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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您问我们国家的疆界,先生?这个嘛,在北方,我们紧靠着北极光;在东方,我们毗邻东升的朝阳;在南方,我们毗邻昼夜平分点;而在西方,我们面对的是最终审判日。

——摘自《美国人乔·米勒的笑话书》

影子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没事别惹老子”的表情。所以,在牢里他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不少时间健身,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剩下的时间就净想着自己有多么爱妻子。

在影子看来,被关在牢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感,一种已经深深坠落谷底的感觉。他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捕,因为他已经被捕了;每天在牢里醒来时,他不再感到恐惧,因为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该发生的昨天都已经发生过了。

至于你究竟到底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影子觉得这并不重要。根据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某些事情而满肚子怨言。全是老一套:什么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犯罪了,其实你并没有;或者你犯的罪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抓到你了。

刚进来的那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无论是牢里的黑话还是难吃的牢饭,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获得解脱的轻松感。

影子尽力保持沉默寡言。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莱斯密斯提到了这种解脱感。

洛基是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那你就解脱得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个笑话,当绞索套上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总是拼命想踢掉脚上的鞋子,因为朋友们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的。”

“这算笑话吗?”影子问。

“当然算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最棒的就是这种:砰!最糟的情况突然发生,你得花好几天才能真正想明白,然后你就要上路,去跳悬空之舞了。”

“这个州最后一次吊死犯人是什么时候?”影子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莱斯密斯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甚至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这个国家要是不再继续吊死犯人,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影子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认为监狱就只是暂离原来生活的地方。这么想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向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即使你已经跳下跳板,还会有更惨的情况出现。但是,不管你是活在显微镜下还是关在牢笼里,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第二,只要你在里面能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刚开始服刑的时候,未来的自由生活实在太遥远,影子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想象它。后来,自由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恶心事时(监狱里总少不了这种事情),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通向自由的魔法之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 北美鸣禽日历 (监狱商店里只卖这种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去注意每天的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来一本书,照着自学硬币戏法,他也健身。他还在心里列了一个清单,计划出狱后准备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影子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地洗个热水澡。一次真正的、慢悠悠的、彻底浸泡在浴缸中的泡泡浴。泡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他想象用某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他喜欢穿拖鞋这个点子。这个时候如果要抽烟的话,就要抽烟斗,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狗狗,”她会假装害怕地尖叫,其实心里很高兴,“你要干什么?”)他会把她带进卧室,关上房门。饿了的话,就打电话订比萨。

最后,他和劳拉从卧室出来之后(那恐怕要等到好几天之后了),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余生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快乐了?”洛基·莱斯密斯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庭院里用的自动喂鸟器,这项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儿。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影子回答说,“只有死亡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 。”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他妈的谁是希罗多德?”埃斯曼插嘴问。他负责把喂鸟器的两片外壳拼装在一起,然后递给影子,影子则负责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影子回答说。

“我前女友就是希腊人,”埃斯曼说,“她们全家吃的都是狗屎。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鬼东西。”

埃斯曼的身形就像一台可乐售卖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他女友在酒吧里跳舞时,有个家伙趁机摸了她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埃斯曼,查了查案底,发现埃斯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还能怎么办?”埃斯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影子完整讲述了这件伤心往事,“我警告过他,说她是我的女人。难道我非要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她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影子当时只回了一句“去跟他们讲道理吧”就结束话题。他早就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监狱里,你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头做人别惹麻烦。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莱斯密斯借给影子一本破旧平装版的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酷极了。”影子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洛基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影子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迷住了。

“希腊人,”埃斯曼一脸厌恶的表情,“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想跟我女友换个体位亲热一下,她竟然发脾气,几乎要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莱斯密斯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影子,书页中间还夹藏了几枚硬币: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枚一美分硬币,还有一枚五美分的镍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边缘,打架斗殴时划破对方的脸。影子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情做。

影子从不迷信,他不相信任何并非亲眼所见的东西。但在服刑期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抢劫前几天的预感一模一样。他感到胃部深处传来阵阵空虚,他安慰自己说,那只不过是因为即将回到外面的世界,感到担忧恐惧罢了。但他并不确定。他比平时显得更加偏执,但在监狱里,他平时就已经够偏执的了,这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狱警的肢体语言,留意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寻找坏事即将发生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获释前的一个月,影子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对面是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男人的面前摊着影子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圆珠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咬得惨不忍睹。

“你冷吗,影子?”

“是的,有点冷。”影子回答说。

男人耸耸肩。“这就是制度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制度。”他嘴上讲着客套话,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三十二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是这里的模范犯人。”

“我学到教训了,先生。”

“是吗?真学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影子,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影子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那套观点告诉这男人,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点点头,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恰当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影子。”

“她叫劳拉。”

“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我被捕时,她对我很恼火。虽然路途很远,但她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互相通信,一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她。”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旅行社代理,负责把人们送到各地去旅游。”

“你怎么遇见她的?”

影子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根本不关他的事,结果还是老实回答了。“她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安排我们两人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我的好友罗比,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位,他拥有一家健身房,我以前在那里干。他说给我保留原来的职位,等我回去。”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他说我会是个大招牌。不仅能招揽回老顾客,还能吸引那些想让自己更强壮的人过来。”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咬着圆珠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影子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项内容,然后快速翻动影子的档案记录。“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灰狗长途巴士?”

“飞回家。这就是有个做旅游代理的妻子的好处。”

男人皱眉,胎记也跟着皱起来。“她送你一张机票?”

“不是机票。她只给了我一串确认数字,是电子机票。我只要在一个月内到机场,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

男人点点头,在最后一项内容上打钩,然后合上文件,放下圆珠笔。他将苍白的双手放在灰色的办公桌上,好像那是一对粉色的动物。他双手合拢,指尖相对,用一双水蒙蒙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影子。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并没表示出要和影子握手的意思,影子当然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三年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根本没来。他战战兢兢、神经紧张,在内心深处,他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监狱放风的场地上,寒风呼啸,影子觉得自己能够从空气中嗅到雪的气息。

他打对方付费电话给妻子。影子知道电话公司会对从监狱里打出的每一通电话收取三美元的额外费用,所以接线员总是对从监狱里往外打电话的人特别客气。影子认为他们肯定明白他们的工资是谁付的。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他对劳拉说。这当然不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第一句是“我爱你”。能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是好事,影子当然会这样做。

“你好,”劳拉说,“我也爱你。什么让你感觉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感觉只有真来一场风暴的话,一切才会好起来。”

“我这里天气不错,”她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光呢。如果风暴没来的话,你回家后还能看到树叶呢。”

“还有五天。”影子说。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你那边一切都好吧?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切都好。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正计划举办一个欢迎你回家的惊喜派对。”

“惊喜派对?”

“当然。你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行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她说。影子意识到自己在笑。在牢里待了三年,她依然能令他微笑。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劳拉回答说。

影子放下电话听筒。

刚结婚的时候,劳拉说她想养一只小狗,可房东说租约规定不允许养宠物。“嘿,别伤心,”影子当时说,“我来当你的小狗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咬你的拖鞋?在厨房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嗅你的大腿根?我看,小狗能做的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然后他抱起她,仿佛她轻得像一根羽毛,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尖叫,接着,他把她直接抱到床上。

在监狱食堂吃饭的时候,萨姆·菲特士偷偷溜到影子身边,笑呵呵地露出他那一口陈年老牙。他坐在他身边,开始吃他那份芝士通心粉。

“咱们得谈谈。”萨姆·菲特士说。

萨姆·菲特士是影子见过最黑的黑人。他的年纪可能是六十岁,也可能是八十岁。影子见过有些吸毒的家伙,虽然只有三十岁,却比萨姆·菲特士还显老。

“什么?”影子问。

“风暴快来了。”萨姆说。

“好像是吧。”影子说,“也许快要下雪了。”

“不是那种普通的风暴,是更猛烈的。我告诉你,小子,风暴来的时候,你待在这里比待在外面更安全。”

“我刑期满了,星期五就要离开这里了。”影子说。

萨姆·菲特士盯着影子看了一阵。“你从哪儿来的?”他最后问。

“印第安那州,鹰角镇。”

“你这骗人的混蛋,”萨姆·菲特士不满地说,“我在问你的原籍,你的家族从哪里来的?”

“芝加哥。”影子回答说。他妈妈年轻时住在芝加哥,十几年前也是在那里过世的。

“我说过,大风暴就要来了。低下脑袋忍耐,影子伙计。这就好像……他们怎么称呼那些扛着大陆漂来漂去的东西?叫什么板块来着?”

“地质构造板块?”影子碰运气乱猜一通。

“没错,地质构造板块。这就好像大陆骑在板块上漂来漂去。当北美洲就要撞上南美洲的时候,你可不希望待在两块大陆中间。懂我的意思了吗?”

“完全不懂。”

他微微眨了眨一只棕褐色的眼睛。“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萨姆·菲特士说着,舀起一块正在颤动的橘子味果冻,塞进嘴里。

那一晚,影子一直半睡半醒,聆听新狱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号叫、抽泣。时不时地,有人会对那人咆哮一通,让他闭上他妈的臭嘴。影子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静地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影子的肩膀。“你是影子吗?跟我来。”

影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你没招惹上大麻烦。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金属与混凝土构成的空间里。

影子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

在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要给他多加一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双手,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胡思乱想太愚蠢了,可心脏仍然跳得几乎蹦出胸膛。

“我搞不明白你,影子。”两人走路时,威尔森突然说。

“什么不明白,先生?”

“你。你他妈的太安静了,太有礼貌了。就像那帮老家伙一样。可你才多大年纪?二十五岁?二十八岁?”

“三十二岁,先生。”

“你是什么种族的?西班牙人?吉普赛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先生。”

“也许你血管里还混有黑鬼的血。你有黑鬼的血统,是不是,影子?”

“有可能,先生。”影子挺了腰身,眼睛凝视前方,集中精力不让自己被这个男人激怒。

“真的?我只知道,你他妈的真有点瘆人。”威尔森有一头沙金色的头发、沙金色的脸,还有沙金色的傻笑,“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了?”

“希望如此,先生。”

“你还会回牢里来的。我从你眼神里能看出来,你就是一团糟,影子。如果按照我的办法来,你们这群混蛋谁也别想离开这里。我们就应该把你丢进洞里,让你自生自灭。”

那叫地下秘牢, 影子心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这是在监狱里生存的准则:他不会回嘴,不会说任何涉及监狱看守工作安全的事,不会讨论和罪犯悔改的本性、改邪归正、再度犯罪率有关的话题。他不会说任何有趣或抖机灵的话,而且,从安全的角度来说,如果要和监狱里的警官交谈,只要有可能,他索性就不开口说话。只有在被问话的时候才回答。管好自己的事,别惹麻烦。离开监狱,平安回家。泡一个悠长的热水澡,告诉劳拉你多么爱她,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穿过几个检查关卡,每次威尔森都要出示他的身份卡。上了几层楼梯后,他们终于来到典狱长办公室门前。影子从未到过这里,但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门上悬挂着黑色字母拼写的典狱长姓名牌——G.帕特森。门旁有一个微型指示灯。

上面的红灯亮着。

威尔森按指示灯下面的门铃。

他们安静地站着,等了几分钟。影子试图安慰自己说一切都很正常,等到星期五早晨,他就可以搭飞机回到家乡鹰角镇。但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想法。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威尔森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过去三年里,影子只见过典狱长寥寥几次。一次是他带领政客参观监狱,影子没有认出他;另一次是在一级防范禁闭期内,典狱长面对他们几百号犯人讲话,告诉他们监狱已经人满为患。既然超员的状况要维持下去,他们就要学会适应这一切。这次,影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

近看之下,帕特森显得更加憔悴。他长着一张长方脸,灰色的头发修剪成军人式样的短寸头,身上带着一股止汗剂的味道。他身后是一排书架,上面所有书的书名里都带着“ 监狱 ”两个字。办公桌上整洁干净,除了一部电话和一本撕页式的台历外,空无一物。他的右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

“请坐。”

影子坐下来,注意到对方彬彬有礼的语气。

威尔森站在他背后。

典狱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档案,在他的办公桌上摊开。

“档案上说,你因为恶性袭击和殴打他人被判刑六年。你已经服刑三年,原本应该在这个星期五获得假释出狱。”

原本应该?影子感到自己的肠胃都纠缠成一团。他想知道他们给他增加了多长的刑期——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但他开口回答时却变成了:“是的,先生。”

典狱长舔舔嘴唇。“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先生。’”

“影子,我们今天下午就释放你,比原定日期提前几天。”典狱长说话时没有丝毫喜悦之色,仿佛正在宣布死刑判决。影子点点头,他等着下面就要公布的坏消息。典狱长低头看看桌上的文件。“鹰角镇约翰纪念医院传来的消息……你妻子,她今天凌晨去世了,死于车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

影子再次麻木地点点头。

威尔森押送他回牢房,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他打开牢房的锁,让影子进去,然后才说:“这就像那个‘好消息坏消息’的玩笑,是不是?好消息是,我们提前释放你了;坏消息是,你老婆死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影子依然沉默不语。

他麻木地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把几件东西转送给了他人。他留下洛基送的希罗多德和那本教人玩硬币戏法的书。丢下从监狱工厂里偷带出来的空白金属片时,他心里有一瞬间的伤感,那是他原先代替硬币练习戏法用的,后来他才在洛基的书里找到真正的硬币。外面的世界有的是硬币,真正的硬币。他刮干净胡须,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监狱牢门。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时,居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天空阴沉沉的,开始下雨,寒冷刺骨的雨。小冰雹打在影子的脸上,雨水淋湿了他单薄的外套。获释的囚犯们走出监狱的建筑物,走向一辆原先是校车的黄色巴士,坐车前往附近的城市。

上车后,所有人都已经被淋湿了。影子心想,一共有八个人获释离开,还有一千五百个囚犯留在背后的监狱里。他坐在巴士里瑟瑟发抖,直到暖气开始让他温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脑海中充满古怪的幻影。在他的想象中,他正在离开很久很久以前待过的另外一座监狱。

他被关押在没有光线的阁楼房间里,关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充满明亮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和货品。这是赶集的日子,声音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闻着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摇摇晃晃着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寒风从巴士旁呼啸而过,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沉重地来回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间的霓虹色块。现在刚过中午,但透过车窗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天啊。”坐在影子后面的一个男人,用手抹掉车窗上的水汽,瞪着人行道上匆匆跑过去的湿漉漉人影,“那有个小妞。”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哭过——说实话,他还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和他住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经在服刑五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一百美元和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就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机票递给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作身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上面有他的照片,还标着他的身高和体重。见鬼,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的不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安静地离开机场,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就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之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最后,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千万别惹恼机场里的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可以奏效,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无效,而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后,影子忍不住问。

“不对,听我说。我 告诉 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里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他还告诉司机,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五美元小费。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地走过机场候机楼灯火照明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道能否改签到今天。影子觉得,任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他喜欢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卡,他惊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到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机票的预订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所有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的。劳拉又会安然无恙。也许这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阴谋诡计。或者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叫劳拉·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灯光闪烁。影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凝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 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生女人。 “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预订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飞机的,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三点三十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看屏幕上的通知。要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用,”她说,“可以带上飞机。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驾照给她看。他向她保证,没人让他带炸弹上飞机。她给他一张打印好的登机牌,他穿过金属安检门,背包也通过了X光机。

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相当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地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监狱。

距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嘴唇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到了。他拿着零钱,走到公用电话,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还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人们总是会犯错,他见过这种情况,所以他给家里也打了个电话,然后听到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在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我会及时回复。祝您 愉快 !”

影子无法对着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自己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餐厅的椅子上闲聊着什么,大概是在聊某个健身教练宣布说她要创办自己的舞蹈室。劳拉跟在奥黛丽身后走进来时,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头栗色长发,双眸如此湛蓝,以至于影子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而且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吻别,互道晚安,她嘴唇上还带着草莓代基里鸡尾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坐着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暴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无数的小孩子正在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梦中,影子置身黑暗之中,有个长着水牛头、毛茸茸、臭烘烘的生物静静地看着他,它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身体却和人类的一样,肌肤柔滑,充满光泽。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着,“必须做出抉择。”

湿润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大地之中,亦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等待之处。”他的眼睛仿佛是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的雷鸣,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雷鸣般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若要存活,必须相信。”

“相信什么?”影子追问道,“我必须相信什么?”

水牛人瞪着影子,他的身体迅速增大,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张开喷出火焰的嘴巴,他的身体里、地表下,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一切 。”水牛人咆哮着。

周围的世界开始倾斜、旋转。影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机舱内,但倾斜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机舱前部,一个女人正在没精打采地尖叫着。

外面,闪电在机身四周炸裂。机长通过广播安慰大家,说飞机正在拉高飞行高度,脱离风暴云层。

飞机开始摇晃颠簸。影子冷淡地袖手旁观,思考自己是否就要死了。他觉得虽然很有可能,但是几率不大。他凝视机窗外,看着闪电照亮地平线。

然后他又开始打瞌睡,梦见自己又回到监狱里,洛基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对他悄悄耳语,说有人开个了价,想要他的命。但影子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原因。他再次醒来时,飞机正准备着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舷梯,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

很久之前他就觉得,所有机场看上去都差不多。你到底在哪里无所谓,反正是在机场里:同样的地砖、走廊和休息室,同样的登机口、报纸架和荧光指示灯。这个机场看起来的确是个机场,但麻烦的是,这并不是他要到达的机场!这是一个规模更大、旅客更多、登机口也更多的机场。

人们表情呆滞、疲惫不堪,这种表情只会在机场里的旅客和监狱里的犯人脸上看到。如果说“ 他人即地狱 ”,影子觉得, 那机场就是炼狱。

“对不起,太太。”

女人从带纸夹的记事板上抬起头。“什么事?”

“这是什么机场?”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想搞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还是回答了:“圣路易斯。”

“可我的飞机应该飞到鹰角镇的。”

“本来是的。因为风暴,飞机迫降在这里。他们没有机上广播吗?”

“也许有,可是我睡着了。”

“你应该找那边的那个男人,就是穿红色外套的那个。”

那个男人几乎和影子一样高,长相活脱脱是从一部七十年代的连续剧里走出来的父亲模样,他把信息输进电脑,告诉影子赶紧跑, 快跑, 赶到机场尽头的一个登机口。

影子穿过整个机场候机大厅,一路狂奔,等他终于到达登机口,机舱门已经关闭。他眼睁睁看着窗户外面的飞机驶离登机口。他把自己的情况解释给登机口的地勤(她个性冷静、稳重,很有礼貌)听,她送他到乘客服务柜台。影子在那里又解释一次,什么他好久没有回过家啦,什么妻子遇到交通事故去世啦,什么情况非常重要他必须现在就要赶回家啦。他没有提到监狱的事。

乘客服务柜台的女人(她身材矮小、棕发,鼻翼上有一块胎记)和另一个女人商量片刻,然后打了个电话(“不,那一班不行,已经取消了。”)。接着她打印出另外一张登机牌。“拿着它去那边,”她告诉他,“我们会通知登机口,说你正在赶过去。”

影子感觉自己仿佛一颗豌豆,在三个杯子间被倒来倒去,或者是在牌桌上洗来洗去的一张牌。他再次跑着穿越候机大厅,最后来到他一开始出发的地方。

登机口处,一个小个子男人检查了他的登机牌。“我们正等你呢。”他说着,撕下登机牌的存根,上面有影子的座位号码,17D。影子匆忙走进机舱,舱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穿过头等舱,只有四个座位,已经坐满三个。前排空座旁就座的那个穿浅色西服、留胡须的男人冲他咧嘴一笑。影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抬起手腕,敲敲手表。

知道,知道,我耽误你时间了。 影子心想。 但愿你最大的担心只不过是迟到而已。

他一路走向机舱后部,飞机似乎客满了。事实上,影子很快就发现,飞机真的客满了。17D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影子给她看他的登机牌存根,她把自己的也给他看:两张票居然一模一样!

“请您坐到座位上,谢谢。”空姐说道。

“恐怕我没法坐下。这位女士坐在我的座位上。”影子说。

她检查他们的登机牌,啧啧连声,然后把他领回到飞机前舱,让他坐在头等舱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她开玩笑说。

影子坐下来。“需要喝点什么?”空姐问,“距离起飞还有一点时间,你肯定需要来点儿什么。”

“请给我拿杯啤酒,谢谢,什么牌子的都行。”影子客气地说。

空姐转身走开了。

坐在影子身旁、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抬起手臂,用手指敲敲手表。那是一只黑色的劳力士表。“你来晚了。”男人说着,冲他一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一丝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晚了。”

空姐递给他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口。有那么一阵,他怀疑这个男人有些精神不正常,后来才明白,他一定是指全飞机的人都在等他这最后一位乘客。

“抱歉,我耽误你时间了。”他礼貌地说,“你赶时间?”

飞机驶离登机口。空姐过来拿走影子只喝了一半的啤酒。穿浅色西装的男人冲她笑笑,说:“别担心,我会抓紧杯子的。”她只好让他继续保留他手中的那杯杰克·丹尼威士忌,同时无力地抗议说这种做法违反飞行规则。(“亲爱的,这就让我来决定吧。”)

“时间当然很重要。”那人说,“但我在乎的不是时间。我只在乎你能不能赶上这班飞机。”

“你真是太好心了。”

飞机停在跑道上,发动机颤抖着,准备起飞。

“好心个屁。”穿浅色西装的人接着说,“我有份工作给你,影子。”

发动机轰鸣起来,他们搭乘的这架小飞机猛地向前一冲,起飞了。影子被惯性猛压在座椅上。瞬间之后,他们升空了,机场的灯光被他们远远甩在下面。影子仔细打量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灰发中带着红色,胡须只比胡子茬稍长一点点,也是灰中带红。他比影子略矮一些,但是看起来更加粗壮魁梧。布满皱纹的四方脸上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眸。他的西装似乎很昂贵,是融化后的香草冰淇淋的颜色。深灰色的丝制领带,上面别着一枚银制的树形领带夹,树干、叶枝、树根,全部雕刻得栩栩如生。

飞机起飞时,他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杯杰克·丹尼威士忌,没有溅出一滴。

“你不问问是什么工作吗?”他问。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哧哧地笑起来。“哦,要知道别人怎么称呼自己,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只要动一点脑筋,再加上一点运气,还有一点好记性就可以了。问我向你提供的是什么工作吧。”

“不必了。”影子回答说。空姐又为他送上一杯啤酒,他轻轻啜饮着。

“为什么不问?”

“我要回家。家里有一份工作正等着我。我不需要别的工作。”

从表面上看,那人堆满皱纹的笑容一点儿没变,但影子感到他笑得更愉快了。“没有工作等着你回去了。”他说,“没有任何等着你的东西了。而且,我提供给你的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合法工作,薪水挺高,虽然有点儿危险,但是额外福利很棒。嘿,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养老金。你觉得怎么样?”

影子说:“你一定是看见我登机牌上的名字了,或者是背包上面的。”

那人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影子说,“你不可能知道我要搭乘这架飞机。我原来乘坐的飞机如果没有转飞圣路易斯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改乘这架飞机。我猜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或许想玩什么坑蒙拐骗的花招。我觉得我们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好了,这样我们俩都会过得更愉快。”

那人耸耸肩。

影子拿起飞行杂志翻看。小飞机正在空中颠簸着飞速前进,这让人很难集中精神看东西。他看到的字就像肥皂泡一样在他眼前飘来飘去,虽然眼睛在看,但是字句转眼间就完全消失无踪。

那人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小口啜饮着他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眼睛安详地闭着。

影子读了一会儿杂志上刊登的国内航班上播放的音乐节目单,又看了一会儿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线标出飞机的航线。最后,他结束了阅读,不太情愿地合上杂志,把它塞回舱壁上的袋子里。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影子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古怪。其中一只比另一只颜色更深一些。他注视着影子。“顺便说一句,”他说,“很遗憾听到你妻子的事,影子。那真是巨大的不幸。”

影子差点儿就要揍那人一拳。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惹火机场里的那些婊子。”尊尼·拉什的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要不然,你还没来得及啐一口,就被他们拖回牢里蹲着了。”)他默默地从一数到五。

“我也很遗憾。”他说。

那人摇摇头。“如果可能,真希望不是这种结局。”他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是出车祸死的,去得很快。比这更不幸的死法还多着呢。”影子说。

那人再次缓缓地摇头。片刻间,影子觉得那人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当他的邻座变得虚无飘渺的瞬间,飞机本身似乎突然变得更具有真实感。

“影子,”他开口说,“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耍什么花招。我给你提供的工作待遇优渥,比你能找到的任何工作都强得多,你是有前科的人,没人会排队争着要雇佣你的。”

“先生,不管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影子抬高嗓门,压过飞机发动机的噪音,“给我世上再高的薪水,我也不愿为你做事。”

那人脸上的微笑慢慢扩大。影子想起自己十来岁时,在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台上看到的关于黑猩猩的节目。那个节目说,猿猴和猩猩的笑,其实只是因为仇恨、攻击或恐惧,才会扭曲面孔露出牙齿。猩猩露出笑脸时,其实是一种威胁。那人的笑容,恰恰就是那种蕴含威胁的笑容。

“薪水当然够高,而且还有奖金呢。为我工作,我会告诉你不少事情。当然会有一点危险,但你只要侥幸活下来,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你甚至可以成为美国的下一任国王。”那人说,“想想看,谁会提供给你那么好的报酬?嗯?”

“你是谁?”影子问。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啊,年轻小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杰克·丹尼威士忌?要加冰的——不,当然,除此之外从未有过别的时代。信息和知识,这是两大潮流,从来不会过时。”

“我在问,你到底是谁?”

“让我们瞧瞧。哦,既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为什么不称呼我为星期三呢?星期三先生。尽管加上时区计算,今天可能已经是星期四了,是不是?”

“你的真名是什么?”

“为我工作时间够长而且够好的话,”穿浅色西装的男人说,“我也许会告诉你的。现在,关于工作的事,好好想想。没人指望你立刻就同意,毕竟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连是跳进食人鱼聚居的鱼塘还是跳进熊窝都不知道。好好考虑吧。”他闭上眼睛,靠回到座椅里。

“我看还是算了吧。”影子说,“我不喜欢你,也不想为你工作。”

“我刚说过了,”那人闭着眼睛说,“别着急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

飞机猛地颠簸了一下,着陆了。有些乘客下了飞机。影子望向机窗外,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小机场,在抵达鹰角镇之前,途中还要经停两个小机场。影子把目光转移到他身边的那个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叫星期三先生吗?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影子突然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包,走下飞机,踩着舷梯来到外面光滑、湿漉漉的停机坪。他步速均匀地向着机场候机大厅的灯光走去,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

正要走进机场候机楼时,他停下来回头张望。没有其他人下飞机。地勤人员正把舷梯收起来,关上舱门,飞机滑向跑道。影子一直注视着,直到飞机起飞,他才走进机场候机楼。他走向租车公司所在的柜台,只有一家还在营业,他租了一辆车,来到停车场找车时,才发现那是一辆很小的红色丰田。

影子打开租车公司的人给他的地图,把它摊开放在副驾驶座。鹰角镇距离这里还有二百五十英里,大部分路程都可以走高速公路。他已经有整整三年没开过车了。

即使暴风雨真的曾经抵达这么远的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天气晴朗而寒冷,一朵朵浮云在月亮下飞快飘过,有那么一瞬,影子说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云,还是月亮。

他开车向北,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已经很晚了。他很饿。在他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饿时,他在道路的下一个出口转了出去,驶进诺他姆镇(人口数:1301)。他在加油站加满油,然后询问收银台后面那个一脸厌烦表情的女人,哪里能找到当地最好的酒吧,或者哪里能找到吃的。

“杰克的鳄鱼酒吧,就在镇公路的西边。”她告诉他。

“鳄鱼酒吧?”

“没错。杰克说鳄鱼能给酒吧增添个性。”她抽出一张紫红色传单——上面是为一个需要换肾的小女孩捐款而进行烤鸡义卖的广告——在背面给他画了一个如何过去的地图,“他养了几条鳄鱼,一条蛇,还有一条蜥蜴什么的。”

“是鬣蜥吗?”

“没错,就是这个。”

穿过镇子,过了桥,又开了几里路,他在一个低矮的矩形建筑前停了下来,建筑上挂着一个发光的啤酒标志,门口还有一台可口可乐售卖机。

停车场里的车位空了一半。影子停好红色丰田,走进酒吧。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草味道,自动点唱机正播放着《午夜漫步》。影子环视四周,想看看鳄鱼在哪里,结果没有找到。他不知道加油站的那个女人是不是骗了他。

“想来点什么?”酒保问他。

“你是杰克?”

“杰克今晚不在,我是保罗。”

“嗨,保罗。家酿啤酒,各种配料都要的汉堡包,不要薯条。”

“要不要先来一碗墨西哥辣肉汤?本州味道最好的辣肉汤。”

“听上去不错。”影子说,“洗手间在哪里?”

酒保指指酒吧角落的一个门。门上挂着美洲鳄鱼头标本。影子从那个门出去。

洗手间很干净。影子先习惯性地环顾一圈,(“记住,影子,撒尿的时候你可没办法还手反击。”洛基曾这样对他说过。洛基说过的话总会出现在他脑海中。)然后挑了左边的小便池,解开裤子开始撒尿,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挂在小便池上方的黄色印刷品,上面是杰克本人和两条短吻鳄的合影。

右边小便池的方向传来一声礼貌的咕哝,可他没有听到其他人走进来的声音。

穿浅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感觉比在飞机上坐在身旁时更高大些。影子自己就是个大块头,而他居然和影子差不多高。他目视前方,小便之后晃了晃,然后拉上拉链。

接着,他就像只从荆棘铁丝网里偷吃到屎的狐狸一样得意地笑起来。“嘿,”星期三先生说,“这么长时间,应该考虑好了,影子。你想要工作吗?”

美国某处
洛杉矶。晚上11点26分

这是一间猩红色的房间,墙壁的颜色如同新鲜的肝脏。一个高挑的女人打扮得好像漫画人物:超紧身的丝绸短裤,黄色上衣在胸部下面紧紧束住,将胸挤压得高高耸起。一头黑发高高盘起,在头顶打了一个结。她身边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橄榄绿色的T恤和昂贵的名牌牛仔裤。他右手拿着钱包,还有一个红白蓝三色面板的诺基亚手机。

红色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绸缎床单和深红色被罩。床角有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桌上供着一尊小小的肥臀女人的石头雕像,还有一个烛台。

女人递给那男人一支小红蜡烛。“给,点上。”她吩咐他。

“我?”

“当然是你,”她说,“如果你想要我的话。”

“我真该在车上就干了你的。”

“也许吧。”她说,“难道你不想要我?”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从大腿抚摸到胸部,摆出诱惑的姿势,好像正在向别人演示一件新产品。

房间角落里的灯,罩着红色的丝绸灯罩,灯光也变成了红色。

男人用饥渴的眼光盯着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蜡烛,插到烛台上。“你有火吗?”

她递给他一盒火柴。他擦亮一根,点燃烛芯。火苗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平稳地燃烧起来。烛光照在旁边那尊没有面孔的雕像上。摇曳的烛光下,它的胸部和臀部仿佛动了起来。

“把钱压在雕像下面。”

“五十美元。”

“没错。”

“我在日落大道上第一眼看到你,还以为你是男人呢。”

“但我有这对宝贝。”她说着,解开黄色衬衣,露出胸部。

“这几天,你接了不少单吧。”

她伸展身躯,微微一笑。“没错。现在,来爱我吧。”

他解开自己的蓝色牛仔裤,脱下橄榄绿色T恤。她站在他背后,棕色的手指轻轻按摩他的白色肩膀,然后把他身体转过来,用自己的手、手指和舌头与他做爱。

他觉得红色房间里的灯光似乎黯淡了下来,蜡烛成了唯一的光源。此刻,蜡烛的火苗燃烧正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比奇丝。”她抬起头,告诉他,“奇异的‘奇’。”

“什么?”

“没什么。”

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让我和你干吧,我要和你做爱。”

“好的,亲爱的。”她说,“我们可以做爱,不过在你做的时候,可不可以为我做点额外的事情?”

“嘿!”他突然开始发脾气,“我可是 付钱给你 的。你知道的。”

她骑到他身上,动作轻柔流畅,悄声说:“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付钱给我了。我的意思是,看看你,真应该由我付钱给你的,我真是太幸运了……”

他一撇嘴,想表明这套妓女的把戏骗不了他,他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她不过是个站街接客的妓女,而他是电影制片人,对她们这些女人的伎俩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她要的并不是钱,她问:“亲爱的,和我做爱的时候,你那的粗大坚挺的东西进入我身体的时候,你会崇拜我吗?”

“我会什么?”

她在他身上前后摆动,他的阴茎勃起,摩擦着她湿润的下体。

“你会称我为女神吗?你会向我祈祷吗?你会用你的身体向我祈祷吗?”

他笑了。原来这就是她想要的?“当然会。”他说。夜晚来临时,人人都有些怪异的癖好。她把手放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让他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可真棒,是吧,女神?”他喘息着说。

“崇拜我吧,亲爱的。”名叫比奇丝的妓女说。

“遵命。”他说,“我崇拜你的胸部、你的眼睛和你的阴道,我崇拜你的大腿、你的眼睛和你樱桃红色的嘴唇……”

“很好……”她低吟着,骑在他身上,如同飘摇在惊涛骇浪之上的船只。

“我崇拜你的乳房,生命之乳从这里流淌。你的亲吻如蜜糖般甜美,你的触摸如火焰般灼人,我崇拜你。”随着他们身体的碰撞,他的语调变得充满节奏,“请在清晨将你旺盛的欲望赋予我,请在夜晚将你的安慰和祝福赐予我。让我在黑暗中无所畏惧地行走,让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与你共眠,与你做爱。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崇拜你,我用我的全部思想崇拜你,无论走到何方,我都将崇拜你,在我的梦中……”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你做了什么?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太神奇了……”他低头想看自己的下身,看两个人身体交合的部位。但她用拇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推回去。他的视线只能再次回到她的脸上和头顶的天花板。

“接着说下去,亲爱的。”她说,“不要停下来。是不是感觉很棒?”

“从没有过这么棒的感觉。”他真心实意地坦白说,“你的双眸亮如明星,在夜空中璀璨闪烁;你的嘴唇如同温柔的波浪,亲吻着沙滩;我崇拜你。”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深地进入她体内。他感觉全身电流激荡,仿佛整个下半身都被充电了一般,欲仙欲死,冲入极乐云端。

“请将你的恩典赐予我,”他喃喃说着,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你真正的恩典,让我永远如同这样……永远如此……所以……我祈求……我……”

紧接着,他达到高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论是他的思想、意识还是身体,都变成一片完美的空白。他继续努力更深地进入她体内……

他闭着眼睛,浑身痉挛,沉溺在这幸福的一刻,突然间,他觉得周围天翻地转,仿佛他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起来。但欢愉的感觉仍然在继续。

他睁开双眼。

他努力抓住漂浮的思绪与理性,头脑重新开始运转。他想到诞生与奇迹,心中没有丝毫恐惧。性爱之后,大脑一片澄澈,但不清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真是幻。

他看到的是:他胸部以下的身体,已经被她吸进体内。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在他瞪视的同时,她正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温柔地推送他的身体。

他慢慢滑进她的体内。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或者是他以为自己在问,但问题只浮现在他脑中。

“是你自己做到的,亲爱的。”她悄声说。他感觉她的阴道紧紧包围他的前胸,不断收缩、包围着他,如果有人看到两人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不觉得害怕。突然,他明白了一切。

“我用我的身体来崇拜你。”他小声说,而她更加用力地把他推进自己体内。她的阴唇顺畅地将他的头部完全吞进去,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

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好像一只大猫。然后,她打了一个哈欠。“是的,你做到了。”她满足地说。

诺基亚手机的铃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贴到耳边。

她的腹部扁平,阴唇小巧紧闭。前额和上唇上闪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喂?”她对手机说,“不,亲爱的,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

她关掉电话,重新躺倒在猩红色房间的大床上,然后舒服地伸展开四肢,闭上眼睛,睡着了。 WqYKxPZOK0uBwuaXmtQOd4uHJEp8abSKdlgmc6TUfi6xvguy2AYBeERn5DS4dj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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