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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edy of Errors
错尽错绝

前言

青年时代的莎士比亚,一个来自内地城镇的小伙子,怎样在伦敦开始他的戏剧生涯:进入戏班子,成为它的一个成员,以至把戏剧创作作为他终生的事业,这其间的种种经历、前后踪迹,早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土中,无从追寻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所幸的是莎士比亚在喜剧领域中最早的、带有模仿痕迹的一个习作留了下来,让我们至少可以窥见了莎士比亚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怎样跨出他最初的几步。

试拿《错尽错绝》和莎翁日后所创作的一系列喜剧作比较,那么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一个模仿之作,一个习作。它脱胎于古罗马剧作家普劳图斯(Plautus,约公元前254~前184)的喜剧《孪生兄弟》,喜剧情节完全建立在匪夷所思的接二连三的误会和巧合上。尽管阴错阳差,情节很热闹,却经不起推敲。在莎士比亚的十多个喜剧中,独有它以“喜剧”自命:“A Comedy of Errors”(误会的喜剧),实际上,称作“闹剧”该是更合适。

可以相比较的是《仲夏夜之梦》(约1594)中最精彩的一场戏(第三幕第二景),情节同样十分热闹,也是异想天开,两对痴男怨女,在森林之夜,疯疯癫癫,一会儿爱,一会儿恨,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都认不得自己,十分好笑,然而这是观众会心的微笑。这场戏,荒唐透顶,带有强烈的闹剧色彩;然而在荒唐透顶的后面,自有着内在的社会意义,有它的合理性。

当封建统治阶级的意志还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时,强调爱情的盲目性,无理可喻,把它人格化了,成为被扎没了双眼的小爱神,只知道凭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向封建戒规猛烈冲击,在这疯疯癫癫里岂不隐隐体现着一种人文主义的精神: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

在这个早期喜剧里,错尽错绝的误会最后都解释清楚:原来如此!就没戏了,没能给观众留下多少回味。它只是一个娱乐性的闹剧,思想上比较苍白。

《第十二夜》中也有一对孪生兄妹,引起了同样的误会,闹出了笑话;可是当奥薇拉被人误认作她的哥哥时,她顿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线希望:说不准奇迹出现了,海上遇难的哥哥还在人间:

真有这好事?这幻想居然能实现?——

好哥哥啊,是他把妹妹我,错当了您。

《错尽错绝》中的父亲一上场就交代:他十八岁的小儿子带着仆人去外地寻找从小失散的孪生兄弟,小安提福自然从小听说他们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他来到当地,人们都叫着他名字,却莫名其妙地被当作了另一个人,奇怪的是,竟绝没猜想到,他要寻访的同名兄弟,可能就在这城里。更不可理解的是,走遍各地寻访两个儿子的老父,目睹当地闹出了牵涉到他一个儿子的双包案,头脑同样迟钝,竟没能识破,纠纷中的另一个人,该是他另一个儿子。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贾政猜灯谜,谜底是明知道的,却为了取悦贾母,故意乱猜,领了几次罚,这才把谜底道破。《错尽错绝》不也是这样?谜底是明摆着的:双包案后面有一对双胞胎。可是青年剧作家初试笔头,兴趣浓厚,阴错阳差的误会越多越好,就是舍不得揭这个底;这样,出现在这个闹剧世界里的人物,要不是在装蒜,就是都成了只会吵吵闹闹的感性动物。台下的观众要认真地把这闹剧当作巨大的悬念来欣赏,势必也得抑制着自己的思辨能力才行。

在《错尽错绝》之后,青年剧作家又有三个喜剧相继问世:《驯悍记》、《维罗纳二绅士》、《爱的徒劳》,都属于早期之作;即使在早期喜剧中,《错尽错绝》和后出的三者相比,也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不容讳言,和莎士比亚日后在艺术道路上所取得的成就相比,他的早期习作确是存在着好些不足之处;不过如果我们再回过身来,拿《错尽错绝》和他所取材的前身《孪生兄弟》相比,观感就不同了。我们自会发现,即使是青年剧作家还不够成熟的习作吧,也自有它的独创性,有它的灵感,不缺乏引人注目的闪光点。

首先在戏剧结构上另出新意,设计了一个框架,以老父寻子,来到当地开始,以老夫妻相认,和一对儿子团聚告终;这样,把古罗马喜剧所叙只限于两兄弟的遭遇,扩大为整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关注着夫妻之间、父子和母子之间、兄弟之间的牵肠挂肚的骨肉情分;何况又给老大添了一位小姨,和小安提福喜结良缘,更给戏剧增添了不少人情味。

莎士比亚又给孪生兄弟增添了另一对作为家奴的孪生兄弟。两对孪生兄弟,一下子增添了多少阴错阳差的搭配!莎士比亚充分利用了种种可能性,制造了密集型的纠缠不清的巧合和误会,让一个个当事人都掉进了摸不着边际的迷宫。在闹剧的结构布局上,青年剧作家可说很有一手,把古罗马喜剧作家完全比下去了。

最可注意的是两个喜剧所表现出来的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孪生兄弟》一开场,就是做丈夫的气势汹汹把妻子夹头夹脑臭骂一顿,可怜那做妻子的躲进内室,不敢露一面,也不敢吱一声,自己最好的衣服却被丈夫偷了去讨好妓女。她没有家庭地位可言,她没名没姓(还不如剧中的妓女有一个名字),只有一个比女奴好不了多少的身份:“妻子”;但只怕连这妻子的身份也保不住——兄弟相认后,丈夫准备重返家乡,把当地产业,包括奴隶,交托家奴变卖;你听这家奴怎么喊话道:“谁都可以来买,只要有现钱。他的妻子甚至也在拍卖之列,只要有人想买。” 剧作家抛出这么一句侮辱妇女的“俏皮话”去讨台下猥亵的笑声,好宣告全剧到此结束。

在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德丽安娜有自己的人格、个性,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坚决维护妻子在家庭里应有的地位:既然丈夫要求妻子绝对的忠贞,妻子同样有权利向丈夫要求专一的爱情,词正义严,丈夫如果寻花问柳,那么可怜啊,清白的她被淫秽玷污了:

我的血液里,混杂着淫欲的罪孽——

既然咱们俩结成了一体,如果你

背叛我,那你的肉体也毒害了我——

你把我污染了,我成了你的娼妓。

阿德丽安娜所向往的夫妻关系应该进入这样一种境界:

你和我,本该是不可分离的整体啊;

我本该是你更亲、更好的另一半呀!……

亲人啊,要知道,把一滴水珠掉进

那波涛拍岸的海潮,你办得到;

要想从海湾捞回那原来的水珠儿——

那圆满完整的一滴,不多也不少,

这可办不到啦!同样的,你怎么也不能

撇开了我,从我那儿夺走我的你。

结为夫妇,情同连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里是一位妇女把理想中的夫妇关系描述得多么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啊。正是这一片感人的深情蜜意,把闹剧一下子提高到了诗意的境界。

进入了创作的丰收期,莎士比亚又塑造一位深明大义、气度不凡的古罗马贤女:勃鲁托斯的爱妻波希娅。她看出丈夫几天来日夜不安,想为他分忧解愁,可丈夫惟恐连累妻子,不愿吐露真情,于是引出了做妻子的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难道夫妇的名分规定:我不该知道属于你的秘密?说起来我难道不是——

您自身的一部分吗?但即便是,

也只是有限的一部分,不过是为着

陪您吃饭,伺候您睡觉,有时候

跟您谈谈天而已。我的生存难道

仅仅是为了使您能寻欢作乐?

假如仅此而已,波希娅仅仅是

勃鲁托斯的娼妓,不是他的妻子。

先进的思想家曾指出过,在男权主义的封建社会及资本主义社会里,贞操只是对于妇女的片面要求,妻子和妓女的区别只在于一次性地、而不是计时计件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可是莎士比亚的这一早期剧作让我们看到:在波希娅站出来之前,已有阿德丽安娜和她遥相呼应了。为了卫护妻子的尊严,坚决在妻子和妓女之间划清一条不容混淆的界线。

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女主人公总是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而每逢小丑出场,舞台气氛总是特别活跃;即使是早期喜剧吧,最值得称道的剧中人物同样是主妇阿德丽安娜和大、小德洛米奥这一对家奴。他们俩可说是一对绝妙的人物,最善于临场发挥、插科打诨,有不少妙言隽语都出自他们之口。

这一对双胞胎不仅长着同一张脸,更糟的是还合顶着同一个名字。大、小德洛米奥偏又名、实不分,死活把自我和自己的名字认作一回事,笑话就此来了。他们俩隔门相峙,门外的大德洛米奥听得门内有人自称是看门的,而且名叫德洛米奥,顿时发急了:“奴才!你抢了我职司,还盗我的名!”

更好笑的是,两对双胞胎最后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面里,公爵闹不清谁是谁,问道:哪一个算是他本人?大、小德洛米奥都抢着回答:

——大老爷,我是德洛米奥,叫这人快走!

——大老爷,我才是德洛米奥,别叫我走。

兄弟俩都认定了只有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名字,才有自我的立足点;原该是名字附属于自我,现在给颠倒过来,把自我附属于名字,惟恐一旦被盗走了名字,他什么都不是了;那么这兄弟俩岂不要展开一场十分罕见而又可笑的“还我名字”的保卫战呢。

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却处处被人当作了另一个人,起先,小德洛米奥还顶得住,认为:“这家伙准是疯了,我也是疯了,咱们闯进一个魔幻的世界了。”可是他内心越来越发慌,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忽然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小德洛米奥不存在了,没处找寻了,他怆然若失,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认得我吗,少爷?我是德洛米奥吗?我是你的仆人吗?我是我自个儿吗?

这时候的小德洛米奥想必感受着一阵仿佛天摇地动的眩晕:他认不得自己了;那是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失落感——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境遇里(例如社会发生了阶级分化的大动荡,有人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才会产生这自己认不得自己的恐慌心理。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二世被迫逊位,交出王冠时,这位丧国之君满腔辛酸地发出了“我是谁”的哀鸣。一位国王的失落感,是整个历史剧《理查二世》中最为精彩的一场戏。现在我们看,青年剧作家初试笔头,就显示出他具有一种非常敏锐的洞察力,一种丰富活跃的想像力,设身处地,替一个被包围在误会圈中、晕头转向的家奴道出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失落感。

全剧结束时十分热闹,接二连三地闹出了那么多误会后,终于老夫妇相认,父子相认,母子相认,兄弟相认,小夫妻相认,再加上一对情侣相认,一切误会都解释清楚了;可是即使真相大白,麻烦的根源(两对孪生兄弟)已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谁想到误会还是照样继续下去。这新的一轮纠缠不清却有了新意,获得了一种喜剧性的幽默感。首先闹笑话的是公爵,把老二当成老大,问道:“安提福,你当初是从科林斯来的吗?”随后解嘲地说道:“且慢,你们俩站开些,我闹不清谁是谁。”

接着是做妻子的闹了更大的笑话:错认了丈夫。她问兄弟俩:哪一个今天跟她一起吃了饭?小叔回答道:“那是我,好夫人。”于是她立即献上一份妻子的柔情:“你不是我亲丈夫吗?”

兄弟俩面貌酷似,连做妻子的都认不出来,错认了小叔,以为是和丈夫一起吃饭,那本是闹剧应有的文章,编造出来图一个热闹罢了,并没多少情趣可言。现在丈夫就在眼前,做妻子的一错再错,还要认小叔做亲丈夫,这就有了意外的情趣。

她是一位好妻子,怎么也不能想像自己关紧大门、满脸春风地去陪一个陌生男人吃饭,因此认定和她一起吃饭的必是她丈夫无疑。这是她的情操,她的道德观念,但也可说是她的成见。正因为这样,使这位好女人在真相大白之后还是看不清事实的真相,闹了个大笑话。台下的观众笑了,这是会心的微笑。由于成见、一叶障目而出错,也同样是我们人生中的教训啊。在笑那位深情的妻子时,实际上我们也是在笑自己。这笑声,因为来自幽默感,是喜剧性的、有回味有境界的笑声。

接着又是常年跟随主人的德洛米奥错认了主人。他跟公爵一样,以貌取人;双胞案已经揭开了,可还是对表里不一没有足够的认识,还是要错把外表当作真相。这就更突出了这一类错觉的普遍性,在笑声中我们体味到一种淡淡的人生哲理。

全剧进入高潮时,年青的剧作家仿佛文思喷涌,灵感纷至沓来,尤其是笔下的那一对小丑,沾染了灵气,妙语如珠。大德洛米奥曾经被当作疯人,和主人捆绑在一起,亏得主人用牙齿咬断绳索,挣脱出来;因此老父亲问起:“他可是你的家奴,叫德洛米奥?”这个家奴抢着回答道:

老人家,一小时前,我是他的家奴,

可是多谢他,咬断了束缚我的绳索,

把我解放了,因此现在我可是

他的家仆德洛米奥了——一个自由人。

他聪明机智地借肉体上的松绑,一下子连接到人格上、法律上的松绑:声称已被解放了,他单方面宣告自己是“一个自由人”了,不再是一名家奴了。这恐怕当不得真,只能是插科打诨而已(始终没得到主人的点头表态),却自有其深沉的内涵,道出了一个奴隶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什么:——还我自由。

全家团圆了,喜剧还留下个尾声,由大、小德洛米奥占领整个已空了的舞台。兄弟俩仿佛是一对最出色的相声演员,对话不多,却妙趣横生,用满堂笑声送走了散场的观众:

我把你看成我的一面镜子,

没看成我兄弟。我瞧见了你,才明白

原来我啊,还是个招人爱的小白脸呢。

我们说,《错尽错绝》脱胎于古罗马的《孪生兄弟》而青出于蓝,这主要指布局结构而言。如果拿喜剧中写得最有光彩的人物而言:阿德丽安娜和大、小德洛米奥,那是在普劳图斯笔下黯然无光的“妻子”,没一点儿灵气的家奴所无法相比拟的;那不仅是青出于蓝,应该是脱胎换骨了。这一份点铁成金的才华和灵感,似乎向我们预告着:正站在创作道路起点上的青年剧作家,将会有一个远大灿烂的前程。

剧中人物

以弗所公爵

伊吉恩 叙拉古商人

艾米莉雅 其妻,女修道院院长

伊吉恩的孪生子

孪生兄弟,家奴侍候安提福兄弟

阿德丽安娜 安提福(以)的妻子

露契安娜 其妹

露丝 女仆(也称“耐儿”)

巴尔萨泽 商人

安吉罗 金匠

商人甲 安提福(叙)的朋友

商人乙 安吉罗的债主

术士品契

妓女

差役

狱卒,刽子手,官员及侍从等

场景

以弗所

译者按,在原始版本中,两对孪生兄弟分别称作“以弗所的安提福”,“叙拉古的安提福”;各自的家奴同样标以地名,以示区别:“以弗所的德洛米奥”,“叙拉古的德洛米奥”。

为阅读方便,译本中称之为“大安提福”,“小安提福”。德洛米奥同样以“大”“小”区别。用“大”“小”代替地名,更能显示出亲密的血缘关系,更富于人情味。

在开头第一场戏,伊吉恩老人自叙身世,提及当年遭遇海难:“我那妻子,更疼爱的是小的一个”,把他和另一对预备将来给两个孩子当仆人的双胞胎中的一个捆绑在一根桅杆上。后来伊吉恩却又这样说及带在他身边的孩子:“我那最小的孩子,可最操劳我的心……”。

这一对孪生兄弟谁大谁小,原作有所提及,但前后不一致。以情理而论,似不妨认为已有家室,而且和阿德丽安娜成为“多年夫妻”的“以弗所的安提福”为“大安提福”;而还没成家立业的“叙拉古的安提福”是“小安提福”。

这样,“大安提福”娶的是姐姐,“小安提福”即将迎娶的是妹妹,这里又体现了一种喜剧性的对称规律。

同样的,根据喜剧性对称规律,侍候“大安提福”的当属“大德洛米奥”,侍候“小安提福”的只能是“小德洛米奥”。

无论以地名、还是以“大”“小”称呼两对孪生兄弟,都只是为便于读者有所区别而附加上去的;在舞台上,两对兄弟始终不分彼此,合用一个名字:“安提福”,“德洛米奥”。

第一幕

第一景 公爵府大厅

[公爵,客商伊吉恩,狱卒及侍从等上]

伊吉恩

公爵,尽管定我死罪,判我极刑吧——

这就一了百了——我的苦恼和不幸。

公爵

叙拉古商人,别再苦苦求情了,

我决不会徇私而违反了法律。

都为了你们的公爵,心狠手辣,

近来他对我们奉公守法的商人,

只因为交不出巨款,赎他们的命,

叫他们用鲜血来祭奠他残酷的法令。

那就别怪我,神色威严,没一丝怜悯。

自从我跟你们好斗好闹事的同胞

发生了那么些血溅命丧的仇恨,

最高的会议已颁布严正的公告,

叙拉古人这么实行了,我们也照办,

敌对的双方城市,断绝交往。

岂仅这样,如果有以弗所的人

竟然出现在叙拉古的集市和市场——

反过来,如果叙拉古那边的人

闯进了以弗所的港口,都难逃一死,

他全部货物听凭公爵没收;

除非他能够凑足一千个马克,

作为罚款,赎回他的一条命。

你那些货物,即使按最高的市价

折算,也不满区区一百个马克,

因此,理当依法判处你死刑。

伊吉恩

这也好,你一声令下,我被押赴刑场,

随着夕阳西下,结束了我的悲伤。

公爵

唉,叙拉古商人,简单地说一说,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老家,

又是为什么,来到以弗所这地方。

伊吉恩

让我讲一讲那些难言的苦难,

再没有比这使我更感到沉痛了。

可为了让世人知道,我落到这下场,

是出于人性,并不是有意要冒犯。

且表一表身世吧——只要能把悲伤忍住:

叙拉古是我的出生地,后来娶了

一位好姑娘,给了她幸福的家庭,

我们俩生活美满——没想到由于

后来的厄运,我却把她害苦了。——

日子过得很称心,财富在增加,

我常去埃比丹,买卖做得很兴旺,

谁想到我的代理人却不幸身亡,

留下了大宗货物,可没人看管,

我只得摆脱了妻子温柔的怀抱,

和她告别。可分手还不到六个月,

她已打点好行装,准备追随我,

原来她那时已怀着沉重的身孕——

妇女们的痛苦,又乐意承受的磨难;

她随即平安地来到了我的住处,

要不了多久,她成了一位快乐的

母亲,生下一双好健壮的儿子。

说来也奇怪,双胞胎竟这么相像,

谁也分不清,除非凭他们的小名。

恰好在同一时间,同一家客店,

一个大腹便便的穷女人同样地

生下一对面貌相同的男孩子。

可做父母的真穷,无力抚养,

我买下这双胞胎,将来给儿子做仆人。

我妻子好不喜欢她两个娃娃,

天天缠住我,要早早返回老家去;

我本不想走,可最后还是依了她。

唉,太急于上船、扬帆起航了啊——

我们驶离埃比丹不过一海里,

那老是跟着风儿打转的海浪,

还不曾露出警告我们的凶兆;

可这以后,我们不敢存多大希望了,

只见乌云间透出惨淡的光线,

对惶惶不安的我们发出威胁:

大祸临头了,死亡就迫在眼前。

虽说我自己并不怕跟死神去做伴,

可我那妻子却不停地在呜咽哀泣,——

她知道在劫难逃了,泪流满面,

两个俊美的娃娃也一声声啼号,

在跟着哭喊,却不懂得害怕些什么;

我只得设法阻挡那死神的来到。

可除了一个办法,我束手无策。

逃生的水手们纷纷跳下了小船,

把眼看要沉没的大船丢弃给我们。

我那妻子,更疼爱的是小的一个,

把他捆绑在一根较小的桅杆上——

这本是根备用的桅杆,以防风暴;

另一对双胞胎,有一个跟她的小儿子

捆绑在一起。我呢,看管另一对;

安排好了娃娃们,我和妻子,

眼睛离不开各自看管的娃娃,

我们俩在面对面的桅杆上各自系好。

这大船,在汹涌的浪涛中随波逐流,

照我们猜想,该是往科林斯漂去。

太阳终于露面了,光芒四射,

驱散了笼罩着我们的惨雾愁云,

汹涌的大海也渐渐平息了,这时候,

受欢迎的阳光,让我们望见了远方

有两艘船,正在很快地朝我们驶来,

一艘来自科林斯;另一艘,埃比道勒;

可两艘船还没靠近——唉,我不想说了,

这以后的事儿,你们自个儿去想像吧。

公爵

不,老头儿,继续讲下去,别停下来,

我们会怜悯你,虽说没法宽恕你。

伊吉恩

唉,想当初天神也给予些怜悯,

我现在就不会埋怨老天太残酷了!

眼看两条船离我们还差十海里,

我们撞上了一座巨大的礁石;

就是这突然一下猛烈的撞击,

拦腰截断了我们这逃命的弃船。

我们就这么被粗暴无情地拆散了;

命运同样地留一半给我们做安慰,

却叫我们为失去的另一半而哀伤。

可怜她,压在心头的悲痛同样重,

她那根桅杆的负担却比较地轻,

给阵阵大风很快地刮到远方去。

我遥遥地望见,大概是科林斯渔夫

把他们三个全都救上了渔船。

最后,另一条船把我们救起来,

他们得知了救上来的是什么人,

热情地欢迎海上遇难的客人;

很乐意去赶上那渔船,追回我妻儿;

无奈他们的小帆船,速度太慢了,

只得掉转船头,往家乡行驶。

我怎样丧失了幸福,都向您交代了,

命运折磨我,只给我留下一条命,

好让我讲述自己的悲惨的遭遇。

公爵

为了你所思念、悲叹的人儿,

请务必把在这以后,你和他们,

又有些什么经历,为我详细地讲来。

伊吉恩

我那最小的孩子,可最操劳我的心,

他长到十八岁,开始询问起

他的兄弟,只是苦苦恳求我,

由他的仆从陪同着(他那个仆从

情况也相同,失去了兄弟,只记得

一个小名),去寻访他的兄弟。

我费尽心机,想找回我那个爱子,

却连身边的爱子,也没有了下落。

有五个年头,我周游在希腊四境,

又走遍了亚洲的边区,苦苦地寻找;

我沿着海岸回家,来到了以弗所。

希望成泡影,又不愿就此死心,

把这里,或是有人烟的地方错过。

我多年奔波,如果能让我确信

他们还安然在人间,即使我此刻

就离开人世,我也是心甘情愿。

公爵

不幸的伊吉恩,是命运注定你要

承受重重叠叠的折磨和苦难!

唉,相信我,要不是抵触了法令,

违反了王权、誓言和我的尊严——

君主们即使想收回成命,也不敢

随意破例;我真想为你说好话;

虽说你已经被我邦判处了死刑。

谁也无法收回已宣布的判决——

这么做,会大大地损害我的声誉;

但我还是要尽力之所及,照顾你。

经商的,我给你这一天的宽限,

让你去寻找恩人来救你的命。

去找遍你在以弗所所有的亲友,

不管是乞求,还是借债,把赎金凑齐,

好保全你性命,要不然,就难逃一死。

看监的,押他下去,他归你看管。

狱卒

遵命,大人。

伊吉恩

无望又无助,伊吉恩的路快走完,

眼前是,苟延残喘,把苦命拖延。

[同下]

第二景 市场

[小安提福和商人甲谈话上,仆从小德洛米奥随上]

商人甲

所以,对外人,你只说你是埃比丹人,

要不,你那些货物,就马上给没收;

就在今天,有一个叙拉古商人,

才刚踏上这港口,就遭到了逮捕,

只因为拿不出一笔钱,赎自己的命,

根据我们这城邦定下的法律,

等不到日落西山,他命就不保了。

这是我刚才替你保管的钱币。

(把钱交还给安提福)

小安提福

(向德洛米奥)

给我把这笔钱带到我们住宿的

“人头马”客店,你在那儿待着,

守候我回来。离吃中饭还有一小时,

趁时间还早,我要去浏览一下

这城邦的风土人情,留意观察

生意买卖,欣赏著名的建筑,

然后回我的客店,好好睡一觉——

这长途奔波,已叫我精疲力竭。

你快去吧。

小德洛米奥

你说一声走,有哪个不乐意听你话?——

钱包儿沉甸甸,趁机一下子溜走了。

[下]

小安提福

大爷,这小子为人倒是可靠的,

每当我有什么烦恼事,心情不太好,

他往往说些俏皮话,把我逗乐了。

你可愿意陪着我,去这城内走一圈,

再到我的旅店里一起吃顿饭?

商人甲

大爷,有几位商人已和我约好了,

我巴盼着跟他们做一笔好买卖,

我只能请你原谅了。如果你乐意,

将近五点钟,咱们在市场上见面吧,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该休息了。

我手头还有事,眼前得向你告别了。

小安提福

到时候再见吧。我这就一路去散心,

且在这城里到处走走又观看。

商人甲

大爷,趁着你心意,玩个畅快吧。

[下]

小安提福

他希望我在这儿且玩个畅快,

可我有心事,怎么能玩个舒畅呢?

我像是一滴水珠儿来到这世上,

到汪洋大海去寻找另一滴水珠儿。

可是掉进了大海,这一滴水珠儿

溶化了,无影无踪了,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可怜我,就这样,为找回我母亲、我兄弟,

四处去寻访,不幸把自己也丢失了。

[大德洛米奥上]

小安提福

我同年月、同时日生的伙伴来啦!——

怎么回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呀?

大德洛米奥

还说回来得这么快?——回来得太迟啦!

阉鸡烧焦了,烤肉从铁叉上掉下了,

自鸣钟已在铜片上敲过十二下了,

少奶奶又在我这脸皮上,报过了一点钟,——

她怒火直冒,只因为烤肉凉了,

烤肉凉了,只因为你还没回家来;

你没回家来,只因为你不想吃,没胃口;

没胃口,只因为你已开了斋、享口福了。

可我们,饱尝着戒斋和祷告的滋味,

为你的不检点,得空着肚子做忏悔。

小安提福

别胡扯了,老兄,请告诉我,好不好?——

你把我交给你的钱放在哪儿了?

大德洛米奥

噢——六便士,上星期三你给过我,

已给了鞍匠,少奶奶向他买了缰绳,

钱给鞍匠拿去了,少爷,我没留一分。

小安提福

这会儿我可没兴致跟你胡闹。

快说,别打岔了,钱放在什么地方?

人生地不熟,你竟敢把交托给你

保管的一大笔钱托付给别人了?

大德洛米奥

请少爷坐到了餐桌边再说笑话吧。

从少奶奶那儿我火烧眉毛地来找你,

要是我独个儿回去,我就是根门柱啦,

你的错,她都要一笔笔“记”在我头皮上。

跟我一样,你的肠胃该是你的钟,

时候一到,会敲打着把你赶回家。

小安提福

得啦,你这玩笑开得可不是时候,

等大家都在兴头上,再说笑话吧。

我交托给你的金币,你放在哪儿啦!

大德洛米奥

交给我,少爷?你可没给我金币呀!

小安提福

够了,奴才,别给我装疯卖傻了。

跟我说,交给你的差使,你怎么办理的?

大德洛米奥

我的差使就是到市场上来找你,

把你请回家去吃饭,有凤凰做招牌,

少奶奶和你小姨在等候您少爷呢。

小安提福

得啦,我是个正经人,快回答我吧:

我的那笔钱,你安放在哪儿了?要不,

小心我把你那爱说笑的脑袋瓜砸破了!——

不管我根本没情绪,一股劲地开玩笑!

我给你的一千块金马克,现在在哪儿?

大德洛米奥

你给我头上留下了好几块乌青斑,

我肩膀上,少奶奶又给我留下好几块,

可您俩赏我的,加起来还不够一千块;

要是我把这些乌青块,一块块回敬你,

只怕你挨不起,不乐意消受这好意吧。

小安提福

少奶奶留下的乌青块?你这奴才,

你有了一位少奶奶?什么样的少奶奶?

大德洛米奥

您少爷的太太呀,我那在凤凰店的少奶奶呀!

她空着肚子,正守候你回家去吃饭呢。——

她请你、求你,快快赶回去吃饭吧!

小安提福

怎么!你竟然当面这么取笑我吗?

还懂些规矩吗?狗奴才,我揍你这狗头!

(动手打他)

大德洛米奥

干吗呀,少爷?老天可怜,别打了!——

不得了,你不肯住手,我还是溜吧。

[逃下]

小安提福

我只怕这奴才上了当,我的钱被骗光啦。

听人说,这城里尽是圈套和陷阱,

就像手脚快的魔术师,有一套障眼法,

暗中作法的巫师,会迷人心窍,

勾魂的巫婆,能把人的肉体摧残,

有假充好人的骗子,夸口的庸医,

有许多目无王法的,尽干着坏事;

要是情况真这样,我趁早就离开吧。

赶紧回“人头马”客店,去找那贱奴,

我好担心,只怕啊,我的钱已保不住!

[下]

第二幕

第一景 室内

[主妇阿德丽安娜,其妹露契安娜上]

阿德丽安娜

我丈夫,还有那奴才,都不见回来——

我可是打发他火速去找他的主人呢。

露契安娜,现在准是两点钟了。

露契安娜

也许有哪个商人请他去应酬吧——

离了市场,去什么地方一起吃喝了。

好姐姐,我们吃饭吧,不必往心里去。

男子汉自己作主张,爱怎样就怎样;

只有时间,才作得了他们的主——

时间不早了,他们就动身了,才来了;

如果是这样,姐姐啊,你就忍着些吧。

阿德丽安娜

为什么他们可以爱怎样就怎样,

我们就不行呢?

露契安娜

他们要出门去办事儿呀。

阿德丽安娜

我让他在家等候我,他就要发火了。

露契安娜

要知道,你的意志听凭他牵着走呀。

阿德丽安娜

只有那蠢驴才被人随意牵着走。

露契安娜

唉,倔强的蠢驴就得挨鞭打。

你瞧,天底下,不论是地面上的走兽,

海洋里游鱼,天空中飞鸟,凡是母的,

都听命于公的,接受他们的支配;

男人,更加神圣了,是万物的主宰,

是广大的土地、汹涌的大海的征服者。

他们秉承了高贵的理智和灵性,

飞禽和走兽都得听他的驱使;

男人是女人的主子,是她们的君主。

依我说,你还是顺从他们的意旨吧。

阿德丽安娜

你不愿结婚,是不肯低头服小吧。

露契安娜

不,我怕那合欢床带来的麻烦事。

阿德丽安娜

如果你结了婚,你就得由人摆布了。

露契安娜

还不懂什么叫爱,我该把柔顺先学会。

阿德丽安娜

要是你的丈夫又另有新欢呢?

露契安娜

在他回家之前,我少不得要忍耐。

阿德丽安娜

好耐性!难怪她就是迟迟不嫁人;

没人亏待她,她自然和气又温文。

一个薄命的红颜,把折磨受个够——

一声声在哭泣,我们却要她别难受!

她这份痛苦,要是由我们来担当,

只怕也会哭得这么苦——哭得更加响。

眼前你没有负心的丈夫欺侮你,

你就用软弱的忍耐叫我宽慰些;

要是你眼看着你的权利被侵犯了,

那傻瓜的“忍耐”再不来跟你做伴了。

露契安娜

有一天我出嫁了,就为了给我个考验。

你的仆人回来啦,你丈夫该是在后面。

[大德洛米奥上]

阿德丽安娜

喂,你那慢性子的大爷呢?——一伸手就把他招来了吧!

大德洛米奥

不,是他一伸手把我招了去,左右开弓,赏了我的脸;你不信,(指挨过打的脸)瞧瞧我这脸。

阿德丽安娜

你跟他说了没有呢?他有什么表示?

大德洛米奥

有啊,他一肚子心思都表示在我脸上了;可他出手真快,我是莫名其妙啊。

露契安娜

他说得那么含含糊糊,你听不明白他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大德洛米奥

不是这么说,他一点儿不含糊,给了我那清脆的几巴掌,我听得很明白——我弄不明白的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德丽安娜

我问你,他可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瞧他那模样是一心想让妻子高兴吗?

大德洛米奥

哎哟,少奶奶,我家老爷是疯了呀!——

像头上出了角。

阿德丽安娜

像头上出了角?狗东西!

大德洛米奥

我不是说他当上了王八,气疯了;

可我敢说一句,他彻头彻尾地疯啦!

我请求我家少爷回家去吃饭吧,

他却开口向我要一千个金马克。

我说:“该吃饭了。”他回我:“我的金币呢!”

“肉已烤焦啦!”我说。“金币呢!”他答话。

“你想不想回家呀?”“我的金币呢!——

我给你的一千个金马克在哪儿,奴才?”

“猪肉烤煳啦!”我说。“金币呢!”他答话。

“少爷,我家少奶奶——”“见鬼去的少奶奶!

我不认识你家少奶奶,去你的‘少奶奶’!”

露契安娜

谁说这话呀?

大德洛米奥

我家少爷说这话呀。他又说了:

想不到我居然有家,有老婆,有“少奶奶”!

我干这差使,原本是舌尖的活儿,

承蒙他照顾,让我用肩膀扛回来。

(指肩上的伤痕)

一句话,他着实在这儿给了我好几下。

阿德丽安娜

你,再给我走一回,去把他请回来。

大德洛米奥

又去挨他几下老拳再回来?

看老天分上,另派一个伙计吧。

阿德丽安娜

快去,奴才!要不,我叫你头上开花!

大德洛米奥

你往横里打,他往直里打,

你们俩把我的脑袋瓜打成个神圣的十字架。

阿德丽安娜

快滚!贫嘴的乡巴佬!去把少爷请回来!

(打他又踢他)

大德洛米奥

我这话方方正正,你却把我当作了一个皮球圆滚滚,

就这么一脚踢——

你把我踢过去,他又把我踹回来;

这差使干下去,得用兽皮把我裹住啦!

[逃下]

露契安娜

瞧你,紧皱眉心,一脸的不耐烦!

阿德丽安娜

他眉开眼笑,给骚娘儿们做伴;

我守在家里,想死了,盼不到他笑脸。

难道说,时光已冲淡了我如花的容颜,

可我把青春美貌都献给了他受用;

难道说,我谈吐乏味,头脑已变空?

如果我已不像原先般能说会道,

是无情把我挫伤了——比铁石更糟。

是她们鲜艳的服饰叫他上了钩,

那可不怪我,我的开销在他手头。

嫌我老了吗?嫌我不漂亮?都怪他——

没保养,没温存的呵护,怎能开鲜花?

只消他眼里含笑,像三春的阳光,

我枯萎的容颜,顿时焕发出光芒。

他这头野性的鹿,拦都拦不住,

只想去外边觅野食,把我当泥土!

露契安娜

自讨苦吃的嫉妒呀!快快叫它滚!

阿德丽安娜

受尽了欺,是傻瓜,才不问不闻。

我知道,他只是把目光在骚货身上溜,

要不,到时候了,怎么还不往回走?

妹妹,你知道,他答应送我根金项链,

但愿他为了爱,还把它留在他身边;

这样,才算他还顾念夫妻的情分。

你瞧,宝石的表面,哪怕很晶莹,

也会变黯淡;可是那精巧的金首饰,

经常受爱抚,光彩依然像旧时。

做一个有志气的人,全靠好名声,

一旦把自己搞臭了,再无颜去见人。

我容颜再姣好,得不到他的欢心,

用泪水洗脸,让泪珠陪伴我余生。

露契安娜

疯狂的嫉妒呀,有那么多疯子去追随!

[同下]

第二景 街道,“凤凰”店铺前

[小安提福上]

小安提福

我交托给德洛米奥的金币,他已经安放在“人头马”旅店。这专心的奴仆,

凭他的猜测,又向店主东打听,

离开了旅店,一心要赶来找我;

我方才不可能跟德洛米奥在谈话,

因为我已打发他离开了市场。

瞧,他来啦。

[小德洛米奥上]

怎么啦,老兄,不想再开什么玩笑了?

要是你喜欢挨打,再跟我开玩笑吧。

你不知道“人头马”吧?没收到金币吧?

你家少奶奶要我回家去吃饭吧?

我的家在“凤凰店”吧?你可是疯了?——

我问你,你却尽拿些疯话回答我。

小德洛米奥

什么疯话呀,少爷?我几时开过口?

小安提福

就方才,就这儿,不到半小时以前。

小德洛米奥

你打发我回去后,我还没见到过你呢。

我带着你给我的金币回到了“人头马”。

小安提福

混蛋,你死不承认收到过那金币,

还胡说什么少奶奶,什么请吃饭——

真叫我生气——但愿你倒是放明白了。

小德洛米奥

瞧你的兴致有多高,我也很高兴。

干吗开这玩笑,少爷?我倒要请教。

小安提福

怎么,你竟敢当面取笑我,嘲弄我吗?

你说我开玩笑?请吧,这一下,再一下!

(打他)

小德洛米奥

别打了,少爷,求你啦!你这个玩笑可是一本正经的!干吗要来这个呀?

小安提福

平时候,我跟你也不分上下高低,

当你是我的“傻子”,彼此聊聊天;

我宠你,谁想你反而狂妄地取笑我。

我在谈正经事,你偏当作说笑话。

阳光照满地,小虫子飞出来游戏,

太阳下山了,小虫子钻进了缝隙。

要跟我开玩笑,先得看我的脸色,

摸准了我的心情,再说话行事;

(直指他的脑袋)

要不,我打你这大木瓜,打得它懂规矩。

小德洛米奥

说什么“大木瓜”!它挨不起打呀——我还得保住它;你说它是大木瓜,我可把它当作我的头脑。要是你一定要给它一顿好打,快让我找一个头盔护着我的头,再挨你的揍吧。要不,打烂了我的头,我只好靠我的肩膀动脑筋啦。可是说到底,少爷,我挨打,究竟为的什么呀?

小安提福

你还不明白吗?

小德洛米奥

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只明白我挨了打。

小安提福

要我告诉你为的什么吗?

小德洛米奥

对啦,少爷,为的什么呀?——人家说,每一个“为什么”,其中少不了一个“有缘故”。

小安提福

首先,说到“为什么”——为的是你嘲弄我;其次,说到“有缘故”——你一次不够,还给我来第二次。

小德洛米奥

有哪个这么不明不白地挨了打呀?——“为什么”、“有缘故”,眉毛胡子还分不清!少爷,多谢了!

小安提福

多谢了?老兄,谢什么呀?

小德洛米奥

呃,少爷,谢的是一点儿没什么,平白赏了我这许多!

小安提福

下次补报你就是了——凭你干多干少,一点儿赏都不给!喂,老兄,该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吧。

小德洛米奥

不,我不想吃,我已经吃饱了。

小安提福

有这回事,老兄?吃饱了什么呀?

小德洛米奥

拳头。

小安提福

你是说像拳头般大小的面包吧。

小德洛米奥

要是那样的话,请少爷千万别把冷拳头当作热面包呀。

小安提福

你的道理呢?

小德洛米奥

要不,你又该发火了,你一发火,冷拳头又够我受了。

小安提福

得啦,老兄,记住,开玩笑得看时机。干每一件事,都得讲个时机。

小德洛米奥

要不是你发那么大火,我早就大着胆子推翻你这一说了。

小安提福

你凭什么根据呢,老兄?

小德洛米奥

根据吗,少爷?明明白白,就像“时间”老大爷他那个秃顶,让你看得一清二楚。

小安提福

且听听你怎么个说法。

小德洛米奥

一个人到时候秃了顶,不管时间有多长也没用,再长不出头发来啦。

小安提福

不能出一笔赎金,把头发买回来吗?

小德洛米奥

行啊,花一笔钱,买回一个假发套,你的秃顶就长出别人的头发了。

小安提福

时间老人为什么偏是对人的头发那么小气呢?——头发这东西长得又多又快呀。

小德洛米奥

他老人家把大把的毛发都送给走兽啦,剩下给人的,只稀零零的那么些了;作为补偿,他把知识给了人。

小安提福

呃,可还是有那么多人,他的头发比知识多。

小德洛米奥

凡是有见识的聪明人,他的头发是不会掉的。

小安提福

你本来还认定头发多了,准是个头脑简单,容易受人玩弄的家伙呢。

小德洛米奥

玩女人的家伙,头发掉得最快——可他玩得好痛快啊,头发掉了也甘心。

小安提福

为什么呀?

小德洛米奥

理由有两条,条条都是绷硬的。

小安提福

对不起,我看硬不起来了吧。

小德洛米奥

那我就说:条条都靠得住。

小安提福

才不呢,还说靠得住——干出了这种下流事。

小德洛米奥

那我就说:条条都是说得响的。

小安提福

那就说一下你的理由吧。

小德洛米奥

第一,他可以省下一笔理发的钱;其次,在吃饭的时候,不愁会有毛发掉进他的汤碗里。

小安提福

胡扯了半天,你本该给我证明:万事都用不到讲时机。

小德洛米奥

好吧,少爷,你听着,天生该你掉头发,你看什么时机都没用,补不回来啦。

小安提福

你的理由并不充分,为什么看时机也没用呢?

小德洛米奥

那我来补充一下吧。“时间”他老人家,就是个秃顶啊,所以直到世界的末日,他只能有秃顶的徒子徒孙了。

小安提福

我早就说了,要你讲道理,结果只能是光秃秃的。——可是且慢,看谁在那儿向我们招呼?

[阿德丽安娜招手上,露契安娜伴上]

阿德丽安娜

唉,安提福啊,不认得我啦?皱眉啦?

换了个女人,你才会笑脸相迎吧。

我不是阿德丽安娜吗?不是你的妻?

想当初,你自心发愿地向我发誓:

只消我开一声口,比音乐还动听,

我的人影儿,在你的眼里放光彩,

你的手碰到我掌心,浑身都舒泰,

你吃饭再也不香了,除非我陪着你

谈心,望着你,亲手为你切肉块;

可现在怎么啦?唉,丈夫啊,怎么啦?

见了我,你怎么忽然像换了个人?

你和我,本该是不可分离的整体啊;

我本该是你更亲、更好的另一半呀!

你千万不能抛弃我,把我们俩拆散啊!

亲人啊,要知道,把一滴水珠掉进

那波涛拍岸的海潮,你办得到;

要想从海湾捞回那原来的水珠儿——

那圆满完整的一滴,不多也不少,

这可办不到啦!同样的,你怎么也不能

撇开了我,从我那儿夺走我的你。

你不会感到痛如刀割吗?——要是你听得

我水性杨花,把我那奉献给你的

冰清玉洁的肉体,让一个奸夫

来糟蹋、玷污、发泄兽欲!难道你

不要唾骂我、狠踢我,以丈夫的名义

冲着我大发雷霆吗?你不会扑过来

撕下我这淫妇的那张臭脸皮?你不会

砍下我那只戴上了结婚戒指

却犯下奸淫的手;又发出重誓,

砸碎那结婚戒指,定要休弃我?

我相信你干得出——我听凭你发落。

可怜啊,清白的我被淫秽玷污了;

我的血液里,混杂着淫欲的罪孽——

既然咱们俩结成了一体,如果你

背叛我,那你的肉体也毒害了我——

你把我污染了,我成了你的娼妓。

让忠贞的婚床,保持洁白无瑕吧,

我活得清白,全赖你爱惜你自己。

小安提福

你是在求我,好夫人?我不认得你啊。

我来到这一座城市,才只两小时,

我人生地不熟,第一次听得你谈话,

我用心听着你说的字字句句,

可费尽心思,还是一句也没听懂。

露契安娜

不行,姐夫,你怎么换了一个人啦!

你从来也不曾这么对待我姐姐啊。

她吩咐德洛米奥找你回家来吃饭。

小安提福

叫德洛米奥来找我?

小德洛米奥

叫我去找他?

阿德丽安娜

对,叫你去;你找到他,回来说:

你给他揍了,他一边揍你,一边嚷:

他没有我这个家,没有我这个妻。

小安提福

老兄,你跟这位少奶奶说过话吗?

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搞这鬼把戏?

小德洛米奥

我吗,少爷?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呀。

小安提福

坏蛋,你撒谎,方才你明明在市场上跟我说的,就是她这会儿说的话!

小德洛米奥

我这辈子还没跟她说过话呢。

小安提福

那么她怎么能叫得出咱们的名字呢?——

难道是凭心血来潮的灵感?

阿德丽安娜

这跟你庄重的身份,太不相称啦——

明摆着,跟你的奴才串通了,在做戏,

他惹我,你帮腔,好叫我火上加油!

就算是我的错,使你抛弃了我,

可千万别欺侮我,错上再加错!

(紧偎着他)

来吧,我就是把你这袖子抓得紧。

丈夫呀,你是高大的榆树,我是藤,

柔弱的我和刚强的你,结成了伉俪,

好让我依靠你,获得了坚强和勇气。

有谁要夺走我的你,都是些贱货——

荆棘、野草,把人家的地盘掠夺;

拼命地疯长,一股劲缠住你、侵犯你,

吸取你树汁,毁了你,养活它自己。

小安提福

(自语)

她是在跟我说好话,在向我求情——

怎么,难道我在梦里跟她结了婚?

莫非我在梦里,还能听到这些话?

怎么搞的,耳朵听错了,眼睛又看花?

在我把这莫测的神秘解开之前,

我将错就错,且把她的丈夫扮演。

露契安娜

德洛米奥,去吩咐仆人把餐桌摆好。

小德洛米奥

(自语)

且让我画十字,求上帝把我宽恕。

(在身上画一十字)

糟透了,我们闯进了神话的世界,

冲我们说话的,是小精灵,是幽灵,是妖怪!

如果我们不依顺,后果真要命——

把我们扭得浑身又是紫来又是青。

露契安娜

你干吗只顾自言自语不回答?

德洛米奥,你,蜗牛,懒虫,傻瓜!

小德洛米奥

(向主人,悄声)

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少爷,可是这回事?

小安提福

(向仆人,悄声)

只怕你头脑已变了,我跟你,一回事。

小德洛米奥

东家啊,头脑变了,我把外形也变了。

小安提福

看外形,你还是你。

小德洛米奥

不,是猴子,好可怜。

露契安娜

要说你变了,我看你变成了一头驴。

小德洛米奥

说得好,她把我骑,我只想吃草去,

怎么说,我也是头驴,要不是这回事,

她认得我,我也该认得她才是。

阿德丽安娜

来吧,我可再不愿做一个傻女人,

只会双手掩着脸,哭泣个不停,

主仆俩,看我哭得苦,只觉得太好笑。

来吧,少爷,吃饭去吧。

德洛米奥,守着门。

丈夫,今天我和你,上楼去吃饭,

你闹出那许多淘气事,我都不计较了。

小子,有人上门来找你家主人,

就回说他外出吃饭去了,别放谁进来。

来吧,妹妹。

德洛米奥,大门要看牢。

小安提福

(自语)

我是在人世,在地狱?还是在云霄?

睡着呢?醒着?疯了呢,还是头脑清醒?

人家认得我,我怎么自己却闹不清?

她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就这样,

一团迷雾笼罩我,也只好往前闯。

小德洛米奥

少爷,我当不当这个看门人?

阿德丽安娜

砸破你脑袋。——你敢把外人放进!

露契安娜

姐夫,吃饭已晚了,时间要抓紧。

[随姐姐、姐夫上楼]

(小德洛米奥留下守门)

第三幕

第一景 凤凰店门前

[大安提福,大德洛米奥,金匠安吉罗,商人巴尔萨泽同上]

大安提福

安吉罗好大爷,只能请你多包涵了,

我妻子可厉害,我回家晚了,要发火;

请跟她说明,我是逗留在你店铺,

瞧着你为她打成那一根金项链,

你明天就把那项链给她送去——

可偏是这一个奴才,顶着我,硬说是

在市场上碰见我,还说挨了我的打,

还问他什么一千个金马克在哪里;

还说我不认我妻子,不承认我有家。

你这酒鬼,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

大德洛米奥

少爷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我知道我知道的是什么:你在市场上揍了我——

我给你看我这手臂,要是我这皮肤

是羊皮一张,你赏我的老拳是墨水,

你的“笔迹”会告诉你怎么一回事。

大安提福

我看你是一头蠢驴。

大德洛米奥

我只怕倒也是;

我本不该受那些气,挨一顿揍,

挨了踢,我就该踢回去,所以你最好

离我远一些,留神我蠢驴的蹄子。

大安提福

巴尔萨泽大爷,你有心事吧,但愿得我家的款待能表示我真诚的欢迎。

巴尔萨泽

我看重的是你的欢迎,并非那款待。

大安提福

大爷啊,塞满了一桌子欢迎的话,

抵不上一盆入味的好肉或好鱼。

巴尔萨泽

好鱼好肉很平常,伧夫俗子也能办。

大安提福

口头的欢迎很平常,无非是一句话。

巴尔萨泽

热烈的招待,冷冷的菜,吃得好称心。

大安提福

对吝啬的主人,省俭的客人是这样。

我酒菜很平常,希望能配你的口味。

在别处你吃到的菜肴,也许更丰盛,

可不会受到那么热诚的欢迎。

(走近家门口)

且慢,大门紧闭着呢。

(向德洛米奥)快去叫门。

大德洛米奥

(高声呼唤)

毛毛,白丽姐,玛丽安,雪莉,琴妮!

小德洛米奥

(在门内应声)

木头人,蠢驴,笨鸟,白痴,小丑!

在门外闹什么!快给我走得远远的!

你呼唤小妞儿,一喊就是一大箩。

一个已经太多啦。给我滚远些!

大德洛米奥

哪一个傻瓜在守门?我家少爷在街上等开门呢。

小德洛米奥

叫他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免得站得太久,双脚受了凉。

大安提福

门内说话的是哪一个?喂,快开门!

小德洛米奥

好,你先说:开门为什么;然后,

我回答:什么时候把门儿开。

大安提福

“为什么”!回家吃饭呀,我还没吃饭呢。

小德洛米奥

今天可不行,改日有便请过来吧。

大安提福

你是谁?——不让我踏进我自家的门!

小德洛米奥

这会儿,我是看门的,我名叫德洛米奥。

大德洛米奥

奴才!你抢了我职司,还盗我的名!

我这名字可没给我带来好名声,

倒是为我那职司,挨过不少骂。

要是你,今天冒充德洛米奥,顶替我,

那么你那张脸儿也该换一副,

要不,把你的名字改一下——叫“蠢驴”。

[女仆露丝自内室上]

露丝

(门内)外面吵吵闹闹的,怎么一回事呀?门外都是些什么人?

大德洛米奥

(门外)露丝,让咱们家少爷进来吧!

露丝

不行,他来迟了一步;你就这么回你家少爷吧。

大德洛米奥

老天爷,多好笑啊!说一句成语给你听吧:——有心拄一根拐棍闯进你的窝,行吗?

露丝

回你一句成语吧:——太阳几时西天出,倒要请教你。

小德洛米奥

(门内)要是你的名字叫露丝——露丝,你回他这句话,太妙了。

大安提福

(门外)你听到了吗,臭丫头?你会放我们进去的,是吗?

露丝

我不是已对你说了吗?

小德洛米奥

(夸奖她)对,你给了他一个闭门羹。

大德洛米奥

来,帮个忙。(几个人一起打门)打得好!你一拳我一拳,一拳接一拳!

大安提福

(叫门)你这个小贱货,快开门!

露丝

给谁开门呢?——我倒要请教。

大德洛米奥

少爷,狠狠地打门。

露丝

只管敲吧,敲到你手都疼了。

大安提福

待我把这扇门打落了,看我不把你打得哇哇叫,你这臭丫头!(继续打门)

露丝

跟他们闹什么呀,手铐脚枷,衙门里有的是。

[阿德丽安娜出现在楼梯头]

阿德丽安娜

是谁聚集在大门外,吵闹个不休?

小德洛米奥

依我说,你们这城市捣蛋鬼真不少。

大安提福

(叫门)

妻子呀,是你在里边吗?你早该出来了。

阿德丽安娜

你的妻子?该杀的!快给我滚远些!

(和露丝入内)

大德洛米奥

(慰问东家)打在你身上,痛在那“该杀的”心里。

安吉罗

既不见款待,也没有一声欢迎——

不管是款待,是欢迎,有一样也就罢了。

方才只管争哪个好,谁知都落空!

大德洛米奥

他们就在门里头,少爷,叫他们欢迎咱。

大安提福

这是刮的什么风?我们就没法进大门!

大德洛米奥

给你说着了,要是你穿得太单薄,

屋里边,蛋糕冒热气;你这边:喝冷风。

太欺人了,少爷啊,怎不把男子汉气疯了!

大安提福

(向大德洛米奥)

去拿个什么家伙来,我定要打开门!

小德洛米奥

(门内)

你打破了门,我打破你奴才的头!

大德洛米奥

(门外)

他尽是说空话,少爷,空话像空气,

他当面说大话,无异后面在放屁。

小德洛米奥

(门内)

我可要打得你屁滚尿流?给我滚!

大德洛米奥

(门外)

老是“给我滚”!求求你,放我进去吧!

小德洛米奥

(门内)

好,等鸟儿没毛,鱼儿没鳍,再说吧。

[下]

大安提福

得啦,打进去吧,给我弄一根铁棍来。

大德洛米奥

一根光光的、没羽毛的铁棍,你是说?

像鱼儿没有鳍,用一根光光的铁棍,

打进门里去,咱们拔他们的毛!

大安提福

快去吧,快给我弄一根铁棍来!

巴尔萨泽

请息怒吧,大爷,别干这一类事!

你这是往自己的脸上抹黑,还要

连累嫂夫人,她清白无瑕的品德

将因之受到人们的怀疑。一句话,

你们是多年夫妻,她贤惠端庄,

她举止稳重,何况又通情达理,

你向来心里很明白;这么一想,

就不会为今天这事儿,归罪于她了——

一定另有缘故吧。别再猜疑啦,

大爷,她事后一定会向你说清楚:

那是怎么一回事:大门紧闭,

苦了你进不去。大爷,听我的劝告,

且耐着性子走吧——咱们一起去

“猛虎店”吃饭吧,到黄昏时分,

你自个儿回家,那时候,你就会知道

这意想不到的挡驾,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里,这会儿,正人来人往最热闹,

如果你,挥舞着铁棍,硬是闯进去,

闲人的流言蜚语,难免要传开了;

其实是谣传,外界还道是真相,

你素来清白的名声,难免给玷污了,

成为你一辈子洗刷不了的耻辱,

直到你进黄土,还背着这个坏名声——

坏名声,要知道,将会一代代传下去,

永远守住着——一旦让它把地盘占据了。

大安提福

你把我说服了,我听你的,悄悄走开去;

心里有一肚子气,且去散散心吧。

我认得一个小妞儿,人品还不错,

伶俐乖巧,能说会道的,真动听,

又风骚,又温柔,咱们去她那儿吃饭吧。

说到这女人,由于她,我常给我妻子

毫没来由地责怪。咱们这会儿

就去她那儿吃饭吧。

(向安吉罗)你先回你店里,

取那金项链——这会儿该已打好了吧,

请你把这项链送到“豪猪”酒店去——

我们准备去那儿,把项链送给她——

接待我们的老板娘,即使没名堂,

也算是冲着我妻子出口气。快去吧。

我家的大门,偏不肯为我而打开,

且敲另一家门,看人家是否不理睬。

安吉罗

一小时光景,我就到你说的那酒店。

大安提福

好,这玩笑,可要破费我一笔钱。

[同下]

第二景 室内

[露契安娜和小安提福谈话上]

露契安娜

怎么,你已把做丈夫的对妻子的本分全忘了?难道说,正当爱情的青春,

我姐夫安提福,已枯竭了爱的源泉?

爱的华厦还没盖成,就已经倒塌?

你娶我姐姐,要是看中她财富,

为她的财富,也该对她多爱护啊;

要是你另有所欢,该暗来暗去,

瞒人耳目,只装得没这回事。

别让我姐姐看出你眼里有隐情,

别从你嘴边流露出你另有欢心。

说话甜,带笑脸,不露出半点痕迹,

做一个伪君子,设法瞒过你的妻。

哪怕你心变了,外表可老实正经,

要学会“淫邪”,举止像圣人。

要偷偷摸摸,——何必让她知情?

哪一个笨贼,把自己的罪行夸耀?

你双重打击她:冷落了她的合欢床,

又让她识破你的负心,在饭桌上。

干丑事,瞒得紧,还留得一个假名声;

出言不慎的亏心事,更叫人恶心。

可怜的女人啊,天生是柔心肠,软耳根,

只消你说一声爱我们,我们就相信。

你怀抱着别人,让我们偎依你袖管,

你们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围着转。

好姐夫啊,快进去,跟姐姐好言好语,

安慰她,唤一声爱妻,劝她别忧虑。

这假意的真心,虽说是做一场假戏,

可花言巧语,毕竟把气恼平息了。

小安提福

亲爱的好小姐,我叫不出你芳名,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更闹不清;

凭你的优雅、你的智慧,你不比

超凡的仙后差,同样是人间的奇迹。

指点我,妙人儿,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笑,

也好给我那愚昧的心灵开个窍。

怜悯我凡夫俗子,浅薄又卑下,

参不透你神妙高深的这一番话。

我的心,很单纯,许多事儿都不懂,

为什么你偏要我堕入五里雾中?

你是位女神,要把我铸造成新人?

我就此脱胎换骨吧——你主宰了我的心。

如果我还是我,那么我心里很明亮:

你哭泣的姐姐,她可不是我妻房,

她的合欢床,不该是我朝拜的圣地;

我一心想往、牵动我情意的,那是你。

美人鱼啊,别用你美妙的歌声引诱我,

在你姐姐潮涌般的泪水中给淹没。

为你自个儿,把诱人的歌喉施展吧,

在银色的波浪上,把你的金发铺展吧,——

那是我锦绣的卧床,我的天堂;

陶醉于无比的幸福,我满心欢畅,

只觉得我此时死了,死就是幸福,

哪怕让轻盈的爱情沉溺在海底!

露契安娜

难道你疯了吗?这番话,语无伦次!

小安提福

不是疯,是魂丢了——说不清怎么回事。

露契安娜

该责怪你这双眼,把人儿错看。

小安提福

只为你光芒万丈,照得我眼花缭乱。

露契安娜

去看你该看的人儿吧,眼光就清明。

小安提福

心肝儿,还不如对黑夜,闭上我眼睛。

露契安娜

你怎么称呼我“心肝儿”?去称呼我姐姐吧!

小安提福

你姐姐的妹妹。

露契安娜

那是我姐姐。

小安提福

不是呀,

是你,是我本人更好的另一半——

我眼中的眼珠子,更是我心中的心肝;

是我的命根子,我无限美好的希望。

有一日我升天,只为你是尘世的天堂。

露契安娜

这赞歌属于我姐姐,为她唱,才相宜。

小安提福

你就做你姐姐吧,亲爱的,我呢,就是你。

我爱的是你,我要你做终身的伴侣——

你还没嫁人,我不曾把妻子迎娶。

答应我吧!

露契安娜

别说啦,少爷!这些话,我不听!

我去叫姐姐来,看她答应不答应。

[下]

[小德洛米奥疾奔上]

小安提福

怎么啦,德洛米奥,你急匆匆地往哪儿奔呀?

小德洛米奥

你认得我吗,少爷?我是德洛米奥吗?我是你的仆人吗?我是我自个儿吗?

小安提福

你是德洛米奥,你是我仆人,你是你自个儿呀!

小德洛米奥

我是头蠢驴,我是个给女人套住了的男人,不属于我自己啦!

小安提福

怎么是给女人套住了的男人呢?怎么不属于你自己了?

小德洛米奥

哎哟,少爷,我不属于我自己啦——属于一个女人了!她说她是我的主儿,她缠住我,不放过我。

小安提福

她凭什么说她是你的主儿呢?

小德洛米奥

就像您少爷说你是匹马儿的主儿,她也把我当作了一头畜生,说她是我的主儿——话不是这么说,并非我是头畜生,她是我主儿;应该说,她十足是个畜生,咬定了她是我主儿。

小安提福

她是个什么样女人呢?

小德洛米奥

她那个身胚真够你瞧的,要是她是个男人,人家提到他,总得添上一句“他老人家”,算我没运气,才会结这一门亲事,可是拿女方来说,这可是大有油水的亲事呢。

小安提福

大有油水的亲事,这话怎么讲?

小德洛米奥

呃,少爷,她是厨房里的丫头,浑身都是油腻腻的,我不知道该拿她来作什么用,除非把她当作一盏油灯,借她的光,我可以逃得格外地快。我向你保证,把她那身油腻腻的破衣裳烧起来,够你烧一个漫长的冬天;要是她活到世界末日,那么整个世界都烧完了,她还可以烧一个星期呢!

小安提福

她的皮色怎么样?

小德洛米奥

跟我的鞋底一般黑,可她那个脸盘还不及我的鞋底擦得干净呢。为什么说这话呢?她的汗水结成了一层汗垢,你一脚踏下去,管叫你陷了进去,连自己的鞋子都看不见了!

小安提福

只消用水冲洗一下,不就干净了吗?

小德洛米奥

不行,她那个脏钻进了皮肉、渗透到骨子里,哪怕挪亚时代的洪水,都洗刷不了!

小安提福

她叫什么名字?

小德洛米奥

她绰号“三尺三”,少爷,可就算是三尺三,去量她那个大屁股,还差得远呢。

小安提福

这么说她身架子很宽阔吧?

小德洛米奥

她从头到脚有多长,把她那屁股从这一半量到那一半,也足足那么宽。她的身子滚圆,就像一个地球。在她的身上我找得出世界各国来。

小安提福

那么爱尔兰落在她身上哪一部分呢?

小德洛米奥

唷,少爷,那就是她的屁股呀;我发现那儿有沼泽地。

小安提福

苏格兰在哪儿呢?

小德洛米奥

我发现她手掌上有一大片干硬的不毛之地, 那就是苏格兰了。

小安提福

法兰西在哪儿呢?

小德洛米奥

在她的额头上呀,硬是跟她的头发过不去,有你没有我。

小安提福

英格兰在哪儿呢?

小德洛米奥

我寻找那白垩的岩壁,偏是她那两排牙齿没一点儿白的。我猜想该是在她的下巴上吧,隔着一条鼻涕,和法兰西相望。

小安提福

西班牙在哪里呢?

小德洛米奥

说实话,我没看到,只感到她喷出一股好热的气息。

小安提福

美洲和西印度群岛呢?

小德洛米奥

少爷呀,在她的鼻子上。只见红绿宝石、翡翠玛瑙,镶满了她那个鼻子——从上边的鼻梁往下直镶嵌到鼻孔眼儿。 那儿喷出了热辣辣的气息——原来西班牙派出大批舰队,来掠夺那说不尽的宝贝啦!

小安提福

荷兰又在哪儿呢?

小德洛米奥

少爷呀,那是块洼地,太低了,我望不下去。总而言之,这个干粗活的丫头——这个巫婆,一口咬定她是我的主儿,一口一声“德洛米奥”,口口声声我早已跟她订下了婚约,我周身上下有些什么特征,她都说得出来——我肩膀上的斑记,脖子上有一粒痣,左臂上有一个大大的肉疙瘩,她说得我好不害怕。她准是个女巫,我赶紧从她的厨房里逃出来。我想,幸亏我对上帝一片诚信,我这颗心又是铁打的,要不然,就惨了,她准会把我变成了一头短尾巴的驴,罚我去推磨!

小安提福

你给我赶到港口码头去瞧瞧,

如果刮的是从陆岸出海的顺风,

我怎么也不想今晚再耽搁在这城市了。

打听到有帆船要出海,赶快去市场。

我就在市场上闲逛,等候你来找我。

要是谁都认得我,我却不认得谁,

那还是拔脚就走吧——赶紧卷铺盖。

小德洛米奥

就像撞见一头熊,赶紧,快逃命,

我只想逃避她——那自称我妻子的女人。

[下]

小安提福

尽是些妖精鬼怪,盘踞在这城市,

在这儿多耽搁,还不如赶紧走。

她口口声声叫我亲丈夫,我从心底

不愿有这么一个妻;倒是她妹妹,

一位绝世的美人儿,温文又可爱,

风度好优雅,听她的谈吐我心醉了,

她简直让我心猿意马,动摇了,

不免会干下错事,招来了祸殃,

快堵住我耳朵,不去听美人鱼歌唱。

[金匠安吉罗持项链上]

安吉罗

安提福大爷——

小安提福

啊,那正是我名字。

安吉罗

我还能不知道你名字吗?瞧,金项链。

我本想给你送到那“豪猪”酒店去,

可打这项链费工夫,把时间耽搁了。

(把项链递过去)

小安提福

你把这个给了我,要我怎么处理呢?

安吉罗

悉听尊便了,这本是你定的货呀。

小安提福

我定的货?我没跟你提过这事呀。

安吉罗

不止谈一两次,你跟我谈起二十次了。

快拿回去讨府上尊夫人的欢心吧。

吃晚饭的时分,我随即去府上看你,

顺便收取打这根金项链的费用。

小安提福

请大爷趁现在就把这笔钱收下吧;

只怕过会儿,钱和项链都不见面了。

安吉罗

你真会说笑话,大爷。这就再见了。

[下]

小安提福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休想弄明白。

我只知道:没有人会这么蠢、没头脑,

锃亮的金项链送过来,一百个推不要。

在这儿落户的人,没必要耍心计,

你在街上走,自有人给你送厚礼。

有便船出海去,我立刻动身不耽误;

德洛米奥要找我,我且去市场踱闲步。

[下]

第四幕

第一景 街道

[商人乙和金匠安吉罗谈话上,一差役随上]

商人乙

你明白,尊欠在“圣灵降临节”已满期了,

我一直没怎么向你催讨过这笔钱,

现在也不愿开口要,要不是此番

我乘船去波斯,短少些盘缠,

只能请你赶紧把旧账清了吧。

要不,差役在这里,不免要逮捕你了。

安吉罗

我欠你一笔钱,新近安提福名下有一笔赊账该还我,正好这数目;

在碰见你之前,他方才还从我手里拿去一根金项链。五点钟光景,

他就会把这笔货款如数付给我。

请你陪着我一起到他家走一遭吧,

一转手旧欠就清账,还添上我谢意。

[大安提福和大德洛米奥从妓女家出来]

差役

免得你上门去了,瞧,他自个儿来啦!

大安提福

(向大德洛米奥)

我去金匠的店铺子,你呢,给我去

买一根粗麻绳,当鞭子抽,治一下

我那个女人和她的一伙——大白天,

门儿上了锁,把我关在大门外!

且慢,金匠就在那儿呢。你快去吧。

买了粗麻绳,带回家去再给我。

大德洛米奥

买一条鞭子!我一年好受用一千回了。

[下]

大安提福

(向安吉罗)

谁相信你的话,可上了你的大当了!

是你答应我,给我把金项链送去,

可是我既不见项链,也不见你人影。

也许你担心咱们的友谊会给

金项链紧紧捆住了,这才不见面吧!

安吉罗

(拿出一张单子)

别开玩笑了。这儿是一份清单,

你那金项链重几两几钱几分,

金子的成色,那精雕细琢的手工费,

用你这一笔账款,抵过我欠下

这大爷的借款,还余剩三个多金币呢,

求你啦,立即替我把钱归还他吧,

他就要出海了,急需要这笔款子呢。

大安提福

我身边没带那么多现金,再说,

在城里,我还有一些事儿要办呢。

好大爷,请你领这位客户上我家去,

把项链也带去,交给我的妻子,

要她随即把账款付清了。说不准

我办事顺利,还能赶上你们呢。

安吉罗

那么你打算亲自把金项链交给她吧?

大安提福

不,你送去吧,我怕到时候赶不回来。

安吉罗

也好,大爷,我送去;项链在你身边吗?

大安提福

我身边没有,希望你带在身边;

否则你拿不到钱,空手回家了。

安吉罗

得啦,请大爷把项链交给我带去吧,

那帆船,趁着潮水和顺风,要出海了;

时间紧,我不能再耽误这位大爷了。

大安提福

老天爷!你言而无信,没去“豪猪”店,

现在又尽说些没正经的废话作推托。

本该我责怪你没有交出金项链,

倒是你,泼妇似的,反而抢先闹起来。

商人乙

(向安吉罗)

时间不早了,大爷,请你快些吧!

安吉罗

你听听,他催得我好急;项链的钱呢!

大安提福

把项链交给我妻子,当场就付钱。

安吉罗

得啦,你知道,方才我已经交给你啦。

让我把项链带去;要不,出一张字据。

大安提福

哼,这玩笑,你未免开得过分了吧。

来,项链在哪儿?拿出来给我瞧瞧。

商人乙

我急事在身,等不得纠缠下去了。

(向安提福)

大爷,回答我:你愿不愿意代替他

还这债;要不,我把他交给差役了。

大安提福

回答你?干吗要我回答你?

安吉罗

你收下我项链,该付清那一笔钱。

大安提福

我还没收到那项链,怎会欠你钱呢?

安吉罗

你知道,半小时前我交给了你。

大安提福

我什么也没拿你,你真是太欺人了!

安吉罗

欺人?你一口否认,才真叫欺人!

该替我想想,这跟我信誉有关啊。

商人乙

(向差役)

得了,我把他告下了;把他押起来。

差役

(向安吉罗)

以公爵的名义,我逮捕你,不得反抗。

安吉罗

(向安提福)

我的信誉受到了打击,如果你

不替我还欠账,我就请这公差

把你也逮捕了。

大安提福

我没拿你什么,却要我替你还账?

蠢东西,要逮捕我,你有这胆量吗?

安吉罗

(拿钱给差役)

这是一点小意思,逮捕他,公差。

哪怕他是我的兄弟,就凭他这么

明目张胆地欺侮我,我也不饶他!

差役

(向安提福)

我逮捕你,大爷,你听到他的控告了。

大安提福

我暂且服从你,待取了保再说。

(向安吉罗)

小子,开这场玩笑要付出代价的——

你铺子里金器都赔上,只怕还不够!

安吉罗

大爷,我凭以弗所的法律控诉你,

从此你再无脸见人啦!——这我可不担心。

[小德洛米奥从港口来]

小德洛米奥

少爷,有一条要开赴埃必丹的帆船,

但等船主上了船,就要起锚、

扬帆出发了。少爷,我们的行李

我已经搬上去了;油、香膏、烈酒,

我都已买齐了。帆船一切都准备好,

从陆岸刮起了顺风,他们只等待

船主、船老大、还有你,上船了。

大安提福

怎么?你疯啦?你这个没头脑的蠢羊,

哪儿来的开往埃必丹的帆船在等待我?

小德洛米奥

你不是要我去港口,搭出海的便船吗?

大安提福

你这奴才,喝醉酒了,我打发你去买一条粗麻绳,还说了买来作什么用。

小德洛米奥

你差我买麻绳,大概要我上吊吧。

你差我去港口,少爷,去打听便船呀!

大安提福

这事儿,以后有时间再来问你吧。

你给我拉长了耳朵,用心听着:

奴才,赶紧回家去,把这个钥匙

交给少奶奶,告诉她,在盖着土耳其毯的

书桌里有一个装着金币的钱包,

让她交给你送来;告诉她:我倒楣,

在街上被捕了。这袋钱用来交保。

奴才,快去快来!往前走吧,公差,

且去监狱等候他把钱送到吧。

[除小德洛米奥外,均下]

小德洛米奥

去找少奶奶!我们在她家吃过饭,

那儿有个“大美女”,硬说我是她丈夫。

她太庞大了,我双臂没法抱住她。

我只得硬着头皮,去闯一闯,

主子有吩咐,当差的,怎敢不买账。

[急下]

第二景 室内

[阿德丽安娜和露契安娜谈话上]

阿德丽安娜

露契安娜,他当真用这番话引诱你?

能从他眼里看出来他真有这用意,

还是故意——逗引你只为了胡闹?

他可是一本正经,还是在逗笑?

从他那一张脸上,你看得出苗头?——

他激动的内心,在动摇、在冲突、争斗?

露契安娜

一上来,他就说,你跟他没关系。

阿德丽安娜

说明他眼里没有我,我受尽他的欺。

露契安娜

接着他发誓,他在咱们家,是外人。

阿德丽安娜

他真心来发誓,却背弃前盟,做负心人。

露契安娜

我护着你说好话。

阿德丽安娜

他接过你话头?

露契安娜

我为你求情,他反过来向我把情求。

阿德丽安娜

他怎样花言又巧语,把你来勾引?

露契安娜

那些话,当得真,也许会打动我的心。

她夸我容貌多么美,又赞我好口才。

阿德丽安娜

你对他娇声又柔气?

露契安娜

我往下要交代。

阿德丽安娜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没法不开口。

尽管我性子好,也管不住我这舌头。

他呀,是驼背,瘸子,又老又枯干,

好丑的脸,畸形人,真看不入眼。

他蛮横恶毒,愚蠢粗暴,心儿狠,

外表够丑恶了,他内心更丑恶万分!

露契安娜

这么个男人又何必为他而妒忌?

恶人出走了,谁会为他而叹息?

阿德丽安娜

我口头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

但愿在他人的眼里,他恶形恶状。

田凫有意远离了巢,咕咕叫;

我舌尖把他骂,内心在为他而祷告。

[小德洛米奥持钥匙急上]

小德洛米奥

(上气不接下气)

到啦,快呀!——书桌!钱袋!——赶紧呀!

露契安娜

你怎么喘气成这个样?

小德洛米奥

我一路只管奔呀。

阿德丽安娜

你主人在哪儿,德洛米奥?他没事吧?

小德洛米奥

不好啦,这会儿他比下地狱还糟!

来了一个套一身皮制服的魔鬼,

一排钢钮扣,紧裹着他那颗黑心;

他,凶神恶煞,才不跟你讲交情;

一头狼,人面兽心,裹一身皮革,

他从你背后,把你的肩膀搭住了;

他挡住了大街小巷小河道,喝一声:

“没你走的路!”这猎狗,跟踪你,盯住你;

审判末日还没到,先把你往地狱送。

阿德丽安娜

呃,家伙,是怎么一回事呀?

小德洛米奥

谁明白怎么回事?只知道他被抓了。

阿德丽安娜

怎么,他被抓住了?谁把他告下的?

小德洛米奥

说不清谁把他告下,抓住了他;

我能说的是,穿皮革的告了他,抓了他。

少奶奶,你能把桌里的钱交给我

去把他保出来吗?

阿德丽安娜

妹妹,去把钱拿来。

[露契安娜下]

我可不懂了,一字没跟我提起,

怎么欠下了债?他给逮捕了?

告诉我,人家把他怎么样,捆起来吗?

小德洛米奥

没用绳子捆他,用结实的链子锁他。

锁链!你听到锁子链子叮当响吗?

阿德丽安娜

怎么,锁链?

小德洛米奥

不,是打钟;钟声在催促我:该走了。

我离开他才两点钟,现在打一点钟了。

阿德丽安娜

钟点往回走!这倒从没听说过。

小德洛米奥

没错,一旦“钟点”碰见了差役,

它也会吓得往回走。

阿德丽安娜

说什么痴话!

“时间”也会欠人家的债?

小德洛米奥

“时间”是破了产的破落户,欠下一身债,

别想理得清;“时间”还是个小偷呢,

人家不是说吗?——不分黑夜与白天,

“时间”总是偷偷地在溜走。如果它,

既欠债,又做贼,迎面来了个公差,

它一天才倒转一小时,还说不过去吗?

[露契安娜持钱包上]

阿德丽安娜

快去吧,德洛米奥,这儿是钱,拿着,

尽快陪着你家少爷回家来。

[德洛米奥持钱包下]

来吧,妹妹。

我啊,满脑子尽是些胡思乱想,

既想安慰他受惊了,又恼他没良心!

[同下]

第三景 街道

[小安提福戴金项链上]

小安提福

我在街上走,碰到的人个个都向我打招呼,把我看成了老朋友,

而且还个个都叫得出我的名字。

有人送我钱,有人请我去吃饭,

还有人当面感谢我一番好意,

又有人向我兜揽他们的货物,

方才有一个裁缝,在他的店铺里

把我叫住了,让我看一匹绸缎,

说这是为我进的货,接着就动手

给我量身材尺寸了——这都是魔法啊!

我看我闯进一个巫师的家乡了。

[小德洛米奥持钱包上]

小德洛米奥

少爷,你差我回家去拿钱,我拿来啦。(发觉差役不见了,惊奇)怎么,你把那个裹一身皮衣的老“亚当”, 给他添一身新装,打发走啦?

小安提福

钱?怎么回事?亚当又是谁?

小德洛米奥

不是那个看管天堂的亚当,我是说那个看管监狱的“亚当”;当初为庆贺浪子回家,是他宰的牛, 牛皮归了他,做皮衣穿了;也就是他,从你背后,凶神恶煞似地把你抓住了,要你把“自由”交出来。

小安提福

你那些话我听不懂。

小德洛米奥

听不懂?最明白不过了,他裹在一个皮套子里,就像一把大提琴,有哪个良家子弟累得不行了,那家伙就把他请进去,喘口气,歇歇脚。有哪个跌倒下去,爬不起来了,他也算行个好,硬是用木枷铁链把他撑起来。他全凭他手里那根警棍去闯天下,打天下,比大兵们动刀动枪还来得。

小安提福

怎么,你是说一个差役吗?

小德洛米奥

可不是,大爷。有哪个契约文书上出了哪点儿差错,他这个大头目就要找你算账了。在他眼里,人人都该上床睡觉去,嘴里老挂着一句话:“老天保佑,好好歇着吧!”

小安提福

得了,老兄,你这些废话也该歇歇了。今晚有没有船只出海?我们走得了吗?

小德洛米奥

呃,少爷,一个钟点前,我就跟你说了,今晚有一条“长征号”要开航了,可偏是那个大头目把你拦住了,请你去坐“班房号”。这儿是你要我回家去取的金币,好把你保出来。

(交出钱包)

小安提福

这家伙准是疯了,我也是疯了——

咱们闯进一个魔幻的世界了。

老天保佑,快让我们离开此地吧!

[一妓女上]

妓女

有这么巧,给我碰到了,安提福少爷。

我看你已经去过金匠的铺子了吧,

这金项链就是你今天答应送我的吗?

小安提福

狐狸精,快走开,不许你来缠住我!

小德洛米奥

少爷,这位是狐狸精大娘吗?

小安提福

她是个妖精。

小德洛米奥

哪里,她比妖精更厉害,她是妖精的老娘,却打扮成一个贱骨头的骚货。那些妞儿们老说:“老天不许我干那样的事!”其实就是说:“我天生是贱骨头的骚货。”可是在男人眼里,她们却成了闪闪发光的天使——这是写在书上的。 亮光就是火光,引火就要烧身,这么说,招惹了叫人眼亮的婊子,可要得流火啊。 千万离她远一点。

妓女

你们主仆两位倒真会说笑话啊。随我来吧,上我家把午饭吃完了吧。

小德洛米奥

少爷,要是跟着她走,只吃勺子里的肉, 而且要一把长柄勺。

小安提福

干吗长柄勺子,德洛米奥?

小德洛米奥

哎哟,正像俗话说的:“跟魔鬼同桌吃,用得上长柄勺。”

小安提福

(向妓女)

走开些,妖精,跟我谈什么去吃饭;

你和干你这一行的,都是迷人精。

老天爷在上,快快离开我走吧。

妓女

把你在吃饭时向我要去的戒指还给我,或是拿你答应我的金项链

换我的钻石戒,那我就走了,大少爷,

不打扰你了。

小德洛米奥

有些妖精硬是向人讨的,无非是剪下的手指甲,一根头发、一滴血,

一根灯芯草,一枚针,胡桃的壳,

一粒樱桃核——可是她呀,贪心不足,

却要金项链。少爷啊,放明白些,

要是你依了她,这妖怪会把这项链晃得叮当响,吓破了我们的胆。

妓女

求你啦,大少爷,我的戒指还我吧,

要不,给项链,你不会存心欺骗我吧。

小安提福

滚远些,害人精!——来,德洛米奥,走吧。

小德洛米奥

孔雀赶“骄傲”走 ——姑娘,这话你懂吗?

[随主人下]

妓女

还用问,安提福准是脑子有病啦,

要不然,他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拿去了我戒指——值四十个银币呢,

他答应拿一根金项链来跟我交换;

现在他,既不还戒指,又不给项链,

我说他疯了,不仅为眼前这事儿,

方才他吃饭时还跟我尽说些疯话:

什么他有家归不得,被关在大门外。

只怕他妻子知道他精神病发作了,

故意关门落闩,给他吃闭门羹。

没别的办法,我只好赶到他家去,

向他的妻子去哭诉,他疯疯癫癫,

闯进我家来,硬是把我手上的

戒指抢走了。对,我准这么办——

白丢了四十块银洋,我哪儿去赚?

[下]

第四景 街道

[差役押大安提福上]

大德洛米奥

别不放心,伙计,我不会逃跑的,

人家指控我欠多少,我如果不如数

交钱作担保,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今天我妻子情绪不太好,闹别扭,

她就是信不过我派去取钱的仆人。

忽然听说我在本城给官府逮捕了,

这么个消息对于她可太刺耳了。

[大德洛米奥持麻绳上]

我仆人来啦,他该是把钱带来了——

怎么样,老兄?差你去办的事办妥了吗?

大德洛米奥

(把麻绳交给他)

买来了,你放心,这下子够她们受用了。

大安提福

可是钱呢?

大德洛米奥

咦,少爷,钱我拿去买了麻绳呀。

大安提福

奴才,五百个银币买一根麻绳?

大德洛米奥

你给我五百,我给你粗麻绳五百根。

大安提福

我差你赶紧回去,要你干什么?

大德洛米奥

去买麻绳呀,现在我把麻绳买来啦!

大安提福

现在我就用这麻绳来欢迎你!

(用麻绳抽他)

差役

好大爷,你忍耐些吧。

大德洛米奥

不,要忍耐的该是我——我在吃苦头呀!

差役

你是懂事的,住口吧。

大德洛米奥

你叫我住口,不如先要他住手吧。

大安提福

你这婊子生的,木头木脑的奴才!

大德洛米奥

我是块木头就好啦,少爷,你怎么抽我、打我,都不关我一点儿痛痒了。

大安提福

你这个东西,没知没觉,只有鞭子才叫你感觉到——跟蠢驴一个样。

大德洛米奥

说我是蠢驴,倒是说对了,证明是:我好长的一对耳朵啊。 我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一直侍候他到现在这会儿;我从他手里得到的赏赐,除了拳头再没别的了。我冷了吗,他给我一顿好打,打得我浑身发烫;我热了吗?他又给我一顿好打,好叫我凉快凉快。我睡熟了,他几拳头打得我直跳起来;不是我离家了,是给他打出门外了;我回家来,他用拳头来欢迎我。可不是,我的肩膀上少不了他的拳头,就像叫化婆肩上总是驮着个小杂种。有一天,他把我打断了腿,我还得负着一身伤疤一家家上门去讨饭呢。

[阿德丽安娜,露契安娜,妓女,和术士品契上]

大安提福

得啦,你去吧,我妻子从那边来了。

大德洛米奥

(向阿德丽安娜)少奶奶,有一句话:麻绳也会呼呼叫,你得留神啊;或者像鹦鹉学舌,它会警告说:留神啊,麻绳在头上呼呼叫了。

大安提福

你还不给我闭嘴?(打他)

妓女

(向阿德丽安娜)

你怎么说,你丈夫可不是疯了吗?

阿德丽安娜

他这么粗暴,没说的,分明是疯了。

品契好法师,你驱魔压邪有本领,

请你帮助他重新恢复他本性吧。

你要求什么报酬,我都可以满足你。

露契安娜

哎哟,他暴跳如雷,脸色多可怕啊!

妓女

瞧他,气得直发抖,已鬼迷心窍了。

术士

(向安提福)

把你的手给我,我替你按一下脉息。

大安提福

(打他)

我给你一巴掌,替你的耳根子搭脉!

术士

(念念有词,作法)

魔鬼听令!你附在这个人身上,

勒令你,听得我神圣的祷词,赶紧

舍弃这个人,钻到你黑暗的洞穴去吧!

我勒令你,凭着天上的列位圣徒。

大安提福

闭嘴,蠢巫师,闭嘴!我并没疯呀!

阿德丽安娜

你没疯就好啦——我受苦受难的亲人啊!

大安提福

贱女人,你!这些人是你的“主顾”吗?

(直指术士的脸)

是这张蜡黄的脸儿,今天在我家

跟你做伴儿,一起饮酒作乐吗?

可怜我,在紧闭的大门前,怎么叫门

也没用,没人理,只落得有家归不得。

阿德丽安娜

丈夫啊,老天知道,你在家吃的饭。

要是你,吃了饭待在家里,不外出,

也不会受人的欺侮和公然的侮辱了。

大安提福

今天我在家吃的饭?

(向德洛米奥)奴才,你怎么说?

大德洛米奥

少爷,说实话,你今天没在家吃饭。

大安提福

我不是被紧锁的大门关在门外吗?

大德洛米奥

我的天,大门上了锁,不放你进去。

大安提福

她本人不是在里边亲口骂我吗?

大德洛米奥

不撒谎,她在里边亲口骂了你。

大安提福

她厨房里的丫头不是又骂我、又笑我吗?

大德洛米奥

没错,那位女灶神破口大骂你。

大安提福

我不是怒火直冒地离开了家门吗?

大德洛米奥

有这么回事——有我的骨头作证明——

你那股怒火,都让我的骨头领教了。

阿德丽安娜

(向大德洛米奥)

尽说些鬼话,这么哄着他,你说对吗?

术士

别怪他了。这家伙看出主人在发疯劲儿,

说话顺着他,好让他慢慢地平静下来。

大安提福

(向阿德丽安娜)

一定是你跟金匠串通了来逮捕我。

阿德丽安娜

唉,德洛米奥赶回来说你出事了,

我赶紧把钱交给他,好保你出来。

大德洛米奥

把钱交给我?你真是一片好心;

可少爷,说实话,一个子儿我也没拿到呀。

大安提福

你不是回家去向她要装金币的钱包吗?

阿德丽安娜

他回来向我要,我把钱包给了他。

露契安娜

我就是见证:我姐姐把钱包给了他。

大德洛米奥

上帝和卖麻绳的老板能给我作见证,

差我去不为别的,只为了买一根粗麻绳!

术士

少奶奶,这主仆两个都魔鬼附身了,

只消看那两张死白的脸儿就知道了。

得把他们俩捆绑了,关进黑屋子去!

大安提福

(向妻子)

你说,为什么把我关在大门外?

(向大德洛米奥)

你拿了钱包为什么偏说没有拿?

大德洛米奥

好少爷,我并没收下什么钱包呀。

可我得说,少爷,我们是给关在门外边。

阿德丽安娜

无耻的奴才,你又说假话又耍无赖!

大安提福

无耻的淫妇,你一身都是假,没真心,

串通了你身边这一群该死的坏蛋,

取笑我,把我糟蹋得啊,抬不起头!

我十指尖尖,要挖出你这淫妇的眼珠,

看你还能看着我出丑,暗好笑!

(向他妻子扑过去)

阿德丽安娜

(躲在人后)

快呀,捆住他,捆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三四个汉子从宅内出来,动手捆绑他;大安提福反抗]

术士

多来些人手!他魔鬼附身了,可顽强呢。

露契安娜

(看着姐夫被捆绑)

哎哟,好可怜,他脸色多么苍白呀!

大安提福

怎么,你想要谋杀我?——喂,公差,

我是你囚犯,你能眼看着他们

把我劫走吗?

差役

请各位把他放了吧;

他是我囚犯,你们可不能带他走。

术士

(指着大德洛米奥)

去把这个人也捆绑了,他也发疯了。

(大德洛米奥被众人捆绑)

阿德丽安娜

你要干什么呀?你这个没头脑的公差,

难道你存心要眼看着不幸的疯人

闯大祸,干出伤害他本人的事儿吗?

差役

他是我的囚犯呀,我把他放了,

他所欠的债,人家就要向我讨了。

阿德丽安娜

你放心,我自会替他把账款还清。

你把我带去见他的那个债主,

问明白了这欠款是怎么回事,我自会

付清这笔债。好法师,请你护送他

回我的家。唉,好倒楣的日子呀!

大安提福

唉,好倒楣的一个淫妇呀!

大德洛米奥

少爷啊,都为了你,把我也给陪绑了。

大安提福

去你的,奴才!你干吗要把我气疯了?

大德洛米奥

白白地让人捆起来,难道你甘心?干脆发疯吧。好少爷,大呼小喊地嚷吧:“魔鬼呀!”

露契安娜

天保佑,好可怜的病人,在胡说些什么呀!

阿德丽安娜

把他们带走吧。妹妹,你陪我去。

[术士和下手们推大安提福、大德洛米奥下]

你说,是谁把他告下、逮捕他的?

差役

一个叫安吉罗的金匠,你认识他吗?

阿德丽安娜

我认识他,欠了他多少钱呢?

差役

两百个银币。

阿德丽安娜

怎么会欠下这笔钱的?

差役

你丈夫拿了他金项链,却没有付款。

妓女

你丈夫今天怒冲冲地来到了我家,

拿走了我一个戒指——方才我碰见他,

看到那戒指戴在他手指上,还看到

他的脖子上戴一根金项链。

阿德丽安娜

也许有这回事,我可是没亲眼看到。

来吧,公差,带我到金匠的铺子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问个明白。

[小安提福和小德洛米奥各拔剑上]

露契安娜

上帝保佑吧!瞧,他们又逃出来啦!

阿德丽安娜

把剑都拔出来了!多叫些人手,把他们重新捆起来!

差役

快逃吧,他们要杀人了!

[姐妹俩随众人逃下]

小安提福

瞧那些男巫女巫,看见剑就吓坏了。

小德洛米奥

自称是你妻子的那女人,转身就逃啦。

小安提福

去“人头马”客店,把咱们的行李拿走。

我只巴望能平平安安上了船。

小德洛米奥

依我说,咱们就留下来过夜也没事,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你瞧他们,跟我们说话多和气,还送金钱给我们。我看这儿倒是个君子国呢。要不是那个肉团像一座山似的疯女人,死活要跟我做夫妻,我倒是从心底里愿意在这儿长久留下来,哪怕让我变做一个男巫也无所谓。

小安提福

这城市再好我也不愿意留下来,

快去吧,把我们的行李都搬上船。

[同下]

第五幕

第一景 女修道院前的广场

[商人乙及金匠安吉罗上]

安吉罗

抱歉得很,大爷,我把你耽误了;

可是我发誓,他拿走了我的金项链。

却偏又不认账,连做人的信用都不顾了。

商人乙

这个人在本地的口碑怎么样呢?

安吉罗

说起来,大爷,他声誉一向极好啊;

他信用也好,大家都很尊重他。

在本城,再没人像他那样深得人心了。

凭他一句话,我家产随时可归他用。

商人乙

轻声些,那边走来的,我想正是他吧。

[小安提福戴金项链上,后随小德洛米奥]

安吉罗

正是他,挂在他脖子上的,正是那项链——

亏他还死活不承认,硬说没拿过呢。

好大爷,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安提福大爷,我真不明白,好奇怪,

你存心要我难堪,看着我出丑,

口口声声发誓说,没拿我这项链,

现在倒好,你公然戴在脖子上了。

你这样为人处世,不招人议论吗?

却不说我被控告、被关押、丢了脸,

还把我这位正直的朋友也连累了——

要不是给我们这一场纠纷耽误了,

今天他早已上了船、扬帆出海了。

这项链挂在你身上,你还能否认吗?

小安提福

我是拿了你的项链,我从没否认过啊。

商人乙

不,有这回事,你赌神罚咒地否认呢。

小安提福

谁听得我否认,而且还赌神罚咒!

商人乙

知道吗,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真丢脸,坏蛋!这地方人来人往,

本来全都是好人,偏给你玷污了。

小安提福

你是个大坏蛋,这么血口喷人!

我自会证明我的人格和荣誉,

来驳斥你,只要你敢挺身而出,来较量!

商人乙

怎么不敢?我就骂你这个大混蛋!

(双方拔剑)

[阿德丽安娜,露契安娜,妓女及众人上]

阿德丽安娜

(奔向商人乙)

住手,看老天分上,别伤害他!他疯了。

快来人,看住他,把他的剑夺下来;

连同德洛米奥,一起捆绑了,送我家。

小德洛米奥

快逃,少爷!快逃进谁家的宅子吧。——

这儿是修道院,闯进去吧,要不,没命啦!

[主仆俩逃入院内]

[女修道院院长艾米莉雅上]

女院长

大家别闹,你们拥了来,干吗呀?

阿德丽安娜

要把我那可怜的发疯的丈夫带回去。

放我们进去吧,我们要把他绑紧了,

送回家去,治他的病。

安吉罗

我知道他的神志已不太清楚了。

商人乙

真后悔,我不该冲着他拔出了剑。

女院长

这个人神志不清,多久啦?

阿德丽安娜

一星期来,他总是有心事,闷闷不乐,

跟以往的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谁知道今天中午,他突然发作了,

那疯劲儿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女院长

他可曾遭到海上沉了船,破了财?

有什么好朋友落葬吗?要不,他可是

看中了哪个女人,不该动了邪念?——

年轻人常犯这一种过失,他们

眯着一双眼,总是在女人身上转。

他得的究竟是哪一种忧郁症?

阿德丽安娜

没别的原因——要有,是那最后一种——

他另有欢爱,所以在家里待不住了。

女院长

那你就该责问他,叫他认个错。

阿德丽安娜

我责问过他。

女院长

语气还是太温和吧。

阿德丽安娜

我妇道人家,话到嘴边,得留几分呀。

女院长

也许是私底下埋怨他吧?

阿德丽安娜

当众也骂过他。

女院长

只是说不上声色俱厉吧?

阿德丽安娜

两口子谈心,总要说到这方面——

在床上,我不让他睡觉,只管埋怨他;

餐桌上,我把他埋怨得咽不下饭;

没人在,这就是我跟他惟一的话题;

在人前,我故意话中带刺;我总是

规劝他,伤风败俗的事干不得啊。

女院长

正因为受不了,你那男人发疯了。

吃醋心重,把男人管得紧的女人,

她的长舌比疯狗的牙齿,还恶毒。

只听得你在枕边骂,他怎么能安睡?

因此害得他头晕脑涨发了昏。

他吃饭,你给他的菜盘子添油加醋——

添上你一番教训,饭吃得不安宁,

消化不良症就来了;他心里有气恼,

成了一股无名火,热病就来了,

热病一发作,病人不发疯才怪呢。

你吵吵闹闹,败坏了他游乐的兴致;

一个人得不到舒畅的欢乐,势必会

整日里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人生黯淡了,心里一团漆黑了,

一大群形形色色的危害生命的

凄厉可怕的疾病,也随之而来了;

没法儿好好地吃,好好地玩,

被剥夺了维护生命必需的休息,

无论是人、还是兽,都会给逼疯了。

你这妒忌病,一阵阵发作,后果是:

你惊惶失措的丈夫丧失了理智。

露契安娜

逢到我姐夫举止粗暴,不像话,

我姐姐也只是好言好语地规劝他。

(向姐姐)

你怎么听任她责备你,不说一句话呀?

阿德丽安娜

听了她这番话,我真该埋怨我自己。

各位,一起进去把他抓出来吧。

女院长

(挡在门口)

不,谁也不准闯入我这修道院。

阿德丽安娜

那请你的仆人把我丈夫送出来吧。

女院长

也不行。他把我这里看作是圣地,

他有得到庇护,不受追捕的权利;

且待我设法恢复了他的神志,

或者是,我一番努力失败后再说吧。

阿德丽安娜

我自会伺候我丈夫——做他的护士,

照料病人的饮食,这原是我本分,

该亲自操劳,无需别人来代替。

所以,请把他交给我领回家去吧!

女院长

别着急,我怎么也不能让人惊动他。

且让我先施用行之有效的良方——

祛病的糖浆、药片,虔诚的祈祷,

让他的病体恢复,跟往常一样。

在神前,我发下宏愿,要普救众生——

这也是我教派慈悲为怀的宗旨。

你们先去吧,把他交给我好了。

阿德丽安娜

我决不丢下我丈夫,离开这里。

你是位出家修道的女院长,把人家

夫妻拆散了,怕不合你圣洁的身份吧。

女院长

别闹了,去吧,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返身入院]

露契安娜

她这么不近人情,向公爵去求情吧。

阿德丽安娜

好,去吧。我要跪倒在他脚下,

不起身,直跪到我的泪水和哀求

打动了殿下的心,亲自来这里,

吩咐女院长,必须把我丈夫交出来。

商人乙

看天色,我想,日晷该指向五点钟了。

我敢说,一会儿公爵要经过这里,

去到那荒凉的山谷——凄凉的行刑场,

正好在女修道院的沟渠后边。

安吉罗

这是为什么呀?

商人乙

去监斩。有一个体面的叙拉古商人,

合该他倒楣,踏上了这一个港口,

触犯了咱们这城邦颁布的禁令,

被判下死罪,现在要给斩首示众了。

安吉罗

瞧,他们来啦!我们等着瞧他就刑吧。

露契安娜

向公爵下跪吧,他要从修道院经过了。

[公爵上,刽子手,差役押光着头、被缚的叙拉古商人伊吉恩随上]

公爵

现在,向公众再次宣告:如有人愿意代替他如数把赎金交齐,

可免他一死,也显得我们的宽大。

阿德丽安娜

(下跪)

至高无上的公爵,替我主持公道吧!

那修道院女院长她太欺人了。

公爵

她可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老人家啊,

怎么会无缘无故把你欺侮了呢?

阿德丽安娜

请殿下细听我说,我丈夫安提福——

是您给我做的主,成全这婚姻,

我把我自己,连同我拥有的一切,

献给他,奉他作主人。可今天这恶时辰,

他发了疯——发作得好厉害,带着他那个

同样发了疯的奴仆,满街乱闯,

还闯进市民的家宅,随心所欲,

凭一股疯劲,拿走了戒指、首饰等。

我让人终于把他捆住了送回家;

我自己到处去他闯祸的人家赔不是。

不多一会儿,也不知道他凭什么手段,

硬是冲破了家人的监禁,逃出来,

那大发疯劲的主仆两个,舞着剑,

碰上了我们,又发疯一般,冲过来,

追赶我们,直到来了好些个帮手,

要动手再把他们俩绑起来;他们逃走了——

逃进了女修道院。我们追到了这里,

谁知女院长把我们关在大门外,

就不让我们进去,把丈夫领回家,

又无论如何不肯把他交出来,

仁慈的公爵啊,恳求您吩咐下去,

交还我丈夫,由我在家中看护他。

公爵

(扶起阿德丽安娜)

你丈夫过去在战争中立下了功劳,

当初你认他做夫君,同上合欢床,

我对你曾许下金口,要尽力照顾他。

你们来几个人,去敲开修道院的门,

传话给女院长,要她快出来见我。

我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善了,再走。

[一仆人奔上]

仆人

少奶奶呀,快拔脚就走吧,快快逃命吧!

少爷和他的跟班,挣脱了捆绑,

把使女见一个打一个,把驱鬼的法师

绑起来,用火红的烙铁烧焦他胡子,

胡子烧着了,用一桶又一桶泥浆水

朝准他兜头泼去,算是在扑火。

少爷一边还开导他,别闹,别嚷嚷;

那跟班,拿一把剪刀,把他的胡子

剪到了根,简直当他是小丑。

我敢说,要是你不马上派人去搭救,

那法师,眼看要给主仆两个折磨死了。

阿德丽安娜

别胡扯了,笨蛋!少爷、跟班,在这儿;

你方才说的,是一派胡言乱语!

仆人

少奶奶,我说了半句假话,不是人。

我亲眼目睹出了事,就直奔这里,

气都没透一口;他口口声声发誓说,

让他抓住了你,他就用那一块烙铁

烫你的脸,毁了你的脸容才称心。

(传来叫嚷声)

你听,你听,他赶来了,少奶奶,快逃吧!

公爵

来,到我这儿来,别害怕。卫士们,

举起长枪,戒备!

阿德丽安娜

(望见)

哎哟,真是我丈夫来啦!你们瞧,

他有隐身法似的,来无影,去无踪。

他方才给我们追赶着,躲进了修道院;

可他又在那边出现了——真不可思议呀!

[大安提福率大德洛米奥上]

大安提福

给一个公道吧!噢,最贤明的公爵呀,

我要讨一个公道!请顾念我当初

追随您,效力沙场,在千军万马中

冒死搭救您,留下了深深的创疤;

顾念我当年为您洒下的热血,现在,

我要讨一个公道,请为我做主吧!

伊吉恩

除非死在眼前,把我吓糊涂了,

我分明看到了我儿子安提福和德洛米奥。

大安提福

好殿下,为我做主,惩罚那个女人吧!

是你主婚,把她嫁给我做妻房,

谁知她糟蹋我,侮辱我,丢尽我的脸!

叫我今后怎么能做人!我忍无可忍啦!

你怎么能想到:她会这么地无耻,

干出这样的事;她眼里哪有我这丈夫!

公爵

把情况说清楚了,我自会替你做主。

大安提福

今天,大白天,她把我关在门外,

在我的家里,她和几个无耻之徒,

只顾饮酒作乐。

公爵

太伤风败俗了。

你说,你身为人妻,干出这等事吗?

阿德丽安娜

绝没有,好殿下,今天,我和他,我妹妹,

在一起吃的饭。我希望灵魂得救,

他的话完全是平白无故地冤枉我!

露契安娜

罚我白天睁不开眼,黑夜睡不着觉吧——

要是我姐姐说的并不是真情实话。

安吉罗

假正经的女人!姐妹俩倒真会撒谎。

这一个疯子可并没有冤枉她们。

大安提福

殿下,我有一句说一句,是真情实话,

并没有因为喝了酒而胡言乱语,

一肚子怒火,也并没促使我乱咬人——

虽说我遭受的侮辱,叫最能忍耐的

也会发了疯。今天,我回家吃饭,

这一个女人却把我关在大门外。

那一位金匠,只要他没有被买通了,

能为我作证,因为他当时也在场;

后来他回店铺去拿一根金项链,

答应会给我送到“豪猪”酒店去。

巴尔萨泽和我一起吃完了饭,

可还是不见他来,我就去找他:

在街上遇见他(指着商人乙),

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这个说假话的金匠不管我分辩,

一口咬定,金项链已交给了我;

天知道我根本没见到什么金项链,

谁知他借这由头,叫公差逮捕我。

我没有反抗,只是叫我仆人快回家,

拿钱来作保金,这仆人却空手回来了。

我求告公差跟我一起去我的家,

在半路上遇见了我妻子、小姨以及

她一帮子串通好的坏蛋,还随带着

一个面黄肌瘦、只剩骨架子的、

衣衫褴褛的江湖术士,骗子,

身无分文,眼珠在打转的穷光蛋,

活死人一个。这个坏心眼的奴才,

吹嘘自己是一个会作法的术士,

眼睁睁瞪着我瞧,按我的脉息,

他,没脸没皮,却要瞧得我

抬不起脸;还大声直叫:有鬼!

硬说我鬼魂附体。他这一声叫,

大伙儿就一齐扑过来,捆绑了我,

把我推搡进家中,扔进了一个

又黑又潮湿的地窖。主仆两个

被捆绑在一起,后来终于给我

用牙齿咬断了绳索,挣脱出来,

就立即奔到这儿,向殿下申诉;

可怜我,蒙受这奇耻大辱,务必

为我申这冤、报这仇,出这口气!

安吉罗

殿下,说真话,我当时亲眼目睹,

他没能回家吃饭,吃的是闭门羹。

公爵

那么他拿了你的金项链没有?

安吉罗

他拿了,殿下,他躲进修道院的时候,

大家都看见,他脖子上套一根项链。

商人乙

(向大安提福)

还有我,也可以发誓,是我亲耳

听得你亲口承认,你收下他项链——

可当初,你在市场上还不承认有这事呢——

惹得我当场拔出剑,要跟你决斗;

随后,你逃进了这儿的女修道院。

可是活见鬼,怎么你一下子又出现了。

大安提福

我从没踏进女修道院的院墙,

你也从没拔剑,要跟我决斗。

那项链我见都没见过。上帝保佑吧!

你方才说的,都不是事实,冤枉我了。

公爵

这一场官司,可真是太离奇曲折了!

我看你们都喝了什么迷魂酒吧,

你们说他逃了进去,他就该在里边;

说他疯了,可听他说的话又那么有条理。

(向阿德丽安娜)

你说他在家吃的饭,可这一位金匠

却说没这回事。

(向大德洛米奥)喂,你怎么说?

大德洛米奥

(指着妓女)

大老爷,他和那一个女人一起吃的饭,

在“豪猪”酒店。

妓女

是这么回事,殿下。

他还把我手指上的戒指硬是拿走了。

大安提福

有这事,殿下,我拿了她这个戒指。

公爵

(问妓女)

你看见他躲进这女修道院吗?

妓女

确是我亲眼所见,就像我这会儿眼望着您殿下。

公爵

嘿,这可是怪了。

去传那女院长出来。

[一侍从入内]

我看你们啊,

一个个都疯了,头脑都出了毛病啦。

伊吉恩

威严的公爵,请容许我说一句话。

也许我看到了一线生机:有朋友

会为我交一笔赎金来搭救我。

公爵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叙拉古商人。

伊吉恩

(转向大安提福)

大爷,你的大名可是叫安提福吗?

他可是你的家奴,叫德洛米奥?

大德洛米奥

老人家,一小时前,我是他的家奴,

可是多谢他,咬断了束缚我的绳索,

把我解放了,因此现在我可是

他的家仆德洛米奥了——一个自由人。

伊吉恩

我敢说,你们主仆俩还想得起我吧。

大德洛米奥

老人家,看见你,我们想起了自个儿:

跟你一个样,方才我们给捆绑了。

老人家,你不是吃品契的苦头的病人吧?

伊吉恩

你们怎么把我看成了陌生人呀?——

应该认得我吧。

大安提福

我还从没见过你呢。

伊吉恩

自从父子分手后,我变了个人啦,

日夜的忧伤,加上无情的岁月,

在我的脸上粗鲁地留下了印痕;

不过听我说话的口音,还辨得出吧?

大安提福

可辨不出啊。

伊吉恩

德洛米奥,你也没听出来?

大德洛米奥

说实话,老人家,我也没听出啊。

伊吉恩

我能肯定,你是听出来的。

大德洛米奥

唉,老人家,我能肯定我没听出。不管哪一个,人家说,没哪一回事,你眼下也只能相信他,真是没哪回事。

伊吉恩

(绝望)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时间不饶人啊!

只短短七年,我嗓子哑了,破了,

连我仅有的儿子也听不出我憔悴

苍老的声调啦?虽说现在的我,

一头干枯的、霜雪般白发,遮盖了

我这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虽说是

我周身流动的血液,冷却了,凝结了,

可是我这暮年晚境还留几分记忆;

油干了,灯火还闪耀着几丝残光;

我迟钝的耳朵,还残留一丁点儿听觉。

凭我那衰老的知觉——我相信错不了:

我认出了,听出了,你是我儿子安提福。

大安提福

这辈子我从没见过我生身的父亲。

伊吉恩

可是,你知道,孩子,七年前,在叙拉古,

咱们分的手——很难说,儿子啊,你看我

成了个死囚,耻于和我相认了。

大安提福

公爵和这个城市中认识我的人,

都可以为我作证:没有这回事。

这辈子我还没踏上叙拉古的海岸呢。

公爵

你听着,叙拉古人,这二十年来,

安提福一直追随我,我是他恩主,

在那一段时期,他从没去过叙拉古,

你年老了,又大难临头,因此变糊涂了。

[女院长从院内出来,后随小安提福,小德洛米奥]

女院长

最尊贵的公爵,请看看这受冤屈的人吧。

[众人惊讶地围观兄弟俩]

阿德丽安娜

我眼前有两个亲丈夫!——莫非我眼花了?

公爵

这一个该是另一个托生的灵魂吧。

这两对中间,哪一个算是他本人?

哪一个,他灵魂?谁能看得明、说得清吗?

小德洛米奥

大老爷,我是德洛米奥,叫这人快走!

大德洛米奥

大老爷,我才是德洛米奥,别叫我走。

小安提福

(认出生父)

你不是伊吉恩吗?还是他的阴魂?

小德洛米奥

(认出老主人)

哎哟,老太爷啊,谁把你这么绑起来呀?

女院长

(和丈夫相认)

不管是哪一个绑了他,我给他松绑;

还他的自由,也还给我一个亲丈夫。

老伊吉恩,你若果真是那个人,快说吧——

你从前有一个妻子,名叫艾米莉雅,

给你一胎生两个胖胖的好儿子,

倘若你当真是我那个伊吉恩,快说话呀!——

快跟你当初的艾米莉雅说句话吧。

伊吉恩

如果我不是在梦中,你真是艾米莉雅。

如果你真是她,告诉我,当年在怒海里,

跟你一起在木杆上漂流的儿子呢?

女院长

埃必丹的人们从大海中把母子俩连同那双生的德洛米奥一起救起来;

却随即来了一帮子科林斯渔夫,

凶狠地从他们手里夺走了我儿子,

和那小厮,只留下我,在埃必丹人那儿。

他们以后下落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目前的境况,不用说,你一眼就看到了。

公爵

这就跟他今天早晨叙述的身世合拍了。这两个安提福,一模又一样;

这一对德洛米奥,长得分不出谁是谁——

再加上她交代了海上遇难的情景,

夫妇俩原来是两个孩子的爹娘!

也真是巧合,一家人在今日团聚了。

(把老二当成老大)

安提福,你当初是从科林斯来的吗?

小安提福

不,殿下,不是我。我来自叙拉古。

公爵

且慢,你们俩站开些,我闹不清谁是谁。

大安提福

从科林斯来的,是我。最仁爱的殿下——

大德洛米奥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我。

大安提福

殿下的叔父,那威名远扬的统帅米那丰公爵,把我带到这儿来。

阿德丽安娜

(向兄弟俩)你们俩,

哪一个是今天跟我一起吃饭的?

小安提福

那是我,好夫人。

阿德丽安娜

(深情地)你不是我亲丈夫吗?

大安提福

(着急了)不行,我可不答应。

小安提福

我也是没法答应呀——她这么称呼我。

她的妹妹,好一位秀丽的小姐,

称呼我姐夫。

(向娇羞的露契安娜)

当时我向你吐露的,

但愿我有这好福气,能成为事实——

(执住她的手)

如果我所见所闻的并不是一场梦。

安吉罗

(发现小安提福仍戴着项链)

这就是你从我手里拿去的金项链呀。

小安提福

有这回事,大爷,我不能否认。

大安提福

(向安吉罗)

为了这项链,你却揪住我,逮捕我。

安吉罗

是这回事,大爷,我不能否认。

阿德丽安娜

(向丈夫)

我把钱交给德洛米奥,好保你出来,

看来他没有把钱送到你手里吧。

大德洛米奥

没有,你一文钱也没交给我。

小安提福

(把钱包交还嫂子)

这一袋银币是你要送交你丈夫的,

我那个跟班却把它交给了我。

我们碰到的老是对方的人,

把我认作他,把他错当成了我。

就这样,闹出了种种说不清的误会。

大安提福

(向公爵,呈上钱包)

我就把这袋钱赎回我父亲一条命。

公爵

用不到赎金了。我赦免了你父亲的死罪。

妓女

(向大安提福)

大爷,我定要要回我的钻石戒。

大安提福

(把戒指还她)

拿去吧,多谢你那一番盛情的款待。

女院长

请显赫的公爵赏脸,和众人一起光临我们这修道院,小坐片刻吧;

且听听各自畅谈他个人的遭遇吧。

今天闹出了一场天大的误会,

把人人都卷进,不如大家谈出来,

各人都受了连累,彼此也就扯平了。

进去吧,陪同公爵一起进去吧,

自会得到那心情舒畅的满足。

三十三年来,我熬受着难产的痛苦,

到今天,才算是如释重负,产下了

你们这一对双胞胎。敬请殿下,

我夫君,我两个孩儿,以及你们——

和小主人同年月、同时日生的两仆从,

都一起参加汤饼宴吧,好让我也有

展颜一笑的一天——苦难这么长,

却是来得好迟啊!——这新生的欢乐。

[众进入修道院,留下两对双胞胎]

小德洛米奥

(没认清主人)

少爷,要我去船上取你的东西吗?

大安提福

德洛米奥,你把我什么东西放船上了?

小德洛米奥

你放在“人头马”客店的那些货物呀。

小安提福

他这话是跟我说的。——

喂,德洛米奥,你家少爷该是我呀。

来,跟我走。这事儿过会儿办吧。

过去拥抱你兄弟,彼此乐一乐。

[大、小安提福入内]

小德洛米奥

你少爷家里有一个好胖的胖姑娘,

把我当成你,款待我在厨房里吃饭。

看来她要做我嫂子了,不做我妻子。

(舒一口长气)

大德洛米奥

我把你看成了我的一面镜子,

没看成我兄弟。我瞧见了你,才明白

原来我啊,还是个招人爱的小白脸呢。

你进去瞧瞧他们的乐劲儿,怎么样?

小德洛米奥

不敢当,兄弟,老大是你,你先请。

大德洛米奥

这倒是个问题:谁先谁后。怎么办?

小德洛米奥

老大老二,往后抽签解决吧;

眼前呢,且请你领先一步吧。

大德洛米奥

这不行,那么这样吧:——

咱们一起来世上,是兄弟跟弟兄,

就该手拉手,没先后,一起来行动。

[二人并排开步走,进入院内]

考证

版本

在莎士比亚生前,《错尽错绝》并无单行本问世,1623年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集》(第1对开本)是这一喜剧惟一的原始版本,英美莎学家认为系根据莎士比亚的手稿(初稿)排印,因为台词的标名有几处存在着混乱(手稿上常易发生这种情况),例如Luce(露丝)一度标名为Nel(耐儿);Luciana(露契安娜)偶尔标名为Juliana(朱丽安娜)。全剧在文字上很少存在疙瘩费解的地方;可以认为是一个善本。

写作年份

1594年12月28日,《错尽错绝》演出于伦敦的一个“法律协会”(Gray’s Inn)的大厅,作为圣诞节期间的一项庆祝活动。这是有关这个喜剧保存下来的最早的演出记录,但不会是它的初演。《错尽错绝》的写作年份应该早得多。

实际上它只是建立在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种种误会上的一个闹剧;人物的描绘还说不上性格化,更多地带有脱胎于古罗马喜剧的人物类型化的痕迹。

跟同样列为莎士比亚早期喜剧的《维罗纳二绅士》、《爱的徒劳》相比,差距也是明显的。后面的两个喜剧不仅是为了逗笑,一味追求情节上的热闹,它们自有各自的主题思想。前者探讨在一个新的时代里爱情和友谊的关系,后者通过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嘲弄,表达了文艺复兴时期对于个性解放、个人幸福的追求。莎士比亚喜剧艺术趋于成熟的一个标志是喜剧的诗意化、抒情化,在上述两个早期喜剧中,已让人感受到古典喜剧所缺少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气息了。

即使以同样带有闹剧色彩的《驯悍记》而言,在人物性格的描绘上,也比《错尽错绝》向前跨出了一步,女主人公的个性很鲜明,在人生的考验中,她的性格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虽然她内在的心理活动还没得到充分的展现),不像《错尽错绝》那样,人物的类型化性格始终停留在一个平面上。

再从文体着眼,在莎士比亚的早期喜剧中,以《错尽错绝》的诗行(素体诗和韵诗)在全剧所占的比重为最高。全剧一千七百七十七行(是莎剧中最为短小的一个戏剧),其中诗行共占一千三百七十二行,约占全剧的百分之七十八,其次为《驯悍记》,诗行约占全剧的百分之七十六。 在总体上,莎士比亚喜剧艺术的发展的一个标志是文体上的散文化倾向。

可以认为,还没摆脱古典戏剧的三一律的《错尽错绝》是莎翁在喜剧领域内最早的一个作品——或者不如说,一个带有模仿痕迹的习作——但是同时也让人明显地看出,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剧作家的习作。

著名的英国莎学家西松(C. J. Sisson)在他编纂的《莎士比亚全集》(1954)中认为:《错尽错绝》极有可能写于1588年或1589年。

韦尔斯和泰勒(Wells and Taylor)编订的最新的莎士比亚创作年表(1988),把《错尽错绝》的写作年份推迟到1594年,列于《维罗纳二绅士》、《驯悍记》之后,译者认为似还可以商榷。

取材来源

有关《错尽错绝》保存下来的最早演出纪录(见上文),这样提到这一喜剧:“《错尽错绝》(类似普劳图斯的《孪生兄弟》),由职业演员演出……”已把这一喜剧的最主要的取材来源点明了。

普劳图斯(T. M. Plautus,约公元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学生时代的莎士比亚在文法学校研读拉丁文时,他的喜剧该是列为必读的课程之一(也许在举行庆祝活动时还在校内用拉丁文演出过他的喜剧)。《哈姆莱特》中的大臣波洛纽斯这样夸奖江湖献艺的演员们:上演“塞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普劳图斯的喜剧也不嫌太轻浮”。可以看出这两位古罗马剧作家对于当时英国新兴的民间戏剧很有影响。

莎士比亚熟知普劳图斯,他的第一部喜剧习作主要取材于他的《孪生兄弟》(Menaechmi)也就可以理解了。《孪生兄弟》是一部闹剧,叙述叙拉古商人有一对孪生子,彼此面貌酷似,连亲人都难以辨认;七岁时,其中一个不幸失散,其父忧伤而死。墨奈赫穆斯长大后,带一个家奴,去各地遍找他失散的同名兄弟,最后来到埃必丹;正好他兄弟住在那里,已有家室,并和妓女往来密切。由于他的到来,在兄弟的妻子、岳父,以及妓女、食客之间造成种种误会,当地的墨奈赫穆斯被误认为疯子而给医生捆绑起来,最后真相大白,兄弟团聚。

莎士比亚在他的喜剧中又给孪生兄弟添加了另一对作为家奴的孪生兄弟,造成更多更好笑的误会,情节更加热闹复杂;还自出心裁,为戏剧设计一个框架,以老父亲去海外寻访失散的儿子、在当地遭到逮捕作为开场;以老夫妇,两兄弟一家团聚为结束,比起原来的罗马剧,增添了一份人情味。

此外,罗马剧中的妻子连名字都没有(还不如妓女,倒有名有姓),只是一个类型化的泼妇而已;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德丽安娜有一段出自肺腑表白夫妻情深的话(第二幕第一景),十分感人。另一方面,莎士比亚尊重英国家庭伦理的观念,大大压缩了妓女的戏,她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凑戏的配角而已。

老夫妇当年在海上失散,最后在女修道院前相认、团聚,设计这一框架,莎翁得到中世纪的传奇故事《泰尔人阿波罗纽斯》(Apollonius of Tyre)的启发。

丈夫被挡在门外,妻子把他的兄弟当作丈夫在宅内共进午餐,这一情节取材于普劳图斯的另一喜剧《安菲特律昂》(Amphitryon),在该剧中天神朱庇特化身为安菲特律昂,在宅内向他的妻子求欢,由信使之神墨丘利化身为家奴守门,把真正的丈夫挡在门外。 fQ/dxSZxZ4WJBs7aaD5QJxHww0HrXW02VOLCuT9/VULSKfyrLrX8ByOQbu3pe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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