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喜筵结束了,有八个年轻人夹杂着穿着和服的女人,手拿包着纪念品的白包袱,坐到了高村身旁的座位上。
清子瞥了一眼,继而问高村:
“先生有孩子吗?”
“有两个,都是女孩。”
“大的出嫁了吗?”
“没有,还是高中生呢。”
清子点了点头,喝了口凉水。高村在柜台下方露手腕看表,时间是两点二十分。之前,他和同从东京来的伙伴,约好三点钟在学会会场见面。
“年轻人真好啊。”
清子注视着旁边座席上的青年,叹了口气。
“我在年轻时多玩玩就好啦。”
“上了岁数都这样想。”
“先生可能不后悔吧。你和祥子的恋爱,可在咱们医务室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彩的一页。”
“喂,别开玩笑!”
“那时先生多大?二十七?”
“是的。”
那是高村当上医生的第三年。那年春天,他认识了坂井祥子。
祥子因工作需要从内科调到了脑外科。高村当时还是个尚未领到薪酬、义工性质的医生。祥子比他小五岁,却已经是正护理师,可谓年富力强。
“现在,我理解先生被坂井迷住的心情啦。”
清子似乎体谅高村此时的心态,主动说起祥子的事儿。
“您还记得那场裸体舞会吗?”
“是去洞爷湖的时候吧?”
高村和祥子第一次见面时,祥子开朗的性格吸引了高村,因他们各自分管的病人不同,没有再进一步接触。
在那年的忘年会上,祥子和同期的四个伙伴跳裸体舞,高村才清楚地看到祥子的模样。尽管跳的舞叫裸体舞,却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起初,她们穿着合唱队队员的那种白色礼裙跳康康舞,后来随着节奏的加快而摆动腰肢,接着来个急速的转身,并趁此时机,甩掉白色的礼裙,露出里面的衬裙。再猛烈地跳一阵子,最后背过身去,掀起衬裙下摆,使劲地向观众席翘屁股。
舞蹈清纯而性感,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再来一遍的呼声。祥子的背影显得特别漂亮。
“好漂亮的屁股啊!”坐在身旁的同期的男人说。高村听到后,有点沉不住气了。
要是马虎大意,不尽快追求,就会让别的伙伴夺走。不!也许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舞会举办之后,高村开始有意接近祥子了。
“那次舞会据说是祥子组织举办的。”
“不过,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儿。”
高村说完,意识到自己在为祥子辩护,赶紧改口说:
“乍一看有些浮华……”
祥子在大庭广众面前跳裸体舞,跟医师和病人随意交谈,很多人以为她是个交际花。而深度交往的结论出人预料:她是个认真、本分的女性。只是性格开朗、作风大胆,故常常遭到别人误解。
“先生和祥子还是很般配啊!”
再次说到祥子,如果高村表现出高度关注,会显得很荒唐。但难以遮掩的是,谈起祥子,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发亮。
“你们的关系连病人都知道。”
确实,他和祥子的关系,同事、好友无人不晓,甚至连病人都知道。
当时的他们,既不在乎流言,也不在乎蜚语。两人分别作为医、护人员经常和同事调换班次而赶到一起值班, 夜间巡诊也是两个人一起转,他们在夜间出双入对,有人因此调侃:“哟,深更半夜,你们二位……”
高村觉得不好意思,祥子却满不在乎,反而惬意地笑。不仅如此,她还在夜间随意地出入无故不能入内的医师值班室,拿去西点和茶,与高村共享。把为高村洗好的手帕和内衣拿进去晾干。
“当时的不少医生很嫉妒你们。”
“我也因此受过责难。”
高村因和祥子关系亲密,得到对方的帮助自然多。再与他人相处,则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比如巡查病房,如果祥子配合,她会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要是祥子休假或外出,高村就觉得工作难以顺利进行。他率领代替祥子的护士巡诊,不知为什么,她们极不热情,稍微受到责备,就会把头扭向一边,带有讥讽地说:“您是和祥子在一起,才满意吧!”
“前辈平山先生说过:如果和一个女人亲密,就会把其他的所有女人都变为敌人。”
“我认为不是这样,恋爱是恋爱,工作是工作嘛。”
“有的护士因迷恋医生而耽误工作,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护士。”
“高见泽吗?”
“另外还有。”
“安田或阿爽。我反倒不知道这些事啊。”
“你是护士长,高高在上,不体察下情。”
当时的清子专心致志地工作,大家都认为她和男人没缘分。有人还带着半分同情地议论她,说她是“柳下惠”。
“我还知道先生的一些趣闻。”
“趣闻?”
“您被关在祥子的房间里,待了一天,用脸盆……”
高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十五年前的场景。
一天晚上,高村和朋友外出喝酒,最后喝醉了,不得已在祥子的房间里住了下来。祥子租住的公寓是普通人家的耳房改建的,禁止男性入内。之前高村曾偷偷住下过两次,每次都在周围的人们还没起床时,快速溜掉。
然而,高村昨晚饮酒过量,起不来床,不得不告假休班,祥子照常上班去了。
十点过后,高村醒来,想撒尿,可厕所是公共的,又在房间外面。他深夜曾去过一次,还记得地方。但要是让房东发现,那就糟糕了。没办法,他只好强忍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拿起房间里的脸盆,开始解决问题。
撒尿要是太使劲,响声会传到隔壁房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外撒,让尿液沿着脸盆边儿往下流。撒完后,又悄悄地顺着洗碗池,把尿液慢慢倒掉了。
祥子午休时,买来了面包和牛奶,她听高村说起撒尿的事儿,乐得捧腹大笑。
此举对高村来说,是受罪的事,他也受够了。他得设法离开这个房间。午后,他在祥子的引导下,瞅准没人的时候,溜到了外边。
“她连这些事儿都对你说吗?”
“那时在一起工作的护士都知道。”
“太糟糕了。”
高村挠挠头,年轻时的行径令人怀念而悲伤。
“现在把这件事儿讲给先生所在医院的护士们听,她们都不会相信吧。”
“只会让她们笑话。”
“后来您怎么就和祥子分开了呢?”
高村突然被击中要害,有些不知所措。
“祥子听说先生结婚时,曾哭着来找过我。”
高村想起当时的状况,心里感到难过。不管怎样,自己和祥子的事儿给很多人添了麻烦,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先生也够受的。”
“不,我是咎由自取。”
“先生也许恨我吧?”
“为什么?”
“因为祥子态度很坚决……”
祥子的行动确实大胆。当高村决定和别的女性结婚时,祥子立刻约见高村的未婚妻和准岳父,诉说他们的过往,揭示关系的深度。最后还倾诉到高村的主任教授家里。
这就让高村在未婚妻的家人面前丧失了颜面,给他们留下这个教授玩弄女人放荡不羁的印象,这也成为他从大学辞职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曾制止过她。”
高村结婚前,祥子闹了个天翻地覆。高村认为原因主要在自己,但她闹得过凶,使高村不寒而栗。
“可能是祥子从心里喜欢先生吧?”
“……”
“当听说先生要结婚时,我们认为结婚的对象一定是祥子。”
为什么没和祥子结婚呢?连高村自己也说不清楚。
祥子性格开朗,头脑灵活。且身材漂亮,五官可爱。小小的虎牙,给人一点滑稽的感觉。她眼睛很大,细长而清秀,形成独特的魅力。她虽像个交际花,但对高村很照顾。
高村没和祥子结婚,可能是因为交往时间过长,高村对祥子产生了厌腻感,或不仅限于此。高村决定和祥子分手之后,曾去过几次祥子的公寓,尽管他知道再和祥子幽会可能会惹来麻烦。结婚前三天,他又被祥子约出去幽会。
说实话,高村心仪的人或许不是结婚的对象,而是祥子。
“您太太很漂亮吧?”
“不,不怎么样。”
高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然后低下头。
高村和现在的妻子结婚,并非因为她出色或可靠。与祥子相比,妻子很平凡,是个极为普通的姑娘。祥子比她要漂亮很多,也比她引人注目。
也许正因为祥子漂亮和出色,高村才最后决定离开她。祥子人很细心,性格也坚强,她所表现出的那种果敢,连作为男子汉的高村也赶不上,活动能力也挺强。作为妻子,她也许是个值得信赖的女人。
然而,她性格的坚强和出色的活动能力,又令高村感到不安。祥子为人处世都不会丢丑,可总觉得和她在一起,心里有压力。可能她穿上漂亮的衣服,伴她在外面走走,显得很风光,但如果步入家庭,也许就静不下心来。
“男人嘛,都很胆小。”
也许两人交往不久,高村就采取守势了。男人有时会走一种无可厚非的保守路线。而祥子却被男人的这种姿态所吸引。
“男人没出息。”
男人容易在守势之下,举棋不定,是要直接前进呢,还是要后退呢?对于二者必择其一的女性来说,这种迷惘是难以理解的。
“总之,我觉得对不起她……”
如今,高村会不时地想起祥子。觉得那时应该和她结婚。后悔不该抛弃至爱自己的女性。因为没结婚,他对祥子的感情反倒更炽烈。
“我想她一定恨我。”
高村和祥子交往的时期,正值祥子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的大好年华。
“是我使她遭受不幸……”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如有可能,只好向她当面道歉。
“现在真的很后悔。”
高村在清子面前很坦诚,较为直率地说这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