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睡在客房,他睡在客房的沙发上。
半夜,我因口渴醒来,看到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众生静默,我只想要这一刻。
这一刻就是一生。
我曾在去乡下的火车上,遇见过一个女孩子。
她坐在我的对面摆弄着她的相机,在我侧过头去看着铁轨之外漫山遍野白茫茫的芦花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对着我摁下了快门。
我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她却开始很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她问我:“美女,你是去旅行的吗?”
我想没有必要对一个旅途上认识的人说太多事情,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得到我这个友善的微笑之后,她问我:“既然是旅行,你为什么一点儿行李都不带呢?连相机都不带?”
我张了张嘴,我想,要怎么跟她说呢?我认识一个人,他无论去哪里都不带行李,不做计划,不带相机,有时可以为了一碗好吃的小吃就中途下车改变行程,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或许那才是真正旅行的意义。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女孩子向我要了地址,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相片,我侧着脸,眼睛里有无限的落寞。
她在那张相片的背后写了一句话:你很漂亮,可是你看起来好像很悲伤。
我凝视着那张相片中自己的眼神,那个眼神与嘉年临上警车时回头看我的那一个眼神,渐渐重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墨北扶住当时还很虚弱的我,我和嘉年隔着推推搡搡的人群看着对方的脸,他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叫我照顾奶奶。
鸣着笛的警车和救护车都渐渐远去,我一步都没有追。人群渐渐散去了,地上有一摊来历不明的血。
墨北紧紧地将我揽在怀里,他说:“苏薇你哭啊,你哭出来啊。”
但我就像一尾被丢弃在沙滩上的鱼,身体里没有一丝水分。
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对嘉年说“我要他死”,如果我肯早一点振作起来,嘉年的人生不会写上这么惨重的一笔,他的人生或许不会是那个样子。
但不是那样,又会是什么样?
我把那张相片贴在墙上,旁边是一张阑珊穿着红色毛衣的相片,那时候的她看上去是那么凛冽,就像一块冰一样。
黄昏的房间里,光线昏沉暗淡,空气凝滞。
我静静地看着墙壁,感觉到时光像一条河流,从我的手边慢慢淌过。
我在这头,而我们的青春,在那头。
很久之后,陪在阑珊身边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与我们的青春毫不相干的男孩子了,当在北京的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的手指已经套上了一枚戒指的时候,我们才聊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顾萌怒气冲冲地甩了陈墨北一个耳光,转身开着她的宝马MINI绝尘而去。
我蹑手蹑脚地从树后面伸了头出来,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陈墨北站在原处捂着自己的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动不动。就像小时候我们一群野孩子打球砸烂了别人家的玻璃,大家都跑了,只有陈墨北一个人去道歉,无论那家老爷爷怎么凶,他都只会低着头说“对不起”。
我本想走过去安慰他一番,但我马上又想到,这种时候,他又能听进去几句呢?
所以我只好又默默地缩回了树荫里,带着一点儿好奇和一点儿不忍安静地看着他。
树影与树影之间,他的头是低着的。他的背影如此悲伤,连他的身体也微微倾斜成一个弧度,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昏暗的路灯拉长。这个静止的画面弥漫着浓重的悲伤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一棵树喊:“出来!”
我吓了一跳。
他径直冲了过来,指着我,色厉内荏地说:“苏薇,你给我滚出来!”
我就被他像古代狱卒押着钦犯一样押着去了大排档,离开那条路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看到马路对面的林阑珊。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多年后她在电话里说:“苏薇,当时我站在马路的对面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跟他的前女友在大马路上纠缠,而自己却束手无策。明明只是隔了一条马路,但那一刻我却觉得,那好像就是一生了。
“苏薇,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女主角说,风水轮流转,但我永远不在那个轮子里。那天晚上我想起这句话,我觉得她说得真对,说得真好。我想大概我也不在他的那个轮子里。”
我握着电话,沉默地听着阑珊在那端静静的呼吸声以及大雨拍在玻璃上的声音。
我想,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那场爱情将她伤害到了何种程度,才让她时隔多年都不能坦然地说出他的名字,而是用“他”这么一个模糊的称谓来替代?
最后她对我说:“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我蹲在马路边上哭了好久好久,我说不清楚我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哭,走过路过的很多人都在看我,好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自己当时的样子,那么狼狈那么卑微,那真是一段不够好的回忆。”
我轻声对她说:“阑珊,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挂掉电话之前我原本想很应景地说点什么,你一定要幸福啊之类的,但最终……
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珍重”。
或许幸福的机缘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幸遇见过,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资格。
当我告诉墨北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端着相机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那张拍模糊了的相片多多少少还是泄露了些许端倪。
他忽然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看着我,让我有些瞠目结舌,如果我的领悟力不算太差的话,我想那种表情的名字应该叫作哀愁。
他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听,或许他不过是说给那些已经从他的人生里彻底抽离了的人听。他说:“小时候我爸总是打我妈,我恨不得他死,可是他病逝之后,我却觉得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后来我明明跟阑珊在一起,心里却还是总挂念着顾萌,即使是她背叛我……苏薇,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念的人是谁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冷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现在轮到阑珊了。
陈墨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我送过他一本相册让他放自己拍的那些相片,我在那个相册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
“人人都说你活该凄凉,其实没人懂你的情长。”
从他憎恨的父亲到背叛他的顾萌,终于轮到了被他辜负过的阑珊,他永远只会怀念那些已经离开了他的人,他永远只会想念那些放弃了他的人。
我忽然想到,那嘉年呢?
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晴田,那个曾经像发了疯一样爱着他,那个貌似不可一世其实又不堪一击的女孩子?
周末的时候,我去看守所探望他,我们隔着玻璃对对方微笑,不晓得为什么,即使他穿着囚衣,我还是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生。
我告诉他,阑珊订婚了。
他挑挑眉,“那挺好的,你要是遇到愿意娶你的人就别放过了。”
我看着他脸上那副无所谓的表情,笑了一下。
“周嘉年,我说了等你,就等你。”
他笑了一下,骂了我一句,傻瓜。
我与儿时玩伴陈墨北在大学校园里重逢的时候,我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他笑嘻嘻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却努力地想在他的眼角眉梢寻获一些线索,但这似乎是徒劳的,我一路成长,看过了太多的男生,真的很难记住每一张脸。
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他是曾经追求或者暗恋过我的人,但当“我是陈墨北”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个王八蛋!
他小时候对别人都很客气礼貌,唯独喜欢欺负我。他最喜欢把一捧苍耳揉在我的头发上,然后看着我一边哭一边扯,笑得手舞足蹈。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那时候年纪小嘛,别放在心上,你看学校这么多人我们都碰到,这就是缘分啊。”
我翻了个白眼,想搭讪直接说啊,这么土的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但事实上,是我自作多情了。
彼时的陈墨北,心里有一片白月光,那片月光的名字,叫顾萌。
我第一次见到顾萌是在陈墨北胃肠炎发作的时候,我去看他,推开门就看到顾萌在喂他喝粥。
那时的顾萌真的配得起“白月光”这三个字,漆黑刘海,白净面容,温婉动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碗粥是顾萌自己熬的,她怕外面的粥又贵又不干净,所以自己买了个小砂锅在食堂里找小炒的师傅借炉子熬的。
那个时候,顾萌是真的很单纯,他们也是真的很相爱。
我跟顾萌是从那以后成为朋友的。
她其实是挺小女生的那种性格,有时候有学妹跟陈墨北发信息打电话,她都会一脸不高兴,唯独对我没有一点儿敌意。
我想这也难怪,只要有眼睛的人就看得出我跟陈墨北是纯哥们,虽然我得承认,这么好的一个男生只能用来做哥们,真的挺暴殄天物的。
但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告诉那些想通过我认识陈墨北的女孩子们,你们想都别想了,陈墨北连我都没看上呢,他眼里就一个顾萌。
顾萌有多美?不见得,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比我还是差那么一点。
但有些女孩子天生有种媚态,不需要刻意卖弄,但一个眼神一个撩头发的动作就能够体现出来。
当时有人说,苏薇是玫瑰有刺,而顾萌的美是一种纯真的性感。
所以,对她后来的际遇,我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仿佛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虽然她跟陈墨北已经一起走过了很多年,但她绝对不属于陈墨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时的陈墨北正是少年得志,对日后的变故,对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大手,还没有丝毫的警惕。
我们经常混在一起,陈墨北总是很八卦地打听我的私事:“苏薇,听说有很多人追你啊?”
我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我都懒得告诉他,我从初中开始就不断地收到男生的情书和礼物。
是有很多人追我,但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比不上陆意涵。
如果没有陆意涵,我不会认识周嘉年。
如果没有周嘉年,我不会离开陆意涵。
多年后我在岚烟缥缈的排云亭上扣上一把情侣锁的时候,想起往日那些戏言和玩笑,才明白了什么叫作命中注定。
所谓宿命,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在我们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命运已经是一条没有任何堤坝可以挡住的河流,大海是它唯一的方向。
和陆意涵在一起,就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赏心悦目,走在路上总是有的人看我,有的人看他,但我们总是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将它们通通踩在脚底。
那时我们高傲得不知天高地厚,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们除了年轻其实一无所有。
然而青春年少,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陆意涵是富家子,喜欢大排场,作为他的女朋友,我也很乐意享受。
当他说要在顶级的酒店开生日派对的时候,我简直乐得要飞上天去了。
他送了我一套黑色的小礼服,我穿着它照镜子的时候忍不住打电话给陈墨北,说:“我觉得吧,论性感吧,我跟顾萌也不相伯仲!”
陈墨北嗤笑一声,“滚!你哪里配跟她比。”
我并不生气,或许真的是自我膨胀到了一定的程度,旁人说什么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的菜品很丰盛,连甜品都玩尽了花样,我挽着陆意涵的手承接着大家的赞叹,说实话,女生都有虚荣心,奉承的话谁不爱听呢?
或许就是我那时的高调,对顾萌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刺激,也许就是在她穿着白衬衣布裤子腼腆地看着我笑,眼里却有难以掩饰的艳羡的时候,她心里那个原本紧闭的、关于对物质的疯狂热爱与迷恋的盒子,砰的一声,打开了。
周嘉年来时,我已经喝了很多香槟,整张脸红红的,揪着陆意涵问:“我是不是最漂亮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只能回答,是。
然后我们同时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周嘉年。
他有多好看?
主观上来说,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生。
我停下了原本踉跄的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陆意涵显然十分兴奋,好像这满场的人,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个人。他把我拉过去,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两只眼睛里冒着精光,他对我说:“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周嘉年。”
继而转身对周嘉年说:“我女朋友,苏薇。”
我挑起嘴角看着对我敷衍地点了点头的周嘉年,满场音乐与喧闹忽然在那一刻都化为寂静,甚至是陆意涵,他都像是被镜头模糊了的角色,不再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餐厅里温暖的黄色灯光罩着周嘉年,他浑身锐气,与周围那些喜笑颜开的人一对照,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我听见他对陆意涵说:“对不住啊,来太晚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在脸上。
后来我告诉他,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我要定了。
中途我上洗手间,刚好看到周嘉年走了出去,神使鬼差一般,我悄悄地跟了过去,躲在酒店的柱子后面看见一个女孩子抱着他,剧烈起伏的背影说明她哭得很伤心。
隔得太远了,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当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很孩子气的一张脸,还有一头很长的大波浪鬈发。
唔……是个美女。我暗自想。
周嘉年送走了她之后,走到柱子旁看到了一脸奸笑的我,他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走。
我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喂,她跟你说了什么?”
后来想想,我真是……太没有教养了。
“我真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女孩子,上一分钟才知道我的名字,下一分钟就跑来打听我的私事。”
这当然是过了很久之后,嘉年才对我说的话。
当时,他没有回答我。
他回过头来看我的那一眼充满了厌恶,那个时候我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个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自以为是的白痴。
聚会散场的时候,陈墨北和顾萌的脸色都有点儿难看,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只要眼睛不瞎就一定看得出他们争吵过,这在后来我坐在陆意涵的副驾驶上看到他们一人拦了一部出租车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周嘉年骑了一辆摩托车,隔着玻璃对我们挥挥手算是说了再见。
“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朋友?”
陆意涵的解释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跟他一年也难得见上两三次。”
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总之陆意涵说起周嘉年的口气绝对不像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我暗自想,那好吧,我就用这个理由去接近这个神秘的周嘉年好了。
一个女朋友,想要了解自己男朋友的过去,这个借口,还算说得过去吧?
打定主意之后我暗自觉得自己还真是聪明,陆意涵忽然问我:“薇薇,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咦……
陈墨北和顾萌一前一后地到了学校的女生宿舍门口,顾萌气冲冲却被陈墨北一把拉住,他忍着脾气,放低声音问:“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顾萌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不理他。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陈墨北从来没有见过顾萌任性的一面。
顾萌的家里有一笔算不完的烂账,母亲爱赌,父亲吸毒,短短几句话,已经是十足的悲剧。
好像很难解释,为什么在这样的家庭里,顾萌居然还出落成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这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在青春期里做过唯一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是某次开家长会之前,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起来,特别真诚、特别铿锵有力地说:“老师,我爸妈来不了,因为他们都死了。”
就是这件事引起了陈墨北的注意。在此之前,顾萌对于他,不过就是班上一个普通的女同学。
当时他因为身高太高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每天上课都会躲在课桌下面看漫画。奇怪的是,尽管这样,他仍然次次拿第一,紧随其后的就是顾萌。
在那之前,他是有那么一点儿看不起顾萌这样的女孩子的,除了会死读书,还会什么?
但那天他才发现,原来这个女孩子不是只会念书考试做习题啊,原来她也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他当时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黑色幽默。
老师明白顾萌的苦衷,没有多为难她,所以家长会那天顾萌的位子,竟然真的是空的。
作为学生干部的陈墨北却因此真的以为顾萌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直到某天下午放学后很久,陈墨北打完球回教室拿书包的时候,发现顾萌伏在课桌上一动不动,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是陈墨北记忆里不能淡忘的画面,她满脸都是眼泪,一双眼睛盈盈闪动,那么轻易就击中了他。
也许是那天黄昏顾萌的形象实在太过让人怜惜,让他误以为顾萌就是那么柔弱那么无力,让他误以为她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所以多年后陈墨北完全不能够理解顾萌为什么会在陆意涵的生日派对上沉下脸,用那么阴沉的目光看着所有身穿华服的女孩们。
那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一个顾萌,她那种阴冷的表情让他觉得陌生以及恐惧。
我想陆意涵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心血来潮办一个生日派对,原本是想“聚”,到头来事与愿违,这个派对的意义不过是为了铺垫“散”。
我闯入周嘉年的生命之前,他已经有了一个一提起就让他觉得头痛的名字——晴田。
晴田,这个名字让我想到的是灿烂的阳光下,风吹过大片的麦田,麦田是金黄色的,就像那个爱看日落的小王子的头发那个颜色。
真是美不胜收的画面。
我一直很好奇那天晚上她到底对周嘉年说了什么话,周嘉年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她那么伤心。
也怪我蠢,无非就是她爱了,而他没有而已。
后来才知道,她跟周嘉年相识,不过缘于一场狗血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当年的晴田与我一样,有着高调张扬的个性,我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而她是仗着自己家里的万贯家财。
她家里做地产,上面有个哥哥,早早就被送出国去留学,剩下这个女儿全家都看得很重,可谓呼风唤雨。
高中时期,她跟男朋友在自习课的时候在天台上接吻被老师撞见,因为实在太过分,两个人的家长都被请来学校,之后那个男生便被家里送出了国。
当我们还在看时尚杂志解馋的年纪,晴田已经收藏了一堆限量版,是的,她迷恋一切限量版的东西,包、香水、手机、鞋子以及……美少年。
多年后我收到晴田从遥远的山区写给我的信,黑色的字迹在白纸上一路洋洋洒洒。她说:“我从前不懂珍惜,因为一切都来得太过理所当然,我也不懂得尊重那些纯洁的感情,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去,我真想对那些爱过我的人说一句对不起。”
但时光怎么可能倒回去?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回不去的过去,无法预计的将来以及那些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
晴田与周嘉年的相识,是因为一个钱包。
钱包是她前男友送的,CHANEL限量版。
那天晴田出去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商场的刷卡系统出现故障,只能付现金。
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对面的ATM机取钱。
她哪里有什么防人之心,对那个跟了她好久的灰色身影完全懵懂不知,直到她把钱放进钱包里,还没回过神,钱包已经被人抢走了。
她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千金大小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在闹市里亲自追贼。
眼看着那个灰色影子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晴田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是很容易哭的女孩子,看到流浪猫流浪狗满身伤痕时她会哭,会带它们去宠物医院做检查,替它们治病;看到在寒冬腊月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乞丐,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孩子还是枕头的孕妇跪在大马路上无声地控诉着负心的丈夫时,她也会默默地流泪然后扔下一些钱。
晴田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我想她后来对我做那些事,不过是因为她太爱周嘉年了。
爱一旦扭曲,就会让人变得面目狰狞。
在她当街大哭的时候,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开始拔足狂奔,若干分钟之后,周嘉年气喘吁吁地把钱包扔在晴田的面前。
晴田就是那么呆呆地看着周嘉年,他终于不耐烦地提醒她:“你先看看钱少了没有,没事我走了。”
晴田这才慌慌张张地打开钱包,但她自己也不记得原本里面有多少现金了,她对钱这个东西完全没有概念,她的钱包从来没有空过。
周嘉年的脸上浮起一个戏谑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点点往右边歪,原本是个缺点,但在女生看来却是略带一点儿邪气,更叫人难以招架。
他说:“该死的,早知道我就抽两张了。”
晴田睁着一双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嘴脏话的男生,他不同于她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那些温文尔雅的男生,那些傲慢无礼的男生,那些被家庭和学校教育得千篇一律的男生……
晴田曾经哭着要我离开周嘉年,她对我说:“苏薇,我在认识了嘉年之后看任何男生都不顺眼了。”
她哭起来……我见犹怜。
可是没办法,我只能说,我真的没办法。
陆意涵曾经告诉我,很多人都误会了嘉年,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其实要不是高中的那场变故,他应该会像很多人一样参加高考,升入大学,平铺直叙的一生可以很轻易地就看到结局。
但命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的人柳暗花明,有的人激流直转,在措手不及的时候,人生翻开了全新的篇章。
对于晴田来说,周嘉年是过不去的一关,多年后她在信中轻描淡写地概括说:在劫难逃,索性不逃。
那天她为了谢谢他替她抢回了钱包,特意请他去吃饭,周嘉年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况且他也觉得自己受之无愧。
那是一处安静优雅的餐厅,人人都在意自己的用餐仪态,喝汤的时候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音。
但是,周嘉年是个意外,他惹来了周围所有人的侧目,当然,除了服务生,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脸上是不会出现任何失礼的表情的。
晴田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放浪形骸的男生,然后,她笑了。
就是在我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从陆意涵那里不动声色地弄到周嘉年的联系方式的时候,就是在我已经下决心要做一枝出墙的红杏的时候,陈墨北忽然在一个深夜给我打电话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到他的电话,他一直不吭声,正当我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却开口了,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听到那么忧伤的声音,我在顷刻之间完全清醒了。
我苏薇绝对不是不讲义气的人。
我摸黑穿好衣服,想起宿舍门禁,只得跑到二楼走廊,深呼吸一口,然后纵身跃下,幸好下面是草坪,要不我真想叫陈墨北赔我医药费。
我赶到学校湖边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烟蒂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隐约地,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笑里泛着一点儿苦,我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夜凉如水。
他忽然问我:“苏薇,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厌倦?”
我有点儿心虚,我想我总不能告诉他,厌倦不过是借口,背叛感情有很大程度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诱惑吧?
好在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我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冗长的独白,我在这个夜晚只需要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陈墨北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万念俱灰的样子,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很恨他,因为她被他折磨了那么多年,我以为她会很高兴看到他死。
“但是她没有,她哭得很伤心,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我木然地站在太平间里看着此生与我最亲近的那个男人,我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地静止,心脏不会跳了,眼睛不会眨了,怨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晚上顾萌找到我,我对她说,我没有爸爸了。
“她抱着我哭得很伤心,我也哭得很伤心,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女朋友,更是一个亲人,我想我以后就是为两个女人而活了,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顾萌。
“我们一直在一起,连高考的时候填的志愿表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些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之间会产生嫌隙。
“以前我家里没钱,有一次我作为学生代表去参加全市高中生演讲竞赛,我妈妈很内疚地对我说,实在很对不起我,因为我只能穿校服去。
“我跟我妈说,这有什么啊,小事情。
“那次我拿了第一名,我妈很高兴,顾萌也很高兴,我看着她们的笑容觉得很心酸,但我不怕,不是有句话吗?莫欺少年一时穷。
“我一直相信天道酬勤,我对顾萌就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我们想要的人生可以靠我们的双手去挣得,我希望她对我,对我们的未来都充满信心。
“但是苏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顾萌了。
“她开始羡慕那些女孩子,惊叹她们一件外套的价格等于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说我太过理想主义,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她跟我说,墨北,我穷怕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我怕等我有钱买那些名牌的时候,已经没有同等的青春去呼应了。”
陈墨北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儿心惊肉跳,虽然我对顾萌所说的那些不能完全赞同,但我能够理解她,我想很多女孩子成长到一定的阶段都会开始变得有那么一点儿虚荣,有那么一点儿物质。
这都是正常的,因为青春太贫瘠,而物质太丰富,欲壑难填这是生命的常态。
但我不晓得要如何宽慰我眼前这个失意的少年,我觉得那些话太残酷,任何完美的措辞都不能避免对他造成伤害和打击。
我只能沉默,一直沉默。
他说:“从大一开始我和顾萌都是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闲暇时我们都会去找兼职来做,我兼职的那家公司已经对我说,只要我毕业愿意过去,他们可以给我超过以往应届毕业生的待遇。
“生活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不明白在曙光来临的时候,为什么身边的这个人却日渐陌生起来?
“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跟我去食堂吃饭,正好碰见我们班一个女生,她一看见顾萌身上那件衣服就忍不住惊叹,说什么仿得太好了,还问她是在哪里买的。
“顾萌的脸色很难看,我以为她是不舒服,等那个女生走了之后她恨恨地骂了一句,贱人,狗眼看人低。
“苏薇你知道吗,从前顾萌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那一刻我看着她,我想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是不是我听错了?
“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她身上开始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像是栀子花又像是玫瑰,但跟我从前闻过的那些又不一样。
“我对女生的东西不熟悉,直到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吃饭,我在你身上也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味,你告诉我那是陆意涵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去查了价格,我看着那个数字,我承认我有点儿受惊。
“那不是顾萌买得起的东西。”
我黯然低下头,那是某个大牌圣诞限量版的香水。因为我很喜欢,所以陆意涵特意送给我做圣诞礼物,价格确实不便宜,也确实如墨北所说,那不是顾萌依靠自己的能力买得起的东西。
顾萌曾经有多么节俭,我知道。
有一次周末我闲着无聊,就叫她陪我去看电影,我说我请客。
她原本很高兴地跟我一起出来,但看到我化了妆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问我:“去放映厅看个电影你还化妆干吗?”
我也很惊讶,我说:“去什么放映厅啊,我们去电影院啊。”
结果她死活不肯。她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学校的放映厅挺好的,才两块钱一张票,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宿舍里用电脑下载下来看嘛。”
我彻底无语。
不用墨北再赘言,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这件事真的得到确认,那么在他心里,等于再次面对了一次至亲的人的死亡。
那个单纯的、谦和的、温暖的、知足常乐的顾萌,就此死去,取代的是一个拜金的、下贱的、虚荣的、物质的,为了欲望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陌生人。
陈墨北与顾萌的事情引起了我的一些反思,正当我对周嘉年这个人开始有那么一点点淡忘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陆意涵陪我买衣服,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陆意涵,而是迎面走进来的周嘉年以及他身边的,晴田。
我脸上的笑容在那一刻僵住了,原本安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变得浮躁起来。陆意涵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忽然挑起了挤对的笑,我听见他说,真是难得啊,周嘉年居然也会陪女朋友逛街。
晴田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露出了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周嘉年也只是笑笑,并没有解释。
那一刻在场的四个人,只有我的脸上隐去了笑,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点儿吃醋。
其实想来真是无理取闹,就算——我是说,就算——晴田真是他的女朋友,又关我什么事?
我二话不说又进了试衣间,换下那身原本觉得很漂亮的裙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对陆意涵说:“我不想要了。”
结果陆意涵说了一句让我当场崩溃的话,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饭吧。
真是一场鸿门宴,我不知道陆意涵和晴田是真的那么单纯还是大智若愚,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很欢乐的笑容,那种笑容看上去发自肺腑。
周嘉年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食物,对陆意涵和晴田的话题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我手里的刀叉割着面前的牛排,用力之猛好像这头牛生前是我的宿敌。
趁周嘉年起身去夹水果沙拉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跟上去,走到餐厅那头的时候我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我们那一桌,晴田跟陆意涵聊得挺开心,两个富家子傻乐傻乐的。
那是一个注定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的年纪。
我故意跟在周嘉年的身后装作漫不经心却又反反复复地问:“那是你女朋友吗?真的是你女朋友吗?”
他大概是真的很讨厌我,竟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终于忍不住恶语相向道:“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她吧,呆头呆脑的样子!”
正好晴田在那边打了一个喷嚏,我和周嘉年一起看过去,我有点慌乱,可是周嘉年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那么舒展。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他那张脸上是不可能呈现这样的表情的,带着一点儿孩子气的明朗,又带着一点儿成年人的淡薄,两种气质明明很冲突,但在他的脸上却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想,天啊,我要怎么样才能得到这个人呢?
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轻声说:“呆头呆脑也挺好的,起码比背着别人妄加议论要好。”
我真失败,在最初的时候,我给周嘉年留下了一个多么恶劣的印象啊,这真让我沮丧。
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情都不太好,无论陆意涵送我什么礼物我都只能勉强给他个笑脸,有时候我连包装都懒得拆。
有一天我无意中拆开了一个包装,看见里面是我那天试过的那款连衣裙,室友们都说,真的是太漂亮了。
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苏薇真的很无耻。
我想这样下去不行了,既然心都不在陆意涵身上了,怎么还能这样无所顾忌地接受他送我的礼物呢?我想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话跟他说清楚。
无论他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怎么羞辱我都好,我不想再做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既然心在汉,那我身也要在汉,否则我既对不起曹营,又对不起自己。
我给陆意涵打电话,说想去吃海鲜,他有点儿受宠若惊,连声说:“你不生气了就好,我马上过来接你。”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光,人怎么都这么贱呢?我凭什么这么对陆意涵呢?
我连跟他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我穿着那条明黄色的裙子站在宿舍门口等陆意涵的时候,正好遇到顾萌,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极为不自然的笑,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她手里只有两个小小的黑色纸袋,纸袋上的双C标志透着低调的华贵。
我不是土包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错,我能够理解她对物质的向往和憧憬,在这个万丈红尘纸醉金迷的时代,在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追求名牌,贪图物质,这都是合理的。
她若是不懂这些也就算了,也许她就会安安心心地跟陈墨北在一起,毕业结婚,相夫教子,幸福美满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
可是她偏偏懂了这些,她周围的女生,她眼前的世界,都跟过去不一样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能过下去,可当有了一二三,就会想要四五六,等有了四五六,又觉得七八九也不能少,最后人人都想要十全十美。
我跟顾萌也是朋友,但在那一刻我首先想起的,是那个夜晚,陈墨北映在湖面上,哀伤的脸。
我冷眼看着顾萌,她在我的注视下起先脸上还有些怯弱,渐渐地,那些怯弱消失了,取代的是一脸的坚毅。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顾萌的眼神可以那么犀利,她不是永远都那么腼腆,笑起来像只小白兔的。
她对我说:“苏薇,你没有资格鄙视我。”
我应承着她字字铿锵的话语,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鄙视你,你自己觉得问心无愧就好。”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在我说完这句话拔腿要走的时候,顾萌拉住我的手,诚恳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熟识的那个顾萌又回来了。
她的声音跟表情是一样的真切,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
她说:“苏薇,如果陆意涵一无所有,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铺垫她接下来的那些句子。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愿意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种交易很肮脏,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像你们所有人一样对那些用青春交换欲望的人充满深深的鄙夷。
“但是苏薇,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一千块固然不肯,那么五千块呢?五千块还是不肯,那么一万块呢?一万块如果还不行,十万块呢?一路加上去,总有一个价码可以让你肯。
“苏薇,无论你怎么看我都好,我不在乎了,比起穷,丧失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她说完这些话就放开了我的手,那么决绝那么果断,我看到她的尾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戒指,但是上面镶嵌着一颗夺目的钻。
我比陈墨北还要先明白一件事,他永远失去那个纯真得像花蕾一样的顾萌了。
当晚我跟陆意涵去看话剧,四座安静,激情澎湃的男主角站在台上捂着胸口,用一种极其热烈而绝望的语气说着台词。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我坐在黑暗中忽然流下泪来,我不知道我是为了我身旁的陆意涵还是为了尚不知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挽留住顾萌的陈墨北,我想曾几何时,他们也是我们日复一日的梦想,原来爱情是这么脆弱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无迹可寻。
那一刻我想起了周嘉年,那个我对他的了解还只局限于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样子,偶尔从陆意涵嘴里提起过关于他的一些简短的往事的人,我对他的那种感情,能够被称为爱情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对自己肯定地说是。
出来的时候陆意涵看着我被眼泪弄花了眼线的双眼,笑着说:“你也太入戏了吧。”
我没有笑,我忽然用从来没有过的语气对他说:“意涵,我们去喝一杯吧。”
陆意涵跟我在一起之前是著名的夜店公子,他创下了一个传奇的纪录,就是在某两年当中只有三天晚上没有出去泡吧,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直到他认识了我。
我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我不能忍受我的男朋友天天出入那种场合,何况以陆意涵的条件,就算他不去招蜂引蝶,也自然会有女生趋之若鹜。
他确实为我改变了很多,他大概是真心想跟我有个好结果。
如果没有周嘉年的话,也许我们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了,牵着手完成所有的天长和地久。
但生活不是小说,没有一个作者可以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我呆呆地看着玻璃杯里的龙舌兰,整个人处于失语的状态。
是陆意涵先聊起了晴田。他说:“世界真小,我爸爸跟她爸爸的公司居然有业务往来,听说这个大小姐脾气不怎么好,但在嘉年面前倒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听到周嘉年的名字我终于从失语中惊醒过来,我舔掉虎口上那层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意涵,跟我说说你和周嘉年以前的事吧。”
他们原本是发小。
到了初中的时候,陆意涵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此陆意涵跻身贵公子之列。但周嘉年就没那么好运了,父亲仕途坎坷,因经济原因落了马,吃了官司,进了监狱。
原本门庭若市的周家,从此门可罗雀。
在学校里人人都知道周嘉年有个贪污犯爸爸,有一次某个男同学无意中提起这件事,周嘉年当场翻脸,揪着对方的头就往墙上撞,撞得对方头破血流。
这件事,后来是陆意涵的爸爸帮他摆平的。从政教科出来,陆伯伯对他说,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周嘉年沉默不语,但这个人情他心里记下了。
从那以后,没人敢再当着周嘉年的面议论他家里的事,但他也丧失了跟任何人做朋友的兴趣。
人性的丑恶投射在原本应该单纯无害的少年身上,更显残酷。
好在还有陆意涵,他跟他们不一样。
周嘉年骨子里有一些很江湖的东西,万事义为先,他一直想要找一个机会把欠陆家的那个人情还掉。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彼时的陆意涵和周嘉年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做事做人都是勇猛有余但欠缺考虑。会考之前陆意涵跟班上一个男生打赌,保证自己能弄到会考的试卷,对方一脸的不屑,正是那不屑的神情激怒了陆意涵,他拍着桌子保证一定弄到。
赌注是一千块钱。
钱对陆意涵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丢不起这个脸。
那天晚上晚自习结束,陆意涵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当他走出教室门,便看到了倚在楼梯口抽烟的周嘉年。
周嘉年用脚碾灭了烟蒂,走过去淡淡地笑道:“是兄弟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一切都很顺利,试卷在哪间办公室哪个办公桌的哪个抽屉里,陆意涵一早就打听好了,甚至连钥匙都配了一份。
但是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而来的是大声的喝令,手电筒的光在黑暗的夜里那么亮,往日失灵的走廊的声控灯忽然全部恢复了正常……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紧要关头,是周嘉年将陆意涵推进了旁边的陈列室,而他自己却拔足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那么突兀,陆意涵在陈列室里整张脸吓得苍白。
最后周嘉年被保卫处的人捉到的时候,他们大声地问他:“你的同伙呢?”
陆意涵清清楚楚地听见,在走廊的末端,周嘉年的声音那么镇定。他说:“只有我一个人。”
第二天周嘉年的名字随着学校的广播飘荡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虽然陆意涵向家中坦白他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且还因此遭受了一顿暴打,但这件事的严重后果让陆意涵的父亲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
周嘉年离开学校的时候笑着对陆意涵说,兄弟,我欠你家的,算是还了。
“其实他骨子里很重感情,那件事,是我愧对他。”这是陆意涵对周嘉年的评价。
他说,嘉年退学之后就开始闯荡社会,他妈妈自顾不暇,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他。他有时候会一个人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几个月,他跟别人不一样,出行之前不做任何计划,不订酒店,也不会带很多钱,有时候火车停站上客的时候,他会下去走走,如果吃到什么他觉得好吃的东西他就会反身上车把行李拿下来就此改变行程。
我呆呆地听着陆意涵的叙述,他说:“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么随意的人了。”
他说:“天啊,苏薇,你怎么不知不觉喝了这么多?”
我一看,面前的瓶子都空了。我笑了笑,“意涵,不知道是你说得动听还是周嘉年本身动人,你看我就着你的故事居然喝了这么多酒。”
这个夜晚我哭了很久,陆意涵一直以为我是没从那出话剧里抽离出来。
我哭得好厉害,因为我知道,完蛋了,陆意涵,我们之间真的完蛋了。
我就是爱上了,我就是认真了,有什么不对呢?
我发起疯来比晴田更可怕,她只是不断地对周嘉年说“我喜欢你,我们可以试试在一起”,但我背着行李拿着车票在车站的入口处挡住周嘉年的时候,我说的是“你必须跟我在一起”。
在我的一生之中,再也没有那么炙热的时刻了,我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我也可以这样狂热地去爱一个人。
完全颠倒过来了,从前只会接受的苏薇开始明白什么叫作付出了。
费了多大的劲儿才一点一点地得到关于他的消息,每每装作无意怂恿陆意涵跟他联系,强装镇定地在每一次聚会时悉心收集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点滴信息,偷偷摸摸地从陆意涵的手机里找到他的名字,背熟那个号码,不敢将它存在自己的手机里,怕打草惊蛇。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苏薇变得这样神经兮兮、小心翼翼。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而那个令我疯狂的原因或许就是所谓的爱情。
我编了一个谎话,我给周嘉年发短信,说:“下个礼拜六是我的生日,希望朋友们赏脸,此短信群发,苏薇。”
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从前我是多么鄙视那些为了男生而耍小心眼的女孩子们,原来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与众不同,真正想要接近一个人,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周嘉年隔了一天才回我短信,当时我正陪陈墨北一起看摄影展,手机振起来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一眼过后我简直想要尖叫!
他回我说:“我有事,去不了,提前向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我急忙摇陈墨北,“快教教我,怎么接话?我脑袋转不动了!”
陈墨北冷着一张脸看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怎么会想要求助他呢?他此刻是多么憎恨像我这样对感情不忠的人。
但我还是强硬地辩驳,如果我明明爱上了别人却还坚持跟陆意涵在一起,那我才叫不忠于爱情。
陈墨北冷笑一声,他觉得对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讲道理。
他举起他在公司年庆联欢会上抽奖抽到的单反,对着人群里一个静静伫立的女生,摁下了快门。
如果说我们的漫长的青春里,每个人都曾遭遇一场劫难,那么那张相片,就是林阑珊劫难的开端。
而我在一旁,绞尽脑汁,回了一条信息:“为什么不能来?陆意涵会很失望的。”
过了几分钟,他打电话过来,他说:“我好讨厌发短信,打电话说得比较清楚,我下个礼拜真的有事,意涵那边我自己跟他说。”
我怎么能够让陆意涵知道我编造了一个这样的谎言?于是我急忙说:“算了算了算了,没事没事没事。”
那端忽然沉默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上次那种笑容,一时之间我不晓得自己要如何是好。
就在我黯然地想挂掉电话算了的时候,他忽然说:“我下个礼拜六要回乡下去看我奶奶。”
直到我们在一起了之后,他才承认,在看到我发过去的那条所谓的群发的信息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其实苏薇也没那么讨厌。
他忽然觉得,如果苏薇不是陆意涵的女朋友,如果苏薇只是苏薇,仅仅是一个叫作苏薇的女生,那一切又多么简单啊!
我提着机车包穿着运动服站在车站的入口处挡住周嘉年,我承认我骗了他,这天不是我的生日,但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他说:“苏薇,你这种行为放在古代只怕要浸猪笼。”
我说:“我是新时代新女性,敢于追求真爱,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怕。”
他轻蔑地笑了,丢下一句,随便你。
上车之后我把手机关了机,因为我买的是站票,所以只能局促地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来来往往的推车让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但我没有开口恳求周嘉年把他的位子让给我坐,我清楚地明白,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将来会有比站四个小时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对。
半个小时后,他终于起身把我拉过去坐在他的位子上。我抬起头来看了周嘉年一眼,他依然是面无表情。
四个小时之后我跟周嘉年站在破旧不堪的小车站的月台前,我看着泛黄的墙壁和斑驳的标语,努力想要表现得很无所谓。
周嘉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鄙视,又像是见怪不怪。
我顿了顿之后说:“你用不着这么看着我,再艰苦的环境我也不怕。”
他侧过脸来戏谑地问我:“没有独立卫生间也不怕?要你自己倒痰盂也不怕?”
怎么会不怕?我光是听他这么说就已经想呕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要不从此之后他看我跟看晴田,跟看别的女生有什么不同?
我装得很淡然,我的演技比陈墨北和顾萌那真不是好了一点儿,如果说他们只是三流电视剧演员,那我就是奥斯卡影后。
我是到了周嘉年奶奶家才发现这个浑蛋骗了我,环境哪有那么差,只是比不上城市的繁华而已,日常生活根本不成问题。
院子里晒了一地的花生,我一走进去就踩烂了几颗,周嘉年回头瞪了我一眼,我立刻噤若寒蝉。
他高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我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
其实我以前也跟几个男朋友回家吃过饭,见家长这种事情对我来说算是轻车熟路了,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从来没紧张成这样过。我缓缓地挪到周嘉年的身后,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袖。
周奶奶先是笑着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周嘉年,最后才发现蜷曲在他背后、笑得比哭还尴尬的我,她那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亮了。
接下来她很热情地把我拉进屋,问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就端出了很多我儿时很喜欢吃的零食,什么花生酥、冬瓜糖、开心果之类的。
端出来也就罢了,她还一捧一捧地往我手里塞,生怕我客气。
我抬起头看着周嘉年,我快要哭了。
他终于做了件人做的事,他走到他奶奶的身后拉住老人,笑着说:“奶奶,你误会啦,她不是你孙媳妇。”
我又不高兴了,这个乌鸦嘴,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他奶奶的孙媳妇?
那天晚饭周奶奶做了很多菜,老人家看我太瘦,怕我吃不饱,连饭都用菜碗给我盛的。我捧着那碗堆得像山一样的白米饭,心里琢磨着,这怕是我平时一天所摄取的碳水化合物的量了。
但不吃的话一定会伤老人的心,我只能心里一边流泪表面上一边笑着往嘴里扒饭。
周嘉年只管埋头苦吃,周奶奶叫他给我夹菜他也不理,含着饭怒视着我,“你自己没手啊?”
我陪着老人洗碗的时候,周嘉年坐在院子里跟那条小黑狗玩得很开心。他手里夹着烟,对着小黑狗吐烟圈。乡间的夜空星星那么亮,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周奶奶小声跟我说:“姑娘,嘉年从来没有带过女孩子回来,你要是不嫌弃这里,以后就多来看看奶奶。”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就掉下来了,好在我及时收住,咧开嘴对老人笑,“好啊。”我总不能告诉老人家,不是周嘉年带我来的,是我自己死皮赖脸跟着来的。
老人休息得早,还没九点她就回屋去睡了,临睡之前还替我准备了新的铺盖。我偷偷问周嘉年:“我睡床,那你睡哪里?”
他还是那副死人样,“谁说你睡床?是老子睡床,你睡地板。”
实在吃得太多了,我央求他带我到四处走走消化一下,原本做好准备被他拒绝,没料到他竟然答应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空气里有植物的芬芳,我看着前面这个清瘦的背影,顷刻之间,忽然觉得,要是我们可以不回去该有多好。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面对繁华喧嚣的城市。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面对纠缠不清的关系。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背负来自传统道德的谴责。
不回去了,就不用再理会内心自责和愧疚的声音。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把手插进他的衣服口袋里,他原本放在口袋里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在这个停顿中,我觉得我的心都提到喉咙了。
但他没有,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恶语相向,也没有把我的手赶出去。
他轻轻地握住了它,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他盯着我的眼睛,清亮的瞳仁里是我的脸。他不需要说什么,他的眼神已经将他心里所有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传达给了我,我把头靠过去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我想,就让我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苦难吧。
就让苏薇代替这个亏欠了他的世界去弥补吧,就让我用所有的力量将他从乏爱、无爱的往昔中带出来吧,就让我把这颗活蹦乱跳的心双手奉上任他随意践踏吧。
所有的罪责,由我一个人承担。
那晚我睡在客房,他睡在客房的沙发上,我半夜口渴醒来,看到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众生静默,我只想要这一刻。
这一刻就是一生。我赤着脚走过去,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吻了他。
与此同时,陈墨北将在摄影展上拍下来的相片发到了论坛的讨论板块里。他拍下来的那个女生,穿一身大红色毛衣,她的气质孤傲清冷,与她身上的红形成一种强烈的冲突。
很多人都在下面留言说,真的很漂亮啊,气质真好。
第二天陈墨北收到站内短信,那个头像是个蜡笔小新的人说:“我是那个穿红毛衣的女生,麻烦你把原相片传给我。”
在我失踪的那几天,陆意涵平均每天要打三四个电话问陈墨北有没有我的消息,陈墨北一方面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我,一方面又要替我隐瞒我的去处,很辛苦。
自从顾萌开始躲着他之后,他也懒得再去找她了,但失眠的夜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也觉得很抓狂。
阑珊真的很不幸,她几乎是在陈墨北人生中最失意最沮丧的时刻出现的。多年后陈墨北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当初之所以接近阑珊,不是因为惊艳,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寂寞。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在亘古不变的夜里辗转难眠,每座城市的大街上有多少对貌合神离的情侣不过是因为害怕孤单而牵起对方的手。
孤独是世纪绝症,我们这一代人谁都不能幸免。
原本说好周末一起去爬山,可是因为我的不负责任,陈墨北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就在他要关QQ的时候,阑珊的头像亮了。
陈墨北事后发誓说他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才叫她一起,我挑起眉毛笑,我说管你是什么初衷,反正目的是达到了。
阑珊是跟顾萌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子,跟我和晴田也完全不同,在她之前和之后,我们都再也没见过那样云淡风轻的一张面孔。
她少言、少笑,不是隐忍情绪,而是真正的波澜不惊。后来我们才知道,造就她这个性格的是她骨子里传自她母亲的那些基因。
那时的阑珊,几个词语就可以概括:不嗔、不怒、不争、独善其身。
后来问起她那天为什么会愿意跟陈墨北一起去爬山,她淡淡地回答我,因为他长得帅啊。
我看着她那张素白的脸,我想,这张脸如果哭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但直到她离开我们,去了北京,我都没有看到她流过一滴泪。
我和周嘉年离开乡下的时候,周奶奶哭了很久,说她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见一次少一次了。我坐在旁边陪着一起哭,被周嘉年狠狠地瞪了几眼。
我们走了很远之后还能看到老人站在院子门口小小的身影,我泪眼婆娑地对着那个身影用力挥手。
周嘉年说:“别费劲了,她看不清楚的。”
但我还是很用力地挥着,他再也没多废话,直接抓住我那只打了鸡血的手揣进了口袋,我们十指相扣,这两只手的姿势一直到我们下了火车,见到了陆意涵和晴田,都没有改变过。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曾被命名的感情、动作和亲密啊,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名分的拥抱和亲吻啊,但是我知道,我们不会是那样。
我和嘉年,不是那样。
我和周嘉年坐在广场的石凳上等着陆意涵和晴田,我问他:“干吗要选在这里?”
他说:“你傻啊,我挖了自己兄弟的墙脚,这场架必打无疑了,地方宽点也方便动手。”
我一下就不出声了,我知道他说得对,陆意涵平时看上去挺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谁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但这种人其实最可怕,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一下,不对啊,那把晴田也叫来干什么?
周嘉年拍了一下我的头,粗声粗气地骂我:“不是你说的吗?正式的女朋友就要正式地介绍一下啊,我不跟她说清楚,她有事没事来找我你受得了啊?”
这下我不傻了,他说得对,是很有必要跟晴田说清楚!
但哪里说得清楚?还没开口,陆意涵就一拳挥向了周嘉年。我刚想冲上去拉开他们,周嘉年就指着我吼了一句:“苏薇你别动!”
我被他的这声吼彻底吓蒙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嘉年已经一脸鼻血了。
原本坐在石凳上哭得很伤心的晴田一见血就晕了,我不得要领地抱住她,使劲拍她的脸,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可能以为这个情敌是被我那几个耳光扇晕的……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真的恨不得挖个洞把我们四个人全埋了算了,最后是我担当起了收拾残局的重担。
我对着陆意涵喊了一句话,他就停下来了。
我说,陆意涵你再不住手,我死给你看!
我们四个人从诊所里出来,周嘉年的脸上涂了药水,贴了膏药,陆意涵的手上也包了绷带。
我们四个人的脸都是阴沉的,我想这是何必?我不想让任何人受伤,其实我和嘉年只是想要在一起,我们只是想要爱而已。
打破僵局的是陆意涵。他说:“苏薇,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蠢,你一次一次地向我打听他的事情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但我想要是你不说穿,也就算了,谁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到你……你们,会这样对我。”
我原本就低着的头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更低了,我不敢看他,我想这事换了谁都受不了,自己的女朋友跟自己最好的兄弟……这是双重背叛。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够哭一哭,或许气氛不会那么难堪。
但是我哭不出来,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真的没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人,在她爱的那个人结婚的那天冲到教堂,拐走了新郎。剩下新娘一个人扶着未来的公公,哭着喊“爸爸爸爸”。那天的蛋糕有很多层,顶上是一对新人,写着“百年好合”。
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好勇敢,不晓得他们后来幸不幸福。
但我想,背负了这么深的罪孽,他们幸福不到哪里去的。
可有什么办法?有时候,爱就意味着背叛全世界。
陆意涵走的时候,周嘉年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这个方向,但他是逆光的,我们都看不见他的表情。
周嘉年问他:“我们还算是兄弟吗?”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都快要绞断了,我多希望陆意涵会说“不就一个女人吗,让给你”或者哪怕是“我不知道”这都会让我好过一点。
但他没有犹豫,他说,再也不是了。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决堤了。
晴田走的时候我蹲在地上哭成了泪人,抱着膝盖的我根本没有看到她看我的时候眼神是多么憎恨,我只听见她对周嘉年说了很长的一番话。
“曾经我以为,你只是不想失去自由,曾经我以为你不跟我在一起也不会跟别人在一起,我自欺欺人地想其实这样也好,虽然你不喜欢我,但起码你也没喜欢上别人,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安慰。
“但原来不是这样,其实你也可以很温柔地对待一个人,你也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自由甚至是最好的朋友。
“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我甚至不知道有生之年,这个伤口会不会痊愈。
“有一天我表妹在做数学题,她还不知道圆周率,她问我π是什么。我告诉她,π后面有很多很多数字,可以无限接近那个值,但可能永远都不能抵达。
“嘉年,对于我来说,你就是π,或许我曾经与你无限接近,但我却永远不能抵达。”
我是个很少流泪的人,倒不是因为我坚韧顽强什么的,而是在我之前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流泪最多的原因也不过是看了很感人的电影,那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别人的泪,跟苏薇的人生没关系。
但自我接到陆意涵的那通电话开始,我的眼泪便整日簌簌地流。
那是一个深夜,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好久,我从看到他的名字在手机上亮起就开始哭,我知道自己不是无辜的人,我确实是亲手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
我穿着单薄的睡裙站在走廊上,看着宿舍楼下的他,他像个孩子一样伫立在大树的阴影里,我们隔着五层楼的距离,但这不是最终距离。
最终我们之间会隔着千山万水,会隔着不同肤色的人群,会隔着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文化环境。
他的声音有一点儿哽咽,“苏薇,我想我不可能豁达到能够原谅你们,但你们曾经都是我最看重的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一点,但愿时间和空间能够冲淡这些愤怒和恨。”
我捂着嘴,哭得很难看。
他说:“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只会跟我吵,你从来不哭。没想到等到你会为我哭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隔着五层楼对视着,我呜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朝我挥挥手,“苏薇,虽然你肯定明白,但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句,我是真的、真的、非常认真地想要跟你好好在一起,我是真的真的尽我所能在爱你。我不想跟你说再见了,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走了之后,我坐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哭到天亮。
我心中翻滚着心酸、悲痛、羞愧、自责……
但没有后悔,我不后悔。
我想我可以回答顾萌那个问题了——
如果陆意涵一无所有,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陆意涵不会一无所有,但苏薇照样离开了他,苏薇是为了爱情。
对于这个答案,顾萌,她会满意吗?
哭到几乎脱水的我接到陈墨北的电话,他先是哼哼唧唧抱怨了几声,听出我的声音不对头之后立刻恢复了正常,“你怎么了?出来碰个面吧!”
我就是以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出现在林阑珊面前的。这姑娘嘴毒得很,陈墨北刚刚介绍了一下,她就说:“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漂亮。”
我气得直翻白眼,我想你哭个几天出来看看,只怕连我这个样子都不及呢!
但她接着很客观地评价了一下:“身材确实很好。”
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居然到了陈墨北毕业的时候,回忆起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和顾萌、我和陆意涵,那时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简单,我们的快乐也来得那么简单。
我们很不识趣地同时提起了对方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你跟顾萌……”
“你跟陆意涵……”
然后我们听见自己和对方同时喝道:“闭嘴!”
林阑珊看看我,又看看陈墨北,莞尔一笑。
那段日子只要不是跟周嘉年在一起的时间,我就一定是跟阑珊混在一起。
我第一次稍微打扮了一番去她学校找她。我站在香樟树下等她,她走近了之后挑了挑眉,点点头说:“还真是我看走眼了,你确实是大美女啊。”
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容地原谅了她。
阑珊是学美术专业的。我说:“那难怪了,你身上有种文艺气质,这种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她嗤笑一声,说:“放屁,我们院里不知道多少以文艺青年自居每天浓妆艳抹的土鳖。”
我被她的直接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去买蛋糕的时候正好撞上顾萌从里面出来。
我真的已经认不出她了,我想这才多久的时间,是哪个魔鬼收买了那个澄净的灵魂?我眼前这个拥有跟顾萌一模一样的脸的人是谁?
她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的表情让她觉得没有必要跟我打招呼,于是从我面前径直走了。等我回过头去的时候,那辆红色MINI已经快要消失在街口。
阑珊是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她推了推我,“很重要的朋友吗?”
我转过脸来对着她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我不晓得怎么跟她说“也许对于你来说,她也是很重要的人”。
但最终我只是摇摇头,走进了蛋糕店。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蛋糕店的二楼,隔着玻璃感受不到外面灼热的空气,我有些失神。
阑珊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收回思绪木然地看着她。
她忽然笑得很开心。她说:“苏薇,我有一个包袱,在背上背了二十多年,很重很闷,我很累。”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阑珊从来没有笑得那么温柔过,满身凛冽的气质霎时烟消云散。她用手里的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我忽然觉得她原来也是个小女孩。
她继续说:“我遇到一个人,我把这个包袱交给他,他说他会负责,所以我很快乐。”
我问:“那个包袱里是什么?”
她说:“我的感情。”
我明白了。
我看着眼前笑得像花儿一样舒展的阑珊,忽然很想为她落泪,我用力地点点头,很恶俗地对她说:“阑珊,要幸福啊。”
她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有一天我告诉墨北,我妈妈曾经说,做人是要讲运气的,她的一生之中并没有遇见一个善待她、又能够保护她的男人,但是没关系,因为很多女人都没有。墨北问我,你父亲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问起过。
“墨北看了我很久,他告诉我他父亲在他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跟我说,他之所以很努力地生活,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够让他的亲人、孩子过得幸福。”
我哑然,我想陈墨北一定没有告诉阑珊,他所说的亲人曾经也包括刚刚与我们打过照面的顾萌。
过了很长一段平静的生活,我差点儿疑心以后一辈子都会这么平静下去了。周嘉年找了份工作,卖数码产品,钱不多但是够他花了。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以前你跟陆意涵在一起时的那种生活我目前是给不了你,你想清楚了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碰到他这样问的时候我一般不回答,我一个耳光就扇过去了。我觉得跟这种人浪费时间煽情或者讲道理都不如暴力来得直接、有效。
另一边陈墨北也顺利地进入了他在校时就效力的那家公司,他们没有食言,给他的待遇远远超过了应届毕业生。
我和阑珊会在周末的时候手挽着手去逛街,当我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晒着太阳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由衷的满足感。
偶尔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看电影、唱歌、爬山、打牌,输的人贴一脸白字条。
美满人生,莫过如此。
但生活里埋的那些定时炸弹不会理会我们,它只知道引线燃完的时候,砰的一声爆炸就对了,它不会理会在这声爆炸之后,我们的人生会产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奶奶突然病倒。
我和嘉年买了站票连夜赶往乡下,夜间火车的顶灯照得我们一脸惨白,我们站在吸烟处紧紧抱住对方。我头一次懂得男生的脆弱,他们不像女孩子,可以哭,可以闹,可以迁怒,可以发泄。
他们只能隐忍,只能克制。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有微微的颤抖,我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轻声地叫他的名字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我只能用我全部的力量拥抱他,这或许比苍白的语言更具安慰。
老人病得不算厉害,但无论我们怎么劝她她都不肯离开乡下。她有她的道理,落叶归根。
我伏在她的床边哭得稀里哗啦,她反过来安慰我说:“丫头,要是奶奶去了,你要好好照顾嘉年。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包容。”
然后她又对嘉年说:“这些年你和你妈妈虽然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心里还是有个大概,我是老了,但是还不傻。”
我和嘉年哭得喘不过气来。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他从背后抱着我,头埋在我的发丛里,我感觉到我的脖子湿了一大片。
等到奶奶的身体完全康复了之后,我和嘉年两个人都瘦了一圈。
就在我们回去的前一晚,墨北打来电话,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苏薇,顾萌来找我了。”
我一脸憔悴地在墨北公司附近的露天咖啡座等他,他也是一脸憔悴地过来跟我见面。
我们同时长叹了一口气之后,他言简意赅地跟我解释了一下。
周末的时候阑珊找不到我就央求墨北陪她去买蛋糕。真奇怪,爱同一个人的人也会爱同一家蛋糕店出炉的蛋糕。
顾萌和墨北一照面,阑珊就发现了端倪,那绝对不像是普通朋友的相遇,无论是顾萌极度震惊的眼神还是墨北极度错愕的表情都被阑珊看在眼里。
顾萌不记得她,但是她确实记得顾萌的。阑珊有一项本领,对看过的文字和人都能够过目不忘,所以她很清楚地记得,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顾萌。
吃晚饭的时候阑珊一直不说话,墨北做贼心虚,自然明白她为什么反常。
于是这个笨蛋,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他将自己跟顾萌的过去对阑珊和盘托出!
那天晚上阑珊点的鳗鱼饭直到埋单都没有动过,陈墨北怕她回去会饿,就想再陪她去买点儿蛋糕,但是阑珊笑着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那家店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陈墨北的额头大骂一通。我说你是白痴啊,你以前跟顾萌爱得那么深,你的过去哪一点儿没有她的影子啊?你怎么就蠢得全告诉阑珊了?我跟你说这事换了我,我早抽你了,亏阑珊还能不动气,你到底懂不懂两个人在一起需要一些适时的隐瞒啊?
陈墨北睁着无辜的双眼承受着我的指责,末了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苏薇,我跟你不一样,你谈过很多场恋爱,你被很多人追过,你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但是我不是。我的过去只有顾萌,我长到这么大也只爱过一个顾萌,她就是我过去这二十几年全部的感情,那些欺骗、隐瞒、手段,我全不会。我只知道作为男朋友,我应该给予对方起码的尊重,对她想了解的我的过去,我应该坦白。”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呆子,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没错,是这样,我们很多的人早早地谈恋爱,在我们还不知道爱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已经对它厌倦了,我们玩感情游戏,一面少年老成地感叹这个世界真爱难求,一面又不曾真正检讨过自己对爱情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墨北跟我不一样,他认认真真地爱过一个人,然后被伤害,他完完整整的感情全部给了顾萌,我想他大概没有同等的爱可以拿来给阑珊了。
我想起阑珊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仰起面孔来对着我笑,她说因为有个人肯帮她背那个包袱,所以她很快乐的样子,心里就绞痛。
那顾萌是怎么回事?我问陈墨北。
他顿了顿,说:“也没怎么回事,她就是打电话问我,如果她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我一口拿铁差点儿没喷出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墨北,“这还叫没怎么回事?你应该叫她去死!”
陈墨北严肃地看着我,说了一句我想一耳光扇死他的话。
“我不能叫她去死,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
为了打破僵局,我和周嘉年把阑珊和陈墨北都叫出来吃火锅。
可是火锅怎么能是这样吃呢?这么安静,这么沉默,气氛这么尴尬。
我讲了很多冷笑话,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冷笑了几声,却让我显得更愚蠢了。
陈墨北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看了看阑珊,她一脸的淡然就跟没听到任何声音一样。
陈墨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起身出去接电话,我把筷子一摔,偷偷地跟了过去。
我是挺龌龊的,但我觉得比起电话那头的顾萌,我还是要好点儿。
我就是这样偷听到陈墨北跟顾萌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的,虽然周嘉年劝过我,朋友也要有个分寸,这事轮不到我去插手。
但是阑珊她是根本不懂得为自己争取的女孩子,或许她不是不懂,她是太在意自己的姿态,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一个狼狈的拉锯战当中。
她不是顾萌,不是我,也不是晴田。
晴田曾经找过我,当然是背着周嘉年,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中心思想是让我离开周嘉年。
我看着她那张孩子气的脸,我想如果阑珊也这样去请求顾萌或者说是威胁顾萌,那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见过阑珊的母亲,见过了她我才明白为什么阑珊会有超过她本身年龄的睿智和淡漠,那跟她有一个那么高雅和端庄的母亲是有很大关系的。
阑珊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宁可手心向下,绝对不可手心朝上”。
她母亲告诉她,永远不要等人施舍。
所以在那天我们吃完火锅之后,她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去,我握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但她只是微笑示意我不必多言。
我想也许她心里也怪过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陈墨北跟顾萌的事。
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我不过是希望她幸福。
我躲在树后面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阑珊她没有回家。她也同样一路跟着陈墨北,就在马路的对面看着顾萌从车上下来抱住陈墨北,他们吵,她哭,他对她吼,但他们又抱在一起,最后她甩了他一个耳光,绝尘而去。
阑珊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对白,就算这是一场黑白默片她也看懂了全部的意思。
从来不肯当着别人面落泪的林阑珊,在我和陈墨北走了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片潮湿。
如果不是多年后她在电话里提起那个夜晚,我恐怕都不记得后来那些事了。
后来我跟陈墨北去大排档喝酒,他告诉我,顾萌不准他跟别人在一起,不管是谁都不能,因为陈墨北只能爱顾萌。
陈墨北觉得很可笑,他反问顾萌,那你为了那些香水、手袋、名牌风衣,还有你这辆该死的MINI背叛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顾萌哭起来还是像当年一样,她开始把从前的事情翻出来说,太多了,陈墨北的人生永远不可能摆脱掉顾萌的影子,那些共同牵手走过的光阴,那些温柔岁月,那些干净得像水一样的情感。
但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最后激怒顾萌的是陈墨北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跟妓女没什么区别?不过你是批发,她们是零售”,就是这句话替他招来了一个耳光。
那晚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我依稀记得墨北哭了,但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阑珊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阑珊去北京之前再也没有见过墨北,无论墨北怎样找她、打电话给她,她总是能想到办法躲开。
但她见过我一次,跟我说起了关于她母亲的故事。
也是在这么久之后她才了解自己这个生命的来处,当初她的父母很相爱,但由于父亲家里的原因,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
阑珊的父亲步入那场带着目的性的婚姻时,他并不知道阑珊的存在。那时阑珊还只是母亲腹中一团小小精血,随着倔强的母亲来到这座城市。
多少年,他们一直只是书信来往。阑珊的母亲是何等骄傲的女人,断然不会容许自己成为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她只会在信中简短地提起阑珊的成长,她长牙齿了,她学会走路了,她会说话了,她识字了、上小学了、升中学了、考上大学了……
她不容许他来探望女儿,而他居然也真的做到了这些年来仅仅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来了解阑珊的生命痕迹。
直到前几个月,信上说,阑珊谈恋爱了。
阑珊笑起来,很自嘲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失恋了。
我本想告诉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但我还没有说出口,阑珊就告诉我:“苏薇,我要回北京了。”
多年后大太太去世了,姨太太带着私生女从异乡回到家乡,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对不对?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笑着摇头,“苏薇,我很好,我撑得住。
“我父母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爱情真的是时间、空间、穿插在生命中的无数的人都抹不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当我将这一切转达给陈墨北听的时候,他也明白了。
飞机起飞时那巨大的轰鸣,也许真的在陈墨北的心脏上划出一道口子。
我想,当初陆意涵离开这里的时候跟阑珊是同样一种心情吗?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阑珊离开的那天晚上我跟周嘉年说我想陪陪陈墨北,周嘉年点点头,叮嘱我到家之后打电话给他。
我和陈墨北坐在凳子上看着墙壁,墙壁上贴着很多相片,被镜头定格的女孩子有一张清冷孤傲的脸,我们都没有看到那张脸上露出过哀伤的表情。
陈墨北轻声说:“从此我的生命里,既无顾萌,也无阑珊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哈哈地笑,“不过还好,我还有苏薇。”
但差一点儿,他连苏薇也没有了。
我走在往日熟悉的漆黑的巷子口的时候,忽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另外一只手开始撕扯我的衣服。
我明白要发生什么了,极度的恐惧激发了我身体里那一部分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力量,我拼了命地撕咬,像一只野兽。
但我依然还是被那个黑影推倒在地,我看着苍茫的夜空,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绝望。
那股令人作呕的、野兽般的浊气喷在我的脸上,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我的手脚都没有力气,只有喉咙里还有,当我最后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想要尖叫的时候,冰凉的刀贴在了我脖子的大动脉上。
那一刻我的眼前像电影一样回闪了很多画面,一帧一帧那么快,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爱的人,还有那些爱过我的人……
我清楚地听见我身上那些布料被撕毁的声音,它们在这个静得有些过分的夜晚显得那么剧烈而突兀,我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跟生命比起来,有些东西是可以丧失的吧?
晴田冲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万念俱灰了,我原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我苏薇的人生从此要永远背负这个噩梦了,我苏薇的人生将永远停滞在这个夜晚了。
晴田哭着来拉那个黑影,她口齿不清地喊着:“不是说吓吓她吗?只是吓吓她啊……”
只这两句话我就明白了,我想我这一生的仇恨恐怕都凝聚在我看向晴田的那一眼了,如果晴田她在那一瞬间跟我对视,她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她没有看到我的眼神。
小小的晴田被那个黑影揪住长发,重重地撞向了斑驳的墙壁。
晴田栽倒在地上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知道自己找了个多么凶狠的角色,她从小衣食无忧,自然不会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为了活下去可以视法律与规范如无物,他们为了衣食,为了钱财,可以挣脱约束并产生破坏。
晴田以为只要给了钱就可以了,她只是想吓吓苏薇而已。就像她年幼时看他们班某个女生不顺眼,叫一群人在下午放学之后围着那个女生往她身上扔毛毛虫那样。
她以为这次不过也是毛毛虫,但她对人性中那些贪婪和暴戾实在太缺乏了解了。
她不知道自己脖子上那条月光一样的白钻项链和苏薇的美貌一样会激发这个黑影骨子里的兽性,那是对钱财和美色的双重贪婪。
我看着她像一株植物一样缓缓地倒下去,那个黑影重新覆盖在我惊恐的眼睛里……
霎时,我窒息了……
那一刻我只希望时间快一点儿过去,天快一点儿亮起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吧……
苍天,请求你,如果有一颗子弹,就让它穿过我的心脏,让我从这个肮脏的尘世彻底解脱吧。
周嘉年从巷子口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晴田用她的衣服包裹住了,她看上去很伤心,手忙脚乱地替我整理我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但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飞到了空中。
周嘉年从地上抱起我,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对焦,终于确定这个人是我可以信赖的,才昏昏沉沉地瘫在他的怀抱里。
晴田哆嗦着想对嘉年说什么,又或许她只是想对自己说什么,她喃喃地,用几乎不可耳闻的音量重复着:“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吓吓她而已……”
但他视而不见。
晴田绕到他面前拦住他的时候,他终于低沉地说了一句,滚开。
我丧失意识之前,只记得晴田小小的身躯被那个巷子的黑暗淹没了,她那么小,那么孤单。
我在陈墨北的公寓里昏睡了很久,我知道周嘉年和陈墨北轮番在照顾我,但我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
我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我缄默,只要我不醒来,那个夜晚便会尘封、褪色、消逝,最终变成跟我的生命毫不挂钩的粉末。
是我低估了周嘉年对我的爱,后来我总是想,如果我早一点点振作,那么,周嘉年的人生会不会改写?
但宿命这回事,没有如果。
夜凉如水,周嘉年忽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过来,发现我不在床上。
他在阳台的角落里看到蜷曲着将窗帘卷在身上的我,他慢慢地走过来,蹲下来,想要抱我。
但我哭着哀求他:“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一阵沉默,周嘉年像被定格了一般深深地凝视着我。
他说:“苏薇,从前我不懂得什么叫痛,但现在我懂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依然是那么清亮,我把脸埋在双膝之中,语无伦次地小声哭喊:“我真的想死……但是我怕死……我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疯狗咬了,忘掉这件事情……忘掉那个晚上……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周嘉年任由我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过了很久,他扳住我的头,他的表情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他问我,苏薇你要怎么样才能忘记这件事?
我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要、他、死!
他看了我好久,他没有问我真的假的,他只是说,那好。
周嘉年没有去问晴田那个黑影是谁,他抱着我离开那条巷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对晴田说,但他的背影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人性之中必定有阴暗的一面存在,即使是以“爱”的名义,也不会例外。
他自离开校园开始就混迹于社会,各条道上的朋友都有一些,何况这不是什么大城市,稍微打听打听就能找出那个黑影。
那晚,晴田提了一只限量版的手袋,但她醒过来的时候手袋连同她脖子上的项链都没有了。
那些东西男人拿着唯一的用处就是出手,换成实实在在的钱。
社会人际是一张大网,没有人能成为漏网之鱼,周嘉年很轻易地就查到二手店里那只限量版手袋的来源。
我无法猜测周嘉年在动手的那一刻的心情,他到底想没想过那一棍一棍抡下去之后的结果?他有没有想过对方的脊椎并不是钢铸铁造的?他有没有想过故意伤害导致他人终生瘫痪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不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这是有法律规范和约束的文明社会。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
但我想如果换了我,有人伤害了周嘉年,我也一定会拼了命地去报仇。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不会用温暾的方式告诉对方“时间会慢慢治愈你”,我们不会。
我们要血债、血偿。
于是,我只来得及在他上警车之前赶到现场,人声鼎沸,满世界的人都看着我们,但我只记得他最后回望我的那个眼神。
陈墨北陪我一起去探视他,我们一照面我就想冲过去撕碎他,我声泪俱下地捶打着玻璃问他:“值得吗?值得吗?周嘉年,你回答我,值得吗?”
那一刻我简直分不清楚我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了,如果是爱的话,我为什么想要跟他同归于尽?如果是恨的话,为什么我又觉得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最后我没有再骂他,再怎么骂他也是于事无补,况且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觉得值得”,我只是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周嘉年,我等你,你坐一辈子牢我都等你!”
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晓得我这句话他听进去了。
探视完周嘉年出来,陈墨北问我:“苏薇,要不要抱你一下?”
我摇摇头,“我没事,我扛得住。”
但是我一说完这句话就扑到陈墨北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要丧失的早已丧失,你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只觉得这诗很漂亮。但我阅历尚浅,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在陈墨北的面前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要面对这么多的灾难和离别,我们还要对这千疮百孔的生命感恩,为什么我们对过去和未来都如此无力,为什么我们的手里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现在?
为什么……
陈墨北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他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他还说:“苏薇,既然决定等下去,你就要坚强面对。”
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着周嘉年回乡下,我站在拥挤的过道里,我跟自己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对,但那时我死也想不到,所谓的辛苦的事情,竟然会辛苦到这种程度。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面对,我承担。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受到了这座城市的诅咒,否则为什么留下来的就形单影只,而另外一些索性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最后一次见到晴田,她脸上的孩子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沧桑。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在我的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很久以后,我收到一封信,没有地址,但邮戳告诉我那是一个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去到的地方。我试图在地图上把它找出来,但最后我放弃了。
其实没有必要了,搞清楚她到底在哪里有什么意义?
她在信中告诉我,她根本不是千金小姐。
她说,苏薇,在你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嘉年,为什么不肯跟我在一起。他每次都能想出不同的借口,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因为你家太有钱啦,我高攀不起。
那时我很天真地以为那些理由都是真的,我还气急败坏地跟他理论,我出生在富贵人家难道是我的错吗?
其实我真是蠢,我哪里晓得我根本不是……不是所谓的豪门千金,我不过是他们收养的弃婴而已。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吗?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妈妈生了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根本不可能再生一个女儿——虽然她是那么渴望有个女儿。
我哥哥十七岁出国留学,临走之前父母觉得他已经是大人了,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后来他又告诉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仗着自己优渥的家庭条件胡作非为。
如果不是他们回国了,如果不是我嫂子担心我跟我哥哥争家产,如果不是她未雨绸缪想将一切对她丈夫来说是潜在危险的因素一一清除,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走啊走啊,后半夜下起了雨,我浑身冷得直发抖。
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去死。
我如果真的死了,也算是对你和嘉年做出了最具诚意的忏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犯下的错。
苏薇,曾经我也是善良的人,曾经我也很单纯,曾经我也想过对你们奉上祝福,或者像陆意涵那样,就算不祝福你们,但我也不再打扰你们。
我真是鬼迷心窍,我自己都想不到我为什么那么恶毒。
我哭,就要全世界陪我一起哭;我痛,就要全世界陪我一起痛。
我不幸福,我就要你们都不幸福。
那天晚上我其实就躲在拐角处,我听见你的呜咽和嘶喊,很奇怪,我没有得到意想中那种报复的快感,反而我很心慌、很怕,甚至很后悔。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把钱全给他了,为什么他不遵守交易?
是我太愚蠢,我的愚蠢害了太多人。
苏薇,我真的很抱歉,纵然我死一千次都不能够洗清我的罪孽,这么多年来,那个夜晚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噩梦,也是我的。
苏薇,我不奢望你们会原谅我,永远不奢望。
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这个山区里,每天跟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读书识字,我觉得我的灵魂找回来了。
苏薇,此刻我只想很诚恳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本想将这封信带去给周嘉年看,但他一听到我提起晴田的名字便面露不悦,我只得默默地将它塞进口袋。
后来晴田陆陆续续给我写了很多信,但从来不留地址,所以即使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已经不恨她了,其实我已经慢慢地忘记那个噩梦了,但这一切我都没有办法让她知道。
或许她给我写信,也并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仅仅是想通过这个方式让她自己不至于显得太孤独——因为她写出去的信,还是有处投递的。
生活再次回归到了平静的状态,只是没有了阑珊,没有了嘉年,没有了顾萌,也没有了晴田。
我和陈墨北总是混在一起,很多人都以为我们是情侣。
但其实,我有我在等待的人,他也是。
我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顾萌,关于她的名字我们也渐渐不再提起,只是有一次圣诞节,我和陈墨北从酒吧出来,一个卖花的女孩子拦住我们说,哥哥,给姐姐买枝花吧,姐姐多漂亮啊。
那一刻他微微有些失神。
他想起多年前的圣诞节,他们都还是穷学生的时候,他曾经用一个礼拜的伙食费买了一束红玫瑰给顾萌,她收到的时候非但没有笑,反而哭了。
她责怪他乱花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但后来,她觉得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很好、很美,甚至值得她放弃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的感情。
仅有这一次,我听陈墨北提起她,之后这个名字在我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后来的这些年里,闲来无事我会一个人想一些问题,我想得最多的是,爱情可以以多少种方式存在着?
陈墨北说,上帝允许爱情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包括同性爱同性。
他已经不是青葱少年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淡然。
我承认他说得对,爱情是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的。
我爱你,你也爱我,但远远不及我爱你那么多,当我痛下决心逼自己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后,我决定把曾经用来爱你的那些爱,拿来爱自己。
这是阑珊和陈墨北。
我曾经爱过你,但我对你的爱不足以抵抗我对物质的爱,我离开你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只是我更爱那些物质而已。
这是顾萌和陈墨北。
还有一种,我很爱你,爱得不受理智控制,爱得想要毁灭你爱的人。
这是当年的晴田。
不过幸好,幸好,还有一种:我们相爱,任何力量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这是苏薇和周嘉年。
每隔半个月我就会坐一列绿皮火车去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小站,小到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喜欢那里,它不像麦兜描述的马尔代夫那样“椰林树影,水清沙幼”,但它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清新的空气,还有一位对我很好很好的老人家。
她是我爱的人的奶奶,她是周嘉年的奶奶。
老人的面容布满皱纹,但你一点儿都不会觉得那些皱纹难看,那是岁月的积累、智慧的沉淀,老人自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一个人来呢?为什么嘉年不一起来呢?
她从来不这样问,好像冥冥之中她洞悉了一切。
只是每次我走的时候,她都会送我很远很远,再一个人慢慢地沿着乡间的小路走回去,我常常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背影就红了眼睛。
在乡下的晚上,我会睡得特别好。
所有那些离开了的人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们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有时候我醒来之后都会产生错觉,分不清楚梦和现实。
我想到底他们是我梦里的人,还是真实出现过的人呢?
如果是梦里的人,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如此真实?
如果是我生命里实实在在出现过的人,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渐渐地,我便不再去想了。
或许我们的青春原本就是一场梦,这场梦里有过欢笑和温暖,也有过残酷和背叛,只是后来他们都醒了,都被宿命安排去了不同的地方,继续去做别的梦了。
而我还沉浸在这个梦里,固执地做那个一直不肯醒来的人。
但也就是因为我一直在这个醒不来的梦里,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告诉自己,苏薇,你很勇敢,你等得起。
周嘉年,就算死亡,也无法让我们分离。
经过了这么多之后,我才能坦然地回答当初坐在黑暗之中看着话剧,质疑自己的那个苏薇,是的,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