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潇潇,不急不缓,就这样,下了几天几夜,不肯停歇。仿佛要把千百年来的风云世事,慢慢说尽。溪桥柳岸,屋檐瓦舍皆是雨声,安宁中带着远意。而我所能做的,则是闲居室内,煮茗听雨,在一卷宋词里,与尘世风景相忘。
庭院里轻烟疏淡,草木清润,无有历史,亦无苍凉。大雨如倾,似要冲洗过往一切,在雨面前,人世所经历的种种,皆渺小若尘,微不足道。多年前,我便是那个从江南雨巷走出来的女子,红尘经世,仍自婉约静好。
流年寂寞,唯文字,知心解意。那是用一阕词换一壶酒的朝代,也是用一首词可以换一座城池的朝代。多少风流雅士、绝色佳人,于宋朝的春风亭园,杏花酿酒,松针煎茶,即兴填词,岁序安然。
宋词清丽婉转,风流多情,艳句浓愁,抹之不尽。我与宋词,虽隔千百年时空,却有着斩不断的情缘。那时年少,楼台听雨,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过尽世海沉浮,聚散离合,却是不愁不惧,亦不觉凄凉。
几多兴废沧桑,爱憎恩怨,在光阴的溪流里漂荡,算是过去了。且看那水流花开,江山无恙,纵遇乱世荒芜,岁月萧条,终是平静深稳。奔走一世,修行一世,只为寻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为了一段三生有定的尘缘。
世景浩荡,多少人情物意,成败荣辱,皆浮在纸端。走进词卷里,时而去了江南,立于春光陌上,沐满身花雨;时而又去了边塞,看一场刚止息的战火硝烟;时而和某个落魄帝王,忆一段故国不堪回首的往事;时而又和某个风流词客,于秦楼楚馆,琵琶弦上说一曲相思。
千年亦只是一瞬,似流水轻烟,万千故事,落于日月山川里,无有遮蔽。可一别经年的岁月,仿佛只在昨天,喜乐忧患又是那样地真。我是端坐于旧时画堂的女子,看廊下细雨,邻舍炊烟,只觉日子安稳顺遂,妙不可言。我又是那行走阡陌的旅人,看霜染秋林,西风残照,感江山胜极,世事如梦。
自古因缘聚散,皆有情有义。富贵功利,亦是合情合理。宋词,好似一朵幽兰,秀美绰约,柔情素心,少了浮气,多了一份遗世的静美。有时觉得,宋朝的人物,因了宋词,亦是那般悠然娴雅,活得从容而有境界。
时令迁徙,听罢梁间燕子呢喃,又闻秋虫寂静。过往山河如断壁残垣,无须修补,自有一种苍茫磊落的美丽。汉唐风华,宋明气度,在清冽的流光里,亦是照影惊心。于世人眼中,宋词华丽端雅,似春阳新枝,明净摇曳,剪剪轻愁。又似佳人,美目流盼,脉脉情思。
而我,亦恰好喜欢词的意境,为之情深不改。它有时若江南丝雨,牵愁惹怨,酝酿悲情;又似良药仙方,消灾解难,打发流年。文字有心亦有情,让你时而潸然泪下,时而激扬快意。
窗外琳琅风雨,内心沉静无波,无有烦喧和扰乱。几盆淡菊,内敛典雅,归真返璞,它的锦时亦只在刹那。桌案上,新得的碧玉香炉,轻烟袅袅,室内弥漫着老檀深稳的香气。曾几何时,新宠取代了旧物,年华更换了心情。
千年前,我是词人笔下的女子,倚着柴门,看尽人间四月芳菲,立于厨下,打理碗盏,擦拭尘灰,等待晚归的良人。而今,我走出词卷,安心做个凡妇,静坐檐下,穿针引线,喝一壶陈茶,听别人的故事,淡然闲远。
我又时常说,我的前世为一株梅树,历千劫百难,方幻化为人,来这熙攘世间走过一遭。多不容易,方能和你相遇,于江南庭院,于烟波画船,于某个临水的茶馆。可为何走过长亭古道,晓风残月,经千回百转的光阴,始终不能来到你的身边?
也许太早,也许太迟,缘分也当真是糊涂,未曾好好相守,便已擦肩。以后的日子,无论时光是急是缓,我都从容不惊。比如此刻,翻一本线装宋词,盛雨煮茶,等候静美秋阳,等候故人重逢。
白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