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风稍稍柔和了一些。男人在沙丘上徘徊着,直到再也分不清沙地上刻着的风纹为止。
囊中简直没有可称得上收获的东西。
直翅目的小翅膀钻心虫和白须蛱蝶。
吻毛目的红椿象,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看来也是椿象一类的小虫。
目标类的鞘翅目昆虫,有杨干象和长角象鼻虫。
最要紧的斑蝥一类,却一只也没撞入眼帘。因此,也能说,可以愉快等待明天的战果了……
疲劳在眼睛的深处,变成淡淡的光点漂散开来。他情不自禁地站下脚,眼睛紧紧盯着幽暗沙丘的表面。任何活动的东西,在他眼里看来,竟都成了斑蝥。
那老头果然按约定在渔业联合组织门口等他。
“十分感谢……”
“没事,没事,只要你满意就行……”
渔业联合组织的办公室里像在开会,四五个男人,围坐成一圈,正在大声说笑。大门正面挂着个大横匾,上书“爱乡精神”。不知老头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有人在催促他似的,老头站起来就往外走。贝壳铺的道路,在幽暗中泛起了朦胧的白光。
老头带着他去的人家,是在村子角落,与沙丘山脊线连成一体的一个洞穴。
沿着山脊线内侧的一条小道向右拐,再走了几步,老头便在黑暗中蹲下来,拍着手大声叫起来:
“喂,婆婆——!”
脚下黑洞洞的,只看到有盏油灯晃晃悠悠地出来,又传来一声回答。
“这儿,在这儿呐……那稻草包旁边有梯子……”
果然,那沙崖不用梯子是怎么也下不去的。崖顶几乎有屋顶的三倍高,即使用梯子也不是轻轻松松下得去的。白天所看到的那斜坡应该没这么陡,而眼前,斜坡几乎接近于垂直。梯子也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绳梯,还破旧不堪。一旦失去平衡,绳梯会悬在半路上别别扭扭打起弯来的。简直就像住在天险之中。
“您别客气,好好休息吧……”
老头没有下去,回身走了。头上的沙子哗哗而下,像下雨一般。尽管如此,男人还是感到好奇,像回到了少年时代。更让他惊奇的是:刚才老头叫的那“婆婆”,原以为一定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娘,谁知打着灯前来迎接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还是个身材娇小、好看的女人呢。也许是化了妆的缘故吧,她有着海边女人少见的白皙皮肤。她兴冲冲出来迎接,掩饰不住激动的样子,首先就给人一种依靠感。
本来,要不是这女人的举动殷勤,这种屋子他是肯定忍受不了的。也许还会觉得受人愚弄,立刻掉转身子返回呢。屋子里墙皮剥落,代替隔扇门的是一条草席,柱子歪歪斜斜,窗子上全被钉上了木板,地席也快腐烂了,走在上面像踏在潮湿的海绵上,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晒焦的沙子蒸腾起一股怪异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久久不散。
然而,所有一切都让人兴致勃勃。女人的举动使他情绪很放松,他甚至对自己说,这一夜可真是难得的经历呀。弄得不好,还能撞上什么有趣的虫子呢。说什么这里也像是昆虫乐于居住的环境。
预感果然没错。那女人刚叫他坐下,门厅尽头暖炉的周围,便发出哗的下雨般的响声。一看,原来是大群的跳蚤。可这种事吓不了他。昆虫采集人是经常有所准备的:他在衣服内侧喷上了DDT药水,露在外面的部分,等临睡前再涂抹一些防虫药膏便没事了。
“我去准备饭,这时间……”女人拿着灯,略微欠了欠身子说,“请您暂时在黑暗里忍一忍。”
“灯,只有一盏吗?”
“是呵,正好……”
她尴尬地笑了笑,左脸颊上浮起个小酒窝。除了眼睛以外,倒是一张让人觉得可爱的脸蛋儿。可那眼睛,也许是患了眼病吧。红红的眼角,似乎有些溃烂了,再怎么化妆也遮掩不住。睡之前,该上点儿眼药……
“说起吃饭,我更想先洗个澡……”
“洗澡?”
“没有吗?”
“对不起,请您后天洗吧。”
“后天?后天我早就不在喽。”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
女人背过脸去,脸上浮起痉挛的表情。她失望了吧。真是乡下女人,毫不掩饰。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频频地舔着嘴唇。“没有澡盆,弄点水冲一冲也可以呀。我呀,浑身上下全是沙子……”
“水嘛,正好只有一铅桶……离水井又太远了……”
瞧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不一会儿,他就醒悟到,其实就是有水冲冲身体,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女人端来了饭菜。红烧鱼加上鲜贝汤。的确是海边风味的菜,这倒可以吃得惯,奇怪的是,他刚开始用餐,女人又跑过来为他撑开一把大伞。
“怎么回事,这个……”难道是这地方的特别风俗吗?
“呵……不撑伞,沙子会掉进去的哟,饭里面……”
“怎么会?”他惊讶地仰起脸望着天花板,看不出有开着的口子。
“沙子呀……”女人也陪着一起望向天花板,“掉下来的哟,不知道从哪里……一天不去打扫,会积起一寸那么厚呢。”
“屋顶坏了吧?”
“没有,刚铺好的新屋顶呀,老样子,沙子会不停地钻进来……真的,真可怕,也没办法,比啃木头的虫还讨厌……”
“啃木头的虫?”
“是在树上开洞的虫子哟。”
“那,是白蚁吧。”
“不,不是,是这么大小的,皮很硬……”
“呵,这种虫哇,是天牛……”
“天牛?”
“红兮兮的,触须长长的那种吧?”
“不,古铜色的,米粒的形状……”
“是嘛,那就是金花虫喽。”
“你要随它去,这么粗的梁,不久就会软棉花似的烂掉。”
“金花虫咬的吗?”
“不,我说的是沙子……”
“什么?”
“那沙子不知从哪儿进来的,迎风的恶劣天气,一早一晚各一次,要是不去弄掉天花板上的沙子,那沙子便积得很厚,天花板肯定承受不了的……”
“这倒是的,天花板上囤积沙子,情况不妙呀……可是呢,沙子会腐蚀房梁,这说法好没道理。”
“不,真的腐烂了哟。”
“可沙子,本来是干燥的东西呀。”
“但是,真会腐烂的……听说一双新买的木拖鞋,沾满沙子放着不动,半个月不到便会散架哟。”
“好没道理。”
“木头会腐烂,沾在一起的沙子也会腐烂哇。……被沙子埋没的房子,挖开天花板瞅一瞅,那里会出现相当肥沃的泥土,连黄瓜也种得出来……”
“哪可能!”男人歪着嘴,粗暴地打断,仿佛自己心中沙子的印象,被无知亵渎了一样,“我呀,对沙子还是小有研究,比较清楚的……怎么样,沙子这东西呀,一年四季都流动不停呀……这个,流动的特点才是沙子的生命呀……说什么会在一个地方停住,那不可能……就是在水里,在空气里,它都是自由自在活动着的……所以,普通的生物在沙子里扎不了根,也就活不下去哟……就连腐败菌也是……是呵,话说回来,沙子像是清洁的代名词哟,所以它该有防腐的作用,说什么被沙子腐烂掉了,真是岂有此理……更何况,太太,您还说沙子本身也会烂……首先,沙子那东西呀,明摆着是矿物质嘛。”
女人的身子僵硬了,无言以对。女人撑着的伞下,男人像受人催促似的,不作声地草草扒完了饭。伞的表面已积起一层沙,用手指都能在上面写出字来。
即使这样,这番湿漉漉的感觉也着实让人吃不消。当然,不是沙子湿漉漉,而是自己的身体湿漉漉。风在屋顶上吼叫。他想掏香烟,一摸,口袋里也净是沙子。点火之前,似乎已经觉出香烟的苦涩滋味来了。
他从杀虫瓶里倒出虫子,想趁虫子还未僵硬之前,用大头针把它们固定好,把脚的形状对齐。外间的水槽旁,传来女人洗碗的声音。……这房子里,怕是没有其他什么人住吧?
女人回来后,一声不吭地在屋子角落里铺床。这里让我睡了,她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睡呢?当然,帘子的那边有里屋。其他地方也没见有像样的房间。可是,主人睡里屋,却让客官睡大门口的屋子,这种做法可真让人无法理解。说不定,里屋有一个动弹不得的重病人躺着呢?……也许吧。真的,还是这样考虑来得自然。首先,一个女人家不可能特地来接待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客官。
“家里,别的人呢?”
“别的人?”
“你的家人……”
“不,我就一个人呀。”女人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腾起生硬的笑声,“真的呢,沙子弄的,连被子都这样潮潮的……”
“那你丈夫呢?”
“呵,去年一场大风……”她把铺好的被子茫无目的地拍了又拍,拉了又拉,看来是想岔开话题,“大风嘛,这附近可厉害着呢……沙子呼呼地,像瀑布一样喷流下来,你稍一发愣,一晚上可堆起一丈、两丈呢……”
“两丈,就是六米吧……”
“那时,真的,任你怎样‘清沙’,根本就赶不上。我丈夫说了声鸡窝有危险,就和读中学的女儿一起赶了过去……我有我的事,我得看住正房吧……就这么一去不归,好容易挨到天亮,风也小了,我赶过去一看,鸡窝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都给埋掉了?”
“嗯,彻彻底底……”
“真够厉害,可真叫人害怕……沙子这东西……真够厉害……”
忽地,灯给吹灭了。
“是沙子哟。”
女人趴下,伸展开四肢,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弹了弹灯芯。不久,灯又点上了。女人还是那么个姿势,盯着灯上的火焰,脸上浮起做作的微笑。他觉得这女人大概是为了将酒窝显露给别人看,才故意堆出微笑来的吧,他不由得身体僵硬起来。她只是说了贴近身旁的死,随后,他便多余地生出些猥亵的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