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之學,同本於《易》。《易》言天地陰陽吉凶禍福,皆兩端相對者。孔子則執其兩端而用其中,老子則審其兩端而用其反。孔子曰:“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 (《禮記·中庸》) 老子曰:“反者道之動。”又曰:“與道反矣,乃至大順。” (見《老子》) 孔子最重禮,曾問禮於老子, 則老子之深於禮可知。深於禮而薄 (鄙薄) 禮,正其用反之道。其少言禮,正孔子罕言命與仁 (《論語·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之比也。
孔子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魯襄公二十二年而生孔子。生而首上圩頂 (頭上凹陷) ,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 之長人 (身材高大的人) 而異之。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迹三代之禮,序《書傳》 (《尚書傳》) ,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 (秦繆公,亦作秦穆公) ,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 (杞國。杞國乃夏遺民之國) 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 (宋國。宋國乃商遺民之國) 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夏殷所損益,曰:‘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子。孔子語魯大師 (太師。魯國掌管音樂的大臣) :‘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 (盛大的樣子) ,縱之純如 (純粹不雜的樣子) ,皦如 (清晰分明的樣子) ,繹如 (相續不絶的樣子) 也以成。’‘吾自衛反 (即“返”,返回) 魯,然後樂正,《雅》《頌》 (朝中和祭祀時分别所用的音樂) 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餘篇 ,及至孔子,去其重 ,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 (xiè,殷商的祖先) 、后稷 (周之祖先,曾掌農官) ,中述殷周之盛,至幽 (周幽王) 厲 (周厲王) 之缺,始於衽席 (代指婦人禍國) ,故曰:《關睢》之亂 (理) 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説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絶,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彬彬矣。’”
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或躍在淵,乾道乃革。飛龍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龍有悔,與時偕極。乾元用九,乃見天則。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建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御天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君子以成德爲行,日可見之行也。潛之爲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无咎矣。九四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亢”之爲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惟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此文時用韻語,且多偶句。阮元 (字伯元,號雲臺,清江蘇儀征人) 据之作《文韻説》及《文言説》 (二篇均收入阮元《揅經室集》) 。大旨謂必用韻用偶而後可以謂之文。其説蓋因後世古文家屏 (摒棄) 駢儷之文爲不足以語於古文,故務爲力反其説也。
孔子之著作,以《春秋》最爲重要。《史記·孔子世家》:“子曰:‘弗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 (春秋時魯國的史書,並非後來司馬遷所撰《史記》) 作《春秋》,上至隱公 (魯隱公) ,下訖哀公 (魯哀公) 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約其文辭而旨博。故吴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 (晋文公大會諸侯於踐土) 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明,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 (该書寫的就書寫,該刪削的就刪削) ,游夏 (子游、子夏,均爲孔子弟子) 之徒,不能贊 (議論) 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蓋《春秋》之書,正名 (辨正名實) 之書也。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子路篇》 《春秋》正名之要,於此知之矣。大之倫類之大名,小之則物類之先後,無所不慎。僖 (魯僖公) 十六年《經》 (《春秋》本文爲經,《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均爲解釋《春秋》的傳) 曰:
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
《穀梁傳》 (傳説子夏授之穀梁赤,至西漢時書之於冊,是爲《穀梁傳》) 曰:
先隕而後石,何也?隕而後石也。“六鶂退飛,過宋都”,聚辭也,目治也。子曰:“石,無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無知,故日之;鶂微有知,故月之。君子之於物,無所苟而已。石、鶂且猶盡其辭,而況於人乎!
《公羊傳》 (傳説子夏授之公羊高,至西漢時書之於冊,是爲《公羊傳》) 曰:
曷爲先言霣而後言石?霣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曷爲先言六而後言鷁?六鷁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鷁,徐而察之則退飛。
其於言之無所苟 (苟且、草率) 如此。故太史公 (司馬遷) 曰:“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 (讒言) 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 (常任之事) 而不知其宜 (適宜、限度) ,遭變事 (偶然之事、不常出現之事) 而不知其權 (權變、適度變通) ;爲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 (篡位弒君) 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爲善,爲之不知其義,被 (蒙受、遭受) 之空言 (虚言、不實之言) 而不敢辭 (辯解、否認。句意謂被史書加上不實之罪而不敢予以否認和辯解) 。”漢大儒之重視《春秋》如此。
然世之古文家 (經古文學家) 以反對《公》《穀》之故,遂倡言孔子不修《春秋》,孔子之《春秋》無微言大義,不過一本《魯史》舊文而已。不知孟子曰:“晋之《乘》 (晋國國史) ,楚之《檮杌》 (táo wù,楚國國史) ,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晋文 (齊桓公、晋文公) ,其文則史 (著史之文) 。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見《孟子·離婁下》) 此明謂孔子未修之《春秋》,則與晋《乘》、楚《檮杌》相類。孔子修之則有微言大義矣。荀子曰:“《春秋》約 (精約) 而不速 (速成) 。”夫《春秋》既約矣,而何以不速?非以微言大義之難通而何?
《春秋》最重攘夷狄與大 (鼓勵、贊許、推崇) 復仇 (爲君父報仇) 之義。自《春秋》之學不講,而夷夏失防 (防止、隔離) ,認賊作父,幾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矣。宋之岳飛 (字鵬舉,宋相州湯陰人) 、文天祥 (字履善,登第後改字宋瑞,號文山,南宋末吉州廬陵人) ,皆精《春秋》之學,故攘夷之決心最烈。此不可不知也。
老子 《史記·老子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 (管理藏書之官) 也。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 (强迫、必須) 爲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太史談 (司馬談,司馬遷之父,曾任西漢太史之職,故稱) 《六家要旨》 (全文見司馬遷《太史公自序》) 論道家云:“其事易爲,其辭難知。”此最可以爲老子書之定評。“其事易爲”,謂秉 (秉持、把握) 要執中,無爲而無不爲也。“其辭難知”,則謂其辭涵義宏博,非可以一説盡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爲器,聖人用之,則爲官長,故大制不割。
世之讀《老子》者,只知其守雌一句,而忘卻其知雄一句,故由其説遂爲積弱之國也。不知老子知雄則必努力自求爲雄,而所以守雌者不自以爲雄而自以爲雌耳。又如大智若愚,世之讀者但以爲真求愚而已,而不知注意一若字。若注意一若字,則當知老子之必力求爲大智,愈智而愈不以智自居,故曰若愚也。
《老子》全書對偶最多,此豈有意作對仗哉?以其學理本如此耳。
《文言》與《老子》多對句矣,多韵語矣,然仍不可便謂之韵文,便謂之駢文也,謂爲駢文之祖可耳。至於用韵則諸子之論文亦往往有之,亦仍不得即謂爲韵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