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比斯特里查
5月1日晚上8点35分,我离开了慕尼黑,第二天一早抵达维也纳,再准备前往德古拉伯爵的城堡。我应该在6点46分到,但火车晚点了1小时。中途,火车停在了布达佩斯站,我独自一人去这里的街道上溜达。由于火车已经晚点,为了不耽误再次出发的时间,我没敢去离车站太远的地方。
火车由西向东行进。横跨在多瑙河流域最西部的大桥,此刻看起来又宽敞又大气,引领我们穿梭在土耳其传统文明的领地上。
火车出发得正是时候,刚过黄昏便到了可罗森堡。我在这里的罗亚尔酒店暂住一晚。晚餐吃了鸡肉,里边还拌有辣椒,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味道挺不错,吃过却让人口渴(备注:要给米娜记下这道菜的菜谱)。我询问了服务员,他回答说是辣椒烤鸡,这道菜是这一带的特色菜,在喀尔巴阡山一带都能吃到。
我发现,我稍微会一点的德语在这里真的很有用,要是一点儿也不会的话,真不知道会过得多糟。
我认为,在跟那个国家的贵族打交道之前,最好先对那里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所以,为了这次出行,在伦敦,我参观过不列颠博物馆,在图书馆里查找过关于特兰西瓦尼亚的书籍和地图。
我还发现,那位贵族所在的地方位于这个国家的最东端,刚好处在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维亚和布柯维那三个国家的交界处,在喀尔巴阡山脉之中。这里是欧洲最荒凉、最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小地方。
我在地图或书籍里都没找到有关德古拉城堡的具体位置,国家的地理地图可能是比不上军事测量地图。但我还是找到了比斯特里查,它是德古拉伯爵命名的,要前往德古拉城堡,必须经过这里,它有自己独立的邮政编码,这里声名远扬。我要把这里作个记载,这样,跟未婚妻米娜聊起我的旅途的时候,我还能记得起更多细节。
特兰西瓦尼亚有四个不同的民族:南部是撒克逊人,以及跟他们通婚的瓦拉赫人,他们是大夏人的后裔;西部的马尔扎人,以及东部和北部的色克莱人。我要去的是色克莱人住的地方,据说,他们是匈奴王阿迪拉和匈奴平民的后裔。这个说法也许是真实的,因为11世纪马尔扎人统治这个国度的时候,匈奴人已经定居在这里了。
我了解到,这世上所有的邪教都聚集到了喀尔巴阡山这一带,好像这里是什么虚构的旋涡中心一样,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在这里的日子将会很有意思(备注:我必须向伯爵了解所有这些邪教)。
虽然床很舒适,但我这一整晚老是做奇怪的梦,睡得一点也不好。而且,窗外整晚都有狗叫声,也许这也是导致我睡眠不佳的缘由之一吧。还有可能是因为吃了辣椒,因为我喝光了水瓶里的水,还是觉得口渴。快天亮时,我终于睡着了,但又被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惊醒,因此我猜,那时候我应该睡得很沉。
早餐我又吃了辣椒,和一种他们称作玉米面粥的食物,还有一道他们称作“肉夹茄”(impletata)的菜,就是填满了五香碎肉的茄子(备注:也要记下这道菜的菜谱)。
我必须快点吃完早餐,因为火车8点之前就要出发了,于是,我七点半就冲到了火车站,赶上了火车,可是我在车厢里坐了1个多小时,火车才缓缓地启动。
我觉得,越往东方走,火车晚点就越厉害。那在中国,火车晚点会晚多久啊?
一整天,火车都像在一个满是美景的国度里穿行。有时候,我看到陡峭的山崖顶端的小城和城堡,就像是旧弥撒书中所记载的那样。有时候,溪流河水从大块的石头上喷涌而出,浩浩荡荡地奔流着。
每一站里都有许多人,有时候,人如潮涌,穿着各式各样的衣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像是家乡的农民,像是我以前遇到过的从法国和德国穿越而来的人们,他们穿着短夹克和手工缝制的裤子,戴着圆帽子,不过其他的人看上去还是穿着很精致大方的。
远远看去,女人们都很漂亮,只是腰部十分臃肿。她们的袖子都是纯白色的,而且大部分人都系着很粗的腰带,腰带上还有许多丝带飘着,当然,她们都穿了衬裙。
最奇怪的要数斯洛伐克人,他们戴着大大的牛仔帽,穿着很大很宽松的米白色裤子,白色的亚麻衬衫,配着沉重的皮带,将近一英尺宽,而且还挂有黄铜钉子。他们穿着长筒靴,裤腿都塞在靴子里,头发又黑又长,胡须又黑又厚。他们看上去很俊,我却不太喜欢。在月台上,他们像旧时的东方强盗一样,坐在地下休息。然而,别人告诉我,这些人其实很友善,但稍微有点天性爱自作主张。
到达比斯特里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博尔格关口通往布柯维那的边界局势动荡,看上去乱糟糟的。50年前,这里频遭火灾,造成了5次严重的骚乱。17世纪初的一次骚乱持续了3周,死亡人数1.3万人,战争之后连遭饥荒和疾病侵袭,伤亡人数更是成倍增加。
根据德古拉伯爵之前的信的指示,我抵达了金克朗旅馆,它完全是一家旧式的旅店,这一点我很喜欢,因为我就是想要去领略这个国度的所有独特之处。
显然,这里的人都很欢迎我,因为我刚走到旅店门口,就有一位老妇人来迎接我。她穿着很普通的农妇服装——上身是白色的内衣,系着一条很长的双层围裙,前后围着,颜色鲜艳,贴身包臀,很贴合她的身材。我走了过去,她朝我鞠了一躬,然后问道:“是来自英国的先生吗?”
“是的。”我答道,“我叫乔纳森·哈克。”
她微微一笑,对一个跟着她来门口接我的穿着白色衬衣的老人说了几句什么。
那位老人便离开了,但很快又带着一封信返了回来。
我的朋友,欢迎来到喀尔巴阡山脉。我很急切地盼望你来。今晚好好休息。明天3点请来布柯维那,我在这里给你留了地方休息。我的马车会到博尔格关口等你,把你带来我这儿。我相信,你从伦敦过来这边的旅程很开心,我也希望,你在我们这块美丽的土地上也能过得开心。
你的朋友,德古拉。
5月4日
我发现,接待我的旅馆主人收到了德古拉伯爵的来信,伯爵在信中让他给我介绍些这一带最好玩的地方,但是我的问题稍深入一点,他就有所保留,并假装听不懂我说的德语。
他不可能听不懂我的话,因为一旦不再谈论那些,他便完全能听懂了,至少,他回答我其他的问题还是很认真的,像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似的。
我说我要走了,并问他,前一晚住宿要多少钱。他和他的妻子,就是那位迎接我的老妇人,很惊恐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咕哝说,钱已经通过信件寄过来了,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我问他是否认识德古拉伯爵,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伯爵的城堡。他和他妻子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愿多说。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也没时间再去问别人,这里的一切都很神秘,而且一点儿也不令人感到愉快。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老妇人冲到我的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一定要走吗?年轻的先生,你一定要走吗?”她看起来很激动,都已经不会说德语了,把德语和其他语言混合在一起说,我实在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走,我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她又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回答说,今天是5月4日。她摇了摇头,又说:“啊,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她继续道:“今天是圣乔治日前夜 。你难道不知道,当午夜钟声敲响时,世上所有的恶魔都会聚集起来吗?你知道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你要做的是什么事吗?”
她看起来十分担心,我试图安慰她,但却是徒劳。终于,她跪了下来,请求我不要离开,至少等一两天再出发。
这一切听起来很荒诞,我感觉一点也不好。但是,我有我的任务要做,我不能让任何事干扰我的计划。
我试图扶她起来,十分认真地回复说,我很感谢她的招待,不过我的职责无法避免,我必须离开。
于是,她站了起来,擦了擦眼睛,并从她脖子上取下了一个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饰物,递给了我。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因为作为一名英国教徒,这样的东西会被视作偶像崇拜,然而,拒绝一位如此善良友好的老妇人似乎并不高尚。
我猜,她看出了我眼中的疑虑,因为她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串念珠,说:“为你母亲祈祷。”说完,她就走出了房间。
我一边等待迟迟不见踪影的马车,一边写着日记,脖子上还戴着老妇人送的十字架。
不知道是由于老妇人在担心,还是这个地方有诸多诡异的传统,又或者是这个十字架作祟,我的心情一点儿也无法轻松起来。
如果这本日记会比我先到米娜身边,就让它替我跟她道别吧。马车终于出现了!
5月5日德古拉城堡
凌晨的灰暗已经褪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洒在远处的景物上,远处的那一片景物看起来参差不齐,我分辨不清究竟是山还是树,那里离城堡太远了,大大小小的景物杂糅在一起,分辨不了。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而我的朋友要等我午休后才会见我,所以我一直写日记写到睡意袭来为止。
我有许多奇怪的发现要记录。我的读者可能以为,离开比斯特里查的时候,晚餐吃得很好,因此,我就详细介绍一下我吃的食物。
我吃的这种食物,他们称之为“强盗肉排”——就是烤肉片、洋葱和牛肉,都用红辣椒调过味,串在木棒上,放在火上烧烤,就像是伦敦的烤猫肉一样!
喝的酒是金黄米底亚希,入口的口感很奇怪,然而还是可以接受的。
我只喝了一两杯这种酒,再没喝别的饮料。
我爬上了马车,车上还有其他旅客,马车夫却不在车座上,我看到他在跟女主人说话。
他们显然是在谈论我,因为我看到,他们不时会看看我,门外长椅上坐着的一些人也会走过去听,然后也看着我,大部分人都露出惋惜的神情。我听到所有人在重复一些词汇,很奇怪,因为他们所属的民族都不一样,因此,我沉默着从包里掏出《多语言词典》,查找那些单词。
我必须说,他们对我并不友好。因为他们说的那些词汇里有“奥多格”(撒旦)、“波克尔”(地狱)、“斯特格卡”(巫师),还有“武罗洛克”和“乌尔科斯拉克”,前一个是斯洛伐克语;后一个则是法语,狼或是吸血鬼的意思(备注:我要问问伯爵,这些邪教词汇的含义)。
我们启程的时候,围在旅馆门口的那群人都聚集起来,围成一圈,都在胸口画着十字,伸出两个手指头指着我。
我颇为费力地接近了一个过路人,问他那些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起初还不肯说,但听说我是个英国人,他才解释说,他们是在祈祷邪恶之神不要靠近我。
我才刚刚出发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会见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遇上这样的一幕确实觉得不舒服。然而,大家看上去都这么善意、这么伤感、这么富于同情心,我只有深深地感激。
我不会忘记,我看到旅馆院子里那么壮观的人群,大家都站在拱门旁边,画着十字。院子中央还有栽种的夹竹桃和橙子树繁茂的枝叶相互交错。
然后,我们的车夫,他宽大的亚麻裤子盖住了整个驾座——这个座位他们称之为“格擦”,粗大的缰绳打在他的四匹小马上,它们并排起跑,我们的旅程也就此开始了。
我们驾着马车前行,欣赏着两旁的美景,我很快便忘记了先前的恐惧。然而,如果我之前就懂得了同行旅客的语言,便不会这么快就忘掉。我们的面前是一个大斜坡,坡上林木成阴,不时还会出现陡峭的山峰,山上也有树林或是房舍,道路两旁都是这样的景象。所有的果树都盛开了花朵——苹果、李子、梨子和樱桃。我们经过的时候,树下的草地上撒满了掉落的花瓣。道路就这样穿梭在青山之间,他们管这些青山叫“土地资源”,蜿蜒过草地。有时候,道路尽头会出现一片松林,而不时出现的山峰就像火焰一样在眼前跳跃。道路崎岖不平,然而,我们还是如风驰电掣般地掠过去。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迅速,然而驾车人显然一心驾车赶路,赶快抵达博尔格关卡。我得知,夏天的时候,这条路上的景色原本十分宜人,但是,去年冬雪之后,这里还没有进行过清理,仍是一片狼藉。从这一点上来说,这里与喀尔巴阡山其他地区的道路大不相同,因为喀尔巴阡山一带的传统是,道路从不清扫。因为在过去,老霍斯帕达人并不管这些事,他们唯恐土耳其人认为他们是准备将外国军队引进来,这样必然会触发战争。
青山之上,有大片的森林,森林之后,才是喀尔巴阡山人的房屋。我们的左右两侧全是这样的景象,下午的阳光洒在这里,给这里精致的风景更添一份靓丽的色彩,山峰的阴影呈深蓝色和紫色,绿色的岩石和棕色的草地混杂,还有无尽的嶙峋的岩石和峭壁,绵延到远方,白雪覆盖的山峰雄伟地挺立在尽头。太阳已经开始落到山与山之间的缝隙之中了,我们不时能看到瀑布溅起的白沫。我们经山脚,向一座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山峰峰顶进发,在这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我的一个同伴拍了拍我的手臂。
“看!伊斯滕·泽科!”(意思是“上帝的座位!”)他喊道,并且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我们的旅途看似没有尽头,而太阳也在身后渐渐沉下去了,夜幕已经开始降临。白雪皑皑的山顶依然托着夕阳,露出粉红色的光泽。我们不时会看见泽科人和斯洛伐克人,都穿着精致的服饰,不过我注意到他们都患有甲状腺肿大。路旁有许多十字架,我们经过的时候,我的同伴们都画着十字。不时会看到农夫和农妇跪在神龛前,待我们靠近了都没转过身来,似乎在专心祈祷,并没有留意身外的世界。我见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比如,树上的草垛,又比如,不时会出现的枝叶低垂的桦树,它们银白色的树干就像是绿叶下插着的银柱一样。
我们不时会遇到四轮的马车——这是普通农民必备的交通工具——这种车的主梁很长,像蛇一样弯曲,这种设计是为了适应糟糕的道路状况。车上坐了许多回家的农民。泽科人穿着白色的羊皮服装,斯洛伐克人穿着染色的羊皮服装,还带着长矛一样的棍棒,另一头绑着一个斧头。夜幕降临,天气也开始变得很冷,黄昏已融入栎树、山毛榉、松树之中,形成一片黑暗。然而,我们经过博尔格关卡的时候,山谷间的小道上,阴森的冷杉不时会出现在洁白的雪地上。有时候,道路的尽头出现了松林,看起来阴森森的,像是要把我们全都吞噬掉,很诡异很沉重,尽管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下来,但在夕阳的映照下,那些如鬼魅一般的乌云,看起来像是要从喀尔巴阡山人的房屋后涌进山谷里似的。有时候,山势十分险峻,马儿们只得罔顾驾车人的急切心理,慢慢前进。我想要像在家里时那样下车步行,但是驾车人却不答应。“不,不要。”他说,“你不能在这一带步行。这里的狗太凶了。”然后他继续说——这话显然是说笑的,不讨人喜欢——因为他说的时候,还在看周围的人是不是露出了赞同的微笑——“你去睡之前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况的。”这时候,他停下来,点上灯。这是他唯一一次停车。
天黑了,乘客们似乎都兴奋起来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跟马车夫说话,好像在催促他快一点。他用长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匹,大声呵斥它们再加把劲。然后,在黑暗中,我看到前面有一道灰白色的光,好像山间裂开的一条缝一样。乘客们更加兴奋起来。马车不断在大路上颠簸,就像是在暴风雨肆虐的海上航行一样。我不得不控制住自己,以免摔下去。道路变得越来越平坦,马车飞一般地疾驰着。两旁的山脉离我们越来越近,像是在朝我们皱眉,不让我们前行似的。我们正在进入博尔格关卡。同行的乘客一个个给我送礼物,他们很诚心地塞给我,不容我拒绝。这些礼物很奇怪,并且每一个都不一样,但每一个都是很真诚地送的,每个人都十分友好地送上了祈祷与祝福,就像是在比斯特里查旅店外那奇怪的情景一样——那个十字架和那次远离邪恶的祈祷。随着我们前行,马车夫朝前方倾着身子,两旁的乘客也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去,热切地盯着外面的夜色。显然他们是在期待什么让人兴奋的事,然而,我问遍了所有人,没人愿意给我一点点解释。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终于,我们见到了通往东部的博尔格关卡。头顶是黑压压的云层,空中还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山脉好像被分成了两个部分,而我们已经进入了动荡不安的那一部分。我自己也探出头去寻找要带我去伯爵那里的那辆马车。我总是希望能在黑暗中看到一点灯光,但周围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是现在乘坐的马车上摇曳的烛火,努力前行的马匹呼出的气体在这灯光中化作一朵白云。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前面白色的沙路,但路上没有马车的痕迹。乘客们都很高兴地转回头来,似乎是在嘲笑我的失望。我已经在想我最好应该怎么做。这时候,马车夫看着他的手表,对其他人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却几乎什么都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小,但我感觉是在说“比预计时间少了一个小时”。然后他转向了我,说的德语比我说得还要差。
“这里没有马车,没有人来接这位先生。他现在会去布柯维那,明天还是后天,最好是后天,回家。”他说话的时候,马匹不停地嘶叫、喷鼻,疯狂地跺着地面,马车夫不得不用力牵制住它们。住在附近的农民们看到我们的马车,不断地喊叫着,不停地画着十字,这时候,从这堆人群中冒出了一辆折篷轻便马车,由四匹马儿拉着,赶到了我们身后,追上了我们,并把车赶到了我乘坐的马车旁。借着我们这辆马车的车灯光,我看到那辆马车的马匹都是煤黑色的,并且都很矫健。赶车的人个头很高,蓄着很长的棕胡须,戴着一顶大黑帽子,几乎盖住了整个脸。我只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有点红。
他对马车夫说:“你今晚到得挺早啊,我的朋友。”
马车夫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这……这位英国先生很急。”
那位陌生人说:“因此,我猜,这也是你希望他去布柯维那的理由吧。你可骗不了我,我的朋友。我什么都知道,而且我的马儿赶路也很快。”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露微笑,灯光照在他那坚毅而红润的嘴唇上。他的牙齿看上去很锋利,而且洁白如玉。我的一个同伴跟另一个低声念起了博格的诗——《勒诺》。
“为了让这该死的行程快一点儿。”
那位陌生的赶车人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因为他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那位乘客转开了脸,还伸出了两根手指头,画着十字。“把那位英国先生的行李给我。”赶车人说,很快,我的包裹便被递了出去,放进了那辆轻便马车里。然后,我从乘坐的马车一侧下来,因为那辆轻便马车就在附近,赶车人一手紧紧拽住我的手臂,把我扶下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二话没说便抖动了缰绳,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我们便驶入了关卡的黑暗之中。我借着灯光,看到了后边马车的马匹呼出的气,它们身后是刚刚那些同伴们画着十字的身影。那名马车夫挥动鞭子,叫了一声“马儿们”,然后他们便赶往了布柯维那。他们进入夜幕之中,我突然奇怪地觉得发冷,一种孤独的感觉笼罩着我。然而,一顶斗篷被扔到了我肩上,还有一块车毯盖在我膝头,赶车人的德语十分地道:“晚上挺冷的,英国先生。我的主人伯爵先生让我全程照顾你。座位下有一瓶丝荔沃维资酒(这个国家的梅子白兰地),想喝就喝一口吧。”
我并没有喝酒,然而知道有酒可喝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感觉有一点奇怪,而不是恐惧。我认为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可以吃的,以便消磨这未知夜晚的旅程时光。马车行进得十分艰难,大转弯了一次之后才转上另一条直行的道路。我甚至觉得我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转圈,因此记下了路边的一些标志物,发现果然如此。我很想问问赶车人,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我又很害怕,因为我想到,我已经到了这里,那么,任何防止拖延的抗议都是无效的。
不久,我就想知道已经什么时候了,于是划着了一根火柴,一看手表,已经午夜12点过几分了。我有点震惊,因为之前的所见所闻让我开始相信,老妇人所说的那个午夜的迷信传言。我很焦虑地等待着。
远远地,我听到道路那头的一间农舍里传出了狗叫声,很痛苦的一声嘶号,好像是出于恐惧才叫的。接着,更多的狗叫声传来,这时候,关卡里的清风轻轻掠过,一阵疯狂的嚎叫声传来,好像是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人似乎可以在这昏暗的黑夜中抓住它似的。
第一声嚎叫时,马匹便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但是赶车人很镇定地安抚它们,它们便安静下来,只是不停地发抖、冒汗,好像受到了惊吓,失去了控制一般。接着,从我们两旁的深山里传来了狼群更粗犷的嚎叫,这让我和马儿们都受了惊。我想从马车上跳下去逃跑,而马儿们再次躁动起来,疯狂地踩跺着,赶车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让它们镇定下来。然而,几分钟后,我便适应了这种嚎叫,而马匹也安静了下来,赶车人这才跳下车来,站在马儿们前边。
他不断安抚它们,在它们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就像我以前见驯马师做的那样。这样很有效果,因为在他的爱抚下,马儿们重新变得温顺起来,只是还是不停地发抖。赶车人再次回到座位上,抖动着缰绳,很快便离开了。这一次,走过了关卡的另一侧,他突然转上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条路有一个朝右转的大拐弯。
很快,我们便被树林包围了,树冠呈拱形覆盖住小路,我们像是穿过隧道一样。然后,道路两侧又满是坚硬的大石头。虽然是坐在马车上,但还是能听到风声越来越大,因为我们经过的时候,风刮过了石块,掠过了树枝。天气越来越冷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开始降落,很快,马车以及身旁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装。我们仍然能听到狗叫声,但是,随着我们越走越远,狗叫声也越来越小。狼嚎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像是已经埋伏到了我们身旁似的。我越来越害怕,马儿们也是如此。但是,赶车人却一点也不害怕。他不停地转头朝左右两侧看,但外面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我在远处靠左侧的地方看到了一道微弱的蓝色火光。赶车人也发现了。他检查了一下马,然后跳到地上,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狼嚎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正在猜疑的时候,赶车人突然又回来了,什么话也没说便跳上了驾座,继续我们的行程。我希望那时候我睡着了,梦到了这一幕,因为这一幕似乎总是在重复,现在回头想想,真像是一场噩梦。蓝色的火苗看起来就像在路边一样,黑暗中我也能分辨出赶车人的神情。他疯狂地赶往蓝色火苗出现的地方,这火光非常微弱,并没有照亮附近的地方,照得旁边的一些石块都是若隐若现的。
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幻象。赶车人站在我和火光之间的时候,他并没有挡住那道火光,因为我仍然能看到它。这一点让我吓了一跳,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因此我便以为这只是因为我在黑暗中太久了,看错了。随后,我们便看不到蓝色火焰了,马车继续在黑暗中前行,两旁的狼嚎依然没有停止,似乎狼群以一个活动的包围圈跟着我们在前进。
后来,赶车人再次离开了,这次他走得比上次更远。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马儿们开始瑟瑟发抖,惊恐地大叫、喷鼻。我一点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时候狼嚎已经消失了。这时候,一直在云层中穿梭的月亮出现在一座松树遍布的山顶的岩石之后,在月光下,我看到狼群围绕着我们,张着血盆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吐出猩红的舌头,四肢肌肉发达,毛发蓬松。它们很安静地盯着我们,这比它们嚎叫更令人觉得恐怖。我自己也觉得恐惧。人只有在面对这样可怕的场景时,才能明白恐惧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狼都开始嚎叫,好像月光给了它们什么奇特的信号似的。马儿们跳了起来,撅起后臀,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神情无助,看着让人觉得痛苦。但是狼群包围了上来,它们不得不缩成一团。我大声呼唤赶车人回来,因为,这似乎是我们突破重围,靠近他的唯一方式,我大声喊叫,敲打着马车的木架,希望这种噪声能够吓跑狼群,这样赶车人也能靠近马车。他是怎么到那儿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他提高了嗓门,发出一声命令,循着声音望去,他正站在小路上。他长长的手臂一挥,就像是扫除掉什么无形的障碍一样,狼群便撤退了。这时候,一大朵乌云遮住了月亮,我们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适应了黑暗,能再次看清周围的时候,赶车人便爬上了马车,狼群也已经消失了。这也太奇怪太恐怖了,我不由得害怕起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我们一直前行,这次旅程似乎漫长得永无尽头,因为浮云遮住了月亮,周围没有一点光亮。
我们一直在往上走,偶尔也有很陡的下坡,但主要还是在往山上走。突然我发现,赶车人是在一座废弃的大城堡的院子里拉着马儿们往上走,城堡黑漆漆的大窗子里没有一点光亮,城垛参差不齐,在空中划出一条歪歪斜斜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