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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年

◇ 1 ◇

一九六六年春天,莉拉交给我一个金属盒子,里面有八本笔记本。她当时非常紧张,说她不能再把盒子留在家里了,她害怕丈夫有一天会偷看她写的东西。我二话没说就拿走了盒子,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盒子上捆了太多绳子。那段时期我们的关系很糟糕,但似乎只有我这样认为。我们见面次数极少,见面时她没有一丁点的尴尬,还是对我充满感情,从不说一句带刺的话。

她要求我发誓: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打开盒子。我发了誓,但一上火车我就解开了绳子,把笔记本拿出来看。笔记里详细描述了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事情,从小学的最后几年开始,一直到她把盒子交给我为止,但那并不是日记。我觉得这些笔记特别像是一个热衷于写作的人自我训练留下的痕迹。笔记里有大量丰富、细致的描写:一根树枝、一洼池塘、一块石头、一片有着白色叶脉的叶子、家里的锅、咖啡壶的每个部分、炭火盆、煤块、煤渣、庭院的详细布局、大路、池塘边上生锈的铁架、小花园和教堂,还有铁路边上被砍伐的树木、新楼房、父母的房子、她父亲和哥哥用于修鞋的工具、他们工作时的动作,尤其是对色彩的描写,在一天的不同时刻,每种东西的颜色。但笔记里不仅有描述性的文字,也出现了一些方言和书面词汇,有时候是被圈出来的,但没有解释;还有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翻译练习;此外还有大段的用英语描写的城区里的作坊、货物,以及恩佐·斯卡诺每天都驾着驴拉车走街串巷,装满蔬菜和水果的小推车,也有许多她对自己读过的书的评价、在教堂影院看过的电影的影评、她和帕斯卡莱的对话、她和我聊天时坚持的想法,虽然文字的内容并不是很连贯,但任何事在莉拉笔下都变得栩栩如生,她十一二岁时所写下的文字,丝毫不让人觉得幼稚。

大体上讲,她的句子很缜密,非常注意标点符号的使用,书写也很优美,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曾教给我们的那样。但有时候,莉拉就像血液里充满了某种毒品,让人感觉失去了分寸——一切都变得很仓促,语句的节奏变得非常紧张,标点符号也消失了,但她很快就能恢复轻松明快的笔法。有时候她的文字会突然中断,在一些页面里,她画满了扭曲的树木、云雾笼罩的起伏的山脉,还有狰狞的面孔。无论是清晰有序的语言,还是混乱的文字,我都被她深深地吸引。我越读就越觉得自己被骗了,几年前我在伊斯基亚时,她寄给我的那封信肯定是经过长期写作训练的结果:所以才写得非常好!我把那些笔记本都重新放回盒子里,告诉自己:不要再窥探了!

但很快我又无法抵抗那些笔记本的诱惑力,那就像莉拉从小就散发出的魅力一样吸引着我。她谈到了城区里的人、她的家人、索拉拉兄弟、斯特凡诺,她描写每件事、每个人时,用的都是一种精确、无情的笔触,比如说她非常直率地描述了她对我——对我所说的、对我所想的、对我所爱的,还有对我的外貌——的看法。那些对于她来说决定性的时刻,她都一一记录下来,丝毫不顾虑其他人和事。我看到她十岁那年写《蓝色仙女》时感受到的最纯粹的快乐;她遭受的痛苦和她体味的快乐一样强烈,对她写的故事,奥利维耶罗老师不但不屑于发表看法,而且完全无视它;我看到她的痛楚和愤怒,我上了初中,不再关心她,疏远了她;我看到她对做鞋的热情,是强烈的报复心推动她设计了那些新鞋,当她和哥哥里诺一起完成了第一双鞋时,我看到她的喜悦之情,当她的父亲费尔南多说他们做的鞋子不好时,她感受到的痛苦。在这些本子里,她记下了所有事情,特别是对索拉拉兄弟的厌恶之情。她坚决地回绝了马尔切洛的求爱,马尔切洛是索拉拉兄弟中的老大。她也记下了自己的决心,还有她与温和的斯特凡诺·卡拉奇订婚的那一刻。斯特凡诺是一个肉食店老板,为了追求莉拉,他买了她做的第一双鞋子,并发誓说会一辈子好好保存。她记下了她十五岁时那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贵妇,在未婚夫的呵护下生活,富裕而高贵。出于对她的爱,斯特凡诺投资了莉拉父亲和哥哥修鞋的铺子,把铺子扩建成了“赛鲁罗”鞋作坊。莉拉当时多么满足啊!她关于鞋子的梦想基本已经实现了。她十六岁结了婚,在新城区有一套房子,那场婚礼十分奢华排场,她非常幸福。然而这时候,马尔切洛·索拉拉和他的弟弟米凯莱一起出现在了婚礼上,马尔切洛脚上穿着的正是她丈夫斯特凡诺说要一生珍爱的那双鞋。她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木已成舟,能撕破脸皮,把他可憎的真面目揭示出来吗?问题和真相都是赤裸裸的,她可悲的处境一目了然。有很多天,甚至是很多个星期,我都沉迷在她的文字里,我钻研这些笔记,甚至背下了我喜欢的段落,那些能激发我、让我沉醉或者让我感到羞愧的段落。在这些看似真实自然的文字背后,一定也有虚假之处,只是我没有察觉到。

在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拿起盒子出了门。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不勒斯,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学生,我再也受不了莉拉对我的影响了。我在索尔费利诺桥上停了下来,凝视着从寒冷的薄雾里渗透出的光芒。我将盒子放在栏杆上,用手慢慢地把铁盒向前推,直到盒子落入河里。我感觉那就像是莉拉本人带着她的思想、语言,还有那种与任何人都会针锋相对的恶毒态度一起落入河里;她影响我的方式,她拥有的每个人、每样东西和知识都落入了河里;那些和她相关的任何事情——书和鞋子,温柔和暴力,婚礼和新婚之夜,以拉法埃拉·卡拉奇夫人这个新身份回到城区——所有这些似乎都被我推入了河里。

◇ 2 ◇

斯特凡诺看起来如此善良,如此深爱莉拉,我不能相信他把莉拉小时候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那双鞋,那双沾满莉拉的手印,也包含着她所有心血的鞋子送给了马尔切洛·索拉拉。

当时在婚礼现场,我忘记了阿方索和玛丽莎的存在,他们眼眸闪烁,神采飞扬,坐在桌边交谈着;我也没注意我母亲那带着醉意的笑声;音乐、歌声、起舞的人,一切都黯然失色;安东尼出现在阳台上,他醋意大发,站在玻璃窗边望着紫色的城市和大海;尼诺如同大天使,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了大堂的画面也都渐渐模糊了。我只看到莉拉很激动,在和斯特凡诺耳语。她穿着婚纱,脸色非常苍白,斯特凡诺脸上没有笑容,他满脸困窘,他的额头和眼睛上方那块有些发白,就像通红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朋友用两只手把她丈夫的手臂拉了过来,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很了解她,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把他的手臂撕下来,她会将撕下的手臂高举过头顶,穿过大厅,手臂会不断滴血,她会把这滴血的手臂当成一根棍棒,或是驴腮骨,狠狠劈在马尔切洛的脸上,瞄准他打下去。是啊!她本应该这样做,一想到这个情景我就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她本该将两个男人的眼珠都挖出来,撕咬他们,将他们脸上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是的,是的,我想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让他们的爱情收场,让这场令人无法忍受的婚礼中断。在阿马尔菲海滩那张蜜月的床上,不会再有拥抱,让城区里的每件事、每个人突然间都粉碎。让一切都毁灭吧!我会和莉拉逃走,去远方生活,就我们俩,我们带着那种破坏性的快乐,在那些陌生的城市堕落下去。我认为那天这样结束才是最合适的。假如没有什么能够拯救我们——金钱不行,男人不行,学业也不行,那还不如马上毁掉所有一切。她的怒火在我的胸中燃烧,一种属于我的力量,或者说不属于我的力量,自我迷失的快感将我淹没了。我希望这种力量能得到蔓延,但我又意识到我对这种力量的恐惧。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只能无声无息地体味不幸,因为我没有能力让怒火爆发,我害怕暴力,我对那些暴力反应感到害怕。我更愿意一动不动,让憎恨不断滋生。但莉拉却不是这样,她离开座位时,动作非常果断。她站了起来,桌子在晃动,脏盘子里的餐具也在晃动,一个玻璃杯被碰倒了。斯特凡诺动作有些机械,他急忙伸手扶住酒杯,防止酒洒向索拉拉太太的衣服。莉拉快步从侧门出去了,每次婚纱被什么东西挂住,她都会奋力扯开。

我想过追上她,抓住她的手,低声告诉她:离开,我们离开这里!但我没有动。斯特凡诺犹豫了一下,从那些跳舞的人中间穿过,去追莉拉了。

我看着周围,人们也意识到新娘在抗议着什么。马尔切洛依然若无其事,亲切地和里诺聊天,就好像他穿着那双鞋很正常。那个古董商的祝酒词继续进行着,而且越来越不堪入耳。那些等级最低的宾客,只能继续强颜欢笑。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刚刚才举行的婚礼已经结束了。这场婚姻本应该持续到这对夫妇去世,直到他们子孙满堂,一起经历快乐和痛苦,银婚和金婚,但对莉拉来说,不论丈夫怎么乞求她的原谅都无济于事了,这场婚姻,这时候,结束了!

◇ 3 ◇

当时发生的事情让我很失望,我坐在阿方索和玛丽莎旁边,但我并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我等待着莉拉的反抗,但什么也没发生,像往常一样,我猜不出莉拉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没有听到她的叫喊,没有听到她说威胁的话。半小时后,斯特凡诺再次出现了,他看起来很平静,换了衣服,眼睛和额头周围的那层灰白也消失了,他在亲戚朋友中间周旋,等待着新娘的到来。莉拉再次回到大厅时,身上穿的不再是婚纱,而是一身浅蓝色的旅行套装,头上戴了一顶蓝帽子。她用银勺子从一个水晶罐子里舀出糖果,发给孩子们,然后走到每张桌子前发喜糖。她先给她的父母发了喜糖,接着是斯特凡诺的父母,她无视索拉拉一家,甚至无视了她哥哥里诺。哥哥面带苦笑,问道:“我得罪你了吗?”她没有回答,把喜糖包发给坐在她哥哥身边的皮诺奇娅。莉拉目光茫然,两腮泛红。轮到我了,她心不在焉地递给我一个陶瓷做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包裹着白色薄纱的喜糖,我拿喜糖时,她并没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因为莉拉的无礼,索拉拉兄弟很难堪,斯特凡诺逐一拥抱了他们表示补偿,他表情平静,低声嘀咕了一句:

“她累了,请对她耐心一点。”

他亲吻了里诺的脸颊,大舅子满脸不高兴地说:

“她不是累了,斯特!我很抱歉,她生来就是这个脾气。”

斯特凡诺认真地回答说:

“所有问题都会解决的。”

这时候,莉拉已经走到门口了,我看到斯特凡诺跑过去追上他的妻子,乐队演奏着乱哄哄的音乐,许多人挤在一起,相互告别。

他们的关系没有破裂,因此莉拉和我不会从这里逃走,我们不会浪迹天涯。我想象着,新娘和新郎坐上敞篷车,漂亮而优雅,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达阿马尔菲海岸,在一个豪华的宾馆里,之前所有残忍的冒犯,都会变成一个容易消去的不悦。莉拉彻底脱离了我,没有任何懊悔。我突然感觉到:她和我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遥远,不仅仅是因为她结婚了,也不仅仅是因为每天晚上她都会恪守婚姻规则,和一个男人睡觉。当时我觉得,有一件之前不明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清楚:莉拉小时候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鞋子,被她丈夫拿去和马尔切洛做了一个交易。莉拉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她来说,她丈夫比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重要。莉拉已经做出了让步,她已经原谅了那种冒犯,这意味着她和斯特凡诺之前的关系非常坚固。她爱他,就像照片小说里的姑娘一样爱着他,她会为了斯特凡诺牺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牺牲,他将占有她丰富的情感、智慧和想象力,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会白白浪费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样爱上任何人,甚至是尼诺,我只知道看书打发时间。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来喂猫的碗,后来那只猫再也没有出现,那只空碗落满灰尘,被遗忘在楼梯间。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焦虑,我觉得自己有些夸张了,我走得太远了。我告诉自己,我要向后退,我应该像卡梅拉、艾达、吉耀拉或者莉拉那样,抹去傲慢,惩罚自己的自负,不再羞辱那个爱我的人。阿方索和玛丽莎离开了,他们和尼诺在说好的地方汇合,我避过我母亲的目光,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露台上和我的男朋友碰面。

太阳已经落山了,我穿得很薄,觉得很冷。安东尼奥看到我,点了根烟,假装在看海。

“我们走吧。”我说。

“你和萨拉托雷纳的儿子一起走吧!”

“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别撒谎了。”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要你的话,你就会把我丢在这里,连一声再见都不会对我说。”

他这样毫不留情、没有一点遮掩地对我说话,让我真的很生气。我气呼呼地对他说:

“我母亲随时都可能过来,为了你,我有可能会挨她的耳光。如果你不明白我来这里冒的风险,这意味着你只想着你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我。”

他听到我说的句子很长,没用方言,而且还用了虚拟式,这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扔掉香烟,抓住了我的手腕,根本就没有控制所用的力度,他对我吼道——是嗓子眼里发出的那种吼声,他在那里,只是为了我,因为是我告诉他,让他一直待在我身边,在教堂里,在吃饭的地方。是的,是我。“你让我发誓,”他喘了一口气说,“你说,你要发誓,你永远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我做了衣服,欠了索拉拉太太很多钱,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高兴,照你说的去做,甚至没和我母亲、弟弟妹妹在一起待上一分钟,但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我得到的报偿就是:你像对待白痴一样对待我!你一直在和那个诗人的儿子说话,你当着所有朋友的面,让我没面子,让我丢脸,因为对于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受过教育,而我没有,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这是真的,我真的不懂!但是,真该死!莱农!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你可以玩弄我,你觉得我不会说‘不’!你错了,你知道所有的事,但你不知道,如果我们现在从这扇门出去,如果现在我说‘可以’,说我们一起走,但如果我发现你在学校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再和尼诺那个混蛋见面,我会杀了你!莱农,我会杀了你!因此你要好好想想,在这里马上离开我——”他有些绝望地说,“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他红着眼睛,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大张着嘴巴,说了许多话,他没有叫喊,却像是在叫喊一样,他的鼻翼也大张着,鼻孔显得黑洞洞的,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我感觉到他的内心一定更痛。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通过喉咙,发自肺腑的话,那些话像是在空气中爆破了,如一块铁片割伤了他的喉咙和肺。

混乱中,我感觉我需要他的侵犯,我需要他钳住我的手,需要那种害怕被他打的感觉。那些滔滔不绝、痛苦的话甚至带给我安慰,我知道,他至少是在乎我的。

“你弄疼我了!”我说。

他慢慢松开了手,但还是张着嘴,瞪着我。我决定在意他,顺从他,依靠他,我的手腕已经发紫。

“你的决定是什么?”他问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噘着嘴回答说。

他闭上了嘴巴,眼里充满了泪水,然后他望向大海,极力想咽下眼泪。

后来,我们俩单独走在路上,我们没有等帕斯卡莱、恩佐和其他女孩,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我母亲发现,因此我们是步行离开的。天已经黑了,起初,我们彼此并没有身体接触,后来他犹豫了一下,把一条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想让我明白,他希望得到我的宽恕,就好像犯错误的人是他。因为他爱我,他决定把自己几个小时前亲眼看到的那些情景——我和尼诺勾搭的事情,当成一种幻觉。

“我把你的手弄青了?”他拉住我的手腕问。

我没有回答,他用他的大手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做了一个推开他的动作,这让他放慢了节奏。他等着,我也等着。当他又一次做出妥协的表示,我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 4 ◇

在树后面,在大楼的门房下面,在黑暗的街道上,我们不停地接吻。后来我们坐上了公共汽车,中间换了一趟车,到了火车站,我们沿着铁路旁那条人迹罕至的路步行,向池塘走去,一路上我们还在不停地接吻。

尽管我的裙子很轻薄,夜晚的冷风吹得我直打寒颤,但我觉得自己在发热。在暗处,安东尼奥有时会贴着我,激烈的拥抱会弄疼我。他的嘴唇滚烫,那种温度点燃了我的幻想。我想,也许莉拉和斯特凡诺已经在酒店了,他们也许正在准备吃饭,也许他们正在为夜晚做准备。啊,被一个男人拥抱着入睡,就不会感到冷了。我感觉到安东尼奥的舌头在我的嘴里游走,手隔着衣服摸索着我的胸,我隔着他的裤子口袋,抚摸着他的下面。

黑色的天空中散落着一些黯淡的星星,池塘腐败的泥土气息和苔藓的味道,被春天甜丝丝的气味掩盖着,草湿漉漉的,水忽然荡漾起来了,好像有一颗橡子、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只青蛙落了进去。我们沿着一条熟悉的路慢慢地走,这条道路通往一排干巴巴的树,树干很细,树枝被剪得乱七八糟,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家破败的罐头厂,有一座屋顶已经塌了的房子,只剩屋脊和一些铁皮板。就像有一根绒线在我身体里拉扯着我,我的欲望在涌动,我迫切地期待着欲望能得到满足,以粉碎那天所有的一切。我的腹部下方有一种快感刺激着我,比其他时候更强烈。对着我的嘴,对着我的脖子,安东尼奥用方言对我说着情话,语气热烈而迫切。我一句话也不说,在和他私会时,我总是不说话,我只是在喘息。

“告诉我,你爱我。”他恳求说。

“是的。”

“告诉我。”

“是的。”

我没说其他的,我抱着他,我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我渴望他亲吻和爱抚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需要被撕咬,被碾碎,我渴望喘不上气来。他把我推开了一点,依然在吻着我,一只手伸进了我的文胸里,但是我觉得还不够。那天晚上,对我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在那之前,我们所有的接触,都是他非常谨慎地提出来的,而我也谨慎地接受了,但那一次我觉得不够,不舒服的感觉迅速占据了我的身体。然而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我想要更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每次我们幽会,都会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一场又一场。他抚摸我的乳房,撩起我的裙子,抚摸我的双腿之间,这时候,他就示意我抚摸他那里柔软敏感的皮肤。但那一次我迟疑着,没有抚摸他的下身,我知道我只要那么做了,他就会忽略我,不再关注我的感受,停止抚摸我,放开我的胸部、腰肢和下身,只会专注于我的手,而且他很快会握住我的手,让我按照正确的节奏移动,然后他会拿出手帕,为那一刻做准备。他嘴里会发出轻轻的呻吟,下体会流出危险的液体,他会有些晕头转向。可能是因为害羞,然后我们就回家了。我迫切需要改变这个一贯的结尾:我不在乎未婚先孕!苍天有眼,但我不在乎在神灵的眼皮底下犯下罪行,圣灵还有其他神,我都不管了。安东尼奥感觉到我的渴望,他有些不知所措,吻我的时候,他越来越激动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手向下推,但我一再把手抽出来,用我的耻骨对着他抚摸我的手指,我一次次紧紧贴着他,发出长长的喘息。这时候他把一只手抽出来,想解开裤子。

“等一会儿。”我说。

我把他带到了那个破败废弃的罐头厂里,那里要黑暗一些,更僻静一些,但是里面到处是老鼠,我听见老鼠窸窸窣窣跑来跑去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害怕那个地方,我害怕我自己,我害怕我的狂热。就是在几个小时前,我发现了自己和这个城区的疏离感,现在我想抹去那种感觉、那种方式、那种声音。我想回到我的城区里,深陷进去,就像一直以来的样子。我想放弃学业,扔掉我写满作业的笔记本。做作业?为什么要做作业?在莉拉的影子和影响之外,我做的所有事情一点儿都不重要。她穿着婚纱,在敞篷车里,戴着蓝色的帽子,穿着浅蓝色的套装,和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在生锈的废铁中间,在老鼠的沙沙声里,我和安东尼奥偷偷幽会,把裙子提到腰上面,怀着迫切、痛苦而内疚的情感;而莉拉和斯特凡诺躺在亚麻床单上,赤裸相对,慵懒地待在一个面朝大海的房间里,斯特凡诺会侵犯她,进入她身体的深处,在她的身体里留下种子,他们是合法的,没有任何恐惧。而我,算什么呢?安东尼奥在调整他的裤子,我在他的双腿之间,男性巨大的肉身摩擦着我的下身,他一边移动,一边喘息。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他只是蹭着我,这还不够,我想要被刺穿,我想要在莉拉回来的时候告诉她:我不是处女了,你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我不会落后于你。因此我搂着安东尼奥的脖子,吻着他,我踮着脚尖,用我的身体在迎合他的身体,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尝试。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就用手扶了一下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进去了一点点,带着好奇和害怕。我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阻止自己全力推进,那是他整个下午所积累起来的力量,那个时候,那种劲头还没有消散。他就要放弃了,我意识到这一点,就紧紧地贴过去,想让他继续。但安东尼奥长出一口气,他把我推开,用方言说:

“不,莱农,我们成为夫妻才能做这事儿,这样不行。”

带着一种压抑的喘息,他抓住我的右手放到他那里,我用手抚慰了他。

最后我们从池塘那里出来,他有些尴尬地对我说,他尊重我,他不希望在那个肮脏的地方,用那种不体面、随随便便的方式,做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情。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是他想越雷池一步,也许他真的以为事情就是这样的。一路上,我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到我说了再见,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敲了家门,是我母亲开的门,她并没有叫喊,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尽管我弟弟拉着她,她劈头盖脸的耳光还是扇在了我脸上。我的眼镜一下就飞到了地上,我马上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大喊起来,一丝方言的痕迹都没有,我用纯粹的意大利语喊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你打碎了我的眼镜,因为你的缘故,我不能再学习了,我再也不去学校了。”

我母亲一下子僵住了,她正在打我的手,也像一把斧头一样停在空中,我的小妹妹埃莉莎捡起了眼镜,轻轻说:

“拿着吧,莱农,你的眼镜没摔坏。”

◇ 5 ◇

我觉得精疲力竭,无论我怎么休息,总是缓不过来。我第一次逃学了,没去学校。我记得我有十五天都没去上学,就连和安东尼奥我也没说,我没告诉他我的书读不下去了,我想退学。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整个早上都在城市里转悠,这段时间,我对那不勒斯更加熟悉了。我在黎明港口的旧书摊上翻阅旧书,我不由自主地记住那些书名和作者的名字,我接着往前走,走到托雷多,走到海边,我顺着萨尔瓦多·罗莎路,走上沃美罗,走到圣马蒂诺,然后经过佩特拉里奥回来。我在多哥内拉路摸索,一直走到公墓,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林荫小路上,读着石碑上死者的名字。有时候我会遇到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行动迟缓的老人,甚至看似文质彬彬的中年绅士,他们用猥亵的语言调戏我,感觉危险在逼近,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急忙逃开。但我并没有就此打住,而且变本加厉。那些在外面晃荡的早上,让我越来越不顾忌学校的规章制度,那些从六岁起就开始禁锢我的规章制度。我按时回家,没有人怀疑我——怀疑我没有去上学。下午我读小说,稍晚些时候,我就去池塘那里和安东尼奥私会,因为我总是有空和他见面,安东尼奥现在很高兴。他本来想问我有没有见萨拉托雷的儿子。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敢问我,怕引起争吵,他怕我会生气,也怕会失去那短短几分钟的愉悦。他拥抱着我,我的身体顺从他,他的怀疑就消除了。在那些时刻,他也排除了我见那个男生给他戴绿帽子的可能。

他错了!实际上,尽管我觉得有负罪感,但我一直在想着尼诺,我渴望遇见他,和他说话。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有些害怕,我怕他的优越感会让我感到屈辱,我怕他聊着聊着,就会说到那篇记载我和宗教老师冲突的文章没发表的原因,我怕他会告诉我编辑那些无情的批评,这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无论是在城市漫步,还是晚上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我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欠缺,我宁愿相信那篇文章被扔到了废纸篓里是因为杂志没有版面了,安插不进去了。我希望慢慢淡忘这件事,让它渐渐褪色,但那并不容易。我没有尼诺的才华,因此我不配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讲我的思想,让他聆听我。我有什么思想?我根本没有任何思想。我最好知趣一点,不要再读书了,不要再热衷于分数和表扬了,知难而退吧。我希望自己能渐渐淡忘掉那一切——那些整日盘踞在我脑海的想法、那些死的或者活的语言、那些就连我和几个弟弟说话时,也会冒出来的意大利语。我想,我之所以会这样,那也是莉拉的错,我应该忘掉她。莉拉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而且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自己本身也没有价值,我只希望自己早上醒来时,没有任何期望。当我清空我的脑子时,我会做进一步打算:安东尼奥对我的感情、我对他的感情,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回家时,遇到了斯特凡诺的妹妹皮诺奇娅,我从她那里得知莉拉刚度完蜜月回来了,并且准备了一顿大餐来庆祝哥哥和嫂子订婚。

“你和里诺订婚了?”我假装自己很惊讶。

“是啊。”她满心欢喜地告诉我,还向我展示了她的订婚戒指。

我记得皮诺奇娅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极度不舒服——莉拉在她的新家里搞了一场聚会,却没邀请我。但我想,这样也好,我很高兴,我再也不必和她进行比较了,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皮诺奇娅讲完了订婚仪式的每个环节,我才慎重地问了一下我的朋友莉拉的情况。皮诺奇娅干笑了一声,用方言回答我说:“她正在学呢。”我没问学什么。那天我一回到家里就开始睡觉,睡了整整一下午。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早上七点钟走出家门,我去学校,确切地说是假装去学校。我刚穿过大路就看到莉拉从敞篷车里出来,她头也没回就钻进了我家的院子,并没有转身和坐在方向盘前的斯特凡诺打招呼。她穿着考究,虽然没有太阳,她还是戴了一副深色的大墨镜。那条蓝色纱巾更是让我觉得不同寻常,她把纱巾打了一个结,盖住了嘴巴。我有些愤愤地想道,那应该是她的新风格吧,不再像杰奎琳·肯尼迪,更像我们从小都想成为的那种神秘的女士。我径直向前走去,没有理她。

走了几步之后,我又返回去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有些不由自主。我的心跳得很快,脑子很乱,也许我想听她当面告诉我,我们的友情已经结束了,也许我想大声告诉她,我不想上学了,我也想结婚,住在安东尼奥家里,和他妈妈以及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和疯寡妇梅丽娜一起打扫楼梯。我快步穿过院子,看到她进了她婆婆住的那栋楼里。我走上楼梯,就是我们小时候去找堂·阿奇勒让他把洋娃娃还给我们那次一起走的那些楼梯。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了。

“你回来了?”我说。

“是啊。”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

“其他人都可以见到你,就我不能吗?”

“我不在乎其他人,但你不一样。”

我犹疑地看着她,她有什么不能让我看到的呢?我向上走了几级台阶,走到她跟前,我小心地揭开了她的纱巾,还有墨镜。

◇ 6 ◇

我现在又想象着我揭开她的面纱和墨镜时的情景:我开始讲述她的蜜月旅行,但这次我讲述她的蜜月,不是她在楼梯口告诉我的那些,而是后来我在她的笔记本里读到的。我对她是不公平的,之前为了贬低她,我认为她轻易让步了,就像尼诺把我一个人留在宴席大厅时我所感受到的挫败感,我要使她变得低微,以减轻我自己的挫败感。事实是,那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她坐在敞篷车里,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蓝帽子,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斯特凡诺启动车子之后,她用我们这个城区最肮脏、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话语辱骂他。

像往常一样,他忍受着她的谩骂,勉强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莉拉最后也闭嘴了。但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莉拉又开始攻击他,这次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她说她再也不想待在那辆车上了,一分钟也受不了了,她讨厌呼吸他呼出的气息,她想马上就下车。斯特凡诺在她脸上看到了厌恶,然而他继续开车,什么也没有说。莉拉提高嗓门,让他停下来。这时候斯特凡诺停了车,当莉拉真去打开车门时,斯特凡诺紧紧拉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现在,你给我听着。”他慢慢地说,“发生这些事,有着非常严肃的理由。”

他平静地向莉拉解释了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了避免鞋厂在正式开张之前就倒闭,就需要西尔维奥·索拉拉和他的两个儿子入股,只有他们才能保证生产的鞋子进入这个城市最好的鞋店,甚至让他们能在马尔蒂里广场上开一家鞋店,在秋天之前,就会有一家专门经营“赛鲁罗”鞋子的鞋店开张。

“你的需求关我屁事!”莉拉打断他,想挣脱他的手。

“我的需求就是你的需求,你是我的妻子啊!”

“我?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对于我来说也一样,放开我!”

斯特凡诺放开了她。

“那你父亲跟哥哥也都什么都不是吗?”

“提到他们时,你最好先漱一下口,你根本不配谈论他们。”

斯特凡诺却对他们指名道姓,他说跟西尔维奥·索拉拉协商的事情是费尔南多亲自提出来的,他说最大的障碍是马尔切洛,马尔切洛很生莉拉的气,他对赛鲁罗全家人都很不满,尤其是对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和恩佐,因为他们把他的汽车砸了,还打了他一顿。他说是里诺让马尔切洛平息下来的,总之他们费了好多心思。马尔切洛说他想要莉拉做的那双鞋子,里诺答应了他,就把鞋子给了他。

那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时刻,莉拉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但她仍然喊道:

“那你就把鞋子给他了?”

斯特凡诺一时有些尴尬。

“我能做什么呢?跟你哥哥吵一架?毁掉你的家庭?让马尔切洛开始报复你的朋友?让我失去我投的所有钱?”

对莉拉来说,他的每句话、他的语气都是一种虚伪的掩饰。莉拉没有让他说完,她用拳头捶着斯特凡诺的肩膀,叫喊着:

“所以你就说可以?你就去把那双鞋子拿给他了?”

斯特凡诺任凭她捶打叫喊,直到莉拉试图打开车门,要逃出去的时候,才冷冰冰地说:“你冷静点。”莉拉忽然转过身,叫喊着说他把错误都推卸到了她父亲和哥哥身上,她怎么冷静得下来,他们三个人像对待一块擦地板的抹布那样对待她,她冷静得下来吗?“我不想冷静下来!”莉拉尖叫着,“混蛋!马上送我回去!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事情,你要回去当着另外那两个狗屎男人再说一遍。”当她用方言说“狗屎男人”的时候,她意识到这越过了丈夫的底线,他没法再保持心平气和,斯特凡诺的耳光顷刻间狠狠地掴向了莉拉,那么响亮,就像一个真相的昭示。莉拉的脸火辣辣地疼,她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斯特凡诺,他重新启动汽车,第一次失去了平静的语气——这是他自追求莉拉以来第一次失控,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看到了吧,是你逼我这样做的,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太过分了?”

“我们都错了。”她咕哝着说。

斯特凡诺果断地否定了她,就像他从来都很肯定一样,他说了一大串话,有点威胁,也有些说教,还用了一种带着痛苦和悲怆的语气。他的话大体是这样的:

“我们一点儿都没错,莉娜,我们只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你再也不是赛鲁罗家的人了,你现在是卡拉奇太太,你应该照着我跟你说的去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世俗的人,你不知道什么是商业,你觉得钱是我从地上捡的,但其实不然,钱每天都要去挣,要把钱放到那些能生钱的地方去。你设计了鞋子,你父亲和哥哥特别能吃苦,但你们三个一起还是没办法赚到钱。索拉拉家却能做到——好了,你现在听我讲,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个人呢。我也很讨厌马尔切洛,当他用眼睛瞄你的时候,当我想到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真想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当我想到要赚钱的时候,他又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不去赚钱的话,那么这辆车就不再是我们的了,我也不能给你买这件衣服了,我们甚至会失去我们的房子以及家里的一切东西,你就不再是一位阔太太了,我们的孩子也会像叫花子一样长大。所以,如果以后你再像今晚那样对我说话,那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就会被我打得不能出去见人。你听明白了吗?回答我。”

莉拉的眼睛眯着,她的脸颊已经变紫了,而其他地方非常苍白。她没有回答他。

◇ 7 ◇

当晚,他们来到阿马尔菲,他们俩以前都没住过旅馆,所以表现得很不自在。前台接待员带着一丝讥讽的语调让斯特凡诺尤为羞怯,他不由自主地表现得有些低三下四。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马上用生硬的方式去掩盖尴尬。前台接待员让他出示证件,他的耳朵变得通红。与此同时,一个行李员出现了,留着短胡须,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但斯特凡诺推开了他,好像他是个贼一样,但是他又想了想,在没有享用服务的情况下,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小费。他扛着行李走在莉拉前面上楼梯。莉拉跟我说,每级台阶都让她感觉到,在路上她已经失去了早上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陌生人。斯特凡诺真的是眼前这个长着粗短的腿、长长的胳膊,手指白皙的人吗?这个和她结合的人到底是谁呢?在旅途中那些难以抑制的愤怒现在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焦虑。

一进到房间里,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温和,但他也很疲惫,给了莉拉一耳光之后,他心里很不安。他用一种虚伪的语气称赞房间的宽敞,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唤她来感受空气的芬芳,欣赏波光粼粼的大海。但她心里一直想着摆脱困境的办法,于是只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她很冷。斯特凡诺马上关上窗子,提议出去散散步,还要在外面吃饭,最好多穿一点。他说:“要不你给我带件西服背心吧。”那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她会熟练地从行李箱里给他找一件背心,就如同给自己找件毛衣一样。莉拉显得很听话,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打开行李,既没有拿毛衣,也没有拿出西服背心。她马上到了走廊上,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房间里。他跟在后面,嘟囔着说:“我这样无所谓,但我是担心你,怕你会感冒。”

他们在阿马尔菲闲逛,一直走到大教堂,他们走上台阶,走到喷泉前。斯特凡诺试着去讨她开心,但逗乐向来都不是他的强项,他更擅于悲怆的话语,或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成熟男人会说的那种简洁如警句的话。莉拉几乎没有回应,最后丈夫给她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惊呼着:“快看啊!”然而对她来说,在过去她可能会关注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块石头,可现在不管是街边靓丽的风景、花园的芬芳,还是阿马尔菲的历史和艺术,她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斯特凡诺的声音让她很厌烦,他不停地说:“很美,不是吗?”

莉拉很快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天特别冷,而是因为她非常紧张、焦虑。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建议她回旅馆,他还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们抱在一起就暖和了。但她还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疲惫不堪。尽管一点也不饿,她还是径直走进了一家餐厅,并没有征求斯特凡诺的意见,斯特凡诺耐心地跟着她。

他们点了很多菜,但基本没怎么吃,只是喝了很多酒。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问她是否还在生气。听到这个问题,莉拉摇摇头,她确实没生气。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对索拉拉兄弟、她的父亲和哥哥以及斯特凡诺,她内心没有一丝憎恨,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脑子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突然间,鞋子的事情对她来说变得不值一提,她甚至不明白,在看到马尔切洛脚上穿着那双鞋子时,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现在让她觉得恐惧的是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闪闪的婚戒。她又重新回顾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觉得一切都难以置信:教堂、宗教婚礼仪式和宴会。她喝了酒之后晕乎乎地思考着,我做了些什么啊?这枚金戒指是什么东西?这枚我戴在手上的发亮的圆环到底是什么?斯特凡诺也有一只,在他那多毛的手指上,在黑色的汗毛间闪闪发亮。她记得他穿泳衣的样子,就好像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宽阔的胸膛,硕大的头颅就像倒过来的碗。她回想过去,他没有任何一个细节能对她产生吸引力。他只是一个生物,她感觉无法与其共享任何东西,而他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嚅动着厚嘴唇,用手挠着硕大的耳垂,他常用叉子叉她盘中的食物,想尝一下。他和之前那个吸引她的卖香肠的小伙子,那个充满抱负、非常自信且有教养的小伙子,那个早上在教堂和她结婚的新郎没有一点儿关系。斯特凡诺张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嘴巴里吐出红红的舌头,他身体里和围绕着他的一切都在破裂。莉拉坐在桌前,周围来来往往的服务员,还有导致她来到阿马尔菲的一切,缺少任何关联和逻辑性,但又是无法忍受的事实。因此当眼前那个陌生的生物——斯特凡诺眼前一亮,以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以为她已经理解了他那么做的原因,并且接受了他的解释,他终于可以对她讲述那些伟大计划了。莉拉想到从桌子上偷偷拿一把餐刀,想着回到房间的时候,如果斯特凡诺敢碰她的话,她就会用这把刀刺向他的喉咙。

最终,莉拉没有那么做,因为在那个餐厅,在那张桌子前,她喝得晕乎乎的。整个婚礼,从婚纱到婚戒,让她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她觉得斯特凡诺的性要求没有任何意义,那对于他来说也是荒谬的。如果真要那么做的话,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餐刀带走(把膝盖上的餐巾拿下来,包住餐刀,把餐刀和餐巾都放在怀里,把手提包拿过来,让餐刀顺势滑入包里,最后将餐巾放回桌子),但是她最后放弃了。那个把妻子的新身份、餐厅和阿马尔菲固定在一起的“铆钉”是那么松弛。在晚饭最后,她甚至听不到斯特凡诺的声音,她耳朵里充斥着喧闹声,陌生的人群还有他们的心思,都让她恍惚。

在路上,斯特凡诺开始谈论索拉拉一家的好处。斯特凡诺对她说,他们认识市政府的重要人物,他们和各个党派、保皇派还有新法西斯党都有关联。他谈论这些,喜欢装作自己很在行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知道索拉拉家在干什么,他强调说:“政治是很丑陋的,但对于赚钱很重要。”莉拉想起之前她和帕斯卡莱做的分析,还有订婚之后他们谈论的事情、他们的计划——要摆脱父母那一代的滥用权力、虚伪和残暴。她嘴上说是的,但其实心不在焉,她心里正想着其他事情——我在和谁谈论了这些事情呢?我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斯特凡诺拉着莉拉的手,在她耳边说着爱她,她没有后退。也许莉拉打算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他们的确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她想等待时机,告诉他自己内心有多厌恶他、反感他,让他伤得更深。她会说,不管是和旅馆的行李员还是和你上床,都没什么两样。你们的手指都因为抽烟而发黄,都让我恶心。对我而言,最有可能的理由也许是:她太害怕了,试图把每一种反应都向后推。

他们刚一进房间,斯特凡诺就试图去吻她,但她躲开了,她神情严肃地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然后把睡衣递给她丈夫,对于她的贴心,丈夫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再一次想抓住她,但她迅速将自己锁在了浴室里。

莉拉一个人待在洗手间里,为了醒酒,也为了摆脱那种挥之不去的支离破碎感。她花了很长时间洗脸,但是她无法摆脱那种感觉,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动缺乏连贯性。她心想,我该怎么办?难道整个晚上都把自己关在这儿?然后怎么办?

她后悔没拿餐刀,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拿了,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拿。她坐在浴缸边上,把旅馆的浴缸和新家的浴缸进行对比,她认为她家里的更美,家里的浴巾也要比这里的好。是她的,还是他的?浴巾、浴缸,所有的这一切都属于谁?一想到这些崭新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外面正等她的那个人,只有跟他姓,她才能拥有这些,她就觉得很厌烦。那些好东西都是卡拉奇家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诺敲了敲门。

“你在做什么?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斯特凡诺又等了一会儿,又敲了门,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紧张地拉了拉门把手,用一种故作开玩笑的语调说:

“我要破门而入了哦!”

莉拉毫不怀疑他会这么做,这个在外面等她的陌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想,我也是,我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脱衣,洗漱,穿上睡衣,她带着鄙夷想到了几个月前她选这件睡衣时的用心。斯特凡诺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名字,他和几个小时之前那些情感和习惯已经联系不到一起,他现在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一看见她就马上站了起来:

“你洗得真久啊。”

“是得花些时间。”

“你真美啊!”

“我累了,想睡了。”

“等会儿我们一起睡。”

“现在你睡你那边,我睡我这边。”

“好吧,来吧。”

“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

斯特凡诺微笑了一下,试图牵她的手。她躲开了,他沉下脸来。

“你怎么了?”

莉拉犹豫着。她想找到一种恰当的表达,慢吞吞地说:

“我不想要你。”

斯特凡诺有些疑惑地摇摇头,好像她说的是外语。他低声说,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朝思暮想。“求你了。”他央求道,几乎一脸悲伤的样子。他指着自己绛红色的睡裤,歪着嘴笑了一下说:“你看!单是看到你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情愿地看着他,做了一个厌烦的表情,马上移开了目光。

那一刻,斯特凡诺明白:她又想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他就像动物一样机敏地冲了过去,握住了她的腰,他把她抱起来摔在床上。正在发生什么?很明显,他不想知道。他以为在餐厅他们已经重归于好了,他不理解为什么莉拉现在会这样,太小姑娘气了。他笑着压在她身上,试图让她安静。

“那是件美好的事。”他说,“你不必害怕,我爱你,超过爱我母亲和妹妹。”

但是没用,她站了起来,避开了他。这个女孩的心思真难揣摩啊!她说“是”表示“不是”,说“不”但又表示“是”。斯特凡诺低声说:“别再耍小性子了。”他又一次抓住她,骑在她身上,把她的手摁在了床单上。

“你说我们要等,我们就一直等到这一天。”他说,“就在你的身边,但我不能碰你,这件事有多难受!我也忍了。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你乖乖的,不要担心。”

他俯身去亲她,她躲开了,脸左右摆动,不断地挣扎,身子扭曲着,坚决地重复说:

“放开我!我不想要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那一刻,斯特凡诺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门,他吼道:

“莉娜,我他妈受不了了!”

他重复了两三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为了模仿一个古老的咒语——他出生前就有的一个准则。这个准则就是:你得成为一个男人,斯特!要么现在就让她屈服,要么她永远都不会屈服;要让你的妻子明白她是女人,而你是男人,因此她应该顺从你。莉拉只听见他说,我他妈受不了了!我他妈受不了了!我他妈受不了了!看看他,他压在她纤细的腰上,身体宽大而笨重,他的生殖器将睡衣顶起来,像撑起的帐篷。

她记得几年前,他用手夹住她的舌头,想用针戳它,因为她在学校比赛中赢了他的弟弟阿方索,她让他弟弟丢脸了。她突然意识到:他一直都是堂·阿奇勒的长子!那个想法让她觉得丈夫年轻的面庞上突然浮现了一些特征,出于慎重,这些特征被默默地隐藏起来了,但它们一直潜藏在斯特凡诺的血液里,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显现出来。是的,为了在城区赢得人心,为了讨她欢心,斯特凡诺一直在努力扮演另一个人。因为他的客气,他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他的目光也变得温顺,他的声音里也流露出讨好的语气,他的手指、手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现在他的面部轮廓正在变形。莉拉的内心充满了恐惧,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受过的那种恐惧,比我们下到地窖里找布娃娃的那次更令人害怕。堂·阿奇勒正从这个城区的泥潭里复活,附到了他儿子身上。堂·阿奇勒正在从斯特凡诺的皮肤里冒出来,正在改变他的目光,正从他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实际上他已经来了!

斯特凡诺扯下莉拉的睡衣,她的胸部暴露出来,他猛地抓紧她的胸脯,低下头去轻咬她的乳头。而她就像往常一样,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尝试推开他,去撕扯他的头发,挣扎着用嘴把他咬出血。他躲开了,紧拽着她的手臂,用腿把她的手压住,轻蔑地对她说:“你干什么?老实点,你就是一根小树枝,我随便一下就可以把你弄断。”但莉拉并没有安静下来,她继续撕咬着,弓起腰摆脱他的重压。但没有用,他现在空出手来,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扇着她耳光,反复逼近她说:“你看看,它有多大,嗯,你说是的,是的。”他从睡裤里掏出粗大的生殖器,对着她,她感觉那东西就像一个无手无脚的洋娃娃,因为哭不出来,满脸扭曲,想从另外一个更大的娃娃手里挣脱出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现在我让你感受一下,莉娜,看看这多美啊!它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她还是非常激动不安,又挨了两记耳光,他先用手掌,然后手背,他所用的力度让她明白,假如她再抵抗,他会毫不犹豫把她杀死——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堂·阿奇勒会这么做。堂·阿奇勒让整个城区的人都很害怕,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力气可以把你举起来,扔向一堵墙或者一棵树。她打消了反抗的念头,陷入了一种无声无息的恐惧。最后,他从莉拉的身上下去,给她拉上睡衣,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会发现的,到明天你自己也会恳求我比现在更爱你,你会跪着恳求我。我会告诉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答应,你会乖乖听我的话。”

几次生硬的尝试后,他用一种残酷的激情撕裂了她的身体,莉拉始终心不在焉。夜晚、卧室、房间、床、他的吻、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每一份感受都融为一种情感:她痛恨斯特凡诺·卡拉奇,恨他的蛮横,恨压在她身上的躯体,也痛恨他的名字和姓氏。

◇ 8 ◇

四天后,他们回到了城区。当天晚上,斯特凡诺把岳父岳母和大舅子请到家里,用一种比平时更谦和的语气,让费尔南多告诉莉拉他们和西尔维奥·索拉拉之间的事情。费尔南多用一种不悦的口吻,用断断续续的句子,向女儿复述了斯特凡诺说过的事。斯特凡诺很快让里诺说明把鞋子给马尔切洛的原因,说他们很矛盾,但只能答应马尔切洛,把他想得到的那双鞋子给他。里诺做出一副很世故的样子,义正辞言地说:“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他还提起了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和恩佐惹上的麻烦——他们打了索拉拉兄弟,还砸了他们的车。

“你知道谁的风险更大吗?”他慢慢提高嗓门,对着妹妹说,“就是他们——你的朋友们,你的那些圣殿骑士,马尔切洛认出他们来了,他确信是你让他们干的。我和斯特凡诺该怎么办呢?难道你想让他们遭到报复?他们打了人,是要付出双倍的代价的,你想毁了他们吗?又能怎样呢?就是为了一双你丈夫穿不了,一下雨就进水的43码的鞋子吗?马尔切洛很在意那双鞋子,我们为了让他不再追究,就把鞋子送给他了。”

同样的话,人们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莉拉从小到大都非常擅长说话,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次她没有开口。里诺松了一口气,他用一种略带责怪的语气,说从小她就一直缠着他,说要发财。现在他笑着说:“让我们发财吧,生活已经太复杂了,不要让它变得更复杂。”

这时候门铃响了——对于莉拉来说是一个惊喜,但对其他人显然不是,皮诺奇娅、阿方索和他们的母亲玛丽亚来了,还端着一盘索拉拉家的糕点师傅斯帕纽洛亲手做的点心。

起初,他们似乎是为了庆祝新婚夫妻蜜月归来。于是斯特凡诺让大家传看婚礼的照片,那是他刚从摄影师那取来的(至于录像,他说还要一段时间才拿得到)。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斯特凡诺和莉拉的婚礼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糕点是为另一对新人——里诺和皮诺奇娅准备的,所有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了。几分钟前,里诺还在用粗鲁的语气说话,现在一下子变得柔和了,他说着一些夸张的甜言蜜语,说要在妹妹漂亮的房子里举办他们的订婚仪式,他用戏剧性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首饰盒,打开盒子,一枚钻戒出现了。

莉拉注意到,那枚钻戒和她戴在婚戒旁边的那枚没什么不同,她思忖着哥哥是从哪儿搞到的钱。拥抱接吻之后,他们都在畅谈未来,索拉拉兄弟准备秋天在马尔蒂里广场上开一家“赛鲁罗”鞋店,他们在猜测谁会去经营。里诺说可能皮诺奇娅会去管理,可能一个人,也可能和吉耀拉——现在她和米凯莱已经正式订婚了,她一定会提出这要求的。这次家庭聚会变得非常愉快,而且充满希望。

莉拉几乎一直站着,坐着身上会很疼。没有任何人提到了她发肿发黑的右眼、破裂的下嘴唇以及淤青的胳膊,包括莉拉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 w5bnFMnh1IVxAjlY3KsgZDqt9cHzv4gC409gBwQepArCbsdKo/Mwt7QdEEItfW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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