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皇朝南境,虎城城门。
“娘,还有多久才到啊?”
“就到了,你看前面就是城门了,就到了,九儿乖,再坚持一下。”
漫天大雪纷飞而下,一位中年妇人紧紧抱着只装了几件粗陋衣物的包裹,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雪地里艰难前行。她身后的两对脚印,一深一浅地印在雪地上。而那个被唤作九儿的小姑娘,此时也已神色倦怠,颇有不堪前行之意。
“九儿,你乖乖站在这里,娘去打探打探就回来。”中年妇人眉头紧皱,望向威严的城门,对九儿说道。
九儿站在雪地里,晶莹的雪花点缀着她乌黑的头发,缝满了补丁的棉袄被雪光照耀着,依稀看得出淡淡的清雅花色。
“走开,走开!禁往令早就下来了,走开,走开!”城门守卫神色颇不耐烦,推搡着寥寥可数的灾民,气愤地嚷道。
“大人,您就放我们进去吧,灾荒把我们逼到绝路了,我们进了皇朝,一定会安稳过日子的。”妇人和其他灾民都看着紧闭的城门,不停哀求着,更有甚者直接撞门。
“咚——”
一声闷响,一个全身血斑、衣衫褴褛、正死命撞击着城门的男子,被守卫摔在了地上。随后,守卫们泛着银光的枪戟冰冷地指向灾民们。不远处,九儿懵懂地望着娘亲的方向,却见娘亲所在的人群,被守卫们恶狠狠地推倒在地。
见状,九二立马朝妇人跑去,可积雪深及她的小腿,没走几步,她便被狠狠绊倒。
“娘……”九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翻涌着的风雪里,几乎被淹没。
她用尽全力想要从雪地里爬起来,可每当她用力地双手撑地时,又立马陷了进去。
就在九儿仰着头,不知该如何挣扎着起来时,城门大开,一声号角响彻天空。
九儿望去,只见城门侍卫皆俯地而跪,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将军出塞,行人避让!”
“将军出塞,行人避让!”
粗犷的男声狠狠捶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九儿怔怔地看着径直朝自己而来的乌泱泱的军队,一时忘了做出反应。
灾民们被侍卫摁压着跪倒在道路两侧,人群中的妇人看着大敞的城门,忽然心生一计。她欣喜地朝九儿望去,却见倒在雪地里的九儿正失神地盯着朝她踏去的高大骑兵队伍。
“九儿,快让开!”妇人惊慌大喊。
“闭嘴!”与妇人一起跪在地上的守卫厉声警告。
可妇人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她的视线追随着就要踢上九儿的铁骑队,起身叫喊道:“九儿,让开!快让开!”
寂静的空气里,妇人扯着嗓子大声嘶吼,可那声音还未将失神的九儿拉回神,便戛然而止。
守卫厌恶地看着被枪戟刺穿胸膛的妇人,小声啐道:“想死还要拉着别人!真是丧气!”
“怎么回事?”骑兵队伍后面,是一辆华丽的金鼎马车,锦缎为帘,雕花为窗,里面不过随意一句问话,便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
“报告将军,前面跌倒了一个女娃。”穿着灰褐色铁甲战衣的将士朝着马车单腿跪下,双拳抱握说道。
他话毕,马车车帘从里缓缓拉起,一位身着银白色战衣,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气宇轩昂地弓身而出。
“少将军。”将士见其称呼道。穿过少年掀起的帘子,隐约还可看见端坐在马车中的另一人。
少年闻言点点头,雷厉风行地跳下车,径直走向骑兵队伍前方,然后到了九儿面前。
“你是谁?为何挡我的路?”
九儿看着少年,并没有其他人的忌惮,她只是觉得对方可以帮她。于是,她没有回答少年的话,只是呆呆地将干裂的小手朝他递去。
少年愣了一秒,而后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谢你。”九儿感谢道,话音落下,她便要急着离开。
少年却大步拦在了她面前,出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娘亲。”九儿的声音细若蚊鸣,她说完,径直越过了少年。
此时,跪倒在地的人群隐隐传来骚动。
九儿望向城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地赶去寻找娘亲,可她刚跑了两步,就又重重跌倒在雪地上。
“你要进城?”少年再次问话,九儿没有回答。
“你真是没礼貌。”少年不快地摇了摇头,对着九儿说道,但又再次将她扶起,“看你这样子定是其他朝城的灾民了。我听爹爹说,我们此次前去,就是去瓦解他们的联盟。而且前段时间灾民在城内闹事,所以王才颁发了禁往令,你进不了城的。”少年自顾自地说着。
九儿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小脸虽冻得通红,但眼睛却水灵灵的。少年不由得想起先前在府中被自己惹哭的小妹,心中生出一丝愧疚,看着与小妹同龄的九儿,便不自觉地想要照顾她。
少年从腰间取下一块镌刻着“倾”字的羊脂玉佩,塞到九儿手上,说道:“拿着,你慢慢走,别跑了。这块玉佩给你,那个守卫看到这个就会让你进去的。”
“卿儿,你在做甚,切莫耽误了时辰!”马车中忽然传来一声号令。
少年身形一顿,看了九儿一眼,转身离开。
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启程,九儿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银白战衣少年,手里的羊脂玉佩也被焐得温热了起来。
“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待队伍从那河道边远去,城门边才赫然响起一声惊呼。
九儿望去,只见原本争先恐后往城门涌去的灾民们正惊恐地朝四处奔散。
九儿似乎心有所感,提步就要朝城门跑去,却忽然想起了刚刚那个少年的话——你慢慢走,别跑。霎时,她便减缓了步伐。
大雪似有越下越大之势,雪花几乎要掩住九儿的视线。逃窜的人群像避开渔网的虾米,只有她,顺势而上。终于,她看见了娘亲,也看见了一片刺眼的红色。
“娘……”
有什么东西在九儿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她机械般地继续前进,被旁人撞到了也毫无知觉。而当她终于站定在妇人身前,泪水便决堤而下。
“娘!娘你醒醒!”拽着娘亲的衣服,九儿一遍遍哭喊道。她不敢太用力,视线也不敢往那一片红色瞟去。
“真是晦气!都说颁布了禁往令,还往里面冲,不要命!”滴着血迹的枪戟还在守卫手里,他睨了一眼身旁的两人,不满道。
闻声,九儿飘忽的思绪像是终于找到了对焦点,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守卫,哭得通红的双眼,好似染上了血一般,身上更是散发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戾气。
但是她的恶狠狠并没有吓到守卫,她对于守卫来说,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能干什么呢?
“你少说两句吧,走走走。”倒是另一位年长些的男子有些不忍,拉着被九儿怒视的守卫,劝道。
下过雪的天空,似是笼罩着一层暗黑的薄纱,光线有些昏暗,但足以照亮那刺眼的血色。
“嗒嗒——嗒嗒——”马蹄声伴着车轱辘声,从河道不远处传来,行到九儿身边才停下。
“这孩子怎么啦?”挥舞着马鞭的车夫看到哭哑了喉咙的九儿,不解地嘟囔道。
城门守卫已经到了换岗的时间,一直被九儿盯着的年轻守卫心虚地朝马车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开。
可他刚走了两步,便觉得衣角被人拉住。他回过头,看见染了一身血色、只到他大腿高的九儿。
“走开,走开!”守卫顿了几秒之后,压低声音道,连忙将九儿的手扯开。
九儿没站稳,一下子倒在雪地上。
“站住!”突然,一声厉喝响起。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一袭青衣的男人走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年约三十,气质透着成熟与稳重,只是脸色偏白,身形也有些单薄。他在飞扬雪花中站得笔直,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可反抗的威严。
他瞥了一眼倒地的九儿,提步朝守卫走去,余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掉落在九儿身边的那块羊脂玉佩。
听到问话后,守卫似乎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忽然,一颗石子直击他胸膛,而后,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从青衣男子身后走出,将守卫一脚踢翻。
“说话!”健壮男子怒道。
“大……大人……那个女人硬闯城门,属下便失……失……手打死了……”守卫跪在那人面前,饶是大雪天,颈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自知禁往令发出后,还可持牌随意进出城门的人定不好惹,于是说话的语气都虚了几分。
“失手打死了?”田忠波脸上带了一抹怒意,“兵不对歹人,却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你们高大人就是这么调教手下的吗?”
“大人……真的是无意的……况且……”守卫心下发虚,却又好像总是保留着一丝底气,“况且……‘执意闯入城门劝阻无效者,可射杀’的命令……是禁往令里的第一条。大人身为皇朝中人……不会不知道……”
守卫的话还没说完,健壮男子便又是一脚,直击他脖颈。
“贡达,以奴犯尊者,杖打三十,对吧?”田忠波轻声开口。
“是的,丞相。”健壮男子,也就是贡达恭敬地道。
“留一口气给他,然后要高远见到驿馆来见我。”
“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倒地的守门已经傻眼了,连辩解叫冤的心思都没了。
这次,当真是完了!
田忠波将话说完后,便在九儿面前蹲下,问道:“不要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九儿。”九儿轻声回答,声音嘶哑得厉害。
“哦,九儿啊,这块玉佩是你的吗?”田忠波将地上的玉佩拾起,递到她面前问道。
九儿点点头,接过玉佩,放进怀里,带着哭腔怯怯地道:“大人,娘亲倒在那里许久了,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田忠波看着稚气未脱的九儿,心里忽然一阵酸楚。
“你放心,我会帮你的。”田忠波柔声道,看着九儿泛着乌紫的唇瓣,解下身上的锦袍将她包裹严实。
田忠波将九儿抱在怀里,守卫刺耳的痛呼也远远传来。他捂住九儿的双眼,道:“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大同二十五年,皇朝京都,听风阁。
圆月高挂,夜有凉风。星朗街上热闹非凡。虽已入夜,可不少逗趣卖艺的小摊前依旧人头攒动,独独街角处的听风阁门前鲜有吵闹。不过门庭前虽清冷无比,入了大堂内倒是弦声入耳,丝竹高歌。
被桌台围绕的水台之上,一位女子正翩翩起舞。她身形修长柔软,白皙光滑的小腿在红袍下若隐若现。悬挂在舞台周围的丝带,更是营造出一股神秘之感。
她墨色的长发随风扬起,虽面纱半掩,可眉眼间的风情依旧摄人心魄。
一曲毕,打扮清雅的姑姑微笑上台,停在舞姿卓越的姑娘身边,然后对着台下说道:“今日团圆之夜,各大公子肯赏脸花高价来我听风阁,实属听风阁的荣幸。今日,我们听风阁将首次开放慕婵姑娘的夜聊时间。既只是夜聊,沁芳也在此希望各位公子明白我听风阁的底线。可否?”
沁芳姑姑话音刚落,便见台下人群轰动,齐声道:“那是自然。”
“既然这样……”沁芳姑姑说着,轻轻朝左侧点了一下头,随后便见四个身着纯白衣裙的妙龄少女抬着古琴上了台。待古琴放好,她们又走到一旁,不卑不亢地站在了慕婵两侧。沁芳姑姑这才接道:“今日月圆之夜,以曲寄情丝。被慕婵姑娘选中的公子,便有幸得到慕婵姑娘子夜前的时间。”
沁芳姑姑话说完,便见一位头戴金冠、腰缠玉带的男子上了台。虽其长相清秀,可浑身散发的土财气息,让人一看便想止步三尺之外。
“承蒙相让,我先来。”
男子势在必得,没有丝毫谦虚。可就在他认为自己的琴艺高超得无人可敌时,慕婵却早已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她在大堂四处搜寻着,眼神游离,看似从未停留在某一个点,心中却早有定夺。而在她收回视线时,男子恰巧奏错了音。
男子有些郁闷,但也不敢在听风阁造次,自觉下台。
时间悄悄溜过,台上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就在慕婵摇头拒绝了第十八位显贵公子之后,刚刚被慕婵注意到的那个身影才慢悠悠走上了台,说道:“既然大家都露了一手,不如,我也凑个热闹如何?”
那人眉如远山,眸如雄鹿,浑身透着一股贵气。他站在慕婵身边时,连带着慕婵都变得不凡了起来。
“小生于宁恒,承蒙好友推荐,才得以一睹姑娘风采。”于宁恒说完,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虽话语不羁,却不显轻浮。
于宁恒跟慕婵打过招呼后,便坐在了古琴前。他收起眉眼间的笑意,轻抿双唇,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琴弦,随后闭眼凝神。
一开始,琴声悠扬,空灵如仙物。慢慢地,弦声渐大,如雨滴敲打房梁。紧接着,又如诉如泣般肝肠寸断。最后,曲调再次缓了下来,如同看破了红尘往事之人,心中只剩释然。
一曲结束,偌大的听风阁内鸦雀无声。而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而至,无论是显贵公子还是文人墨客,无一不佩服至极。
“这天下,万里琴音公子的琴技当属第一,可今日看来,于公子也颇有些世外高手的风范。”
“是啊,刚刚鄙人当真是班门弄斧了。”
“各位过奖,万里琴音公子于我,乃是雄狮对蚂蚁,比不得。”于宁恒摆手摇头,做足了谦虚的样子。
慕婵却因这话低头莞尔,不动声色间,有些不明意味。
结果显然已定,慕婵也不再为难其他人,轻轻朝沁芳姑姑点了点头,随后在四位白衣少女的簇拥下上了楼。
“恭喜于公子了,您且随慕婵姑娘上去吧,到了子夜时分,自会有人来喊你的。”
“谢谢姑姑。”于宁恒有礼回应,轻拂衣袖,迈开步伐跟在了慕婵身后。
屋内,檀香缭绕。慕婵端坐在白纱屏风后,烛光将她的剪影照得玲珑有致。
“公子说,万里琴音于你,是雄狮对蚂蚁。那公子可否告知,谁是雄狮?谁又是蚂蚁?”
慕婵的话,让刚落座的于宁恒心里蓦地升起一丝诧异,随即他又道:“姑娘当真是蕙质兰心。我与万里少年时便交好,我开这点儿玩笑,他不会介意的。”
“能与万里公子交好的人,想必一定有过人的地方。”
“姑娘不是见过了吗?”
“水台之上小小一曲,应该只是公子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于宁恒轻笑:“姑娘何以见得?”
“收放自如的手法,不是谁人都可以的。而且,早就听江湖传闻,皇朝鬼影,江阴琴音;木朝林枫,沂蒙知洛。能跻身四大雅士之首,想必公子的过人之处,不必我多说。”
“哦?姑娘倒是将我的底细查得清楚。”
“第一位幕上宾,自然是要弄清楚些的。”
于宁恒哈哈大笑,随后故作姿态道:“看来,这听风阁定藏了不少秘密啊!”
“公子说笑了,不过一介艺馆,能有什么秘密?看出公子的身份,也不过是小女子比常人更有眼力罢了。”
“呵呵……姑娘聪慧,那是自然的。”于宁恒说完,眼眸中已然多了些异样的神色。
想他无名无姓走遍江湖,与其他三大雅士交好,可又因来去无踪,身份不明,人送称号“鬼影”。这些年来,从没人识破过他的身份,可这个艺馆的小小花魁,不过听他说了一句话,弹了一首曲,就将他的身份挑明了。若不是他来这里只是临时起意,他真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陷阱。
“既然姑娘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姑娘可否告知,你又是为谁办事?”
慕婵轻笑:“公子真会说笑。人生在世,自然要全凭自己做主方可尽兴,哪能听从别人的号令?”
其实于宁恒不过也就是诈诈慕婵罢了,见她如此坦荡,顿时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了。他盯着屏风之上的投影,把玩着手中的陶杯,忽而轻笑一声。
“公子可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呵呵,没有,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怪风忽然从门口吹来。于宁恒拧眉,嘴角却若有若无地扬起:“速度倒是快。”
不请自来的客人,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只见于宁恒翻桌而起,躲开来人的袭击后,将自己手中的陶杯狠掷过去。清脆的响声,为这场不可避免的打斗拉开了序幕。
屏风之外的喧闹,没有给慕婵带来任何影响。她轻捏一个小小的镂空铁钵,闻着从中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轻声道:“今年的金桂,不比往年了。”
她话音落下,于宁恒的声音忽然响起:“姑娘,我们会再见面的。”
不过十招,于宁恒就透出无心恋战的意思,他被来人追上房梁,又从房梁跳下,试图推窗而出。却不想对方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大喝道:“你还想跑哪儿去!”
说话的男人,一身黑色锦袍,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颀长,身轻如燕,动作轻盈得像是一阵微风刮过。
此时,他反手拉住于宁恒的衣领,又一个转身将其腰间作为腰带的软剑抽出。
于宁恒护住即将敞开的青色锦袍,气急大呼:“兄长!”
“你还知道叫我兄长?”于卿恒剑眉微拧,一双如朗星般明亮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可于宁恒却看得出,那眼神分明有些愠怒。
于卿恒抬起软剑,直指于宁恒的脖颈,道:“还跑吗?”
“兄长……你这……不跑了,不跑了,有话好好说。”
见于宁恒服软,于卿恒直接把剑扔在了旁边的圆桌上:“今日团圆夜,爹在府中等你许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京都了?”于宁恒将软剑重新束回腰间,有些不服。
“上个月你去了沂蒙榆关,上上个月你去了木朝建水……”
“好了好了,你不用将我的行程全部报一遍。”见于卿恒一副“你做什么都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样子,于宁恒有些不快。他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剪影,嘟囔道:“还有人呢,也不知给我留点儿面子。”
于宁恒的话落音,于卿恒才想起看一眼屏风处。
屏风上的剪影,并没有因为刚刚的突发情况而慌张大乱,分明只是一个女子,却有着战场上男儿的镇定自若。若不是她见多了这样的事情习惯了,那便是她心思深不见底。
但无论哪种,于卿恒都不喜欢,很不喜欢。
“回府。”于卿恒收回视线,对于宁恒道,转身离开。
于宁恒见状只好跟上,临走前还不忘朝屏风处一抬手:“慕婵姑娘,府中还有些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让自己的离开显得不那么狼狈,慕婵却莞尔道:“公子慢走,有缘自会再见。”
月上枝头,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将军府的房顶上。巡城军步伐统一的嗒嗒声伴着蛙鸣声,远远传来。
因为等了于宁恒许久,将军府的团圆晚宴现在才开始。
围坐在圆桌旁的一共六人,于卿恒、于宁恒,还有他们的小妹于绰语。其余三人,便是将军和他的两位夫人。
“恒恒啊,你吃点儿这个,这么些日子,在外头受苦了吧?”二夫人虽年过四十,可脸上光滑的肌肤依旧白皙。此时,只见她眼眶还有些未干的泪珠,语毕又心疼地夹了一大块肥肉放在于宁恒碗里。
“受苦……哼,我看他快活得很。”
“将军……”二夫人圆目微瞪,有些不快地望向说话之人。
“宁恒在外头漂泊这些日子,辛苦是一定的,只是宁恒喜交朋友,这一路也定是没少发生有趣的事。所以这苦,对他来说应该也不算什么。”大夫人淡淡开口。
“母亲说得极是。”于宁恒恭恭敬敬地对大夫人点了点头,而后又夹出碗里的肥肉,放到了于绰语的碗里,挤眉弄眼地说道,“小妹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儿。”
于绰语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浓眉大眼,穿着鹅黄色的纱裙,少女的活泼一览无余。此刻的她还沉浸在与二哥久别重逢的喜悦中,见对方一如既往地捉弄她,顿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没事,天天在家有人伺候,倒是兄长……”于卿恒听到点名,身形不由得一顿,“兄长常年在外奔波,行军打仗,可得多吃点儿。”
于卿恒低头看向于绰语夹到自己碗里的那块滴油的肥肉,愣了几秒。
“你们兄妹的感情好,我们这些老的也就放心了。”二夫人欣慰地看着兄妹情深的场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于卿恒飞速地看了一眼二夫人,轻轻点头以示回应,而后就着饭将那块肥肉放进了嘴里。
“对了,卿儿。”将军忽然开口道,“我接到旨意,说是沂蒙朝使者这些天便要入城了,你得做好安全防护措施,千万马虎不得。”
“是。”
于卿恒沉默寡言的性格,随了他母亲,可这四处征战的气魄,却是随了父亲。
对此,于和恩很是欣慰。
“等下吃完了饭,你到我书房来一趟,我还有些事想跟你说。”
“好的,父亲。”
“今天不是还要赏月吗?有什么正事不能明天再说?”二夫人放下碗筷,嗔怒道,“好不容易一家人可以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你倒好,又要去忙公事……”
“那……那明天待我下朝之后你再来吧。”于和恩面色微红,故作镇定道。
“是,父亲。”
“还有你!从现在开始,在府中禁足,不许外出!”
面对于和恩突如其来的呵斥,于宁恒也只好无奈点头:“是。”
说来,于和恩家中的两位夫人倒是奇妙得很。
一个是王上赐婚的太后亲侄女,一个是他挚爱的青梅竹马。入门这些年,两人从未因为争风吃醋红过脸就罢了,还情同姐妹,一起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和恩曾经许诺青梅竹马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最后因为不可抗拒的王命,承诺灰飞烟灭。至于大夫人,则是因为王命无奈进了这个家,嫁给了心中早已有他人的丈夫,于她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可能对两位夫人都有些愧疚,于和恩在府上好些方面都是遵从两位夫人的意见。二夫人性子活泼些,有时候说话过于耿直,但也好在绝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而大夫人身份尊贵,通情达理,与于和恩倒也相敬如宾。
能得两位如此贤人,于和恩倒也真是知足了。
圆月高挂。后院的湖心八角亭内,笛声正徐徐飘过。波光粼粼,颇有一番花好月圆的景象。
于卿恒并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在亭中久坐,他习惯穿梭于京都的黑暗中,习惯当这座古城的守护者。
大概那时的他,是最自由的。
房顶之上,于卿恒宛如一道幻影。他傲立在月下,巡完整个京都,确定没有异常之后,竟又来到刚刚抓于宁恒回去的地方。
慕婵姑娘的名声,他早有耳闻,可因为不感兴趣,也就从未来此见过,今日不过惊鸿一瞥,便觉那姑娘城府极深,而独领风骚十几年的听风阁,定然也绝不简单。
这些年他一直在边塞,不知道父亲是否留意过这里。不去探探,他不放心。
星朗街此时已是一片寂静,于卿恒来到听风阁的花园里时,侍婢正将长廊之上多余的灯笼熄灭。
听风阁其实并不只是一处阁楼,而是一处三进院落。平常接待客人的高阁立于院落中央,从房顶的高台望去,可将整座京都的风景尽收眼底。
“太平静了,平静得像能掩盖一切的深海。”于卿恒在听风阁内穿梭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得感慨道。
就在他毫无收获,准备离去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埙曲乐声。
低沉而苍凉的音符,就像一根丝线,拉扯着他的思绪,而他的身体,也像被那根丝线牵引着,不自觉地来到了声源处。
被落叶覆盖着的秋天,被天空引导着的鸿雁,被黄沙卷起的赤壁,被大雪淹没的茫茫草原。
那是这首乐曲里,于卿恒能想象到的所有画面。苍凉宏伟,也带着一丝思念故人的无奈。
“公子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一杯?”
埙声落,慕婵的声音浅浅传入于卿恒的耳朵。他犹豫了半秒,飞身下檐。
“公子真是不走寻常路啊,破门而入也就罢了,现在竟也开始喜欢从窗户飞进来。”
慕婵放下手中的陶埙,慢悠悠地走到圆桌旁,将桌上早已备好的热茶端起,递向于卿恒。
于卿恒打量了一眼慕婵,并未接过。
昏暗灯光下的她,白纱掩面,白裙着身,及腰的墨发如绸缎一般滑到身前。
于卿恒挪开视线,道:“看来你早就算准了我会来。”
慕婵轻笑:“我可没这通天的本事。只是于少将军对这京都的安防如此负责,倒是早有耳闻。”
于卿恒不言。
慕婵收回茶杯,转而放到自己嘴边,轻抿了一口,道:“茶香浓郁,入口却淡。于少将军不想尝尝?”
“你到底是谁?”于卿恒不答反问。但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
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
慕婵的眼睛,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她不卑不亢地盯着于卿恒道:“听风阁花魁,慕婵。”
于卿恒没想到慕婵竟真的开始自报家门,他微微蹙眉,继续听其说道:“我从小便在这听风阁长大,少将军一直出塞在外,对我不知,也是应该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少将军所问,是为何?”
慕婵的话,将于卿恒彻底问住了,他自知在这里与她耍嘴皮子定捞不到半点儿好处,于是,转身便要离开。
“少将军夜闯小女子闺房,难道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
于卿恒停住脚步,头也没回,悻悻地道:“打扰了。”
话音未落,便见他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窗外。
慕婵定定地站在窗边,看着从房顶跳跃远去的背影,有些发愣。
“九儿,你害怕吗?”忽然,屋内屏风后走出一个人,他身形单薄,肤色苍白。乍一看,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无药便不能活。
他的声音微哑,却透着一丝温柔,眼角几丝皱纹清晰可见。
“能报答主上的养育之恩,九儿义不容辞。害怕一说,自然更不可能。”慕婵低头,恭敬答道。
她将半掩在脸上的薄纱取下,露出一张极为漂亮的脸,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一瞬,整间屋子的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毒药。
“前路的凶险,你我尚未可知,你当真愿意?”
“愿意。”慕婵望向田忠波的眼睛,颇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她知道,这是她的宿命,她愿意。
从他帮助自己为母亲申冤,帮助自己获得慕婵这个身份,帮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帮助自己找到存在的意义的时候,她便愿意,也未曾想过回头。
田忠波似笑非笑地道:“很晚了,快些休息吧。”
“是。”慕婵恭敬回应。
田忠波的身形虽然单薄,但走起路来却矫健无比。他踏出房门,轻唤:“贡达。”
空荡荡的长廊之上立马出现一个健壮男子,他的下巴有一小撮胡须,额前还有一缕头发垂落着。
只见他从屋檐之上跳落,单膝跪地,道:“贡达在。”
“你亲自去一趟木朝,传我密令,可以开始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