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语交际中,如果交际者与受交际者在社会地位上平等、在辈分上相当,这种情况下交际者与受交际者通过言语交际而进行的人际沟通,便是“平行沟通”。
相对于“上行沟通”与“下行沟通”,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平行沟通”恐怕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打交道最多的,或是家中的兄弟姐妹,或是年龄辈分相仿的同学、同事,或是情投意合的亲朋好友,而绝不是长辈、领导(除非他/她是专门侍候老人的儿女,或是领导的秘书),或是晚辈、下属(除非他/她是整天与学生打交道的老师,或是至高无上的领导,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属)。
正因为“平行沟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的频率最高,所以重要性也就更大。但是,事实上,很多人对此认识都有不足。因为“平行沟通”发生在平辈、平级和朋友之间,交际者与受交际者都从思想深处放松了人际关系中绷紧的“彼此有别”的弦,内心不存敬畏之念,率性而为,口不择言,结果往往造成“平行沟通”中的诸多不畅。如家庭中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妯娌之间、姑嫂之间,单位里同事之间、同僚之间,生活中亲朋好友之间,都常常因为交际者与受交际者彼此之间“不见外”的密切关系,言语交际时不重视适当语言策略与技巧的运用,结果闹出很多“平行沟通”中的“肠梗阻”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必在此赘述。
尽管实际生活中“平行沟通”最容易出问题,但只要交际者从思想上引起足够的重视,能够掌握“平行沟通”中两个最基本的原则:“展诚意”“给面子”,注意言语交际的策略技巧,那么顺畅地实现“平行沟通”并非难事。下面我们不妨看看台湾修辞学家沈谦教授所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王大空替张晓风的《幽默五十三号》作序,提到一件事。
曾经有人问张晓风:
“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真是不简单,一定有什么秘诀,能否透露一二?”
张晓风神秘一笑:
“没有啦,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每当我提起笔来的时候,不由得想起,我现在所使用的语言,正是当年孔子、孟子、李白、杜甫所曾经使用过的同样语言,下笔就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了!”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张晓风话并没有说完,她省略了一句:“文章就不得不格外精彩了!”
张晓风如此回答当然精彩,令人佩服。我怀疑她的句式是有来历的,后来当面请教典出何处。她犹疑了一下,我立即再加上:
“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你一定有所本,能否详言之?”
张晓风终于明言是仿自幽默大师萧伯纳的《窈窕淑女》:
“你话说得如此漂亮,有什么秘诀?”
“没有啦!只不过我所使用的语言,正是莎士比亚、弥尔顿这些天才们所使用过的同样语言,所以不得不精彩!”(沈谦《张晓风不得不精彩》)
故事中的交际者是沈谦教授,受交际者是台湾著名作家张晓风。就社会地位而言,二人旗鼓要当;就辈分而言,二人属于平辈的朋友。因此,沈谦教授试探张晓风妙语来历的语言行为明显属于“平行沟通”。众所周知,张晓风的散文不仅在台湾有非常广泛的影响力,在大陆也为广大读者所喜爱。她的散文之所以深受读者喜爱,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善于经营文字,讲究炼字锻句。沈谦教授作为修辞学者,自然就格外关注她。因此,他在看到张晓风回答别人问话的一番妙语后,就出于修辞学者的职业习惯与敏锐洞察力,想一探张晓风那段妙语的来历。可是,受交际者张晓风并不想透露底细,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交际者的沈谦教授并未就此作罢,而是补了一句:“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你一定有所本,能否详言之?”结果,受交际者张晓风愉快地道出了真情,交际者沈谦的“平行沟通”顺利实现了。
从上面故事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沈谦与张晓风的这次“平行沟通”开始并不顺利,差点“无疾而终”。幸亏交际者沈谦是修辞学家,妙语生花,最后追补的一句话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那么,这句话何以有这样的效果呢?仔细分析一下,我们不难发现,这句话的表达极其巧妙,它运用了“折绕”修辞法,通过赞扬唐代大诗人杜甫“无一字无来历”的佳话,不露痕迹地将张晓风与杜甫联系起来,从而抬高了受交际者张晓风的地位,打消了她向自己透底(即承认自己的话有来历,并道出具体来历)的顾虑,让她觉得妙语有来历乃是文坛佳话,模仿别人的文字并不是不光彩的事。沈谦作为交际者,之所以要说这句话,其意是让受交际者张晓风解开心结,愉快地接受自己的修辞理念:文学家模仿他人字句乃是一种修辞行为,只要模仿得好,还能产生一种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效应。张晓风作为受交际者,之所以最后愉快地接受了沈谦的观点,坦言了自己妙语的来历,那是因为沈谦的话符合“平行沟通”中“展诚意”“给面子”的原则,听了心里舒服。如果沈谦求教张晓风妙语来历受挫后就作罢,不再坚持而追补最后一句,那么就难以展现其“当面求教”的“诚意”;如果沈谦不注意表达策略,巧妙地将张晓风与杜甫相提并论,那么就难以让张晓风在“面子”的作用下最终“就范”。
可见,“平行沟通”是否能够顺利实现,既与交际者是否注意了言语交际的技巧有关,又与其落实“展诚意”“给面子”原则的自觉意识有关。以上面沈谦与张晓风的“平行沟通”为例,如果交际者沈谦在向受交际者张晓风探听其妙语来历时,没有“展诚意”“给面子”的“平行沟通”的原则意识,不注意言语交际的方式方法(即讲究表达的技巧),自以为与受交际者张晓风是老朋友关系而“不见外”,直来直去地说:“张晓风,你那番话说得很妙,大概是有所本吧,不知是模仿谁的说法。”那么受交际者张晓风肯定心里不爽,觉得交际者沈谦没给自己面子,也没有求教的诚意,自然不可能顺畅地实现“平行沟通”。
分析至此,我们似乎可以就此得出结论:在“平行沟通”中,交际者仅有讲究语言交际的技巧的意识是不够的,还必须在字斟句酌的措辞中体现“展诚意”“给面子”的原则,这样,才能使“平行沟通”得以顺畅地实现。如果仅有讲究语言交际技巧的意识,表面上体现了“给面子”原则,而内里丢掉了“展诚意”原则,那么“平行沟通”仍然难以实现。下面我们不妨来看两个鲜活生动的例子。虽是取材于小说,但也能说明问题。因为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的细节,其实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人们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的经验。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
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
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
黛玉嗑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
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
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八回 )
林黛玉与薛宝钗都爱着贾宝玉,情感上有一种“瑜亮情结”。因此,当她看到贾宝玉那样听薛宝钗的话,就不免心里吃酸。于是,就借雪雁奉紫娟之命送手炉之事,运用“双关”修辞法中的“对象双关”(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指桑骂槐”),不露痕迹地讽刺了贾宝玉没主见、薛宝钗小题大做。就言语交际技巧而言,林黛玉的这番话可谓是一箭双雕,讽刺艺术不可谓不高。但是,就人际沟通的效果来说,却并不算成功。
作为交际者的林黛玉,与受交际者贾宝玉、薛宝钗是同龄人,他们之间的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属于“平行沟通”。既然是“平行沟通”,那么就要体现“展诚意”“给面子”的原则。可是,事实上交际者林黛玉在言语交际中没有很好地体现这两个原则。她的话虽不乏表达技巧,传情达意也很婉转,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平行沟通”的“给面子”原则,却违背了“展诚意”原则,让受交际者贾、薛二人觉得很受伤。如果在雪雁送手炉来时,林黛玉从正面借题发挥,说“多谢紫娟体贴,能这么善解人意,时刻关心我的冷暖”,这话虽也能让贾、薛二人从中听出她吃酸的“微言大义”,但不会产生负面的抵触情绪。相反,还可能让贾、薛二人由此反省自己的言行,觉得他们冷落了林黛玉而自生内疚之感。《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之所以给人以尖刻、小心眼的负面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她不善于人际的“平行沟通”有关的。当然,这是小说作者为了塑造人物形象而有意为之。
说完了《红楼梦》中的古人林黛玉与情人贾宝玉、情敌薛宝钗“平行沟通”失败的教训,我们再来看看现代小说《喜盈门》中所描写的现代姑嫂之间的“平行沟通”情况:
院子里,强英在喂猪。
水莲和仁芳哼着歌子回到家里。
强英白了她们一眼,挖一勺猪食骂一句:“死东西,哼呀哼的,看把你们自在的!”两头猪抢食吃,她用勺子敲黑猪,骂道:“再叫你这张狂嘴称霸道!”又用勺子敲白猪,骂道:“再叫你大白脸耍心眼!”
水莲皱皱眉头没吱声。仁芳气鼓鼓地瞪了强英一眼,刚要发作,水莲向她使个眼色,拉她进堂屋。
强英拿一把青草,填进兔窝,又骂起来:“一窝狐狸不嫌臊,又挤鼻子又弄眼,明天就给你们分开窝!”
仁芳忍无可忍,又从堂屋跑到院子。怒气冲冲地质问强英:“大嫂,你骂谁?”
强英头一扬:“骂兔子骂猪骂畜生!你心惊什么?”
仁芳:“有意见公开提,指桑骂槐我不爱听!”(辛显令《喜盈门》 )
这个故事中的交际者是嫂子强英,是一个勤劳持家、思想传统的女子;受交际者则是小姑子水莲与仁芳,是两个追求时髦、不安心劳动的女子。因为姑嫂观念不同,对家庭的责任心也有差别,所以就产生了矛盾。从做事的角度看,我们应该同情嫂子强英;但是,从做人的角度看,却让人反而同情水莲与仁芳,觉得强英说话尖刻、蛮不讲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缘于交际者强英不善于通过言语交际进行人际的“平行沟通”。作为交际者的强英,看见水莲与仁芳唱着歌回家时,如果这样跟她们说:“你们的歌唱得越来越好听了。哎,我这忙不过来了,你们二位来帮我一下吧。”相信受交际者水莲与仁芳一定欣然答应。因为这样的言语表达,既体现了“给面子”原则,又体现了“展诚意”原则,让受交际者水莲与仁芳深受感动,觉得强英是个任劳任怨而又宽厚大度的好嫂子。试想,受交际者水莲与仁芳能有这样的认识,岂能与交际者强英处不好关系?可见,小说中的嫂子强英吃力而不讨人欢喜,原因就在于她不是一个善于“平行沟通”的交际者。事实上,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多,小说中的人物强英正是这样的艺术典型。
应该指出的是,在“平行沟通”中,交际者的言语交际能够同时体现“展诚意”“给面子”的原则,那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在实际语言生活中,能够很好地体现其中的一个原则,那么“平行沟通”也就基本成功了。比方说,一个人突然经济上发生了困难,需要找朋友或是同学、同事、同僚帮助。如果二人关系很好,交际者不妨开诚布公,实话实说,直接向受交际者求助,相信受交际者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慷慨解囊。因为这种“平行沟通”体现了“展诚意”的原则,朋友之间有什么比坦诚相见更可贵的呢?对人有诚意,才能取信于人,让人感动。如果二人关系一般,交际者不妨多注意一下言语交际的技巧,多赞美受交际者平日乐于助人的美德,然后婉转地表达出求助的意思,相信受交际者在能力所及的情况下也会欣然相助。因为这种“平行沟通”很好地体现了“给面子”的原则,容易让受交际者产生情感上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