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连,祖籍是山东牟平。祖母为北京人——她当初如何从京城远嫁胶东我一直模糊,我只清楚我的祖父是个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佃农,供我父亲念了四年书。20世纪30年代初,十五岁的父亲挣脱了土地外出谋生,那时祖父已离世。文弱的父亲先去了青岛,后来到大连,又将祖母和叔父从老家接过来,我们就成了大连人。那时候日本人刚投降,大连市区内空闲的日本房满街都是,人们因怕小鬼子回来,都不敢去住。我父亲没有想那么多,带全家住进岭前的一幢带院子的宽敞的日本房。后来,老百姓胆子大起来,纷纷搬进日本房,等到我们老家一些远房亲戚来大连谋生就再也找不到房子住了。我父母是热心肠,招呼一拨拨远房亲戚住到我们家。如此,我们家原本宽绰的房间变得拥挤起来,但也很热闹,几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父亲爱好唱戏,远房亲戚当中有会拉胡琴的、会吹口琴的,工余饭后大伙常一起自娱自乐。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我相信余留在房间里的那袭绵长的温馨影响到了日后的我。
小时候我爱画画,十岁时遇上“文革”,我着魔似的临摹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有一天,一个亲戚严肃地对我说:“这个不好随便画,画不像你就是反革命了。”我害怕了,不再敢画毛主席,开始画董存瑞、黄继光、雷锋、欧阳海、王杰、蔡永祥,照着报纸画,照着小人书画,街道墙报上的英雄像也成为我临摹的蓝本。我对枪情有独钟,画的董存瑞一只手举炸药包一只手拿着枪,画的黄继光扑暗堡也拿着枪,画雷锋、王杰、蔡永祥也都端着枪。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迷上了画“电影”——在长长的纸条上画出一幅幅图画,再用筷子做轴将纸条缠作一卷,然后在一个小方木框后面一幅一幅地拉开,让弟弟妹妹和邻家小孩观看。不是默片,我还一边“放映”一边配音呢!画得最成功的一部片子名叫《小铁锤》,是根据一篇讲抗日的课文改编的,加进好多我自己想象的细节和道白。我还画了片头,画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头的闪光五角星,“放映”时我拿嘴哼哼《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前奏。来看电影的孩子是要买票的,票是我自己画的;钱也是我画的,发给大家,大家拿着我的钱买我的电影票。“电影院”在我们家后院里,摆上一些小木凳、小马扎当座位,上面还贴着座号呢。
1958年,全家福(前排右一为作者)
1966年,小学二年级
我还做过简易幻灯机(在学校看幻灯受到的启发)。家里没有手电筒,我是把一支矮蜡烛粘在铁皮罐头盒里做光源,“镜头”是用铁皮做的一个圆筒,对着白墙放映。画幻灯片是我最用心的一个环节,拿毛笔蘸着浓墨在玻璃片上画,画人,画枪,画坦克军舰,画飞机大炮。为了取得清晰的放映效果,我把简易幻灯机搬到床底下。我们家的床大得很,是用木方和木板搭成的,上面铺着日本人留下的榻榻米,一张大床可以睡下我们全家人。床很高,底下的空间足以坐下我和弟弟妹妹及邻家几个小孩。床边带布围子,放下布围子,里面漆黑如夜。用火柴点燃蜡烛,玻璃片上的墨笔画映到了白墙上,观众们骚动起来,都往镜头前面挤——因为没有凸透镜,画面放不大,挤到跟前才看得清楚。放映结束,从大床底下爬出来,“放映员”和观众的鼻孔都被烛烟熏得黑黑的。有一次烛焰险些把榻榻米点着了。
想不到的是,儿时所玩的这些游戏,长大后竟然成为我创作第一部长篇幻想小说《爷爷铁床下的密室》的重要素材。在这部小说里,我用荒诞的手法写了一张神秘诡谲的大铁床,其灵感自然来自我们家的大木床,所谓“密室”也是儿时游戏的产物,小说里发生的许多毛茸茸的、现场感很强的细节均来自我童年的经历。苏童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延续童年好奇心的产物……想象力不是凭空而来的,所有的想象力都有其来源。”1982年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有记者采访他时问:“你在着手写《百年孤独》的时候,请问,什么是你的创作初衷?”马尔克斯回答:“我要为我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这很有意思,再大的作家都会向自己的童年索取。我去一些场合讲课时也常被读过《爷爷铁床下的密室》的孩子问起:“你写的那个大铁床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回答他们:“从童年的游戏里找到的。”
不仅《爷爷铁床下的密室》如此,我的其他作品,像《装在橡皮箱里的镇子》《捡到一座城堡》《狼先生和他的大炮》《跑起来呀,小木床》《爸爸的旧铁环》《女孩和空房子里的老钢琴》等,从灵感到细节均与我孩提时代的游戏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前些时候,一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女远房亲戚(现任数学教师)还对我说:“你小时爱玩,不过玩的东西和别人不太一样。”在这个女远房亲戚的记忆中,我小时候除了爱放电影、放幻灯片,还喜欢做木匠活。是的,我喜欢做木匠活,那是为了给自己和弟弟造玩具。我们家穷,买不起玩具,只好自力更生了。见到别人家孩子玩买来的玩具步枪,我就照着做,木头、铁管、铁皮、铁条、拉簧、皮带都用上了,做出的步枪能射子弹(可惜只能射出一米远)。母亲说,我十岁时就能自己做滑车、冰车,和弟弟夏天玩滑车,冬天玩冰车。见外面兴玩什么,我就回家鼓捣什么,反正一天到晚不停地瞎折腾,用母亲的话说,没有闲着的时候。那时候我真像个勤劳又拙笨的小工匠,我家门厅有个小低柜,里面装有锯、羊角锤、钳子、铁丝、大钉子、小钉子,它们基本上归我专用,我的左手指经常被羊角锤砸出紫豆子。
1979年,初为人师
如今回头想想,真要感谢我的父亲母亲。那时候我不着闲地瞎折腾,把家里搞得很乱,更是糟践了不少好木头、好钉子,可父母从未责备过我,遇到我往硬木头上钉钉子钉不进去,母亲还会帮我一把;父亲更殷勤,他在他们工厂的废铁堆里找到四个旧轴承,拿回家给我做滑车用。因此说,是父母的宽容造就了我无羁的童年,使我那些毫无章法的奇想异梦犹如爬山虎般肆意攀缘。多少年来,我写童话也好,写小说也好,写剧本也好,大大小小每件作品里都鲜明地印有我童年的胎记。童年——我文思的故乡,想象力的发源地。
十二岁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十二岁之后,历史这个老顽童和我开了个不好玩的玩笑,将我掷入一块冷冽的沼泽地里。
1968年,我读小学四年级,那本该是一生最烂漫的时期,父亲却忽然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牛棚”里,我顿时变成了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父亲前脚进“牛棚”,专政队后脚就来我们家抄家,一辆贴满革命标语的解放牌卡车停在门口,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街坊邻居大人小孩都来围观。我当时有一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深感恐惧,害怕碰见邻居,更害怕见到同学,自卑得像一只瘸腿老鼠,每天上学总是绕道走那些偏僻的巷子、胡同,甚至翻墙、钻臭水沟,天天都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进教室。同学们欢闹的声音于我听来似虎啸,教室前面的黑板在我眼里也变成一张嘲笑我的大嘴巴。我孤独得很,自卑得很,至今我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如此胆怯如此猥獕了呢?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四年级的小破孩罢了!
1969年3月29日,我们家被迫下放到庄河北部山区落户。记得全家人坐了一夜火车,又在一辆旧解放牌卡车上颠簸了一天,双脚才落到四面环山的一块瘠薄的土地上。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山色透出微弱的新绿,大山后面响着英那河轰轰的水流声,我顿时有一种逃离虎口般的超脱感。而实际却令我大失所望,父亲的“历史问题”依然似沉重的大山压迫着我嫩幼的心。我所接触的新伙伴对我的歧视比起在城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耳边每天每天都鼓噪着辱骂声,使我防不胜防。
1995年,与日本儿童文学作家马场志子(前排右)、滕毓旭(后排右)、于颖新(前排左)合影
1998年,被评为大连电视台先进工作者
人都有强烈的自卫意识,也都有反击的巨大潜能,可我面对这一片歧视的目光,只有畏缩、躲闪。我与伙伴之间有隔山般的陌生感,情绪无法流通,压抑得令人窒息。记得一次放学路上,有个叫“乌眼子”的男孩辱骂我,我做出了人生第一次抗击,与他撕打起来。他比我高一年级,块头也大,结果我的鼻子被打出血,衣扣也被扯落。让我最难过的是,围观的同学有很多,却无一人上来拉架,他们只当看客,个个幸灾乐祸。那天回家,我一路流着泪。
可以想象,我那时候对平等、对亲善、对爱与同情是何等渴望!大山应该为河流让路,让河流去滋润龟裂的心灵,使绿色之河与人们心中的爱树相伴成为永恒,这便构成了我日后儿童文学创作的精神内核。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发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墨槐》《落马河谷的冬天》《白狗》《远方的家乡》《樱子河的月亮》《野鸽河谷》《月宫里的冰雕》《冻红了鼻子》等,都蕴含着这一文学主题,都是对平等、对亲善、对爱与同情的殷殷呼唤。这些小说显得苦涩、沉郁,一词一句都仿若从沼泽里打捞出来,意象湿漉漉的,意境沉甸甸的,就连狗的目光、鸡的脸色、草木的摇曳,都带着对爱与亲善的饥渴。这部分作品被评论家归类为“苦难小说”。
“车培晶的儿童小说创作……自觉地融入了苦难意识,这在儿童文学作品中是并不多见的。读车培晶的小说,总是能在他编织的自由幻境与美好梦想之中感到一些沉重的东西,有时隐隐约约,宛如水墨写意;有时又跃然纸上,仿佛夜半歌声。我想,这就是他作为一个极具责任感的作家精神禀赋的自然流露吧。”(张学昕、吴宁宁《建构儿童梦想的诗学——论车培晶的儿童文学创作》)“它们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即使少儿世界亦无法完全回避的逆境、创伤和苦难,希望通过对逆境的透视、对创伤的疗治和对苦难的回味,强化小读者生命的钙质和心灵的承受能力……它们始终不放弃手法和语言上的精雕细刻,坚持不懈地营造诗的境界、诗的意味、诗的氛围、诗的美感,以此增添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感染力等等。’”(古耜《在探索与扬弃中执着前行——再谈车培晶的少儿小说》)
1993年初夏,在滕毓旭老师的鼓励与怂恿下,我咬咬牙拿出几个月的工资,自费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说集——《神秘的猎人》,书中收录了二十三篇小说,有二十篇是这一时期带有“苦难”色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