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小孩都是六岁开蒙读书,不管男女读到十三岁再分开来读。我因病的太多了,所以到七岁才起头。我们家请了两个先生,一个教大哥和二哥,还有两个远房表兄;一个先生教三哥,我,和五叔家四弟弟。我们从九点到十二点,一点到六点才放学。起头读《三字经》,可是我特别加读《女儿经》,我常不愿意读他就乱混过去了。四弟小我两岁,笨一点,读不上来我总骂他,他就哭。因为我们三个人须一阵放学,谁读不出来要罚站的,其余的陪坐在那儿无事干就想法子害人。书房在曾祖母的前进边院内,一天准我到曾祖母房内去四次,因为我是女的。哥哥弟弟们就在前院去四次。那么我就有把戏做了。有时逃到曾祖母房内不出来,给曾祖母做点小事。先生来叫总说曾祖母要我做事耽搁了,曾祖母就出来骂先生。先生不敢回曾祖母,就和祖父说。祖父也说不要追很了小孩们,追紧了他们就会怕念书的,那样也许书反而念不好,并且他们念完了随他们出来玩好了。中国的教书先生往往以死板板的法子算对,那样随他们算是惯小孩了。不服气,叫用人传话给我母亲他们(父亲等在外做事常年不在家),说小孩不服教,叫家里要对他们紧点。母亲他们也不明白什么事,再加用人传话不清楚,所以就给我们三个人叫来每人打自己的小孩一顿:姨姨打三哥,五婶打四弟,我母亲因我不是亲生的又惯我,心里又想我是个女孩子不念书不要紧,不肯打我,就给三哥打的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可怜四弟越打越糊涂,还以为他因书读不出来被打的,第二天就更读不出来了。(我写到这里忆到从前小时的事,我现在笑的不能停。元任在楼上问我大笑什么,我告诉他,他也笑的不得了。)闹的满城风雨我还是没有被打到。再去告诉曾祖母,曾祖母真气了,说先生不明白,骂给祖父听,又到大厅上去骂给先生听(因年老了,老太太可以随便见外人了),说先生是我家“扃”的 , 如何能乱打学生,并且和少奶奶们不应通消息的(其时祖母已死了)。祖父也怪先生小题大做,结果弄的先生要走。我母亲叫老蔡穿起马褂来对先生磕头赔不是才算完事,可是我母亲他们也须对曾祖母磕头。中国老家庭规矩:惹了长辈生气算是不孝的事,一定要赔不是的。那次闹了以后就定了谁能多念就多上点书,以时间为准,各人一齐念完为止。
我们从前上学不象后来新学堂里一会儿星期日咧,一会儿暑假了,我们天天上学,就只有年假很长,可是祖父定了夏天凡是寒暑表到了九十度就不念书。用祖父从英国带回来的一个寒暑表挂在大厅角柱子上的。我们三个人不是每人许出去四次吗?我们轮流每出去一趟就偷偷的给寒暑表拿下来往太阳光里头放近一点,一下就到九十度给先生看,就放假了。这样一连放了好几天,先生觉得怪的很。先生又不认识表上的洋文数目字,用个红笔画一条线放在他自己桌上,觉得天热而表不上去问三哥。三哥说水银坏了不上去了。他要拿去问祖父,三哥怕对出来了,连忙说让他拿去问。走到房间口,真给水银球和根子给弄断了。
我除那些淘气之外还有时候对圣人不恭敬挨骂。我有一次在饭桌上说孔夫子真费东西,他说“割不正不食”。要是他只吃方块肉,那谁吃他剩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边边子呢?啊,这一说可是大伯和父亲都骂我了,他们说圣人你怎么可以批评呢?
下学回来无事,几个人总是想法子淘气,有时背后逗笑先生。从表兄他们学了歌说先生:
赵钱孙李,先生没有米。
周吴郑王,先生没有床。
冯陈褚卫,先生没有被。
蒋沈韩杨,先生没有娘。
凡是瞎闹或是淘气的事别人不敢做总叫我出头去做去。我的经书诗词等等就是这么在家塾里念的。若说我得念书的益处,教书的先生不过给我的机会跟材料。说到启发和鼓励上还是从祖父和父亲得来的多一点。几年当中我虽然除淘气和给曾祖母做点这个那个的,也居然还念了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左传》的大半部,《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等。虽背的熟熟的,可是不深了解。有时更随着家里的母亲姊姊们念《金刚经》,《心经》什么的也背得出来,可是更不懂意思了。还有最喜欢的是看小说,从前所谓闲书了,懂多少就看多少。
有一件事我始终没学的好,就是书法,一寸见方的字还可以写点,但是对小字又不喜欢又不耐烦去写。我父亲总说一个人的字是他的门面,你写好文章,若是字写的不好,人家一看那样的字就不太高兴去看他的内容了,就像一个好好的人相貌太差,是一样吃亏的。可是我老不听他的话,所以我现在常写些东西人家认不出来,像鬼画符似的。还有时候写出来的根本没有那个字,结果叫我的朋友们莫名其妙,有时看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