也;好鬬雞,好雞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門,非出門也;止且出門,止出門也。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壽,非夭也。有命,非命也;非執有命,非命也。無難矣,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衆非之,無也故焉,所謂内膠外閉與?此乃不是而然者也。愛人,待周愛人,而後爲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不周愛,因爲不愛人矣。乘馬,不待周乘馬,然後爲乘馬也。有乘於馬,因爲乘馬矣。逮至不乘馬,待周不乘馬,而後爲不乘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居於國,則爲居國;有一宅於國,而不爲有國。桃之實,桃也;棘之實,非棘也。問人之病,問人也;惡人之病,非惡人也。人之鬼,非人也;兄之鬼,兄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之馬之目眇,則爲之馬眇;之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之牛之毛黄,則謂之牛黄。之牛之毛衆,而不謂之牛衆。一馬,馬也。二馬,馬也。馬四足者,一馬而四足也,非兩馬而四足也。白馬,馬也。馬或白者,二馬而或白也,非一馬而或白。此乃一是而一非者也。(第四章)
此篇分爲四章,第一章總論辯,第二章論論式 (論辯形式) 之組織,第三章論辟、侔、援、推 (四種論辯方法) 四物常偏不常偏之理,第四章專論侔辭以爲辯之應用。譚戒甫 (譚作民,字戒甫,或作介甫,湖南湘鄉人,精墨學) 所謂前三章多論術爲始條理之事,後一章多論學,爲終條理之事也。
由《小取篇》以觀墨子之辯學,可謂已窺一斑。通此以讀墨子之書,奥者如墨經已得其門徑,衍者如《天志》、《兼愛》諸論,亦已得立論之主恉矣。《漢志》 (《漢書·藝文志》) 《墨子》書七十一篇,今存者五十三篇而已。
墨經大爲近世所重,然章炳麟 (原名學乘,字枚叔,後易名爲炳麟,又改名爲絳,號太炎,浙江餘姚人) 云:“孔子正名之術,即《荀子·正名篇》所説,領録大體,而未嘗瑣細分辨也,墨經上下 (《墨子》之《經上》、《經下》) ,雖與惠施、公孫龍以辯服人之口者異意。然不論制名之則,而專以義定名。夫散名之施于人事物理者,其義無涯。墨經上下約二百條,既不周徧,又無部類,是何瑣碎之甚?且如云:‘平同高也。圜,一中同長也。方柱隅四讙也。端體之無序而最前者也。纑閒虚也。臨鑑而立,景到,景不徙,景到在午有端與景長。’若斯之類,今人謂與形學 (幾何學) 、物理學合。然圜方觚 (gū,棱角) 橢 (橢圓) 勾股亭錐之屬,爲形衆多,物理亦不可殫 (盡、竭盡) 説。今但掎摭 (zhí,選擇) 數事,孑然不周,祇見其凌雜耳。于制名之樞,要蓋絶未一窺也。按《三朝記·小辨篇》 :‘公曰:寡人欲學小辨以觀於政,其可乎?子曰:不可,夫小辨破言,小言破義,小義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簡。是故循弦以觀於樂,足以辨風矣;《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傳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謂簡矣。夫奕固十棊之變 (圍棋博弈之法) ,猶不可既 (窮盡) 也,而況天下之言乎?’墨經之説,正當時所謂小辨者。墨去哀公未久,又是魯人,蓋承用其説,加以補綴耳。莊生云:‘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游心於堅白異同之間,楊 (楊朱) 、墨是已。’ (見《莊子·駢拇》) 然則楊朱亦學小辨,非獨墨氏也。墨家至漢不傳,然後漢季宋諸賢 (指東漢末的氣節之士和南宋末期的理學家) ,行過乎儉,其道大 (推崇) 觳,則墨亦並入于儒矣。其尊天敬鬼之義,散在黄巾道士 (漢末黄巾軍) ,劉根作《墨子枕中記》 (全名爲《太上墨子枕中記》,《文獻通考·經籍考》稱其書專載“匿形幻化之術”) ,《神仙傳》 (東晋葛洪撰) 封衡 (字君達,號青牛道士,東漢末隴西狄道人) 有《墨子隱形法》一篇,孫博、劉政 (二人皆爲《神仙傳》中記載的“治墨子之術”者) 皆治墨術,能使身成火,没入石壁,隱三軍爲林木,流爲幻師矣。” (《菿漢昌言·連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