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时,我3岁。
我对妈妈的记忆不深刻,严格来说只有少许模糊印象。
妈妈是中国普宁马栅人。当年我爸爸先来马来亚,之后妈妈跟4个哥哥才从中国来这里跟爸爸会合。
小时候,妈妈在家里磨米,她怕家里养的鸡鸭会来偷吃谷米,就叫我拿着椰叶做成的扇子,赶走靠过来的鸡鸭。记得妈妈常对我说:“我不久后可能就要死了,你也许小小年纪就会没有母亲。”不知妈妈为何有这种预感?可是我当时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伤心,竟然问她:“妈妈你说你快要死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死?”妈妈很伤心地哭起来。现在回想,这可能是我小时候比较悲伤的回忆。可恨我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伤心,也不知我这么问会伤妈妈的心。
妈妈的长相,我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跟妈妈有关的一个晚上,我却难以忘怀。
在我有限的记忆片段里,妈妈因小产失血过多去世的那个晚上,半夜,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我睡得很熟。突然间,大人们把我和哥哥们从睡梦中唤醒:“赶紧小便。”原来是要用童子尿灌给妈妈喝。乡下人缺乏知识,认为童子尿可以帮助将死之人回魂。他们拿罐子给我,要我赶紧小便。夜半睡眠被切断,我一直抗议,只想回去睡觉。好不容易小便后,我昏沉沉地又睡去了。
隔天,天还未亮,我听到家里有人哭。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看到家人已把家里供奉的神明,用纸或布盖起来。妈妈睡在客厅里,头向内,脚朝门,身上盖着红色的被单。虽然我只有三岁,但也知道,妈妈死了。
那是1947年9月18日,阴历八月初四。
这是我对妈妈最深刻的印象,它永远存在我记忆深处。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妈妈小产的半夜里,下着倾盆大雨,16岁的三哥曾拼命踩着脚车,要去我家附近的角头买洋参给妈妈吃。由于没有路灯,路面黑暗,他看不清方向,踩着脚车好几次跌进路旁的大水沟,他擦着眼泪爬起来,扶起脚车继续踩,不久又跌进大水沟,他又赶紧爬起来继续踩……买到洋参之后,在黑夜里,心急如焚的三哥继续踩着脚车,匆忙间又数次跌进大水沟。待他回到家,妈妈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生命迹象了。
这是三哥在我10岁左右才告诉我的事。我听了,很伤心。
可是3岁时我还不太懂事,至今就算努力回想,我仍然记不起妈妈的棺材,对当时的许多情况也没有太多的记忆。
大姐告诉我,妈妈在去世当天的黄昏时分就出殡了。印象中,爸爸很疼妈妈。可是看到一大群围着妈妈在哭泣的孩子,爸爸忍着心痛果断地决定当天下葬。大姐说,她从不曾看到大哥哭。妈妈去世那一天,大哥回来奔丧,他一踏进门,便号啕大哭,压根儿没有什么革命军的英姿了。作为革命分子,大哥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奔丧的,因为他们都是英军通缉的对象。所以大哥哭了一场之后就回基地了。
作为儿子,大哥又怎能说走就走。大姐的印象中,妈妈棺材送到坟山时,大哥就在那里等着,又哭了一场。之后头七,大哥也出现在坟山上,祭拜妈妈。但从那天起,他便跟我们整个家庭永别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我个人的记忆里,只记得妈妈要出殡时,我们做子女的被安排跪在门外附近一条石子路上。地上铺着草席,但是地面的石子又大又粗糙。兄姐们在妈妈的葬礼上跪着哭,非常伤心。我却因为地面上的石子太大太粗,跪下后膝盖很痛,所以吵闹起来,说:“我不跪,我膝盖很疼啊。”然后就自顾自地站起来。那是因为我当时还太小,小得并不知道,我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妈妈疼爱、照顾,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妈妈出殡以后,我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我成了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也许因为这样,大家都可怜我,特别疼爱我。印象中我不曾因为没有母爱而受到委屈。
妈妈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又下起大雨,堤岸裂了,淹起水来。隔天是妈妈的头七。
头七当天,我们醒来后发现家门外的水淹到近乎第三级梯阶。爸爸损失几千粒椰子,鸡鸭死了不少,要用来做咸鱼的盐也都溶掉了。那一天几乎亏了几百或上千零吉。在1947年,这是很大一笔钱。妈妈去世前,爸爸的生意不错。可是妈妈的去世,以及这次亏损,使爸爸受到很大的打击,我们家的家境也一落千丈。
妈妈一生非常坎坷,唯一的幸福是我爸爸很疼她。她去世时,只有39岁,爸爸当时47岁。之后,爸爸也不续弦。在妈妈20年的婚姻生活内,共怀孕13次,其中两个孩子夭折;我们一共11个兄弟姐妹。家人告诉我,妈妈一生最疼爱我的大哥。但大哥从事革命,十多岁时就离家加入抗日军,为了不连累家人,他从小跟我们聚少离多。大哥在1941年左右离家,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只在1947年妈妈去世时来奔丧,据说当时他已是抗日联盟一个小队伍的领袖。
根据华人传统,在妈妈去世100天内,我二哥通过媒妁之言,正式结婚,又花了一笔钱。
对于二哥的婚礼,我的印象却比妈妈的葬礼更深刻。
婚礼当天,家里来了几十个亲戚,他们帮忙杀鸡杀鸭。我还记得一只只猪腿放在盘里,每只都那么大。过了大半天,我才明白,原来晚上家里要宴客。人们把四方的八仙桌排在家门口,一张桌子可坐八个人。我很高兴、很期待。
习俗上,请客时,作为主人家,我们暂时没得吃,要等客人们酒足饭饱,才轮到我们。所以在二哥婚礼上,我突然发现自己没得吃,失望又不开心,就哭了起来。因为以前的人穷,很少看到这么丰盛的食物。我有个亲戚,看到我哭了,就把我抱去跟他坐在一起。我高兴得很,在婚礼上大吃一顿。
我常说自己的童年很幸福,就如这件事,其他兄姐没得吃,我却可以跟客人一起吃。
童年不知愁滋味。我不知道从这时开始,家庭经济其实已走下坡路。没几个月,我二嫂又患上重病,看了很多医生都医不好,唯有把她送去槟州的医院。我爸爸很疼二嫂,当时爸爸已有两间房子,他把其中一间卖掉,给二嫂医病。
后来二嫂告诉我,她进门之后,只有3岁的我,竟然摆出大人的架子去问她:“二嫂,你会煮饭吗?你会洗衣吗?你会做潮州諽吗?你如何煮菜给我们吃?”大概是因为我排行最小,家里每个人都让我,所以我有一点特权,在家里相当受宠。不过我觉得自己也很乖,从来不跟家人吵架。
二嫂嫁来以后,我就一直依赖她,二嫂非常疼我,她归宁也带着我。虽然只比我大15岁,她却一直照顾我,就好像我的妈妈。她曾说过她一生中最骄傲的是我的成就。
二嫂今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