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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跟大伯在武昌

九月娶大嫂。大哥定的是我们老亲戚徐家的女儿,只一个寡居母亲和一个妹妹住在南京。大嫂定了给我们家,他母亲和妹妹就打算将来长住在我们家的。现在大哥和全家在湖北,所以需送亲到湖北去结婚。大伯来信要我一同去玩玩,所以我就同他们一道去了。

这一次是我自从记得事情以来的第二次的大旅行。(第一次在广东的事情虽然记得些,但是路上风景都不大清楚了。)这次坐船,我看着江心里的长长的沙洲,上头丛丛的芦苇在风里摇,好像别的大轮车在那走着似的。远远看见小孤山的庙宇房子像玩艺房子,像梦境似的——也许我以前在画上头一定看见过的。我在大船上跑来跑去的看水看船,没料到后来出洋会那么晕船。

大伯子女当中最喜欢大哥,所以给婚礼办的隆重极了,大哥自己到南京去接去,这就是古礼所谓“亲迎”,湖北大官多半都到了。大嫂过门后大伯对她也特别宠爱,恨不得家务全归她管,因此大嫂就大骄傲起来,在一个月内姨姨气哭了好几次,这也是以后婆媳姑嫂不和的起因。

还有一事,我那时不懂为什么缘故大嫂和她母妹到了武昌后不能当日就到我家。因为照老式规矩,若是在结婚的日子以前就到婆家住,那就算是童养媳妇。童养媳妇的意思是或者母家贫寒养不起那个女儿就一小给婆家带过去,或定婚以后父母都死了,亲戚无人照管或不愿管,就给那个女孩先送到婆家去,还有别的些缘故先接到婆家的,都算是童养媳。等大了到结婚的时候夫妇再行婚礼,再请客等等仪式,那时叫“园房”。这种童养媳在婆家常常给人看不起或虐待的,所以好一点的人家女儿不肯给做童养媳去,也不肯先到婆家住,免得日后给人家笑话他像一个童养媳妇。

因为以上说的缘故,所以大嫂和母妹她们三个人和两个用人都住在旅馆里。我当天下午和大哥用人等就回到家里了,姨姨和大姊见了我不知有多么欢喜。二姊就说讨厌精来了!三哥说害人精来了!过了五天大哥嫂他们就行结婚礼。花轿到了大门口时,我们这面给大门关起来,执事牌两面分开来,给花轿停到大门口地上,等一下才开了大门给花轿抬到大厅上。意思是给新娘子的脾气捺一下,免得以后无忍耐性。(老式那种大家庭人非有忍耐性才能过的下去呢。)到了大厅上以后轿夫用人都退出去,请两位夫妇双全和有子女的太太来开轿门,给新娘接出来。这个太太叫挽亲太太,又叫全福太太。以后再由伴娘挽到新郎的右边,两个人站在一道。堂上面桌上点一对大红蜡烛,香炉内点着香,新夫妇就对上面磕头,这就是所谓拜堂了。拜了堂以后再拜父母、亲戚、朋友、姊妹弟兄。我和三哥两个人商量做弄他们。我们每一个人磕了八个头,等他们站起来以后我们再磕下去,新人又不能不回磕的。若是我们站起来太快了新娘就可以趴着不动,叫磕懒头。所以在老式的新夫妇往往给两条腿磕的好几天疼的不能很动,(后来所谓文明结婚的方式就免除这种痛苦了,可是每次三鞠躬也够受了。)

大哥娶了亲过后不久就闹是非了。我常听见姨姨说我做媳妇都没有人对我这样无礼过,现在做婆婆了反倒不如做媳妇,真是怪事。姨姨的为人世界上再没有她那样温和慈善的。在大家庭时家乡人都说应该给她上贤慧匾的。我上文不是说过吗,祖母死后管三十年家,妯娌从来没有红过脸,到分家离开时婶婶和母亲大家都哭的不得了。从大嫂进门后家庭中才起头有是非。有一次为一件什么事大姊想给姨姨辨护,大嫂的母亲就对大伯说,表叔,你须注意大姑子大似婆的欺人啊!大伯从来没有骂过大姊的,这时会责备大姊。气的姨姨和大二姊都要回南京。以后还是大哥再三说才算了。过不了五天,在草湖门外唱草台戏,大伯他们各营的营官都有一个专台给各家家眷去看戏的,大伯叫了四个卫兵来带我们去看戏,他们都不去,只我和大嫂的妹妹三哥三个人去了。照例戏开台前,有个跳加官的出来,各看台上都要赏钱的。我们台上只得三个小孩,谁也不知赏钱。卫兵拿我开玩笑,说,三小姐,这是特别对你的,你怎么不赏钱啊?我说没有带。卫兵说给一个金戒指好了。我还没有回他,大嫂妹妹就给她的戒指拿下来给卫兵叫他去赏去。我说,好阔小姐!他是逗你玩的,何必真给他呢?叫卫兵先垫两块钱给他好了。她就放下脸来大骂我(她比我还小一岁呢),说你来充什么主人呢?你已经过继出去了,还算这边的真主人吗,只能算侄小姐了?三哥气不过,回他说,三妹虽然过继还是我杨家的人。你算什么呢?一个少奶奶的妹妹,有什么名分做主人呢?她回的更可笑,说,你们不要急,我明天叫我姊姊来一个个的处置你们,她总算你们家的正主人了吧?我气的都要哭了。我对三哥说,我们不对他说,回家去看大嫂有什么法子来处置我们,没有见过一个过门不到半个月的新娘子就要来处置小姑小叔子的,所以前几天和姨姨大姊他们起头来闹了煞。她又接嘴说,你们难道要磨死我三姐吗 ?三哥又回他,这真不是笑话吗,谁也没有惹她,净是你们自己在这儿闹,我们家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话,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真是小家寒气的人才这样呢。她气的不得了,一路哭回家,一进门就往地上一睡,大哭大叫,说我们兄妹两个人欺他,又说要害死她姊姊,全是造谣,连卫兵都听不过,四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徐小姐不要这样造话。她和大嫂就一阵对卫兵说,你们不要看不起我不是主人!卫兵只得退出去了。姨姨再详问细情,听了气的直抖,说今天等大伯回来非弄清楚不成。哪有一个新媳妇进门不到一个月,闹的家里这样七零八乱的?若是从前那个大家里怎么过法?叫卫兵请大伯就回来。我长到这样大从来没有看见过姨姨发这样大的气,我就赶快说送我回南京吧,我不要在这儿了。没有想到这一句话更惹的姨姨伤心起来了,抱着我说,我就想你来玩几个月,没有料到娶了这样一个不贤的媳妇进门,闹的这一塌糊糟,真是丢脸死了。大哥也知道他们理短,要大嫂出来赔礼,大嫂还不肯。等大伯一进门,姨姨拍桌大骂大伯,都是你宠出来了,今天要我们在这儿过,非要给出规矩来,不然我们全回南京让你们好了。婆媳不对还有一说,外人为什么夹在中间搬弄是非,这样将来还有日子过吗?我们大家庭里有过这种日子没有?大伯已经听见了卫兵的报告,又见姨姨真气了,就对大哥说,这样太不对了,无事生非,怎样过下去?就请了大嫂母亲出来,大伯对她说,表嫂是知道我家向来的情形,亲戚朋友们不知住了多少,我家不是不能容外戚的。三代的外家都有人住在我们家几十年从无是非。要像这样如何下去?我虽然主张婆婆姑子不能磨媳妇,也不是让媳妇来欺婆婆姑子的,非大嫂出来认错不行。大哥也说一点不是我们大家的错。这样子大嫂的母亲才无话可说,只得叫大嫂穿上天青大红(礼服)出来磕头,算了事。

等到大嫂双满月,她的母亲假意的出来说要走(其实他们什么都带来了),大伯一点没有留,就买了船票送他们回南京。

我在武昌住了一年,大伯请了一位湖北很出名的教书先生教大二哥,叫陈经山,也教三哥和我一点。所以现在我丈夫说我读书有时还留的有湖北口音,比方说“诸如此类”不留神还念成“拘于此内”。但是有时候我又矫枉过正,下棋“出车”我就说成“出猪”!过后我们请了一位大学者陈樨庵先生 教。有一天我念古书,上面有一句君不见武昌樊口悠结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我就随口改了樨庵先生留五年,他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日后我一定会做诗的。岂知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就是不会吟。

武昌的夏天简直够受的。在北京的夏天晚上总还凉快,南京夏天晚上么有时也有凉快的希望。你在武昌夏天要想凉快啊!那只有离开。我那时总不懂那些人为什么坐在又脏又窄的巷子里整夜的喂蚊子。我大了一点才明白人在不舒服的地方呆着是因为别的地方更不舒服。连我们这样人家有比较宽敞的大房子里还是无日无夜的闷湿闷热。我在武昌就这么害了半年的疟疾。不过我还是说我向来不病病痛痛的,要病就是大病。疟疾是发冷发热的时候很厉害,可是不发的时候还是一样吃,一样读书,一样玩。不过这样几个月下来不能说我身体多健壮,所以三哥还是总叫我天灯杆子。

我在武昌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我父亲在湖北大冶铁矿当协办,也要接母亲出来,所以我没回南京,就由武昌到大冶了。开了船远远看见黄鹤楼的塔顶像跟我们说再见似的。那时黄鹤楼已烧了很久,塔顶还在那儿,不像后来造的洋楼那么难看。多年后,我丈夫第一次到武昌,还以为那四四方方的高洋房就是黄鹤楼呢! l6VVK9HFPDnXnFF7WB5luB3Youvqsao/pl2NL5y3rfk2iZpb0Gpg3qEUTd1p1I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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