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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作家梦从老师的一句话开始

童年,正是人生的懵懂时期,父母或者别人的一句话都可能影响你的一生,我也如此。

1954年9月1日,我在旅顺铁山乡中心小学读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全校师生到海边野游,当年的海滩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翻找鹅卵石下的小螃蟹。新班主任老师问:“同学们,这些磨石蛋子(我们那地方把鹅卵石叫磨石蛋子)原来都是带棱带角的石头,你们说石头怎么会变成了磨石蛋子呢?”大家争先恐后地回答,有的说用锤子砸的,有的说用铁锉磨的,有的说用砂纸蹭的,我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师指着我:“那个同学,你说!”我胆怯地说了句:“让海水冲的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水还能把石头磨平了?胡诌!”我脸红脖子粗:“就是海水冲的!”老师一下子把我抱起来,高兴地说:“你答得很对,是海水冲了石头,石头互相摩擦,日久天长,石头就成了磨石蛋子!你非常聪明,将来你要当大作家、大科学家。小班长就你当了!”于是,我当上了小班长。从此,“将来当大作家”就成了我的梦。

当上小班长,我可把这个“小官”当成大事了!从我们村到铁山小学有五里地,每天上下学,我都把我们村的十三名同学集合起来,吹着哨子“一二一!”排队走。

一天放学,我正带着十三名学生列队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苏军大卡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苏联军官(那时候旅顺还有苏联的驻军),他从大卡车上拿了一个白列巴(白面包)、一个黑列巴(黑面包)给了我,每个列巴都像小枕头一样大。苏联军官拍拍我的脑袋,连声说:“哈拉少!哈拉少!”原来是因为我带领同学们整齐列队回家,苏联军官看了一高兴而给我的奖励。与此同时,苏联军官又分别给每个女同学一个白列巴,给每个男同学一个黑列巴。哈!我们十四个人夹着枕头大的列巴排队往家走,劲头更足了!

消息迅速传开,第二天早上,我家门口就聚集了全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同学,从此我吹着哨子,带领全村五六十个学生天天列队上下学。然而我们望穿双眼,再也没碰到苏联军官运面包的卡车停下来。不久,这支队伍又恢复到了十四个人。

作文课,老师出了个题目: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写了《大列巴的故事》,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范读,我沾沾自喜。不料读完后,老师在肯定我写得好的同时,又批评我,说选的这个故事中心思想不积极,不应该把分大列巴当成高兴的事,只给了我三分。我不服气,当场哭了。我不理解,既然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作文,还夸我写得好,为什么才给我三分?写大列巴的故事怎么就中心思想不积极了?当天我也没组织同学排队回家。

那时的老师真敬业,晚上,班主任老师就来我家家访。我躲在门后不见老师,还冤屈地哭了。母亲跟老师连连赔不是,说:“老师你别生气,我四儿是个‘犟种’,等我收拾他!”班主任老师在妈妈面前把我好一顿夸,然后说作文代表一个人的思想,中心思想不正确,将来会犯大错误的,妈妈吓了一跳。从此,“中心思想”这四个字牢牢地扎根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甚至影响到我今天的创作。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长篇小说,读了《三侠五义》《九命奇冤》《洪武剑侠图》《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我如饥似渴,别人看小人书,我觉得小人书看了不过瘾,什么书厚我看什么书,很多字看不懂,全靠查字典。古有囊萤映雪的佳话,我有布衾挑灯的笑话。那时家里没有电灯,用的都是玻璃瓶子捻上棉绳做的煤油灯,看书看到天亮,两个鼻孔全是黑的。有一次,因为母亲不让我点灯熬油,我就将煤油灯蒙在被子里看书,不小心烧了被子,自然挨了一顿打。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天早上,班主任高老师没来给我们上课,校长却领来一个眼睛有点儿斜的男老师,姓林,说是当过解放军飞行员,接替高老师当班主任。因为高老师对我太好了,所以放学后我就一个人跑到高老师家,高老师搂着我就哭,说她再也不能当老师了,她被定为右派了。原来当时反右斗争抓右派分子是有名额要求的,高老师说话直率,又正好生孩子在家坐月子没上班,就被顶上名额打成右派分子了。而这些事对于作为一个小学生的我,当然一无所知,于是我在日记里就写了《我最喜欢的老师走了》,细数高老师的好。当年的日记没有什么隐秘,好像都是写给别人看的,班级墙报上经常贴满了同学们写的日记。林老师发现了我的日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一顿批评,眼珠子瞪得特吓人,我至今忘不了林老师那只受过外伤而且有点儿斜、眼球外凸的眼睛。林老师说:“高老师是‘五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被开除了,你不能替坏人说好话。”我心里很不服:“这么好的女老师怎么能是坏人呢?”没文化的母亲则说:“以后不许写日记!写日记又费笔又费纸,老师又不给评分,还受批评,有什么用?好好学习吧!”小“犟种”这回没跟母亲犟,于是把所有的日记本全烧了,从此不再写日记,至今也没有留下一篇类似日记的东西。不过打心眼儿里说,我小时候对“地富反坏右”不那么恨,原因之一是我那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父亲属于“历史上有污点的人”,而“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是和“地富反坏右”连在一起的;原因之二就是高老师太好了,我不知道一个好人为什么突然成了坏人。

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我们村临时住了几个解放军战士搞部队养猪场。我一直盼望当解放军,每天晚上都缠着解放军班长给我讲武侠故事,我还恳求班长叔叔回部队请示一下,能不能跟我们村的小学生搞一次联欢会。班长叔叔特喜欢我,就回旅顺军营把情况说了,连里领导表示同意。我兴奋异常,马上开始自编起节目来。记得我编了一个因为不讲卫生拉肚子的相声,还编了一个歌颂解放军的三句半,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一个星期天,我带着我们村六十多个学生,唱着歌,步行二十多里地来到旅顺军营。连长真拿我们当回事,不但组织战士们看了我自编自演的烂节目,还让厨房给我们做了一顿饭,主食是高粱米干饭,菜是萝卜丝小豆腐。这一顿饭吃得太香了,至今我还忘不掉那个萝卜丝小豆腐的味道。

联欢会结束后,部队用大卡车把我们送回了家,还赠送了一百本图书。当我把一百本图书交到少先队辅导员手上时,我又成了校内校外人人称赞的人物。校长说我太有领导才能了,将来一定会当个大干部。而我当时最兴奋的是我给解放军叔叔演了我创作的第一个曲艺节目。其实那个节目编得很幼稚,今天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极可笑,我不由得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解放军叔叔,他们怎么能耐得住性子看我的烂节目呢?

1958年的“大跃进”,可给了我少年施才的绝好机会。那年头,全民大炼钢铁,我们经常不上课,拿着小铁锤漫山遍野地找铁矿石,老铁山沟沟岔岔拥满了找矿石的大人、小孩儿,家家户户的门把手、门合页都被卸下来扔进了炼铁炉。

1958年的“除四害”运动更让我们兴奋。学校大黑板报写着每个班级每天消灭的老鼠、苍蝇、麻雀和蚊子的数量;每个班级的小黑板报上,则是写着每个同学消灭“四害”的数目。苍蝇是要按每天打死多少只数的,老鼠是要按每天有多少根老鼠尾巴算的,而消灭的麻雀则是按每两条麻雀腿算一只登记的。为了抓老鼠,我们把好好的田地挖了许多坑;为了多抓苍蝇,我带的午饭不舍得吃,将玉米面大饼子抹上臭豆腐放在教室外招苍蝇,等苍蝇闻到臭味在玉米面大饼上聚满时,我一个大苍蝇拍打下去,然后将死苍蝇一只只用筷子夹起装进小瓶子。因此,我每天消灭苍蝇的数字是最多的,我也成了“除四害”的先进典型。不过我不吃午饭、用大饼子抹臭豆腐招苍蝇的经验让学校大喇叭一宣传,引起不少同学的效仿,他们早晨都带着臭鱼酱、臭虾酱到学校,结果搞得满教室臭烘烘的,倒把苍蝇都引进了教室,于是这个办法很快就被学校制止了。当时,一根老鼠尾巴算消灭一只老鼠,有的同学很狡猾,就把一根老鼠尾巴剪成两截,算是消灭两只老鼠,然而这些都被我这个班长给识破了。为了杜绝谎报数字的情况,学校专门把各班班长集中在一起,由我介绍如何识别造假的老鼠尾巴。今天我们有些人谎报产值,我觉得一点儿不奇怪,我们小时候就会了。

抓麻雀更是一件让我兴奋不已的事:那年头,为了消灭一只麻雀,那真是全民上阵,大人小孩儿你喊我叫,有吹喇叭的,有敲铜锣的,有敲队鼓的,有敲脸盆的,有敲铁片的,而我则打着竹板,大声念着自己编的快板书:“小竹板, !小麻雀,快死光!小朋友,上前方!”愣是把麻雀惊得无处落脚,直接从天上掉了下来。过了许多年,我们突然得知麻雀又成了益鸟,唉,当年轰轰烈烈消灭麻雀的全民行动原来是错的!

“大跃进赛诗会”可给了我施展才华的好机会。那时候真是吹牛皮不上税,你能吹,我比你还能吹,满大街都是标语口号:“亩产万斤粮,一夜进天堂!”“一条大鱼装满船,一棵麦穗扁担长。”比比皆是。而各种诗歌比赛也搞起了“大跃进”,大家现场编现场演,看谁编得多编得好。我编顺口溜又快又押韵:“大苹果像脸盆,大西瓜赛车轮,一根黄瓜扛不动,少先队员真高兴!”我怎么那么能吹牛啊?诗歌比赛大会我拿了好几个奖状,想当作家的梦想更强烈了!

1959年,我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生产队搞起了集体大食堂,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用来大炼钢铁了,每顿饭都端着盆到生产队大食堂免费领饭吃。母亲在集体大食堂做饭,专烀玉米面大饼子。集体食堂的大铁锅实在是太大了,母亲在家里烀饼子的时候,饼子只有巴掌大,而在生产队的大食堂烀饼子,一个大饼子都五六斤重,得用胳膊摊。开始那些天,全村人每天都排着队到生产队领大饼子、萝卜丝汤,吃得那个香啊!家家不用做饭,天天白吃白喝,人多还热闹。于是我的作文《共产主义是天堂》又把集体大食堂一顿夸,把在大食堂做饭的母亲一顿夸!然而好景不长,首先是做饭的母亲被撸了下来,“历史上有污点”家里的人连给生产队喂猪都不行,怎么能喂人呢?下毒怎么办?阶级斗争观念太不强了!

不久,集体大食堂就办不下去了。社员们实在吃不惯天天大饼子、萝卜丝汤,尤其是中午学生带饭,大食堂更是忙不过来。热闹一阵子的集体大食堂散伙了,我和哥哥又从土杂商店里买来一口铁锅,重新吃上母亲做的“一锅炖”,真香!小锅饭就是比大锅饭好吃,一夜之间从“共产主义”又退回到“社会主义”,那儿篇作文也让我悄悄撕了。

共产主义没有提前实现,三年困难时期却突然降临了。1960年到1963年,正是我读初中的三年,也是我长身体的三年,却碰上了饥饿的年代。在每个人每天只有三两粮的年月里,我吃过榆树皮、玉米秸、地瓜藤、豆腐渣。那时候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能填饱肚子,将来当大作家的梦再也没做过。每天放学回来,我们兄妹就会分别扛着一把镐头,揣上一把玉米种子或黄豆种子到山里去开荒,刨一小块地方,就扔上几粒种子,然后再找一条沟,找到能开荒的地方,再挖几个坑栽上秧苗,以至于到秋天收割的时候都记不住到底在哪里开了多少荒。

肚子太饿了,哪有力气开荒啊?我躺在山沟里看屎壳郎如何滚粪蛋:一坨刚拉过不久的牛粪上,爬来一大一小两只屎壳郎,我分析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这是一对夫妻。公屎壳郎先是在牛粪上选择最厚的一坨,顺时针地用嘴凿成一个圆,然后两只屎壳郎开始一点点用嘴往下凿,凿成一个不算圆的牛粪球,费力地将牛粪球拱到地上。公屎壳郎用前爪抓住牛粪蛋来回地滚,越滚越圆,上面还沾上了一层泥土。紧接着,两只屎壳郎开始搬运牛粪蛋,母屎壳郎在前,倒着身子用爪子扒,公屎壳郎在后,用脑袋顶,牛粪蛋开始移动。看着屎壳郎将牛粪蛋滚了一小段距离,我折一小截树棍横在屎壳郎要经过的地方,两只屎壳郎发现木棍挡路后,母屎壳郎先爬到木棍上用爪子往上扒,公屎壳郎趴在下面用脑袋往上顶。眼看着牛粪蛋要被掀过木棍了,我用山枣树刺又将牛粪蛋扒拉下来。这时候,只见两只屎壳郎碰了碰头,大概是它俩在商量对策,随即公的爬到木棍上扒,母的用脑袋在下面顶。就在牛粪蛋又要被掀过木棍的时候,我用山枣树刺扎到了母屎壳郎的脑袋上,母屎壳郎死了。这时候,公屎壳郎放弃了牛粪蛋,爬到母屎壳郎的身边,绕着母屎壳郎闻啊闻,最后把母屎壳郎拱在自己的背上,一点点地往前爬。看到这里,我心里突然非常难过,原来屎壳郎也有情啊。

在学校的征文比赛时,我写了《屎壳郎和牛粪蛋》。从来征文比赛都获一等奖的我这一次没评上奖,老师在评语中写的是“描写细致,文笔流畅,但主题思想不积极,写屎壳郎意义不大,情趣不高。”我心里极不服气:“屎壳郎也是动物的一种,它们还会碰头研究对策,说明屎壳郎也有思想,还那么有情义,描写屎壳郎怎么就意义不大、情趣不高了?”

这段开荒时偶尔发现的屎壳郎滚驴粪蛋的过程,我无数次讲给别人听,也让我从此不敢再伤害任何一种小动物,我觉得所有的小动物都有情有义。

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找到能吃的东西,我的“聪明才智”也充分显现出来:生产队的地瓜大片收获后,势必会遗留下一些小地瓜被埋在土里。放学回来,小伙伴们都会拿着头到地里去刨土,我们叫“揽地瓜”。我们的肚子饿得受不了,哪有力气漫无边际地刨地啊,但为了“揽”得一个地瓜,所有的人都低头拼命地刨。我可不出那个笨力,我把生产队的猪赶到地瓜地里,然后坐在地埂上,两眼紧盯着猪在地里乱嗅乱拱。猪的鼻子灵啊,拱着拱着,遗漏的地瓜就被拱出来了,于是我抡着头猛扑过去,一头将猪打跑,猪嘴拱出来的地瓜就被我缴获了。有时候我只能从猪嘴里夺下半块地瓜,也有时候因为猪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即使追上了,猪咬住地瓜也死不松口,无论我怎么用头把儿砸它,它都不松口,呱唧呱唧全吃掉了。尽管如此,每次“揽地瓜”我都比其他小伙伴的收获大,“猪口夺食”的经历也让我常常津津乐道。

“抽玉米穗”的经历更有趣,我更觉得自己绝顶聪明。秋天,生产队的玉米收割完了,一捆一捆上了垛,田野里,经常堆满了左一垛右一垛的玉米秸,形状像带屋脊的农房,垛得比房子还高。在收割玉米的时候,农民再仔细也难免遗漏一些玉米穗,而这些玉米穗就被垛进了玉米垛。冬天放学回来,大雪铺地,我和堂哥决定到生产队的玉米秸垛里去“抽玉米穗”。

什么叫“抽玉米穗”?一捆捆的玉米秸在垛成垛的时候,都是根朝外、尖朝里,一捆压一捆,压得严严实实,像房子。我们就拿出吃奶的劲儿一根一根地把玉米秸往外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巧能抽到一个玉米穗。在一天只有三两粮的日子里,一个玉米穗就是五六两,就是一天的粮食啊。但有时抽了一下午,抽出来的玉米秸扔在身后,把人都埋起来了,也没抽到一个玉米穗。同时,随便乱拆生产队的玉米垛也是不允许的,被生产队长发现了那是不行的。然而在饿红了眼的时候,被抓住了挨一顿打也比饿肚子强啊。我们就在下雪天偷偷上山抽玉米穗,那时候生产队长肯定不出门,在家里炕头上睡觉呢。

堂哥一到玉米秸垛就发疯般地往外抽玉米秸,我可不那么傻,我绕到玉米秸垛的后面,顺着一片片玉米秸秆的根部,仔细地往玉米秸垛里瞅。堂哥身后已经堆了一大堆抽出来的玉米秸,我却一根也没抽,还像玩似的往玉米秸垛里看。堂哥说:“你怎不赶快抽,还在那儿玩啊?”我也不说话。其实,我是在仔细观察玉米秸垛中哪个地方有被老鼠啃碎的玉米秸末,我知道老鼠的鼻子比猪的鼻子还灵敏,有玉米秸末的地方就是老鼠啃过的,肯定就有遗漏的玉米,于是我就在这个地方开始拼命地往外抽玉米秸。这样抽出来的玉米秸很少,但很快就会抽到玉米穗,尽管这些玉米穗都被老鼠啃了不少,但也会剩下不少玉米粒。每次抽玉米穗,堂哥要么颗粒无收,要么收获很小,而我每次都是收获大大的。为什么会这样?堂哥到最后都没弄明白我是在上演“鼠口夺粮”。

“猪口夺食”和“鼠口夺粮”的故事我觉得很有趣,要拍成动画片才有意思呢,于是我就写了《揽地瓜》和《抽玉米》两个故事,偷偷投给了《少年》杂志。不久稿子便被退回来了,编辑说我写得很好,但行为不好,和动物抢食没有教育意义。这是我第一次投稿,尽管被退回来了,但编辑说我写得挺好,我很兴奋,在我眼中,编辑比作家的官还大,将来要当作家的美梦我又做了一回!

在困难时期,我还搞过一次恶作剧。我们家的一头毛驴胀死了,母亲把驴肉卖了,留下一点儿驴肉给我们包了一顿驴肉包子。“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可是民间俗语,况且又是在吃不饱的年代,能吃上一顿驴肉包子,那多难得呀!母亲给每个孩子分了两个驴肉包子,我只吃了一个,留下一个准备拿到学校去炫耀。上学路上,我故意举着驴肉包子给同学们看,不料有个叫韩刚强的同学突然从我背后蹿过,夺走了我的驴肉包子,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要夺回我舍不得吃的驴肉包子。可就在我马上追到韩刚强的时候,他突然朝驴肉包子“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我恶心死了,再也不能夺回那个驴肉包子了,韩刚强三口两口就把驴肉包子吞了下去。吃了大亏,一天不舒服,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能把韩刚强“修理”一下。办法终于想出来了。放学后,我提前离校,在路边沟里捡了一张别人吃完蛋糕扔掉的包装纸,那时候蛋糕都是用土纸叠成三角形来包装的。接着又在马路上找到刚拉的驴粪蛋,把驴粪蛋装到包装纸里。那时候商店卖的蛋糕又黑又硬,跟驴粪蛋差不多,我趁天没黑之前,把包装袋放到韩刚强家门口,然后故意变着声音喊韩刚强出来。韩刚强出来后,果然发现了地上的“蛋糕”,他一下子扑上去,撕开包装纸,也没顾得仔细看,抓起一块就咬,“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我躲在墙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记一件有趣的事》,我把驴粪蛋变蛋糕的故事写了出来。语文老师说:“单联全,你怎么净写一些稀奇古怪而中心思想又有问题的故事啊?”我又一次挨了批评。我也纳闷儿了,我的作文中心思想为什么总是有问题啊?我顶了老师一句:“老师你不是说要写一件有趣的故事吗?韩刚强抢了我的驴肉包子,我用驴粪蛋变蛋糕教训他,我觉得挺有趣的啊!”老师说:“你就犟吧!早晚有你犯错误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语文老师原来也喜欢写东西,1957年反右斗争挨了不少批评,幸亏受名额限制,在教育局又有亲戚,才侥幸没被打成右派分子。

三年困难时期,“黄饼子事件”更让我记忆犹新。我班一个同学午饭带了一块纯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个时候野菜饼子都吃不饱,突然能有一块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可是让人垂涎三尺。这个同学急不可耐,上课的时候,他不时地偷偷掀开课桌盖,摸摸他的黄饼子和煎刀鱼,时不时地偷着掐一点儿吃,还故意拿出来让我们看。教室里充满了煎刀鱼的香味,谁都没心思上课,饿啊!馋啊!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梁老师让我们全体同学都到操场跑步,连值日生都得去。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做课间操的时候,梁老师在教室里把那个同学的黄饼子和煎刀鱼偷吃了!课间操一结束,那个同学第一个冲进教室,当他掀开课桌盖后,立即号啕大哭:“我的黄饼子丢了啊!”教室顿时乱了套。

梁老师进来了,一脸严肃地问那个同学哭什么。听说是黄饼子、煎刀鱼丢了,梁老师立即火了:“谁偷的?马上承认!不然我就挨个座位翻!”我顿时害怕了,我这个人胆子小,真怕在我的课桌里翻出来黄饼子、煎刀鱼,我有嘴说不清!梁老师接着说了:“都站起来!老对儿(同桌)之间互相翻!”我站起来时腿都软了,好在我的老对儿在我的课桌和书包里没翻出来,我在老对儿的课桌和书包里也没翻出来,全班同学都没翻出来!黄饼子和煎刀鱼在梁老师的肚子里,我们怎么能翻出来呢?然而那个同学不依不饶,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梁老师又出了一个损招:“老对儿之间互相嘴对嘴闻味!谁偷吃了鱼肯定嘴里有味,互相闻!”于是我们就站着互相闻起老对儿的嘴里有没有鱼味。鱼已经吃进老师的肚子里了,我们同学之间怎么能闻出味来呢?调查再一次陷入困境,那个同学还是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梁老师火气更大了:“教室里没有鬼,肯定是你们当中有的人偷吃了,肯定有的人闻到了鱼味还装好人不检举,我不信就查不出来!我亲自翻,亲自闻味!”不知梁老师当时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蠢,他果然挨个课桌翻,同时挨个闻同学的嘴。结果梁老师嘴里的煎刀鱼味被我们不少同学都闻到了,我也闻到了,但是我们谁都没敢说。

教室里的哭声惊动了校长,校长来到教室,把梁老师一顿批评:“不上课,闻什么味?”梁老师一脸委屈:“谁偷的黄饼子,我不得现场查清啊。××同学老那么哭,我怎么上课啊?”“下课后再说!”校长走了。

下课之后,同学们都悄悄地互相问:“哎,你闻到没闻到咱老师嘴里有鱼味?”几个对梁老师有意见的调皮同学回家一说,家长就把这件事反映到校长那里,校长秘密做调查,首先找的就是我这个班长。我死犟,就说没闻到梁老师嘴里有煎刀鱼味。校长说其他同学都闻到了,为什么就你没闻到啊?我说我感冒了,“瞎鼻子”了。但是,不少同学都证实闻到梁老师嘴里有煎刀鱼味了,在事实面前,梁老师最终跟校长承认是他因为太饿,故意把值日生都赶出去做课间操,而他趁教室里没人的工夫偷吃了那个同学的大黄饼子、煎刀鱼。

因为“黄饼子事件”,梁老师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回到村里种田。他几次逼问是不是我告发的,我都矢口否认,但是这都没用,他已经记下了仇。这个仇在1964年“四清”运动中他报了,那时,我父亲因“历史上有污点”又被拎出来,几次被民兵拉去逼问是不是国民党党员,整得父亲大病了一场。幸亏当时的“四清”工作组政策性还挺强,没让父亲受多大的罪,而当时的民兵连长正是梁老师。

1965年,我在旅大师范专科学校读书的时候,写了一篇议论文叫《师无道,何来尊严?》,把梁老师偷吃大黄饼子的故事作为重要例子和论据写进了文章。但是语文老师许鸿祥却很严肃地批评我说,这篇文章政治上有问题!这顶帽子扣得可不轻,我那时已经十八九岁了,我懂事了,我知道“政治上有问题”如同我父亲“历史上有污点”,都是要命的事。我据理力争,认为我列举梁老师偷吃大黄饼子被开除教师队伍的事,正说明“师无道,则必失尊严”,这篇文章论点正确,论据充分,中心思想积极,凭什么说政治上有问题?许老师说:“说你这篇议论文政治上有问题,就是因为你写了老师偷大饼子。”我说:“这是事实啊。”许老师说:“事实都能写进文章吗?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民丰衣足食,这是社会主义的主流。三年困难时期是暂时的,是被苏联修正主义搞的,是支流。你把支流当主流,写人民教师因为饿得受不了,偷吃了学生的大饼子,这不是揭社会主义伤疤吗?你说你这篇文章政治上有没有问题?放在1957年,你就是个右派分子!”我哑巴了,许老师最后一句话让我五十年不忘:“单联全你记住:有些故事即使已经发生了,但你不可以写;有些事情也许不可能发生,但你可以写。”

整整五十年了,许鸿祥老师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在给敬爱的许老师送最后一程的时候,我在他遗像前鞠了六个躬,比别人多鞠了三个躬。我心里默默地对恩师说:“许老师,我如愿以偿当上作家了,如果没有五十年前你的这句严厉警告,如果我赶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现在我也早被打倒了!”

平心而论,我的童年和少年更多的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光中度过的,对于我来说,谈不上叛逆,即使偶尔倔强也是性格使然。但是随着我渐渐长大,开始受制于各种现实境遇,成年以后所遭受的挫折让我的倔强性格渐渐变成了一种抗争。也许正是这种抗争,使我的人生之路充满变数。 XQ63rOgG3zrM/qmrdMDg0oIYaCoV2yvECVznbs1PI/8NQmKTQFhvil8mXa+98B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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