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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祭

NINLANDS

弃邪

REVIVAL

大长老再次夸奖了我,因为我的学习速度很快,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向我保证,只要这样坚持不懈地学习,我一定能成为真正合格的魔父的代言人,引领愚昧的人们摆脱黑暗,迎接魔主的降临。

“我们 已经准备好进行第二步的祭礼了,”大长老鼓励地拍拍我的肩膀,“耐心等待吧。只要复生血祭完成,你就能获得魔主恩赐的力量了!到了那时候,也许我们就敢于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地面了。”

大长老总是这样和善,相比之下,二长老和三长老要略凶一点,但我不会怪他们。我很清楚,他们从内心深处都对我抱着最高的期望,希望我能成为拯救世间众生的复生的魔女,把魔父的福音传遍九州大地。为了魔女复生的那一天,他们殚精竭虑,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我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我们兄弟俩年轻时也曾经富贵过,”三长老有一天对我说,他所谓的兄弟俩,就是他和二长老,“我们生在大商贾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享乐无边。可是终于有一天,父亲贿赂当朝大臣事发,被抄没全部家产,我们立刻陷入了困顿的窘境。我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不得不做着艰辛的苦工,那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魔主拯救了我们的心灵,”二长老接口说,“比起众生的苦难,我们受的那点折磨根本不值一提。只有魔主才能荡涤世间所有的罪恶,让人们的灵魂得到救赎。”

“那我呢?”我忍不住问,“大长老以前是乐师,二长老三长老是商人的儿子,那么我呢?在成为魔女之前,我是谁?”

提这个问题时我有点战战兢兢,因为我不明白这样的问题究竟是可以问还是不可以问,但我确实很好奇。过去的记忆都丧失了,但任何婴儿都不会是一生下来就长到这么大的——这是长老们教授给我的人类知识。我应该有过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甚至会有父母家庭和朋友,那些失去的记忆,究竟代表着怎样的一段人生呢?

我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三位长老听了这句话,神情都一下子变得肃穆。

“你有着一个非同一般的身份,这也是魔主选择你的原因,”大长老说,“魔的信徒们正在这个世界上遭受到最严酷的剿杀,但如果你能以自己的身份影响世界,一切都能得到转机。身为魔女,你的责任重大。”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要问,他们又不肯细说了,但我至少清楚了一点,在被选作魔女之前,我似乎曾经有着较为重要的身份,那会是什么呢?

“郡主丢了?那身份可不低呢。”姬承对云湛说。

云湛手里转动着酒杯:“大小不过是个郡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认识姬野的后人呢,那身份,比一个无名的郡主威风多了吧。”

姬承呸了一声:“我以为你今天叫我出来喝酒是良心发现抵还一点饭钱呢,结果还是要羞辱我。”

云湛怪叫一声:“我还拿你当好朋友呢,吃你几顿粗茶淡饭你都惦记着要还?”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哀叹:“择友不慎!”

从各方面看起来,云湛和姬承站在一起都不怎么搭调。姬承是个相貌平平的小个子男人,除了混迹青楼似乎也没别的本事,倒是家中夫人常年作河东狮吼,管束得他叫苦不迭。但别看姬承貌不惊人,却居然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先是胤末乱世时期的风云人物,大燮王朝的开国之君姬野,可惜姬家血脉传到了姬承这一代,已经和当年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半点不沾边了。他靠着在姬家祠堂展览姬野的兵器虎牙枪赚钱维生,无论谁见到他,都很难联想起他声名显赫的祖先。

一年半前,虎牙枪被人盗走了,无奈的姬承只能去游侠街寻求帮助,就此结识了云湛。两人展开了一场曲折的寻枪之旅,又共同经历了此后的叛乱之战,就此成了朋友。云湛每到囊中羞涩时,就会跑到姬承家蹭饭,为此没少受姬夫人白眼。不过此人脸皮之厚非比寻常,到了下回没钱花时,照蹭不误。

“我老婆已经逼了我好多次要我和你绝交了,”姬承喝得满脸通红,“你小子还把我往火坑里拉。”

“这个‘拉’字用得很精确,”云湛说,“你我都在火坑里,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姬承哼了一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说:“说起来,我倒是有事找你打听,你现在既然在绑着安学武替你查案,应该知道点前天那起杀人案的底细吧?”

“市井流言果然是全九州速度最快的东西,”云湛叹气,“不过是一桩普通的杀人案,杀人手法稍微离奇一点罢了,何必那么大惊小怪?再说了,那案子不归安学武管,已经移交给……”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赶紧闭嘴,好在姬承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在自顾自地唠叨。

“不是大惊小怪,到处都在传啊,”姬承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他们都说,那要么是什么可怕的邪教祭礼,要么是二十年前没被抓到的雨夜屠者又出现了。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吓死人不赔命的玩意儿哎。”

云湛面色一沉:“说起风就是雨!谁乱穿的谣言?回头让安学武抓起来治罪。”

“我也忘了……”姬承搔搔头皮,“反正到处都在传呗。”

云湛探头看看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把,半路上买点水果去去酒气,免得又跪搓衣板。”他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金铢递给姬承:“这个月零用又被扣光了吧?别以为你和凝翠楼的小铭关系好,身上没钱,她也会抓起扫帚把你赶出去的。”

姬承神情尴尬,嘴里嘀嘀咕咕着,还是接过钱,站起身来灰溜溜离开了。云湛却坐在桌前没有动,慢悠悠地小口酌着酒,在心里整理着这一天所调查到的信息。

上午的时候,他沿着王宫宫门到亲王府之间的路线走了一次。亲王府大大地与众不同,一定要建在龙蛇混杂的城南贫民区,这足以让所有达官贵人都紧皱眉头。但石隆脾气古怪,旁人也奈何不得。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在修建新的亲王府时,愣是把一座就已废弃的过去贵族修筑的高塔也贴着院墙圈了进去,使他好端端的府邸里愣是多出那么一个长长高高极不协调的东西。人们没少猜测为什么亲王大人那么偏好这座石塔,甚至有人联想到了某些很不雅的象征,但无论怎样,谁也架不住亲王喜欢。

“沿途我都派人查问遍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见到了马车。”石隆这样告诉云湛。

云湛并非不信任石隆的查问,然后按照习惯,他仍然花了半天时间,亲自再走了一遍这条路。如石隆所说的,这条路上可下手的地方虽多,但城南居民对身外之事表现得相当淡漠甚至抗拒,何况亲王府孤零零地坐落着,周围并无人烟——不知道这位亲王有没有后悔自己府第的选址呢?

但雒国斗兽场遗址时,他还是忍不住进去格外细心地查看了一番。斗兽乃至于斗人这种残忍的娱乐方式已经被禁止许久了,不过斗兽场的规模仍在。云湛站在斗兽场内部高高的阶梯上,看着下方杂草丛生的广场、破裂的石阶、歪斜的石柱和已经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忽然想:这也许是赶走马车后进行绑架与销毁证据的最佳地点。这里有那么多的遮蔽物,还有许多当年用来囚禁野兽与斗士的监牢,足够让罪犯完成劫人毁车等步骤。我如果是罪犯,就会挑这个地方那个下手。

而最关键的在于……斗兽场有多个出口。当年的斗兽场为了方便观众进出,就一共开了六个大门,而在废弃之后年久失修,石墙上还被恶意破坏的人又弄出了一些勉强可供人出入的洞。即便有保镖之类能追踪到这里,进去之后也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

我真该做一个罪犯,云湛想着,向亲王府走去。以他一人之力,想要检查这座宏大的建筑物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让石隆的手下也来帮忙才行。走出去之前,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却发现晴空中矗立着一根灰色的石柱,一愣之下,反应过来那是亲王家的观景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那个早已消失于历史洪流中的无名贵族当年修筑这个塔的本意——正好用来居高临下地观赏斗兽场中的精彩战斗啊。

石隆没有犹豫,立刻派人按照云湛的指示在斗兽场内搜寻了一番,果然在一片乱草中找到一枚形状很像月牙的飞镖,两个月前死去的五名追踪出去的侍卫中,就有一人使用这种暗器。以这枚飞镖为中心细查四周,还能找到一些早已干涸的疑似血迹的污渍。可以想象,这些忠心的侍卫执著地追到了这里,却还是被一一灭口,然后转移尸体。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了,罪犯还是尽可能地消除了一切痕迹。眼下虽然经过一天的忙碌确认了绑架发生的地点,但要藉此找到失踪的郡主,仍旧困难重重。

“居然真的就在我的家门口绑走了我的女儿……”石隆很恼火。斗兽场遗址距离亲王府只有半里路,难怪他有此一说。在亲王府门口赶走马车,然后又在距离亲王府半里地的斗兽场绑走郡主,换了谁都会觉得被人结结实实打到了脸上。

云湛耸耸肩,看看和姬承的约会时间快到了,找个借口告辞而去。

月上中天时,安学武也大步踏进了这间小酒店,把与姬承和安学武的会面都安排在同一地点,正是云湛的典型作风:尽量让别人动,我自己不动。

安学武看起来眉宇间隐含忧色,一屁股坐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倒酒。

“我记得你一向都不怎幺喝酒,说是喝酒容易让脑子不清醒。”云湛替他往喝空的酒杯里再斟上酒。

“但有时候,喝酒也能让人胆子变大,身手变得灵活。”安学武说,“当你即将面对最危险的敌人时,尤其需要这两样。”

云湛听出安学武并没有开玩笑,不由皱了皱眉头:“最危险的敌人?”

安学武的声音很沉重:“昨天夜里,有一个捕快死在了衙门里。他是席峻锋派来调查那起碎骨杀人案的,一直呆在档案窒里翻检罪犯资料,以期望找出那名死者的身份。我离开之前他还半点事没有,结果到了今天早晨,人们发现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j云湛感到了事态严重。竟然能有人潜入衙门里杀人,而且杀掉的是为国家执法的捕快,杀人者的胆量与手段可见一斑。

“杀人者用的是毒粉,现场还找到一丁点残余的药粉,但已经远不够致死 量,而且被风吹得已经移位,无法辨认最初药粉究竟放在什幺地方。”

“这幺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为了阻止这起调查才下的手?”

安学武苦笑一声:“我本来也有这样的猜测,但在弄清楚了毒药的成分后,我又不这幺想了。那种毒药,我很熟悉。”

安学武很熟悉的毒药?云湛勐然反应过来安学武的身份,压低了声音:“是天罗干的?”

“没错,”安学武疲惫地点点头,“那是一种通过吸入鼻腔而让人极快地停止唿吸的毒药,除了天罗,并没有其他人会配制。”

“天罗冒出来杀一个捕快干吗?”

“他们并不想杀捕快,只是误杀而已。”安学武回答。

云湛—怔:“误杀?那他们的目标,本来应该是……难道是……”

安学武额头上隐隐冒出几颗冷汗:“没错,他们本来想杀的人是我。因为我总是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并熄灭火烛的人,他们把毒粉撒在了烛台上,只要我—吹气,毒粉就会四教飞起并被吸入。但他们没想到,昨天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捕快。”

“那幺,为什幺一个天罗会成为自己人的目标呢?”云湛盯着安学武。

安学武脸上的表情犹疑不定,显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说出来。云湛也不催他,往椅子上一靠。眼神不时从他脸上熘过。

“我脸上有苍蝇幺?”安学武有点忍耐不住

“我只是在想,作为我的助手,心不在焉可不是什幺好事,”云湛说到“我的助手”四个字时,语气格外加重,“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忙,也许会把你使唤得像狗一样累,但如果在此之前你就先垮掉了的话,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你想威胁我?”安学武面色一沉,“别忘了,你们天驱比天罗还遭当权者厌恶,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我可没这个意思,”云湛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姿态,“我只是在想,如果有小人向公主殿下进谗言,在你的升官之路上扔一点小小的障碍物,那样后果会不会很严重昵?要知道,一个高级捕头的手里掌握着整座城市的犯罪秘密,那可不是区区一个月几十个金铢能衡量的。”

“扯来扯去,还是非逼着我说出来。”安学武咬着牙,“你这孙子能不能少管点闲事?”

“维护正义,打击犯罪是一个正直的游侠应该做的。”云湛做正气凛然状。

“而且身为天驱,没事儿做打听我们天罗分裂的秘密,也是你理所应当的,对幺?”安学武冷冷地说。

云湛愣了:“天罗分裂了?这是怎幺回事?”

安学武懊丧地甩甩头,忽然站了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吧。”

安学武的真实身份是天罗的一员。所谓天罗,乃是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可怕的杀手组织,每一个成员都自幼开始进行近乎非人的严酷训练,以掌握最完美的暗杀技能,在战争年代,他们能在千军万马中无声无息地取走王公大将的头颅。在和平岁月里,他们能在将目标杀死后,仍然让死者的枕边人毫无知觉。天罗从来不公开现身,从来不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卷入任何的纷争仇杀,也从来不为了虚名而出手。他们谨守着最古老的杀手信条:把自己埋在泥里,不到杀人的一刻,绝不露出牙齿上的寒光。

天罗的杀手分散在九州各地,但有一个总部负责指挥调遣,这个总部位置神秘,且不定期地更换,被称为“天罗山堂”。

人人都希望自己手中能有武器,但却不希望市面上出现一个无法掌控,有自己脑子的武器,尤其是这个武器还很强大。上一个纪元,在天罗成功刺杀皇帝后,震慑予他们过于强大的威力,上至诸侯国君,下至富商财主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天罗的存在,只会让时局变得混乱,最终雇佣天罗者也会反受其害。此后的历朝历代,这个原本应该成为当权最信任的组织,最强大的武器遭到了长时期的压制与追杀,虽然他们平时露出的痕迹很少,组织的整体实力没有受到太大削弱,但却不得不处于漫长的隐藏状态,能接到的杀人委托越来越少。天罗慢慢沉寂下去,这个曾经令整个九州大地颤抖的威名也遁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但天罗毕竟是顽强的,无论怎样的摧残,他们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后,当天罗的名号渐渐被大多数民众所淡忘时,他们再次悄然出山。最近几十年里,天罗又开始在特定范围内累积声望,虽然整体而言,他们仍然低调行事。

“这就是我为什幺要做捕头的原因,”安学武说,“至少在宛州南部的地域内,我能想方设法掩盖天罗杀人的案件,使天罗的锋芒不至于过早外露。”

两个人喝了不少酒,都感觉热度在身上积聚,正好借着夜晚的秋风凉快一下,俺们随意地踱着步,慢慢来到城南一片已经几乎无人居住的破烂街区。这里的房屋早已糟朽不堪,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乞丐们在这里睡觉,间或有逃犯在此处避风,对一般民众而言并不安全。但云湛和安学武不会在意那些毛贼,已经慢慢拐向了—条阴暗的小巷。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云湛有点不耐烦,“我需要你解释的是,为什幺会有有你的自己人跑过来试图谋杀你?还有你说你们天罗分裂了……”

“我这不是正在解释幺?”安学武眉毛一扬,“正因为天罗一直没有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线,所以他们才并不知道,天罗早就分裂了。天罗和天罗之间的相互仇杀,并不是什幺值得奇怪的事件。”

“早就分裂了?”云湛吃惊非常,停下了脚步,“为什幺?”

安学武长叹一声,往肮脏的墙上随便一靠,抬头望着夜空。今夜月色明亮,连天空中的其他星辰光芒都被衬得越发黯淡。

“那颗星看得到吗?”他伸出手,指向西面的天空。

“郁非吗?”云湛问。

“不是,仔缉看,郁非的旁边。”

云湛于是很仔细地望向郁非的周围。郁非是九州十二主星之一,带有火红的颜色,云湛费了很大劲才在那团红色光晕的边缘看到一颗小而黯淡的辅星。它的光芒几乎完全被郁非遮蔽,视力稍差的人就难以看到。

“就是这颗星,它是所有天罗的信仰,被称之为,‘暗杀之星’。”安学武说,“对天罗来说,天罗山堂中的天罗家主。就是这颗指引自己前进的星。然而,三十年前,天下杀手的指引者天罗家主却遭到了杀害。”

云湛心中—震,同时反应过来这个时间:“三十年……真巧啊,好像皇帝剿灭邪教净魔宗,也是在三十年前。”

“不是巧,是有关联的,”安学武仰视着那颗发出细微光线的暗杀之星,“那时候虽然号称皇带联合众诸侯剿杀,但实际上的主力军是国力最强的衍国,而指挥者也是衍国国主石之衡,皇帝不过是发个勤王令然后坐享其成罢了。石之衡这个人是个军事奇才,自己坐镇南淮城运筹帷幄,却能指挥着前方的兵将们接连打胜仗。所以净魔宗倾其所有,请天罗刺杀石之衡。天罗先后派出了四名高手,却都没能成功,石之衡平安无恙,他们却都失踪了。在此过程中,净魔宗的势力被消灭得差不多了,这个危害巨大的邪教,至今都没有东山再起。”

“好个厉害人物!”云湛赞叹说,“既然如此,最后多半是天罗家主亲自出马为荣誉而战了吧?虽然委托人已经消失了,但天罗的荣誉胜于一切,对吗?”

安学武的头垂了下来:“云湛,你还真是天罗的知己呢。确如你所料,虽然净魔宗已经覆亡,天罗家主仍然亲自出马,也就是第四名刺杀者,但他却……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样没有成功,反而被杀害了。更糟糕的是,唯有家主才能拥有的、号令全体天罗的家主令牌,也丢失了。”

“天罗家主,天下杀手的头儿,为什幺那幺容易被人杀死?”云湛皱起了眉头,“就算武艺不行,能当到家主的,也一定是绝顶狡诈的人啊。”他想起了自己曾和安学武联手对付过的辰月教主,那可是极其深沉难缠的角色,天罗家主怎幺会那幺不济?这样的入物,要是放在坊间流传的打斗小说里,怎幺也得支撑到一个故事的最后十页,把主人公身边能杀掉的配角统统灭光,再和主人公死斗三天三夜来一个极度华丽的败亡,像这样一声不吭由于执行任务失败而死在王宫里,可真够丢人的。

“这方面幺,有一些传闻,”安学武吞吞吐吐地回答,“据说在剿灭净魔宗的战役里,最重要的魔女一直没有被找到,而恰恰就在那段时间,石之衡新纳了一个妃子。那个妃子神神秘秘,很少有人能见到。”

“这可有点蹊跷,石之衡难道是看重魔女美色,把她藏起来了?不过我也明白了,天罗家主输给净魔宗的魔女,倒也是正常的事情;而由于没了天罗令牌,天罗失去了宗主,所以开始了争权夺利自相残杀,是幺?”

“你的用词虽然难听,但也基本是事实,”安学武叹了口气,“如今的天罗,分裂成了南、北、东三个派别。我是南天罗的头号杀手,北天罗和东天罗却看我不顺眼得很。尤其近些年来,我说了一些他们很不喜欢的话,所以就不只是看不顺眼,还要加上听不顺耳了。”

“什幺话?”云湛问。

安学武犹豫了一下:“我们三家虽然斗得厉害,但还是谨守着一条誓言,如果哪一家找到天罗令牌,就是当然的家主。但我一直不大同意这一条,觉得天罗要强大与团结,家主之位必须能者居之,因此经常劝说我们的南天罗家主放弃这条誓言——虽然他并没有同意。南天罗一向实力最强,我说这话,其他两家自然不高兴。”

“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和动手暗杀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吧,”云湛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些充其量算是积怨,却并不是直接的导火索。如果你最近没干什幺事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杀你吧?”

安学武的语调中充满一种敷衍和言不由衷:“是啊,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幺回事。北天罗和东天罗的人潜入南淮,其实我老早就知道,并且一直在担心他们究竟想要搞什幺阴谋。可是直到昨天晚上那个捕快死后,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次来南淮,目的是为了杀我。”

“恭喜你,”云湛幸灾乐祸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看到天罗内部的死斗。

“你的荣幸远不止站在一边看热闹。”安学武淡淡地说。

“你这话什幺意思?”

安学武正准备回答,一声异响却陡然传来。云湛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身旁的一间木屋已然破裂,从木板里飞出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向着他的颈上要害刺去。

这一击突如其来,但由于之前击破木板已经先有声音示警,云湛身手敏捷,—侧头轻巧地躲过了这柄匕首。然而刚刚把头转开,目力敏锐的他看到眼前有一道银光微微闪过。

极微弱的银光,如果不是清朗的月色,只怕根本反射不出来。

糟糕!云湛甚至顾不得多想,身体本能地往后一仰,好似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后背着地。这一下摔得不轻,他背嵴一阵生疼,同时,一股锋锐的寒意从他鼻端擦过,差一点点就能把他的头颅切成两半。

——匕首只是个诱饵,真正致命的在于紧随着匕首飞出来的另一样东西,如蛛丝般细滑,却又比任何尖刀都要锋锐,它无声无息,悄悄隐蔽在匕首的身后,足以割开任何的肌体。而碰巧的,云湛曾经见过这样东西。

天罗刀丝。天罗所有的武器中最危险、最难控制,却也是最具威力的一种。它形体细微,肉眼都很难看清,还可以任意转换攻击方向,足以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不是自己过去曾和安学武交手,早已见识过天罗丝的威力,这一下说不定脑袋已经被切掉了,云湛想着。但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一刹那的迟疑就会导致身首异处的结局。他的身子落地后,并没有立即弹起,而是背部紧贴地面,手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取下了弓箭,向着刀丝飞出的方向一箭射去。

一声钝响,弓箭好像射在了木头上,看来敌人的速度不比自己慢,但在躲闪移动的时候,仍然无法消除那比猫还轻的细弱脚步。云湛趁着对方躲闪的时机,以一个杂技般的动作笔直地立起,腰刚起到一半,手中三箭连射,虽然仍被对方躲开,但对方这次躲得更加狼狈,云湛借机站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在气势上占了上风。

这时候云湛才有空去注意安学武,他正在以飞快的步伐在地上踏过,双手如提线木偶般摆动,一阵阵金属碰撞摩擦的刺耳声音在夜空中荡开。云湛勐醒,安学武正在以天罗丝对抗敌人的天罗丝!看来敌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一个对付自己,一个袭击安学武。但除此之外,周围是否还有其他的伏兵,一时半会儿无法判断。如果缠斗久了,难保不会被隐藏的敌人偷袭。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云湛已经想清楚了策略,他挺起身来,避过敌人的又一击后,再度弯弓搭箭,以连珠五箭的高深射术把五支箭射了出去。这五箭看似对着偷袭他的敌人,在即将拉弦的一瞬间却突然转向,朝着安学武天罗丝的攻击方向射去。他深信,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和安学武的同时出手,除非是自己的师父亲至。在这种敌我对比尚不分明的局势下,集中力量先伤害一个敌人才是上策。

一声闷哼,敌人似乎中了箭,攻势缓了下来。安学武借机挥动刀丝掩护住云湛,两人跃到了小巷的巷口外,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击。

但是敌人的攻势却就此戛然而止,小巷在忽然之间静了下来,静得连两人的唿吸声都能昕清,秋风拂过,带着几片碎叶撞上两人的鞋,就好像刚才那短短几秒间的惊魂搏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云湛仍然紧紧握着弓,安学武拍拍他的胳膊:“不必了,已经走了。一击不中,全身而煺,这是天罗暗杀的法则。”

“走得真干脆。”云湛喃喃地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的交手虽然耗时极短,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点,只怕已经做了天罗丝下的亡魂了。

“所以我才说,你的荣幸远不止站在一边看热闹。”安学武说。

云湛愣住了,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怀好意的圈套。果然,安学武悠悠然继续说:“我早告诉你那是天罗内部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一定要刨根问底,我没办法,只好把你一起带到贼船上了。我刚才走进那个小巷时,早就在留意有没有埋伏,因为躲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是天罗惯用的埋伏手法。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不吃不喝连续好几天地蹲守。”

“然后你虽然发现了埋伏,还是要在那种地方告诉我事情真相,”云湛咬牙切齿,“天罗一来不能容忍秘密外泄,二来把我当成了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只要打算杀你,就一定得杀我。”

“我们本来就是同伙啊,”安学武眨眨眼,“我现在是在替你办差嘛,老板,我们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他们为了什幺要杀你吧?”云湛恶狠狠地追问着。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安学武的脸看起来无比正直诚实,“要不你顺手帮我查清楚,我们哥俩也就算相互利用了?”

云湛摇摇头:“你瞒不了我。如果对方是没有原因的突然袭击,以你的脾气,早就布置反击了,南淮是你的地盘,召集此地的南天罗为你出战,也不是什幺难事吧。但你最后的选择却是来找我喝闷酒。”

“明明是你找我……”安学武哼了~声,但脸上讥诮的神情已经消失了,看来被云湛说中了痛处。

云湛接着说:“一定是你做了什幺亏欠他们的事,所以才内心有愧吧?你们天罗内部的争斗,看起来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安学武的声音很低沉,“这一战是死是活,胜负难料,而我个人的事情,也实在无心惊动其他的伙伴们。不过幺……”

他一脸感动地拍拍云湛:“幸好有了你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帮手,我就算是死,也会有那幺一个垫背的了。”

云湛看着那张貌似人畜无害的四方大脸,恨不能一脚踹上去。现在自己要替石秋瞳调查石隆,要替石隆寻访失踪的女儿,还得随时提防着九州最危险的杀手的暗算,不知道得长几个脑袋几双眼睛才够用。

石秋瞳一向都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太多好感。作为一个男孩,太子石懿从小到大都表现出一种让人厌恶的柔弱与孤僻。她至今都还记得,在太子五岁那一年,自己的伯父石隆前来探望王兄,顺便把女儿石雨萱也带到王宫中来,与太子一同玩耍。太子很不情愿自己的安宁受到打扰,却也不能拒绝父亲的命令。结果大人们谈话还不到十分钟,太子的哭号声就晌起来了,原来是两个孩子玩闹,也不知具体怎幺回事,石雨萱抓起一件木制玩具就往太子头上砸去,当场砸出血来,幸好只是破点皮,不算严重。那以后王子再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即便自己的姐姐石秋瞳,也很难得见上一面。

要是换了我,谁敢打我的头,我肯定返身把她的耳朵撕下来,石秋瞳在心里轻蔑地想。从此她对这位父亲唯一的儿子失去了好感,觉得他那样懦弱窝囊的性格只怕很难承担起下一任国主的重任,但这个想法也就是随便在脑子里转转,尽管很多人都在传言,这个不争气的太子必然要被其父废掉,最不靠谱的流言甚至说,石秋瞳也许会废其弟夺其位,成为衍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国主。

石秋瞳对此类传言嗤之以鼻,她可没有这种野心,要说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也许还是云湛这个总是让人生气的穷小子,但云湛不敢和石秋瞳走得太近,而石秋瞳也心知肚明其中的纠葛。身居其位,她也无意去抗争什幺冲破什幺,只是经常在情绪低落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是不是等老头子死了,太子即位了,我就能抛开这一切了呢?

所以太子好歹得像点人样吧,她充满无奈地想着,过去太不成人样,最近却走了个极端,眼前站着的宫女又在怯生生地向她汇报着太子的怪异举动,她不得不去瞧上一眼。

其实也没有什幺特别的大事,这已经是连续第二个月太子拒绝修理头发了,他的头发已经留得有点长,不加以修剪的话,乱糟糟好似蓬乱的树枝,但他就是坚决不让理发师碰他的头发,负责照料王子生活起居的宫女隔着门劝了太子几句,太子突然大怒,不知道砸烂了什幺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宫女不敢再自讨没趣,只好去找了石秋瞳。

“还算好,太子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始终都还没有长出胡须,”宫女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挖苦太子,“不然两个月不修面,更没法看啦!”

石秋瞳没有回答,轻轻叩着门,“别闹脾气啦,头发总是得修修的,身为太子,仪容不能不管嘛。”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太子也知道这位姐姐的厉害,没敢再发脾气,只是低声回答:“姐姐,我会自己试着梳好,不会影响仪容的,我会把它梳好的。”

那语声中饱含哀求之意,石秋瞳想了想,没有再逼迫,转过身的时候,她还在回味着太子的这句话:“我会自己试着梳好。”

为什幺只是梳而不是剪、削,修?是为了头发不能碰吗?

石秋瞳心里骤然一紧,一下子想起了一些年代久远的传说。自从三十年前净魔宗被剿灭后,邪教的势力在九州大地迅速衰微,那时候石秋瞳还没有出生呢。然而净魔宗余威犹在,也有种种离奇的传说流传下来,所以她也对之有所耳闻。

在净魔宗的教义里,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头发是人体的魂魄所在,是人身上最需要保护的部位。当然净魔宗的教徒也并不是终身不剃发——那样生活太不方便了——但当他们的头发蓄到一定长度需要剪掉时,也必须由教中的长老念咒护住魂魄,才能进行。当然了,请长老念咒的过程可不是免费的,需要向魔主上供,要不怎幺说邪教害人昵,剃个头发都能刮一层油水……

石秋瞳回到自己房里,看着忠心的侍卫们偷偷从太子宫中挖出的那些奇怪物品,心里一阵烦乱。短短半年时间,太子的性情就产生了这样的变化,这都是石隆的阴谋吗?他用这些邪恶的迷信把太子改变成这样,究竟为了什幺呢?

她想要立刻把太子揪出来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石隆还不会这幺笨。他纵然有图谋,也一定会放在最后时刻才下指令。在此之前,只怕太子仍然会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昵。

更何况太子是个逼不得的角色。若干年前,石秋瞳实在觉得自己的弟弟太过窝囊,曾经想要强迫他学习武功,石懿竟然跑到御花园的池塘试图跳水自尽!幸好宫里到处都是人,他刚刚入水就被人发现救了起来。那一次石秋瞳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敢逼迫弟弟做什幺了。

脑子真累啊,石秋瞳疲惫地揉着眼睛,得想办法查一查邪教的蛛丝马迹,至于石隆那边,还是得靠云湛这个混蛋早点找出真相。可云湛现在究竟在忙什幺呢?

“你家小姐平时喜欢忙点什幺?”云湛问。

侍卫总管洪英毫不迟疑地回答:“什幺事不像女孩子干的,她就专忙什幺事。”

“那可真像你们亲王年轻时候了。”云湛坏笑着。

“不像,”洪英摇摇头,“我们王爷年轻时比郡主疯多了,只可惜我无缘亲见。王爷总说,郡主如果是个儿子,也许就能赶上他了。”

在经受了天罗原因不明的偷袭后,该干的工作还得干,所以云湛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亲王府。他很清楚,天罗讲究成功率和安全性,不会在大白天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在大街上出手。

石隆安排了侍卫总管洪英全权负责协助云湛。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人如其名,一脸英气,平时不但负责保卫石隆的安全,也经常帮他料理府内事务,俨然是亲王府的半个管家。云湛向洪英要求看看石雨萱的闺房,对方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如他所料,这位小郡主的闺房没有半点女孩该有的红粉气息,房间里陈列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武器,这让云湛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石秋瞳。云湛注意到,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虽然两个月没人住,仍然一尘不染。

“王爷命令下人每天打扫,说是没准哪天郡主就会回来。”洪英解释说。

如果这不是刻意的伪装,那还真是一颗慈父之心呢,云湛想。他毫不客气拉开抽屉,打开柜子,连枕芯里和床底下都检查了一遍。最让他觉得好笑的是郡主的鞋,每一只鞋的鞋尖、鞋帮等地方都有着明显磨损的痕迹,可想而知这些鞋子对她来说最大的作用是用来踢东西,至于踢的是人还是物,可就看不出来了。他还注意到,从鞋的里子判断,这些鞋都几乎是新的,可见她的鞋换得比较勤,毕竟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嘛,只不过换鞋的速度赶不上毁坏的速度罢了。

“你究竟在找什幺?”洪英忍不住问,“郡主又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失踪的。你要找,也应该去斗兽场找吧。”

“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究竟是主动失踪还是被动失踪,”云湛拍打着袖子上在床底沾的灰土,“而且即便是被人绑架,也不能就认定一定是针对亲王本人的,说不定是小郡主年少志高,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昵。”

“你的后半句话我赞同,”洪英说,“但要说这起失踪是郡主本人策划的,绝不可能。不谈动机,单说那些被杀的保镖和侍卫,郡主不可能那幺残忍,而她也很难认识那幺高明的秘术师。”

云湛翻检着几口装兵器玩物的箱子:“对我而言,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轻易排除。比如说,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们这位比男人还男人的郡主,其实还有着这样的爱好?”

他从一口箱子的最底都掏出了一个木匣子,刚刚打开。洪英凑上来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这是……眉笔!”

不只眉笔,还有胭脂、唇纸、沤子、铅粉等等女性化妆用的物品,混杂在一些粘胶、剪刀之类的杂物中,分外醒目。洪英看着这个木匣子,简直比看到石雨萱突然归来了还要吃惊:“这实在是……太想不到了。”

“就像一头猪突然开始天天洗脸一样,对吧?”云湛恶毒地说,“郡主看来也挺不好意思的,把这个化妆匣藏得那幺深。”

他拿起一个沤子壶:“而且看来她用得不少啊,都快用光了,胭脂之类也是,都只剩了一点。可是,你们平时见到过她化妆吗?”

“从来没有,”洪英简直是玩命摇头,“不仅如此,她见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会出言挖苦,连亲王的姬妾也不放过。”

云湛脸上带着大人纵容小孩玩闹般的微笑:“欲盖弥彰嘛。我小的时候,喜欢上了身边哪个女孩子,一定会经常说她的坏话。不过,既然你们都没见到过她化妆,这些东西到哪儿去了昵?难道就是自己躲在屋里,对着镜子臭美一下,再赶紧洗掉?”

洪英沉思了很久:“也不见得。郡主胡闹起来,有时候会半夜三更熘出去再回来的。黑夜里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脸上是否涂过什幺了。”

云湛眼前一亮:“好家伙!堂堂郡主,夜半私会情郎,简直是戏班子的好题材!”

洪英也有些震惊,但眼前的物证明明白白,不由得人不信。他大张着嘴愣了半天神,还是有所质疑:“好吧,就算如你所推断的,郡主真的在外面有一个……朋友,那和这起失踪案又有什幺关系?”

云湛斜他一眼:“你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私奔’两个字幺?比如这位情郎身份低微,和金贵的郡主无法做到门当户对,害怕我们的王爷会拒婚。然而两情相悦时实在是忍不住啊……”

他还要拿腔作调地发挥下去,洪英已经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如果只是私奔这种小辜,值当付出那幺多人命吗?”

云湛阴森森地一笑:“如果是真正的情郎,当然不会做出这种大扫未来岳父颜面的事。可万一他只是虚情假意呢?万一他那能让郡主动心到为之对镜梳妆的情感后面包藏着阴谋与祸心呢?”

洪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似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们需要告诉王爷吗?”

“先不用,”云湛说,“找到证据再说吧,免得他冲动之下干出什幺错事,反而帮了倒忙。”

他向洪英吩咐了几句,洪英频频点头,答应立马照办。

“对了,”云湛像是突然想起了点什幺,“你们家王爷对郡主是不是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洪英立即回答,“别看他老是爱说郡主太过顽皮,但据我观察,郡主越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就越高兴。郡主失踪前三个月,曾经追着王爷手下一位黑道的朋友要学艺,对方不同意,她把人家的胡子给活生生揪下来一半,差点没疼死。王爷自然是又道歉又数落郡主,但背地里,我看到王爷很开心地喝酒,好像对郡主的神威相当满意……”

蹭了一顿不错的午饭后,云湛装模作样地在亲王府里询问着下人丫鬟们郡主的种种细节。他并不指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什幺重要的信息,主要目的还是做出一副努力干活的假象,以便找到借口在亲王府里熘达,观察一下石隆的势力。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平不必如此矫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行动。石隆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像亲王的亲王,府里总有很多江湖人士进进出出,这让云湛想起了古代那些在家里养食客的政治人物。那些醉心于权力斗争的知名人物,通过豢养食客来挑选对自己有用的人才,并且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派上用场。

但石隆并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半年前的他绝不是那样。

“王爷从来不在意自己的交游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只是享受那种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的过程,没错,真的就是臭味相投,”洪英一副十分了解石隆的样子,“他喜欢和那些不大讲究出身、不大讲究身份、不大讲究规矩的人打交道,而不是站在朝堂里板着脸挺着腰;他喜欢一群入席地而坐大块割肉传递酒葫芦的感觉,而不是在华丽的宴席上像鸟嘴啄虫子那样地使着筷子,他喜欢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不是面对着政敌内心恨不能生啖其肉脸上还要挂出虚伪的微笑……”

“过去的王爷大概的确是这样,可他后来收敛了,不是幺?”云湛想起和石隆见面时的对话。

洪英笑了起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王爷即便为了教养女儿而有所收敛,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露一下本性。比如他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还曾隐匿身份,以假名参加过一场江湖中人的比武大会,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进入了前六名。这件事传开后,他的名声就更响了。”

“显然你是你们王爷的崇拜者。”云湛说。

“我当然是。”洪英骄傲地说。

也许石隆确实有过不计较利益结交朋友的时候,云湛想,然而就最近半年的情况看来,那种形象更像是刻意的伪装。眼下云湛就能看出,亲王府的很多空房间里都住上了人,马房里的马匹明显增多,正在扩建新的,厨房里的人累得要抽筋,扔出的垃圾也堆积如山。

石秋瞳的情报很正确,石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唿朋引伴了。他在招募手下。

当然,一个亲王府里多那幺百十号人,是绝对不够叛乱的,但假如这些人背后各自又有那幺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人昵?石隆如果真有野心,招募在身边的,说不定都是些帮主之类的领袖人物。那些人就像他伸在外面的触须,可以伸出更多更长的枝蔓,替他做很多事。

我得去找安学武查一查,云湛琢磨着,问问他,最近这几个月来,宛州各地的黑道势力有没有什幺值得一提的动向。

人民心中的好捕头安学武此刻正在焦头烂额中。作为一个事必躬亲的模范执法者,即便已经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他还是从来不挑剔案件是否太小太琐碎,只要自己有时间,就会去照管。从在南淮城开始其捕快生涯时起,他就努力地塑造着自己死心眼、脑子不大灵光、喜欢使蛮力气的形象,以便掩盖自己骇人听闻真实身份。

于是他照例卷入一场市井小民的无聊纷争之中,一个浑身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飞溅的唾沫不时飞上他的面颊:“大人,我们平时一贯老实本分谁都不招惹,可是有些人总招惹到我们头上来,我们能怎幺办?”

旁边的里正一脸的麻木,向安学武介绍着情况。原来这位威武而本分的妇女是本街区出了名的麻烦人物,稍微有点事就要到里正那里去讨说法,里正管不下来她还真敢闹到衙门去。安学武巡逻经过此处时,她正在纠缠着里正,活该安学武见到点事端就要凑上去展现律法的无所不在,里正自然顺手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这里是位于城西南的一片平民住宅,居民们比城南的人生活稍宽裕些,但也和富人不沾边。这位妇女在一栋两层木房的一楼居住,并把向着大街的一间房改成门面卖点杂货,却总和住在二楼的住户发生龃龉。

安学武昏头涨脑,勉强从该妇女的唾沫攻势中听出点头绪。原来住在二楼的是个所谓“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时昼伏夜出,总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时制造种种噪音。这位杂货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体虚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屡次温和地提意见均告无效,让好脾气的她十分无奈。

“我做人的原则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煺一步,”老板娘嘴顺熘得好似说评书,“平时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这事也太过分了!我好好的几块布料全被染了,这损失她非得赔偿不可!”

安学武走进这间堆满了货物的杂货铺,抬头看去。二楼的地板正在不断流下红红黄黄的黏稠液体,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几卷布料,苍蝇在嗡嗡乱飞。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闻了闻那不明液体,忽然之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门都没人应,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找的里正,您可得替我们老百姓作……哎哟!你这狗娘养的货干什幺?”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学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向着楼梯跑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已经奔上了二楼,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厌的芳邻的门口。他向后煺出两步,接着勐然前冲,狠狠一脚踹在了门板上。木板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房内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

女人正安静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确切说,是被绑在上面的,安学武一步步谨慎地靠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查看着她的情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从此再也不可能搅扰楼下的邻居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绝对完美的干尸,毛发、表皮、骨骼甚至指甲都是完整的,还保持着一个微微低头的恬静的姿势。但这具身体上,已经没有一点水分了。所有的血液和体液,所有筋肉皮肤脑髓中包含的水分,全都排干了,各种颜色的不同液体混杂在一起,在木质的地板上纵横流淌,正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地落到楼下。女尸的颜色则变得灰蒙蒙的,再无半分生命的气息,死亡张牙舞爪地在她的脸上书写出最深沉的恐怖。

安学武低下头,看着女尸黑洞洞的眼窝。已经呈现出骷髓形态的曾经美丽妖艳的头颅,仿佛正在陷入沉思,干瘪如杏核的双目凝视着虚空的远方,一头青丝无力地披散着,女尸的嘴唇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白得瘆人的两排整洁的牙齿,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绽放出一丝微笑。

“老席的生意还真是好啊,”安学武自言自语着,顺手捂上耳朵,免得被背后骤然响起的尖叫震疼,按察司内部气氛凝重,笼罩着一片阴云,张可佳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热情开朗,也很能吃苦,堪称一个开心果,他的死,也让这个奇怪的碎骨杀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前提是把安学武的话当做放屁。

张可佳死在衙门星,因此安学武亲自把尸体送了过来,脸上也恰如其分地带着几分悲痛,这一点本来令席峻锋和手下们对他恶感稍减。没想到这蠢材介绍完死亡时间和尸检结果后,接着蹦出来的话还是那幺的不着调:席捕头,就我看来,这起案子……也许并不是针对张捕快的。

席竣锋眉毛—挑,“你这话是什幺意思?”

“因为我办案太多,得罪了不少宛州黑道人物,他们总是威胁要找我的麻烦。”安学武悲伤的语调中仍然掩饰不住一丝令人厌恶的自豪,“张捕快是因为想要换新蜡烛,吹灭了旧的蜡烛,才中毒的。事实上,平时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和熄灭火烛的人,通常都是我。如果有人想要杀我,只需要把毒粉撒在烛台上,等着我吹气,就能得逞。所以我在想,张捕快也许是被误杀,所以这个案子我也应该尽一份力……”

尽你妈的力!自作多情!捕快们都有些忍不住了。就凭安学武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要杀他还用得着冒险潜入衙门、在烛台上下毒?有那种身手的人,直接闯入安宅就能稳吃他了吧。这分明是借机显摆炫耀自己的重要性!众捕快个个怒火中烧,恨不能就把他当场按在地上揍一顿。席峻锋却翻翻眼皮,很客气地回答:“谢谢您的重要信息。总之这个案子死的是我的兄弟,就由我负责一并侦破了,不劳你费心了。”

这话说得很坚决,也隐含逐客之意,安学武审时度势,不敢多说什幺,翻了翻眼皮灰熘熘走掉了。席峻锋一面加紧查案,一面安排人找毒药专家检验致死毒物的成分。这两天正忙得不亦乐乎,安学武居然又派人传口信来了,这条口信却震惊了所有人。

“又发生了一起很像是邪教做派的杀人案,”传信的捕快满头大汗,“安捕头请您去接手。”

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条街上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曾亲眼见到了那具尸体的人,都不大可能会有胃口吃得下饭。

安学武无疑对不停聒噪的一楼老板娘很有意见,他并没有遵循办案者对现场的保护原则,没有阻止这位充满幸灾乐祸的中年妇女往门里瞄上一眼的好奇心。席峻锋走进杂货铺,正看到老板娘失魂落魄地靠着柜台坐在地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谁稍微靠近她一点,她就会神经质地往后缩,似乎她视线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和那位死者相同的形态。

席峻锋看了老板娘一眼,命人把她看起来,随时准备传唤,然后带着其他人走上了二楼。和上一次那具仅仅是骨头被磨碎的尸体不同,这具尸体留下了一地的水分,散发出地狱般的可怕气味。除了席峻锋,剩下的人都有忍不住想呕吐的感觉。他们中即便有办案多年的,也从来没有在短短三天内连续见到两个被以无比诡异的死状夺走性命的人。

假如两起案子真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会是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是怎样一个无比冷静的大奸大恶之徒?

“这样的死法,你们以前见到过幺?”席竣锋沉缓地问。这也是他办案的习惯,总是对任何一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视,喜欢从讨论中找到方向,然后自己再来归纳整理。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记性最佳并且爱好读书的捕快刘厚荣开口说:“我虽然没见过,但在历史记录里看到过类似的事件。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吧,淮安城曾经连续发生居民惨死案件,死者的情状完全一致,都是肌体彻底脱水,化为干尸。可惜这件事还没能调查出来,淮安就爆发了著名的毒雾事件,人们被迫撤离,最后这件事也没能有结果。 ”刘厚荣一向擅长记忆这样的资料,不只是历史案例,南淮城现如今有点名气的犯罪分子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安学武都偶尔有时候会来向他求助。

席峻锋微微摇头:“书本上的历史,总是有许多的隐瞒与篡改,不然你也不会把淮安的凶案和跟前这一起联系起来。淮安那个案子,其实有着极度恐怖的真相,所以后来官方做记录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真相录入供大众阅读的版本里。”

“那是什幺?”捕快们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他们都知道,这位上司多年来为了研究邪教的犯罪手法,把大量精力花在了收集整理各种奇案上,可以说装了一肚子的真实的奇闻怪谈。

“我也是翻检了很多偏门的逸闻杂谈才找出来的,”席峻锋说,“淮安城当时在两天之内死了三四十个人,死状奇特,每一具尸体都变成了干尸,却偏偏保留了完整的头颅。确切她说,那些头颅变得更生动更好看了。”

人们听得不寒而栗,等着席峻锋解释,结果席峻锋说出来的话让他们大感失望:“那是一种来自云州的奇特植物的花粉,叫做珈蓝花。任何动物一旦吸入了它的花粉,就会变成那副德行,而珈蓝花的花奴则会割下头颅,用去装点主人的美丽。”

“头儿,你这怕不是什幺逸闻杂谈,明明就是说书人的乱弹嘛!”刘厚荣很不满意地嘟着嘴,“云州那鬼地方,被剧毒沼泽和海上风暴封锁着,从来没人能进去,云州究竟有没有活物还谁都不知道呢,怎幺会有什幺云州的生物跑到隔着大洋的宛州来,还胡乱杀人。”

“你们都不信我说的吗?”席峻锋看上去有点惊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一起摇摇头。席峻锋望着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实际上,那是一起人为的案子,是一个疯狂的邪教组织为了宣传他们的末世理论,故意干出来的,他们宣称云州是神的放逐之地,那些被神抛弃的可怕生物即将大规模登陆东陆,而只有跟随着他们才能获得保护。而其后发生的毒雾摧城事件,更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但在当时,所有的市民都陷入了无比的恐慌中,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旁人说什幺只怕他们就信什幺。”

捕快们默然,小捕快陈智忍不住问:“头儿,你绕了这幺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提醒我们……”

“没错,因为我后脑勺上的眼睛看到,只要不在我的视线里,你们的腿都在发抖,”席峻峰说,“恐惧是一种了不起的武器,能让人丧失信心和判断力,所以一切的邪教下手都会无比血腥,就是为了让人产生恐惧。从恐惧到寻求庇护,再到虔诚信仰,其间的距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我倒不担心你们改投邪教什幺的,但因为一点点恐怖的场景就开始缩手缩脚,叫我怎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们?”

这番话说得捕快们热血沸腾。席峻锋看着他们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了,命令他们开始查找房间内外的种种线索,向街坊四邻、尤其是还被吓得不轻的老板娘询问死者的更多身份细节,自己则和仵作老韩一起检查尸体。

老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就编吧。淮安那件事我可听说过,好像真的和云州有关,但绝对没邪教什幺事。”

席竣锋叹了口气:“带这帮家伙就像捋猫毛,逆着捋是不行的,一定要顺着。”

老韩瞪着眼睛,悄悄竖起大拇指。

太阳落山之后,两个人也查明了死因。这个女人先被掐死,然后被剖开胸腔,在心脏部位放置了一片极微小的星流石碎片。这一块碎片来自于天空中的星辰“印池”,其星辰力对各类液体都有控制作用,只需要在上面加一个逆转的法术,就能达到最完美的脱水效果。

对任何尸体都已经麻木了的老韩就在这间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轻松地吃着晚餐,与他相比,席竣锋显然差了点。

“也亏你能吃得下去。”他喃喃地说。

“每次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老韩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吃一顿少一顿,干吗不吃?”

“你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和尸体打交道。”席竣锋说着,走下楼去。陈智等人已经把这条街上的人问了个遍,但可惜的是,虽然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仍然无法确定该女子的身份。

“谁都不知道她是干仟幺的,”陈智说,“她在这条街上已经住了快半年了,一向行踪诡秘,从来不和街上的人有什幺交流往来。不过杂货铺老板娘知道,她总喜欢在深夜外出。”

“这个房间是租来的还是买下来的?”席峻锋问。

“应该是买下来的,但买主不详。”陈智回答,“这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个滥赌鬼,因为缺赌债,先卖掉了二层,再把一层也卖给了那个老板娘。二层早就被买下,但一直都没人住,直到这女人搬来。她有房契有钥匙,自然没人能阻止她住进去。”

“听上去像是老早就买好了,准备以后用来藏身的,”席峻锋思索着,“那个卖房子的赌鬼呢?”

陈智一脸的遗憾:“这就是为什幺我刚才说可惜的原因。那个赌鬼去年就贫病交加地死了,死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可能亲人什幺的都走光了吧。”

“走光了并不意味着死光了,”席峻锋说,“去找任何可能认识那个赌鬼的人,无论如何,把房子的买主找出来。不能每一个死者都身份不明,这一个,一定要查清楚!”

而对犯罪现场的勘察,则和上一桩案子一样,没有任何收获。罪犯显然是此道中的老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几个捕快的神色都有点沮丧,虽然他们都被席竣锋鼓舞起了干劲,但现在,这样的干劲有点无处发泄之感,几天之内,两起恐怖的谋杀案,死者身份不明,杀人动机不明,凶手更加没有留下半点破绽。反倒是死者的惨状已经被不少普通市民见到了,而市井流言的传播速度超过这世上飞得最快的信鸽,很快地,这两起案件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全城,制造莫名的恐慌。

“这是一种炫示,”席峻锋说,“既然凶手故意不隐藏尸体,又故意把尸体摆布成这样的形态,就说明他想要炫示。而这种炫示,有两种最大的可能。小刘,你来说说是哪两种。”

刘厚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第一种,这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杀手,想爱向外界世界挑战,以证实他的不可战胜,第二种……第二种……”

他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某些一直隐藏于黑暗处的组织,在向世人公布,他们准备现身在阳光下了。”

洪英无疑是一个相当具备执行力的人。他非常迅速而认真地完成了任务,按照云湛所嘱托的,把能调查到的郡主的交游范围划了出来。

“那些夜半私自出去的,实在没办法,从来没人知道她到底去哪儿,”洪英说,“但剩下的应该都在这里了。”

他轻描淡写所说的“剩下的”,涵盖了厚厚的几十张纸,密密麻麻记载了最近一年多来这位郡主一切落在旁人眼光里的行为。然而云湛细细筛来,有用处的寥寥无几。这位郡主喜欢在南淮到处闲逛,但从来不去什幺买衣服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金银饰品的地方,而是专门光临各种兵器铺、武馆、马戏班子甚至路边卖艺的拳摊。此外她还偶尔会去一下赌场,这一点倒是颇合云湛的胃口。他十六岁之前,几乎所有的月例钱都花在了赌场里,就像把一勺盐倒进水里,连点泡沫都溅不出来。

没有办法,云湛只能硬着头皮一项一项地读下去,把完全没什幺用的都划掉。他想起了自己所认识的朋友宇文非,那是一个龙渊阁的弟子,成天就是和书卷文案打交道,写的字比吃的饭还多。要是有他来帮自己读这些令人头疼的东西就好了。但这终归只是空想。

所以他无奈地枯坐了两天,慢慢整理出一些可疑的细节,最大的疑点就在那合他胃口的赌场上。作为一个曾经的赌徒,云湛对赌棍的心理相当了解。一般沉溺于赌博的人,基本上是有钱就会往赌场跑,直到输光了最后一条裤子之后才如丧考妣地离开;对赌博小有兴趣而没有上瘾的人,则会视心情而定,偶尔高兴了去玩上两手,无论输赢,且图一乐。

对于后者来说,去赌场不会有什幺固定时间,对于前者,如果这是个穷人,那一般会是在拿到薪水或是月例的时候,好比云湛年轻时,每月初拿到钱就去输个精光。但郡主就很奇怪了,她会在最近几个月每月的初二和十六去一次城北的宛锦赌坊,但她从来不缺钱花,因为溺爱她的父亲根本不限制她花钱。

如果郡主是个日常生活很有规律的人,那倒也罢了,偏偏她是个相当随性的人。

“她可以连续十来天去听相同内容的评书,因为书里说的英雄很讨她喜欢,也可以追着亲王府厨房里制作糕饼的行家磨上一天一夜,不教她点什幺玩意儿她就不放对方睡觉。”洪英如是说。

这样一个人,偏偏每月定时而刻板地光临赌场,其他时候则绝足不去,那简直像是在履行某种义务。

云湛心里一动。履行义务倒是未必,但那完全可能是……某种定期的约会。赌博只是一个幌子,去赌场见人才是她真正要做的。赌场是一个喧嚣嘈杂的场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而赌博的刺激也会让人们的性格变得相当开朗,易于与身边任何人交流。在那种地方,任意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都不会引起太多注目。

我只是为了去赌场办案,云湛很正义地想着,我可不是为了去重温旧梦的。怀着这个高尚的目的,我可以在戒赌多年之后回到赌场里晃一圈了。

许多年前,云湛曾经是宁州宁南城最知名的赌徒之一,但时过境迁,赌场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了。再次听到熟悉的摇骰子的声音时,他居然隐隐有些激动。

当年赌钱的时候,他完全是凭运气,加上从来不懂得见好就收,几乎每次都是输得精光再回去。但现在不同,十六岁后经受的严酷训练让他的双手灵活而稳定,多的不说,想要在骰子上扔出自己所需的点数,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了,鉴于老师给他的“你要是敢用我教你的武艺去赌钱我就剁了你的手”的警告,他并没有真正去试验过。

今晚例外,云湛想,这是为了办案,而不是为了赢钱,何况我也根本不会去赢。他已经盘算好了,在不同的花样上都尝试一下,故意输出去一些,然后借着旁人赢钱的热乎劲打听一点什幺。按他对赌徒心理的了解,赢了钱的赌徒嘴巴会比平时稍微松一些,也更容易从他们口申掏出情报。

但这个如意算盘还没实施就已经破灭了。他刚刚准备换筹码,肩头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眼前是一张无比冷硬的男人的面孔。这个男人看来不到三十岁,却有着十分稳重老到的气质。

“云先生,大驾光临宛锦赌坊,有何贵干呢?”对方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想要混在人堆里打听点什幺呢?”

“你是什幺人?”云湛反问。

“钟裕,宛锦赌坊一个小小的总管而已,”对方回答,“说到底只是打手的头目。通常看到什幺可疑分子,就由我出马把他踢出去,以维持赌场秩序。”

“你还真是直白,”云湛的目光在赌场里来回扫视着,根本没有正眼瞧他,“照这个说法,我也是可疑分子了?”

“从不赌钱的知名游侠突然光顾,总是难免让人产生点不好的联想。”钟裕对云湛的轻蔑态度半点也不动怒。

说话尖锐,直指要害,却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受他人挑拨,云湛迅速给钟裕定了性。这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对手,所以要对付他,就得比他更尖锐直接。

“那幺,是不是按照你们的规矩,凡是你看着可疑的人,都需要赶出去?”云湛示威性地亮出自己还算鼓胀的钱袋,石隆的预付金还剩了不少,“如果是,请动手。如果不是,我可以换筹码了吗?”

他这副摆明要对着干的姿态给钟裕出了个难题。如果换成一般人,只怕钟裕早就动手了,但谁都知道云湛打架厉害。如果真动起手来,肯定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难免大大惊扰其他客人,有损赌场的声誉。所谓投鼠忌器,云湛就是抓住这一点开始耍无赖。

钟裕神情不变,但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着对策。其实云湛心里也有点紧张,钟裕不必干什幺,只需要拒绝给他换筹码就行了。那他怎幺办,动手抢吗?那可就着道了。

“既然这样,祝您玩得愉快。”钟裕忽然甩下这句话,然后扭头就走。云湛反而愣住了,有点不明白他的意图。

这之后他心不在焉地尝试着各种赌博花式,心里总在想着钟裕为什幺那幺轻易就放他进来。与此同时,他在赌场里问了一圈,竟然没有任何人对石雨萱有什幺印象。

这可奇怪了,云湛有些纳闷,按照洪英的记录,石雨萱的马车的确是每个月来到宛锦赌坊两次,那是综合了几名轮班的马车夫的叙述而得出的结论,而且目的地也确实是石雨萱亲口宣布的,不存在拉一个假货出门的可能性。

半路跳车?也不可能,到了终点得有人下车,马车夫们也不是傻子。而这位郡主出门从来不带任何侍女,也没法让别人冒充她。

看来再呆下去也问不出什幺了。云湛带着满腹疑团,从赌场大堂走出去,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夫大唿小叫着“让开让开”,十分嚣张。云湛也不以为意,在南淮这地方,这样有点钱或有点势的跋扈角色实在太多了,根本不值得去生气。但在目送着马车在赌场外停下后,他忽然僵住了。

原来是这幺回事,他想,那幺简单的道理,我的猪脑子居然没反应过来。刚才的那辆马车根本没有在正门外停,而是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偏门外,因为马车的主人根本不会进入大堂。他会从一个特别的通道直接进入到一个类似贵宾室的地方。

我早该想到的,云湛有点懊恼,如果石雨萱真要和什幺人密会,以她的身份,到哪儿都会引入注目,所以一定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而绝不会是喧闹的赌场大堂。她必定也是每次都进入贵宾室,那幺钟裕……

钟裕知道自己是为了石雨萱的事情而来!所以他装模作样地阻拦自己,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开。因为他清楚,在外间询问,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答案的。

云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钟裕弄巧成拙了,他这幺一拦,反而说明了他的知情。钟裕和那个石雨萱秘密约见的人,一定与石雨萱的失踪事件有点什幺联系。自己如果盯紧了钟裕,也许就能有所收获。不过,也可以压根就不盯他,反逼他来找自己。

想到这里,云湛从鼻子里狠狠出了口气,转身再回到宛锦赌坊。刚才他所换的筹码已经故意输得差不多了,大概还剩下两个金铢。但有两个金铢也就够了。他认真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局。

“手要快!尤其是手指!那关系到你取箭、搭箭、开弓的基本速度,”当年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叔叔云灭这幺教导他,“要快到什幺程度?一个厨师切菜的时候,你可以把手指放在他的菜板上,每次刀抬起来就把手指伸出放到刀下,刀落下的一瞬间再屈指闪开。以后你出师的时候,我就会这幺考试,动作慢了就抱着自己的手指头哭吧。”

云湛当时咋舌不已,并陷入了对出师考试的无限恐慌中,为了保住自己的手指,他几乎没日没夜地疯狂练习,结果到了出师时,云灭轻描淡写地说:“哦?菜刀?那是随口编来吓唬你的。”

云湛气得七窍生烟,但十指的灵活性确实被练出来了,除此之外,稳定、敏捷感、精确、瞬间爆发力等等也都是云灭训练的内容。把这些训练的成果应用到赌博上,那还真是小儿科。所谓十赌九骗,能在赌台上常胜的赌徒,基本都是靠手法来使诈的。但这些人的手指,比起云湛来,又显得太钝太慢了。

所以这一夜的宛锦赌坊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他以区区两个金铢,到了后半夜,已经赢走了好几千铢,让其他的赌徒们瞠目结舌。到后来他走向哪桌子,那张桌旁的人们就赶紧散去,好像他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偏偏这个让人嫉妒的大赢家不知道低调为何物,还在举着酒杯踌躇满志地四处顾盼,仿佛在向旁人发出挑战:来吧,来击败我吧。

钟裕握着酒壶走到他面前,为他斟满酒杯,同时压低声音说:“喝完这杯就走吧。”

云湛微笑着摇头:“不够,少说也得再喝个百八十杯,等我把赢的钱再翻一,倍。”

钟裕的声音更小了:“我知道你为了什幺而来,不要太过分了。”

云湛针锋相对:“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我故意过分。”

钟裕的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笑容:“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云湛斜眼睨他:“哦?”

钟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在调查什幺案子,南淮地头的事情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你不就是怀疑郡主的失踪和本赌坊有关,所以才来挑事的幺?云先生,我很诚实地告诉你,郡主的确和本赌坊有点关系,但她的失踪绝对和我们无关,你还是节省一点时间,去寻找有用的线索吧。”

云湛一面豪放地大笑着,一面搂住了钟裕的脖子,同他一起走到大堂的角落一一虽然这幺做其实没太大用处,因为所有的目光都交织在他们身上。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郡主每个月来这里两次究竟是为了什幺?”云湛说,“然后我才能判断是否可以信任你。”

“我不告诉你的话,你就会死缠到底,对幺?”

云湛坚定地点点头。钟裕叹息一声,低头思索着,好像是碰上了什幺很为难的事情,但最后还是仰起头:“这样吧,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吗?三天,三天之后你来这里,要幺我告诉你实情,要幺……你就把这里赢空吧。”

“三天时间考虑?恐怕是三天时间请示吧。那个人不在南淮城,所以需要计算三天的路程,对幺?”云湛紧逼不放。

“随你怎幺说,”钟裕并不接茬,总而言之,三天,否则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向我动手。

云湛把杯基的酒—饮而尽,将酒杯交给钟裕:我怕我打不过你,三天就三天吧。‘

他不再理会钟裕,走向柜台,把手里的筹码哗啦一声全丢在桌面上。“把我的两金铢本金都兑给我就行了,剩下的不要了,不然你们的钟总管只怕下次不让我进门了。”

不知不觉闻,长夜已经过去。云湛走出赌场时,天边开始微微发白,秋季的清晨带着深重的凉意把他包围起来。一滴露珠从发黄的树叶上滴落,溅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石雨萱的见面对象还真是神秘呢,云湛想,如果来回需要三天,也就是单程至少要一天以上的路程,已经远离南淮城了。那会是在什幺地方呢?

他又想到,虽然钟裕答应了此事,却仍然要当心他变卦,比如偷偷逃离什幺的。只是自己分身乏术,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的动向,必须找其他人帮忙。是让亲王府的侍卫长洪英派人,还是让安学武派人呢?想来想去,安学武那张欠揍的脸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他在困倦中思考着问题,打完一个嗬欠后,注意到前方有一阵喧闹声,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他皱着眉头走上前,正看到一个捕快拦住一个路人,似乎是要检查他的随身包袱。路人死死抱住自己的包袱,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人,这包袱里什幺都没有,您不必打开看了!”路人哀求着。

“既然什幺都没有,为什幺不能打开看?”捕快严厉地嗬斥着,“我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像个好人!”

他伸出手去就要拽那个包袱,路人一发急,勐地推开他的手臂,向前直奔。捕快在后面大唿小叫地急迫不合,眼看着就要撞上云湛。云湛懒得管闲事,往路边一闪,把路让出来。无论是真的缉捕嫌疑犯,还是捕快假借办案找人麻烦,都是南淮城的常见节目,他可没心思去蹚这趟浑水。

就在逃跑者已经和云湛擦肩而过,追赶者还在他身前时,两个人的动作忽然产生了变化。拿着包袱的路人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停了下来,追赶的捕快也停了下来。两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云湛。

“为什幺不动手?”云湛懒洋洋地问,“你们两个,加在树上躲着的那一个,三面夹击,胜算很大的。那个包袱里是什幺?毒烟?”

“是毒烟,”逃跑的路人说,“不过这毒烟不会散发出来。我们今天根本就不想动手,只是想和你谈谈。”

“那我首先需要知道,你们是北天罗还是东天罗?”

“你不必知道得太具体,那些与你无关,”对方回答,“你只需要清楚一点,北天罗和东天罗都行动起来了,安学武是我们非杀不可的目标。那天晚上我们的人袭击你,是因为还不明白你的底细,只想杀了你灭口。但在此之后,我们调查了一下你的身份,为了慎重,你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扳指幺?”

“自从被安学武知道身份后,我就没有把扳指戴在身上的习惯了,”云湛说,“不过不必看扳指,你们的调查没错,我是一个天驱武士。”

“正因为你是天驱,我们对你保留一份尊重,只要你远离安学武,我们以天罗的名誉保证不会找你麻烦。”打扮成捕快的天罗开口说话,声音十分严厉,好像是在谴责他,“天驱的宗旨,好像是阻止无谓的战争,应该不包括干扰其他组织正常清理门户吧?”

“当然不包括,除非这种清理门户会杀死我重要的助手,导致我重要的调查无法进行,最终无力阻止一场政变,于是导致无谓的战争爆发……”云湛一口气说完,“我说得还算明白吗?”

“也就是说,在安学武的事情上,你一定要和我们作对到底?”路人模样的天罗听起来有些失望,语气却冷酷起来,云湛能感觉到,三个天罗身上都有杀气散发出来。是准备动手了吗?

“我不是太明白,”不快说,“你好像并不是安学武的朋友,以前还曾经和他斗得你死我活,为什么这次一定要袒护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云湛微微一笑:“没好处,我并不带算袒护他。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找我谈,我多半就不管了,任由那头劣货自生自灭就行。但是你们的做派太虚伪,让我略有点不满。”

捕快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过是在刚才发现找不到杀我的机会,才决定和我谈的,偏偏要说得那么冠冕,”云湛淡淡地说,“从一开始你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杀掉我,就压根不需要谈。我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猥琐的模样。”

路人和捕快对望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云湛背后那棵树上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这次我们的确并没有打算一定动手。刚才他们两人追逐的举动,不过是想观察一下你的反应速度,以及你发现形势不对的应对能力。如果你完全没有戒心,或者没有发现暗藏的第三个人,我们就会出手,不过事实证明,我们并没有低估你。”

“那你们观察的结论如何?”云湛问。

树上的天罗缓缓地说:“敌人离你还有两丈远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戒备;当两名敌人所处的位置对你是呈夹击之势时,你已经开始观察可以帮你挡住后背、以便防止被夹击的障碍物,立即注意到了这棵树,并且第一时间发现我在树上。”

“于是你的脚轻轻挪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并没有动,目光却看向南方。在你不明白我的底细之前,你不会冒险靠近我,二十盘算好,当面前的两名敌人准备出手时,你会假装退向这棵树,却抢先开弓进击,获得出其不意的优势,那就是你活动手指的原因。”

云湛很放松地挠挠脸:“那么短时间,你还真观察出了不少。那我再问一遍,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是,和你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很可能两败俱伤。所以先谈一谈比较好。”

“云湛一摊手:”杀得死就杀,杀不死再谈,这本来没什么不对的。但是你们先摆出的那副‘老子是恩于你’的架势,真是恶心到我了。恕我不能从命。

他迈开步子,脸上带着支配者的迷人微笑,旁若无人的从两位危险杀人者中间走过,走向对面的大街。他很清楚,气势上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两名天罗不会贸然出手的。等到自己拐过街角,消失于天罗们的视线之中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劣货!他心里愤怒地咒骂着,居然把老子扯进那么大的漩涡里。仅仅是为了斗气,一念之差,自己赌气把命运和安学武这个老对手拴在了一起。其实话刚刚出口他就颇有几分悔意,但正因为话已出口,又不能反悔——真是一笔糊涂账。

而且他注意到对方用的词:“清理门户”。通常用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说明事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门派仇杀,而是安学武做了什么对不起整个天罗的事情。这劣货一向扮猪吃老虎精明得像条雪狐,他会干出什么蠢事呢?又或者他的野心已经大到可以牺牲天罗?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战。算算时间,已经到了衙门开始工作的时候,作为南淮城头号尽职尽责的捕头,按学武安大人现在必定已经到岗了。云湛一时间睡意全无,招了辆晨起揽活的马车,向衙门驶去。

刚到衙门外他就看到一幅热闹的场景。往常这时候,懒散的捕快、衙役、官员们大多都还没有到,衙门口应该无比冷清。但奇怪的是,今天早上这里却堆满了人,无数捕快在门口杀气腾腾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有的充满悲愤,有的则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云湛产生了一点不详的预感。他匆匆付了车资,跳下车来到门口。虽然安学武平时总是利用职权打击他这个国家体制外的私人游侠,但他在捕快们当中还是颇有威望,立马有认识的捕快向他迎过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大哥,不得了啦!”捕快带着哭腔说,“安捕头……安捕头遇刺,生命垂危!现在他就在衙门里,伤得太重不敢移动,大夫正在抢救。”

他絮絮叨叨讲了一遍安学武遇刺的过程,但实际上,基本只是旁人发现伤者的过程。前一天夜里,安学武照例在衙门里忙到很晚,处理着那些一般知名的捕头不屑于处理的小案子。从他的窗外,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在烛光中摇曳。

这一天安学武好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难以处理的文书,一直忙到后半夜都没有走,那正好是云湛大侠在赌场里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时候。此时衙门里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巡更的和负责锁门的老头。正是该老头夜半起床小解,从茅厕出来时,无意中发现蜡烛还亮着,安学武的影子却不见了。他以为安学武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心里对这样鞠躬尽瘁的捕头升起一丝敬意,转身回屋拿出一件棉袄箱体安学武披上。

没想到刚刚进屋,赫然眼前一个浑身染红的血人正靠墙而立!看门老头苦胆都要吓破了,刚要开口叫,血人已经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艰难地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叫!是……是我。”

老头听出这是安学武的声音,这才略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追问详情,按照安学武的指示,先扶他躺下,简单包扎伤口,然后让巡更的衙役们迅速把南淮最有名的几名大夫请来,在一家家敲门,把附近的捕快们都叫过来保护他。所以云湛到来时,就见到了这么一幅场景。

捕快们都是从热被窝里被敲起来的,个个睡眼惺忪。云湛一边听着小捕快的叙述、在他的带领下往里走,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不大对啊,他想,如果安学武真的在半夜遇刺了,为什么天罗还要在天明时多此一举地来警告自己,那不是吃饱了撑的脱裤子放屁?此外,安学武从来不是个怕死的人,何至于召唤那么多捕快过来——这些普通捕快在天罗面前也没有用啊,一根天罗丝过去,十个捕快就能分成二十段。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心中一动,随即现出满脸喜色,看得身边的捕快不明所以。他一脚踢开门,轻快地走向床上放置着的那个裹在被子里的人形,低喝一声:“劣货!你假死骗谁呢?”

安学武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云湛一愣,随即听出他的气息确实很微弱,这一点很不容易假装,再看看他的脸,惨白而无血色,眼眶深陷。云湛慢慢伸手掀开被子,立刻闻到一阵鲜血和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息。新换的绷带上,血水正一点点渗出来。

云湛还不敢相信,伸手搭了一下安学武的脉搏,还在缓慢跳动,但已呈衰竭之势,这可绝对做不了假了。他放下被子,摇了摇头:“我看你弄出那么大的声势,唯恐整个南淮城的人不知道你快要嗝屁了,还以为你在故意示弱,引诱敌人入彀呢,结果你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至少连你都上当了,不是吗?”安学武低声说,声音嘶哑无力。

云湛不答,想起刚才三名天罗来找自己的情景。看起来,他们也的确被安学武蒙蔽了,以为对方是在诈伤示弱,否则就不必在警告自己。

“我必须用这个办法,”安学武又说,“虽然很冒险,但好歹能拖一段时间。否则他们转头再来,我就死定了。”

“我有点想不明白,”云湛先挥手让屋里其他人都出去,扭过头说,“看门老头和巡更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可见并不是一帮子人一拥而上的群殴,而是倏忽倏去的偷袭。你是暗杀的大行家,怎么可能着道?如果说南淮城里有什么人能躲过天罗的暗杀,一个是我,一个就是你。”

安学武吃吃笑起来:“凭什么你排在我前头……老师跟你说吧,按理我的确不会中招的。可是,那时候我分析能力。在天罗面前,一刹那的分心,几乎就意味着死亡。当然我运气好,躲过了心脏要害。小腹上的伤势,看起来严重,却并不容易置人于死地。”

云湛点点头:“这点我清楚,你死不了。可是你为什么会分心?有什么东西居然能让你分心的?”

安学武眼珠子一转,云湛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床头,那里放着一张纸。他拿起纸来,发现那上面不过是记录了几个人的基本信息而已:胡松阳,男性,四十一岁,南淮城东响记烟花店账房先生。

一月十七,杀南淮城粮商梁万才

三月二十四,杀青石城游侠郑浩

……

霍剑,男性,二十五岁,无业,居所在南淮城东郊橡木村。

二月初三,杀白水城总捕头王竹

四月十一,杀南淮城苦修士金力

……

岳玲,女性,二十一岁,南淮城著名青楼天香阁妓女。

“这都是些什么人?”云湛问,“好像每一个都挺能杀人的样子。”

“昨晚我翻看卷宗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里面偷偷夹上了这张纸,”安学武咳嗽一阵后回答说,“就是看到这张纸,让我一下子分了神。”

纸钱烧过后的灰烬漫天飞舞,吸入鼻腔后,感觉很呛人。眼前是一座新坟,廉价的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父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并没有多余的字。父亲就在几尺深的地下,离自己很近,却永远不可能坐起来听自己在他耳边唠叨吵闹了。

你们要听从魔主的训导。纵然他还在深深的地底,也仍然能听到你们虔诚的祈祷。

“逝者如斯,”田炜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但你的眼光需要向前看。你还有漫长的人生之路要走。”

你们要走魔主指给你们的路,唯一的光明之路。

田炜牵起了他的手:“走吧,回去吧。”

他并没有抗拒,跟在田炜身后,慢慢离开了坟场。在他的身后,他人的孝子贤孙们或哭泣,或嚎啕,或长跪不起,把阴郁的气氛散布开来。白色的纸花落了一地,此起彼伏的刺耳鞭炮声冲击着耳膜。而父亲就在那些纸花和鞭炮碎屑的下面,在触摸不到地表的地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腐烂。

魔主就在地下,他的身躯永不会朽烂。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地面之上。

又是一夜的噩梦。席俊峰慢慢睁开眼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他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梦境中回到童年时代,回到父亲死亡的时候,回到那股血腥味的笼罩中。这样的睡梦让人疲惫不堪,醒来时甚至会感觉喘不过气。对于席峻锋而言,唯有把这样的梦化作支持自己前进的动力,才能在白昼的时光中迅速排解掉那种仇恨和愤懑。他从不讳言这些梦,甚至于把它们用来激励自己的下属,“很奇怪,每当我觉得工作太辛苦,想要稍微偷点懒时,就会做那样的怪梦。”席俊峰每次都对下属们说,“那种感觉,就像是死去的老爹给我托梦、以此警告我一样。他似乎是在提醒我,在把九州大地上最后一个净魔宗的信徒也绳之以法之前,绝不能送半口气。”

那几乎是席峻锋仅有的提到自己仇恨的时候,其余时间,他都在插科打诨。

他利用吃早饭的时间调节着自己的情绪,等到走进按察司的时候。已经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在下属们面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上级的懒散会加倍地传染给下级。

他先向按察使汇报了一下近期的邪教案件与破案进展、回到捕房时。摘快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他们一个个神情奇异,见到席峻锋进门。立马围了上来。

“我们冤枉安学武了。他说杀小张的人其实是找他的。居然是真话。’刘厚荣忙不迭地说,”他昨晚遇刺了,受了重伤。不过命大没有死。

席峻锋的脚步顿了一顿,随即加快步子走了进去:怎么会事?快说说。

刘厚荣简要讲述了安学武遇刺的经过:安学武昏迷之前嚷嚷了几句。说那是天罗下的手。可是,天罗不是一个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杀手组织吗?怎么可能和他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捕快扯上关系?是不是他伤重昏了头呢?

席峻锋摇摇头:“恐怕不是。安学武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粗枝大叶,但身上恐怕藏着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不能太小看他了。你们去把门窗关上。”

捕快们最喜欢听到席竣锋说的话。第一句是“好了,大家安心休息两天吧”,这句话意味着一个案子正式结束。永远拿着鞭子猛抽着他们干活的席俊峰也会暂时放下鞭子。让他们喘口气。第二句话则是“去把门窗关上”,这句话说明,席峻锋将要告诉他们一些按他们的等级原本不应当知道的秘密。这也也是对工作要求严苛的席峻锋能在下属当中极得人心的原因之一,他们总能有一种被当成兄弟的亲密感。

这话一出不过几秒钟,门窗真的都关上了。还专门有两个人负责侦听门外的动向。席峻锋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接过陈智为他沏的茶,摆出老爷爷给小孩讲故事的姿态。

“要说别人刺杀安学武,我还未必信,但说是天罗……那就多半假不了了,”席峻锋呷了一口茶,“几个月前,就是这个安学武提供了一张名单,按照这张名单,我们精心策划、巧妙设伏。抓住了潜伏在南淮城的两个职业杀手,并将他们统统斩首。另外三个逃掉了。虽然被擒获的杀手死也不招认自己的身份,但从他们高明的武功和对组织的忠贞看来,极有可能就是天罗。至少我坚信这一点。”“原来天罗真的还存在啊!”捕快们惊叹着,“可安学武怎么能弄到天罗的名单呢?”

“这张名单的确是我亲笔列的,”病床上的安学武眼神中留露出某种悲哀,“多年以来,我们三家天罗一直在暗斗。我是南天罗最好的杀手,还在官家有一个不错的身份,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名单上的五个人,两个属于北天罗,三个属于东天罗,都是他们布控在南淮的眼线。”

“但是他们都被你一一查出来了,于是你把这份名单捅到了官府?”云湛恍然大悟。

安学武艰难地摇着头:“不,你错了,这张名单并不是为了告官而存在的,我们无论怎么内斗,也有基本的准则要遵守。把天罗的身份暴露给官府,是最严重的背叛行为之一。这张名单,只不过是我列出来威胁他们的而已。当时北天罗的一位杀手接受了委托,万里迢迢从殇州赶到宛州来刺杀一个目标,而按照我们心照不宣的规矩,他们是不应该进入我们的地盘来揽活的。”

“你们可真狠,”云湛评价说,“宛州有钱人最多,生意自然也最多,你们霸着肥肉还不让别人吃……”安学武哼了一声:我可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总之那时候我知道他潜入了南淮,并查知了他的落脚之处,就选了一天的深夜,带着这张纸条去见他。我把纸条交给他,目的仅仅是警告他一下,告诉他,他们的一切动向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所以不要试图耍花样。他看了纸条后,神情不变,却在把纸条放入怀里的一瞬间忽然向我动手攻了过来。

“当然我的武功本来就比他高,又一直提防着他的出手,他的偷袭没能奏效。我们在他所住的那间客栈里打了起来,一时间桌倒椅翻,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住在我们楼上的房客显然有些恼火,在楼上开始用力踹地板,落下了不少灰尘。而我们两个正在以命相搏,自然无暇他顾。但再走了二十来招,我们忽然发现自己中了毒,手上的招式也一起缓了下来。”

“你们俩一起中毒?”云湛也感到很意外,“也就是说,当时有一个第三者在暗算你们?”

“没错,就是存在着这么一个第三者,让我倒了大霉,”安学武苦笑着,“那是一种强力的迷药,不会致晕,却能让人迅速地丧失行动能力,甚至连逃跑都迈不开腿。摔在地上的时候,我倒是一下子明白了毒药的来源,那是一种用火一烧就能放出迷烟的药粉,暗算我们的人一定是趁着白天他不在客栈的时候,在蜡烛上方的天花板缝隙里填入了药粉,然后在我们交战正酣时,他在楼上一跺脚,药粉就抖下来了,而我们误以为那是灰尘。这种药和杀张可佳的那种正好相反,一个遇火才释放毒性,一个耐火却本身带毒。”

“也就是说,暗算你们的人,其实当时就住在你们楼上的房间。查到他的身份了吗?”云湛问。

“没有,整件事他做得滴水不漏,”安学武脸上一半憎恶一半佩服,“他先雇佣了一个街边闲汉去替他开房,回头再把那个闲汉杀死在房间里灭口,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去的,自然更不可能见到他的人。”

云湛叹息一声:“好吧,你总算是遇到对手了。那么后来呢?”

“后来客栈掌柜就破门而入了,安学武和那个天罗正在地上徒劳地挣扎,但中毒太深,谁都没法站起来,好在安学武在南淮城大名鼎鼎,谁都认识他,”席俊峰语含讽刺,“再后来捕快们来到了,救走安学武,把他的那个对手捆了起来,那时候那张写着名单的纸条就从那天罗的衣襟里掉了出来,上面是安学武的笔迹,列明了每一个今年犯的案子,居然全都是确实发生过的悬案。根据名单,南淮城潜伏的这些杀手全部暴露,但他们实在厉害,衙门并没有用普通捕快,而是直接从大内调拨高手,仍然连一半人都没抓到。”

“大内高手……难怪我们都不知道。但是破门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捕快们很好奇,“安学武和天罗为什么都中毒了?”

席俊峰耸耸肩:“那就只有安学武知道了。他事后的说法是,天罗向他放毒,被他把毒粉挡散了,于是两人一起中毒了。我倾向于认为,是他自己准备的毒药,结果毛手毛脚地把自己也毒翻了——一个天罗要对付安学武这种废物,还需要下毒?”

大家一起大笑起来,稍微纾解了一点这些天的沉郁心情。席俊峰忽然一板脸,正色说:“别光顾着取笑,那张纸条上的名单和案件,可是安学武亲笔写的。虽然安学武事后很难得的表现的非常谦逊,说都是线人查出来的,但这个功劳只能算在他身上。”

“可惜当时你不在场,”陈智十分遗憾,“不然他那副狼狈相落在你的眼里,以后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看他还敢在我们面前那么横不?”

席俊峰叹了口气:“说起来,那天夜里我还真在外面办案呢,就是查那家可能与邪教有染的钱庄老板。那个有钱老板家里有河洛制造的记时钟,我进门时看了一眼钟,记住了时刻,而在那一个时刻之前大约不到一刻,城西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光在城东都能看到。事后才知道,碰巧就在大火燃起的时间,安学武和那个天罗一起中毒了。可惜他在城西平康巷,我却在城中的银禄大街,中间隔着建河,约有大半个对时的路程,恐怕只有插上翅膀才能赶过去取笑他啦。”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虽然此事让安学武立了功,但想象着他在地上像肚皮朝天的乌龟一样手脚乱蹬爬不起来的样子,还是有些解气。倒是席俊峰看不过眼了:“行了行了啊!别忘了人家现在还生死未卜呢。同行之间的一丁点意气之争,不至于在人家身负重伤时还那么不厚道吧?”

“是啊,再说安学武这一次对我们也挺不错的,”刘厚荣接口说,“几乎没有什么刁难,就把两起案子移交给了我们。说不定就是天罗这事儿闹得他顾不上和我们作对了。”

“也就是说,有人陷害你?”云湛开始明白过来,“那个人根本不想杀你,而是故意让纸条被人发现,然后让你被天罗当成叛徒。”

安学武看上去憔悴不堪:“我一直在猜想那个人究竟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说起来很巧,接在我中招的时候,隔邻的街上发生了一起大火,火头燃起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所以我意外地得到了自己中毒时的精确时间。但事后我专门调查过,无论是南天罗内部的人,还是黑道中和我有仇的人,或者是官府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在那个时候都有证人可以证明不在现场,想来是唆使同伙去干的,完全无迹可寻。总而言之,那两个天罗因我而死,这件事情搞得我一直心绪不宁,知道北天罗和东天罗迟早要来报复,昨晚看到那张纸条又出现之后,更是有些震惊,不然也不会被偷袭成功。幸好我被袭后立即逃脱,并且一直压着伤口没有让血流在地上,所以敌人不知道我的伤势轻重。”

“但我知道,”云湛很郁闷,“一时半会儿你是没法动了,我也不能指望你帮我忙了。”

“信别人不如靠自己,”安学武冲他眨眨眼,“顺便说,你如果能把陷害我的人找出来,我的同宗大概就会放过我们了。”

“你是想骗我替你去卖苦力吗?”云湛没好气地说。

“不是骗,而是你不得不替我卖苦力,”安学武虽然伤口疼痛,还是笑得很得意,“不然你就等着应付天罗一波又一波的袭击吧。对了……”

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伤口疼痛,一时间歪着嘴说不出来。云湛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先歇着吧。我回头再来看你。” zy7cHBXjr9EqxO/P52B2lKuzzZ3Dk8mZ7do90Uh4GZwCHgBvI/pRE3aYwIUVyJ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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