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苦寒之地的人,往往性情豪迈,据说是因为这里的人为了御寒总要喝酒,尤其是烈酒。因此烧刀子是这里的客栈酒楼里必不可少的。
何占豪此刻就在不二楼喝烧刀子。
一大杯酒下肚,他感慨道:“这几年来,江湖上已罕有五大剑派中人的踪迹,诓论见到他们的出手。没想到能在这里,亲眼目睹武当绝顶剑法的风采,当真高深玄妙之极!”
苏少游坐在何占豪对面。他并不十分好酒,往常要喝也只是喝江南那温润醇厚的女儿红,这个时候他更不能喝,因为第二轮比试就要开始,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绝佳的状态。不过,此刻他也在回味温震阳和秋一鹤的那场决斗。
这几日不二楼里,所有人都在谈论温震阳和他的剑法,似乎大家此番来的目标已不是埋剑山庄的公孙义,而是这个冷酷无情的华山弟子。
苏少游叹了口气,道:“华山弟子会使武当绝顶剑法,当真闻所未闻。而且,我看那温震阳似是刻意使用武当剑法对付秋一鹤,以此羞辱对方。”
何占豪点点头:“秋一鹤以前在武当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但以他死前所言,似乎温震阳所学剑法还有比他更高深之处,这些名门大派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真令人不解。”
苏少游苦笑道:“温震阳杀死秋一鹤那一招玄妙之极,那天若是换了少游,恐怕也凶多吉少。”
忽听旁边有人道:“苏少侠何必多虑,那一招也未必就是必杀之技。”
说话的是萧文虎,他提了壶酒,大大咧咧地往两人边上一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秋一鹤之所以中剑身亡,固然因为那一招厉害之极,我看也是因为他大意了。他对自己的剑法太过自信,以为凭他多年的认知,早已洞悉那剑法里所有的变化。谁知道对手突然使出他也不知道的招式,一时措不及防惨遭横死。人啊,总是容易对自己习以为常的事物掉以轻心,只是因此而送命,代价也太大了。”
对萧文虎这个人,苏少游倒是有些好感,只觉得此人虽然有些张扬,但处理事情还算得体,剑术也很棒。他此番上埋剑山庄挑战,博一个功名虽然是首要目的,但结识一些武林同道、长长见识也是他很乐于做的事。
当下拱手道:“萧公子乃成名英雄,曾多次来这里观战,不知对今年这次盛会有何高见?”
萧文虎哈哈一笑:“今年得以见识到名门大派的高超剑术,萧某可谓大开眼界。特别是温震阳使的那两招来自其它门派的绝招,我看纵使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平生也绝难有缘一睹。不知这位温少侠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超绝技,萧某当真期待得很。”
正阳门的剑法也有绝招,江湖人称“苏氏三绝”,但苏少游自忖,总觉得比起温震阳使的那两招剑法有些差距。想到这里他心里颇不是滋味,道:“不怕萧公子耻笑,少游出道不久,五大剑派的弟子从未见过一个。以前少游眼高于顶,自以为剑术已成,并未把什么名门弟子放在心上。可这几日见温震阳出手,方知名门剑术果然高深莫测。莫非武功剑术的进境,真的在于门派出身吗?”
萧文虎淡淡笑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两个剑客,都不是五大剑派出身。”
他说的这两个人,当然指的是公孙义和杜七。
“说得好!”何占豪连连点头,“五大剑派的弟子俺不是没有会过,也并非不可战胜。当年杜七名不见经传,却连败名门高手,想来真是令人痛快!”他似已有几分酒意,脸上有了种特别的神采,说话也没有了顾忌,听起来对杜七竟颇有赞赏之意。
两人的话令苏少游心襟一宽,就像一个黑夜里迷途的船夫,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不由得很好奇,当年公孙义和杜七决斗以定谁是天下第一时,那些五大剑派的弟子们在作何感想。
此刻楼梯“笃笃”声响,五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领头的是丁盛,他看上去精神抖擞,皮袍下穿了一身劲衣,显露出贲张的肌肉。雁翎枪攥在他手里,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但面部表情依然是祥和宁静的。他的随从已由之前的两个人变成了四个,而且还有个女子。这四个人,男的个个威猛精悍就像原始森林里出来的豹子,女子则英姿飒爽如傲雪寒梅,一看就不是一般角色。
萧文虎见了丁盛等人,目光闪动几下,对苏少游道:“苏少侠,我看你的剑法颇有独到之处,今日的比试,不如就和在下切磋切磋如何?”
苏少游闻言,心道这萧文虎必是觉得对付他苏少游最有把握,让丁盛跟温震阳火并,顺便看看热闹。当然,这个提议也对他最有利,因为比起别人,萧文虎似乎也是最好对付的。当下欣然同意。
萧文虎面露喜色,见方翔也在场,便起身道:“方才在下已和苏少侠达成一致,今日我俩先行比试,不知丁兄意下如何?”
苏少游心里略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萧文虎耍手段将自己置于有利之地,有失江湖侠客之风,虽然这结果对他苏少游也没坏处。
却听丁盛淡淡一笑:“在下来此地,本就是为了会会天下的高手,萧公子既然将对付温少侠的机会让给我,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一番话说得坦荡自信颇有高手之风,令苏少游对他顿生好感。
萧文虎看看方翔,方翔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只关心最后那位胜出者,至于过程如何他没有兴趣。
至于温震阳,更是对自己的对手是谁这件事毫不在意。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这楼里的人。
于是,第二轮对阵形式便确定了。
关东紫玉山庄三十年来在江湖上一直颇有名气,虽不能和地处仙山绝境的五大剑派相比,但黑道白道的朋友听到紫玉山庄的名头,还是很给面子的。
淮南正阳门虽然在规模上远逊于紫玉山庄,但凭借苏浅多年的侠名,在江湖上的名声比紫玉山庄也差不了多少。
现在,紫玉山庄少庄主萧文虎长身玉立手握宝剑,站在正阳门年轻的掌门苏少游的面前。
苏少游面色肃然,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这一战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如果正阳门的掌门败在了紫玉山庄的少庄主手下,那必将有损正阳门在江湖上的声誉。
“请!”双方略施一礼,然后同时拔剑!
剑光一闪,剑气已迫至眉睫之间!
莆一交手,苏少游便出了一身冷汗,萧文虎的出手快捷准确干净利索,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一些,看来这位少庄主之前还有所保留。
兵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双方拆了二十余招,苏少游已渐渐被萧文虎的剑气笼罩。
但他并非处于劣势。正阳门的剑法同峨眉派一样,都由女子所创。女子天生力孤势弱,故所用剑法往往剑走偏锋,讲究的是后发制人,四两拨千斤。因此对战开始之时,气势上往往不如对手。
可过往苏家人与江湖中人对战,却胜多负少,主要是因为苏家这套先示弱后制敌的剑法比较实用,更重要的是还有号称“苏氏三绝”的三记绝招!
现在苏少游虽然处于守势,但剑法丝毫未乱,他在耐心等待机会,等待对方犯错。
高手相争,决定胜负的往往在于谁先犯错。
双方就这样又战了三十回合,萧文虎似乎有些急躁起来。他自恃剑术在年轻的苏少游之上,因此这样的僵局是他不愿看到的,于是他加大了攻势,出手更加凌厉更加急迫,剑招也变得辛辣许多。
两人对战的节奏顿时快了不少,苏少游原本严密的防守已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而萧文虎进退腾挪之间的空门也多了。
这就像两个人弈棋,一心猛攻对方孤棋的人,自己的棋形也难免出现漏洞。
终于,在萧文虎两记快剑疾击之下,苏少游左支右拙,步法一乱,露出一处空门。
萧文虎见对方败像显露,当下毫不迟疑,纵身一跃,长剑全力刺出!
剑光如惊虹般闪过,他这一剑已将苏少游所有的退路封死,眼见得苏少游败局已定!
千钧一发之际,苏少游突然往后一躺,整个人像块砧板似的平展展倒下,同时一剑刺出!
他这一倒虽然没有完全躲开萧文虎那一剑,却巧妙地令它招式变老成了强弩之末,而他那一剑却后发先至,于是当萧文虎的剑锋距他的肩头还有二寸时,他的剑尖已抵住了萧文虎的小腹。
这一招先卖个破绽,待对方全力出击,再巧施冷剑,出手的时机拿捏得极好,正是苏氏三绝之一的“力贯残虹”!
已有人叫起好来,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温震阳也扬了扬眉毛。
萧文虎木然片刻,惨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苏少侠的剑术精妙绝伦,在下拜服。”说罢一脸寥落之色,退下场去。
“承让!”苏少游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欣喜不已,此番不二楼论剑高手如云,但他却已连胜两阵,殊为不易。想必江湖中人已对他这个正阳门新掌门刮目相看了。
这一场对决,双方你来我往激斗数十回合,高潮迭起可谓精彩绝伦,但在场的人更关心的,无疑是接下来的这一场厮杀。
温震阳已缓缓步入场中,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的人群,却又似谁也没看,而是看着远方。
他总是这种眼高于顶的样子,可也不能说他这个人很自傲。一个傲慢的人之所以傲慢,要么就是轻侮身边的人,要么就是向身边的人炫耀自己,而他,却似视身边的一切为无物……
丁盛则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刚刚轻松杀死秋一鹤的人,但他看上去丝毫没有紧张的样子,他提枪站在那里,就像一棵笔直的劲松,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对丁盛这个人,苏少游颇有些好奇。此人以一个出手豪阔的马场主身份出现在江湖中人的视线里,之前做过什么无人知晓,可以说来历不明。他的武功路数则和他的身份来历一样神秘。
江湖上使枪的名家并不多,这丁盛的枪法即非关中段家枪法,亦非川东金枪门的路数,但其威力绝不亚于以上两家。简二先生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挑战公孙义,可在丁盛的枪下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一败涂地。
温震阳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远方收了回来,但还是没有看人,而是死死盯着丁盛的枪尖,就像一只饥饿的老鹰盯着它的猎物。
枪尖一抖,抖出七朵枪花,一枪刺出,却似同时刺向七个方位!
温震阳面色凝重,仍然死死盯着枪头,身子却纹丝不动,直到枪尖已迫近时,他才轻轻一闪,将将躲过那一枪。他知道对方这一枪的厉害,那七朵枪花虚虚实实,他若是动作稍有过分或时机不对,就可能中枪。
丁盛一枪未中,紧接着又是一枪,一枪又抖出七朵枪花!
前面的花影尚未消逝,后面的花影已接踵而至,丁盛一枪接着一枪,每一枪都看似不尽全力,实则留有后招,枪头一圈又是一圈,招法一环套着一环,枪势一旦发动,便如长江大河般连绵不绝,一时间方圆五丈内都笼罩在他的枪影之下,温震阳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行家已看出,丁盛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略,不求一击必中,而是逐渐收紧口袋,借着长枪的优势,一点点挤压温震阳的腾挪空间,如果温震阳总是这么被动挨打下去,要不了几招后,他的所有退路就会被封死,届时必败无疑。
而丁盛长枪使开后,则越打越顺手,越打越轻松,温震阳很快便险象环生!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形势,这位来历不明的丁盛,武功之高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大家惊诧之时,温震阳出剑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剑,刺的是丁盛的枪头,力道很轻但很准确,一剑中的。丁盛的枪头依然在转,他的剑尖竟似黏在了那枪头之上,于是他的剑、他的右臂乃至他整个人,都像个陀螺一样,绕着丁盛的枪头转动起来。
然后白影一闪,就见温震阳连人带剑,沿着丁盛的长枪,如一条环柱而起的蟒龙,盘旋着直击向丁盛!
一声闷响,漫天枪影已消失,丁盛人已在五丈开外,他的枪却已撒手落地,枪头兀自在颤抖。
“这是点苍苍龙剑法!”丁盛一脸讶然道。
“你倒是识货。”温震阳看上去也有些意外,一是因为对方竟认识自己的这招剑法,更重要的是对方刚才竟避开了自己那雷霆一击。
方才他那一剑,找准了丁盛枪法中的虚实所在,或许是破解丁盛那套枪法的唯一招法,令人回味无穷。
丁盛默然站立片刻,伸手探向腰间取出一物,迎风一抖,是一把寒光闪闪的软剑!
他还要战!
虽然刚才败了一招,但他毫无气馁之色,面对如此强敌依然充满了斗志。苏少游在一旁看了,心中钦佩不已。
温震阳也面露兴奋之色,或许今天这个对手,让他找到了真正的乐趣。
剑光一闪,两人再次战在一起!
这次温震阳总算使出了华山剑法,声名遐迩的两仪剑法。丁盛的剑法却没人见过,一把软剑在他手里,劈刺横撩,使得颇为得心应手。
华山剑法一贯华丽大气,讲究的是攻守均衡把控大局。有人说与华山剑客比剑,若前三十招不能取胜,那么之后落败的可能性就很大。因为交手伊始,胜负结果多在于剑招的速度和变化,对战到一定阶段后,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气力和经验了。华山派是以内气御剑的代表,出招消耗的体力相对较少,因此越到后来优势越大。
可是两人你来我往,战了三十多招后,丁盛并未落在下风。
他的剑法很独特,因为用的是软剑,对方格挡之际,剑身自然弯折,利用好了,会起到刺挑的效果,因此比起普通的宝剑便多了一种变化。这和他的枪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柔克刚。
可是温震阳毕竟是温震阳,他来到这里,仿佛就是为了给大家带来惊奇的,又斗了十来招后,他的身形突然一变,出剑也变得凌厉狠辣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响,他竟一剑点到了丁盛的软剑剑脊处!
这又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剑,一招刺出,宛如击中了毒蛇的七寸,且劲道极足,“叮”的一声脆响,丁盛的剑生生被击成了两截!
“这是什么剑法?”丁盛一脸意外之色,他已败了。
“这是昆仑凌虚剑法中的截剑式。”一旁突然有人说道。
话音未落,几个人已从门外步入院中。说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披黑色大氅的老人,正是公孙义。
公孙义身边并肩站着一个老者,两鬓已斑白,但腰杆依然笔直,虽然面带微笑,目光却深缓而凌厉,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某种摄人的气魄和威严。
两人紧跟着四个中年剑客,三男一女,每个人都气正韵清,举止沉静,眉宇间透着一种高手特有的凛然之气,这样的人很长时间都难在江湖上见一次。
“师父!”
温震阳和一直在旁观战的方翔同时喊了一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温震阳,三步并作两步,向公孙义身边那老者深鞠一躬,神情恭顺得就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奴仆,柳青云轻轻一摆手,温震阳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跑去站在那四位中年剑客的身后。
方翔则上前浅施一礼,然后立在公孙义侧后。
在场的人顿时骚动起来,多年来公孙义一直深居浅出,前来挑战的人几乎未有见过他的真容者;柳青云也久居华山极少露面。这两位当世绝顶剑客,从来只有天神般的威名流传在江湖之上,现在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怎能不让人激动和振奋!
“原来是公孙前辈来了!”
“华山柳前辈,久仰大名!”
一时问礼之声不绝于耳。
还有人不断走进来,确切地说,不断有威风凛凛的剑客走进来,足有三十多个,每个人都牵着高头大马,个个看上去精神抖擞,英气勃发,腰间都挂着剑,剑穗都是猩红的。
华山弟子,清一色的华山弟子,总数几乎占了整个华山派二成的华山弟子,此刻站满了院子。
轻风吹拂之下,白衣飘舞,剑穗飘扬,整个不二楼仿佛都笼罩在这些名门剑客的气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