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玛雅十分失望,于是,我在出门的时候追上了她,并在不觉间挽起她的胳膊。
“别生气,玛雅。来吧,我陪您回家。路上咱们喝点儿什么。”
“我住在运河边,下面停满了小船。我认识其中的一条,那里调的贝利尼鸡尾酒特别好喝,是我的最爱。谢谢。”
走近提契内塞门附近的河沿儿,我第一次见到了运河。我当然听说过运河,但以为它们都是在地面下流淌。在这里,我却感觉像是在阿姆斯特丹。玛雅带着几分骄傲地对我说,从前的米兰果真就像阿姆斯特丹一样,环形的水渠从城中穿过,甚至一直通到市中心。那景致肯定美极了,所以,司汤达才会如此喜欢这里。可是后来,出于卫生的考虑,运河被盖了起来,只有在某些地方才能够找到,但水也是腐烂的。从前,这里还有浣衣女在河边劳作。不过,再朝里走,仍旧可以看到几小段运河,一排排的老房子和许多带铁栏杆的房子。
对于我来说,即使是带铁栏杆的房子,也是一种表达的声音,或者五十年代的画面,我在编辑百科全书时遇到过。在这里,我要提到贝尔托拉齐在小剧场演出的《我们的米兰》。不过,那部话剧中的景象,我同样认为是来源于十九世纪。
玛雅笑了起来。“米兰仍旧到处都有带栏杆的房子,只不过里面居住的不再是穷人。来,我指给您看。”她带我走进一座两进的院落,“这里的第一层完全是翻修过的,开了一些小型古玩店——实际就是一些旧货商,他们装模作样,出价昂贵——和努力想要出名的画家的工作室。如今,一切都是为游客准备的。不过,高处的两层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看往上面两层房间,发现房门都朝向走廊,而且门前都装有铁质的栏杆。于是,我问她如今是否还有人把衣服晒在外面。
玛雅笑着说:“咱们可不是在那不勒斯。这里的一切都经过翻修。从前楼梯直接通向走廊,从那里可以进入家中。只有在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卫生间,供很多家庭使用,还是土耳其式的,淋浴和卫生间都是做梦。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为富人重新装修过了,有些套房里甚至有冲浪式浴缸,价格十分昂贵。我住的地方租金相对便宜,是一套两居室,但墙壁漏水。还好,他们为我在墙上开了个洞,可以装上马桶和淋浴。但是,我喜欢这个街区。当然,很快他们也会翻修那里,然后我就不得不离开,因为我出不起那个租金。除非《明日报》尽快发行,而且我能够被正式雇用。为了这个目的,我能够忍受所有侮辱。”
“不要生气,玛雅。在试运行阶段,需要弄清楚哪些事情可以讲,哪些不行。另外,西梅伊对报纸和出版商都负有责任。或许在您负责那些亲密友谊时,一切都是有用的。但是这里不同,我们是在考虑办一份日报。”
“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希望走出那个爱情垃圾的圈子。我想成为一名严肃的记者。不过,或许我是个失败者。为了帮助父母,我没有大学毕业。他们去世之后,重新开始又已经太迟。我处在一个洞里,永远也不能成为,比如说报道海湾战争的特派记者……我在做什么?星座运势,拿那些轻信的人开玩笑。这不是失败吗?”
“咱们才刚刚开始。等一切走上正轨,像您这样的人就会获得其他发挥的空间。到目前为止,您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议。我很喜欢,而且,我认为西梅伊也是喜欢的。”
我感觉到自己在跟她说谎。我本来应该说,她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他们永远都不会把她派到海湾去,而且,或许她最好逃走,不然就太晚了。可是,我不能让她更加沮丧。我发自内心地想对她道出实情,但不是关于她,而是关于我。
由于我要向她敞开心扉,就如同一位诗人,所以,在几乎无意识的情况下,就开始对她以“你”相称。
“你瞧瞧我。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也没有大学毕业,总是做一些打杂的活儿,五十多岁落到了一家报社。不过,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失败者吗?就是当我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假如我不是翻来覆去地想,那么至少也能赢一手。”
“您已经五十多岁了吗?看不出来啊。也就是说您看上去不像。”
“你认为我只有四十九岁?”
“不是的。对不起,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你具有幽默感。这标志着活力、青春……”
“或许是标志着智慧,也就是衰老。”
“不,看得出你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不过,很明显你愿意冒这个险,而且是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怎么说呢……你充满快乐。”
充满快乐?她身上同时具有快乐与忧郁两种因素。她看我的眼神,就如同(一个糟糕的作家会怎么说?)小鹿一般。
像小鹿吗?得啦,那是因为她一边走,一边自下而上打量我,因为我比她高。仅此而已。任何女人仰着头看你,都像个孩子。
与此同时,我们来到她所说的小酒吧。她小口品着自己的贝利尼鸡尾酒,而面对威士忌,我同样心平气和。我又在关注一个并非妓女的女人,感觉自己重返青春。
也许是因为酒精,我开始倾诉。我已经多久没有向什么人倾诉了?我对玛雅说,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后来她弃我而去。我还对玛雅说,我之所以被前妻征服,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事情搞糟了。为了给自己开脱,我向她道歉,说或许我是个傻瓜。她却说喜欢我,即使我是个傻瓜。此类事情能够令人为爱而疯狂。不过,后来她可能发现我比她能够承受的还要愚蠢,于是故事就此结束。
玛雅笑了(多漂亮的爱情告白:我喜欢你,尽管你愚蠢!),然后对我说,尽管她比我年轻,且从来不认为自己愚蠢,却同样有过一些不幸的经历。这或许是因为她无法忍受他人的愚蠢,又或者因为所有与她同龄或稍微年长的人,在她看来都不成熟。“就好像我已经成熟了似的。你看,我已经几乎三十岁了,可还是个老处女。我们永远无法满足于已有的东西。”
三十岁?在巴尔扎克那个年代,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已经凋谢了。假如不是眼睛周围有一些细小的皱纹,就像是哭过很久,或者是因为有畏光症,总是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玛雅看起来只有二十岁。
“没有比两个失败者的愉快相遇更大的成功。”我说。话刚一出口,我几乎感到恐惧。
“傻瓜。”她轻声说。随后,她为那种过分的亲昵而感到不安,因此道了歉。“没事,我甚至要感谢你,”我对她说,“没有谁这么诱人地对我说过傻瓜这个词。”
我走得太远了。还好,她迅速改变了话题。“他们希望这里像哈利酒吧 ,”她说,“但他们甚至不知道烈酒应该如何摆放。你看,在各种威士忌当中,有一瓶哥顿金酒,而蓝宝石金酒和添加利金酒却被放在另外一边。”
“什么?在哪儿?”我一边问,一边向前望去,那里只有几张桌子。“不,”她对我说,“在柜台上,不是吗?”我回过身。她说得对,但她怎么能够认为我也能看见她所看到的东西呢?这仅仅是我随后发现的一个先兆,而那样的一个发现,也是在喜欢诽谤他人的布拉加多齐奥的帮助下才做到的。在那一刻,我并没有太在意,而是借机要求埋单。我又对她讲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就陪她向一扇大门走去。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一个过道,一个做床垫的铺子就开在那里。尽管电视里在播放弹簧床垫的广告,好像还是有人在做床垫。她向我表示感谢:“现在我平静了。”她冲我笑着,一边把手伸了过来。她的手是温热的,而且充满感激。
我沿着运河走回家,感觉这个米兰比起布拉加多齐奥描述的那个更加友善。我要更好地了解这座城市,它具有如此多的惊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