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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周初散文

《記》 (《禮記》) 曰:“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 (出《禮記·表記》,較原文有省略) 觀上二章所述質忠之世,其文已如此,況周代尚文之世乎?孔子曰:“周監 (視、較之) 於二代 (夏、商兩代) ,郁郁 (本形容草木繁茂的樣子,借指文化繁榮發達的盛況) 乎文哉,吾從 (跟從、追隨) 周。” (《論語·八佾》) 又曰:“文王 (周文王) 既没 (殁、死亡) ,文不在兹 (此) 乎?” (《論語·子罕》) 周代治化之尚文,可知也。然則周代文學之盛,殆基於周初矣。文王之文,《易·象辭》外鮮有足徵 (足夠徵引、可以徵信) 者。《象辭》爲韻文,今亦不論。若周公之著,則《尚書》之中,先儒所指以爲周公所作者,曰《牧誓》,曰《金滕》,曰《大誥》,曰《多士》,曰《無逸》,曰《立政》,曰《康誥》,曰《梓材》,曰《召誥》,曰《洛誥》,凡十篇。唐蔚芝師則以《金滕》爲冊祝 (將告神之辭書之於冊,誦讀之以告神) 之辭,並非周公所自作,以其無自譽之理也。至於《大誥》、《康誥》、《無逸》、《立政》諸篇,則謂其忠厚懇摯,至誠感人,所以靖一時之變亂,垂八百年之丕基 (基礎、根本) ,胥在於此。則其情文之盛可知矣。師又謂《大學》引《康誥》之辭最多,曰“克 (克明、顧聽) 明德 (天之明命、德性) ”,曰“作新民”,曰“如保赤子 (嬰兒) ”,曰“惟命不於常”,雖未賅 (完備、囊括) 《康誥》全篇之誼,可見《康誥》篇爲古聖賢所常誦之書。今録之如下。

康誥

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雒,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脩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叙乃寡兄勖,肆女小子封在兹東土。”王曰:“烏呼!封,女念哉!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女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别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王曰:“烏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聞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已!女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王曰:“烏呼!封,敬明乃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哉,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王曰:“烏呼!封,有叙時,乃大明服,惟民其勑懋和。若有疾,惟民其畢棄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非女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女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王曰:“外事,女陣時臬司,師兹殷罰有倫。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丕蔽要囚。”王曰:“女陳時臬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勿庸以次女封。乃女盡遜,曰時叙,惟曰未有遜事。已!女惟小子,未其有若女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凡民自得罪,寇攘姦宄,殺越人于貨,暋不畏死,罔不憝。”王曰:“封!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衹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弔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兹無赦。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訓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諸節,乃别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瘝厥君,時乃引惡,惟勝憝。已!女乃其速由兹義率殺。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女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則予一人以懌。”王曰:“封!爽惟民迪吉康,我時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適不迪,則罔政在厥邦。”王曰:“封!予惟不可監,告女德之説于罰之行。今惟民不靜,未戾厥心,迪屢未同;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無在大,亦無在多,矧曰其尚顯聞于天?”王曰:“烏呼!封,敬哉!無作怨,勿用非謀非彝蔽時忱,丕則敏德。用康乃心,顧乃德,遠乃猷,裕乃以民寧,不女瑕殄。”王曰:“烏呼!肆女小子封,惟命不于常,女念哉!無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聽,用康乂民。”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聽朕誥,女乃以殷民世享。”

此文氣象宏闊,緯絡萬千。全篇以天、命、民三字爲樞紐,意以謂天之所命,即在於民,實爲儒家之保民政治哲學之所本。惟篇首四十八字,當從吴汝綸 (字摯甫,清安徽桐城人) 説,定爲《大誥》篇末之錯簡 (古書以竹簡按次串聯編成,竹簡前後次序錯亂是謂“錯簡”,後概指書中文字次序錯亂) 耳。

此外《儀禮》、《周禮》,先儒亦以爲周公之書。《儀禮》一書,自韓昌黎已苦其難讀,然亦賞其奇辭奥旨。 (韓愈《讀儀禮》) 《周禮》一書,文既整麗 (齊整而華麗) ,尤多奇字,兹以限於篇幅,不復録焉。

《周禮》至漢,缺《冬官》一篇,漢儒以《攷工記》補之,最爲得宜。陳澧 (字蘭甫,號東塾,清末廣州人) 云:“《考工記》實可補經,何必割裂五官 (五官,指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五官) 乎?作記者以一人而盡諳 (諳習、熟悉) 衆工之事,此人甚奇特。且所記皆有用之物,不可卑視之。惟其卑視工事,—任賤工爲之,以致中國之物,不如外國,此所關者甚大也。”柱謂由《攷工記》觀之,可知周初以前甚重工業,史官多精此學,不然執筆者必不能爲此文也。

《石遺室論文》云:“《攷工記》爲古今奇文,種種工作,不離乎數目字,而審曲面勢 ,説來但覺其造句巧妙,絶不覺數目字多,數目字之重複。盧人 (造戈矛之柄的工匠) 匠人,每節用凡字提起,有接至六七者。《樂記》亦然。慌 (máng) (製造絲綢的工匠) 疊用而某之而某之至於六七。梓人 (木工的一種,專造飲器、箭靶和鐘磐的架子) 爲筍簴 (sǔn jù,一種樂器) ,先五疊某者某者,後又六疊以某鳴者以某鳴者。皆文理 (紋理) 之各種結構處。最後弓人 (造弓箭的工匠) 一職,尤爲精微。”柱按此言是也。而柱最喜輪人 (製造車輪的工匠) 爲輪一類。

輪人 節録

輪人爲輪,斬三材,必以其時。三材既具,巧者和之。轂也者,以爲利輪也;輻也者,以爲直指也;牙也者,以爲固抱也。輪敝,三材不失職,謂之完。望而眂其輪,欲其幎爾而下迤也;進而眂之,欲其微至也;無所取之,取諸圜也。望其輻,欲其揱爾而纖也;進而眂之,欲其肉稱也;無所取之,取諸易直也。望其轂,欲其眼也;進而眂之,欲其幬之廉也;無所取之,取諸急也。眂其綆,欲其蚤之正也。察其菑蚤不齵,則輪雖敝不匡。

此記制輪之事,爲最機械,最無情之事,而寫出工人之爲,欲其器之工之情,躍躍如見。可見題材有文學情緒與否,實視作文者主觀而異。古今之文人,多不知機械之學,故以機械爲無情;而究機械之學者,又無文學之情緒,彼自視其身亦無異於機械也。故機械之爲物,遂似終與文學牴牾 (dǐ wǔ,抵觸、矛盾) 耳。今若使文學家能精究機械之學,則其視機械之軋軋 (yà,象聲詞,形容機器車輪運作時發出的連續聲響) 而鳴,豈遽 (jù,就) 不如秋蟲之唧唧而鳴,足以入詩人之吟詠哉!觀《攷工》之記制器,情文俱至,可爲例證矣。

周初散文存於古文《尚書》者,尚有《大誓》、《武成 》、《洪範》、《旅獒》、《君奭》、《多方》、《顧命》、《康王》之誥等,文皆美茂。若《漢書·藝文志》,道家尚有《太公》二百三十篇,《辛甲》二十九篇,《鬻子》二十二篇。墨家有《尹佚》二篇。小説家有《鬻子説》十九篇。其書皆已亡。《鬻子説》疑亦後人所託。

要而論之,周之四誥《酒誥》《召誥》《雒誥》《康誥》,文體詰詘 (jié qū,曲折、艱澀) ,實倣自殷之《盤庚》;而《周禮·五官》及《考工記》之整飭,實又本於虞夏之《禹貢》,此文體之嬗變,尚可攷者也。 S5sbIQRBfG866mzvL6Y5dVx1phaAclL3IikkLMKzBdoIaxkyUjIAT0J8hsJ8D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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