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鞋,头上没有帽子,鼻涕在胡须上结起网罗似的冰条来,纵横地网罗着胡须。在夜间,在冰雪闪着光芒的时候,老人依着街头电线杆,他的黑色影子缠住电杆。他在想着这样的事:
“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老人的女儿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厂里。老人希望得几个赡养费,他奔波了三天了!拖着鞋奔波,夜间也是奔波;他到工厂,从工厂又要到工厂主家去。他三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能再走了。他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地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地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坍落。
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全身的肉体坍落尽了,为了他的女儿而坍落尽的,因为在他女儿的背后埋着这样的事:
“女儿死了,自己不能做工,赡养费没有,儿子出外三年不见回来。”
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
屋子里没有灯光,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地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外面的风的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