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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天下午,一个男人把大木箱和水壶交叉地背在肩上,把裤脚塞在袜子里,像去登山似的。他戴了一顶灰色的太阳帽,在S车站下了车,站在月台上。

这附近,没有什么值得特地去登的山。检票口的车站职员接过车票,纳闷地目送他远去。那男人径自上了车站前的公共汽车,在最靠里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那是开往山的反方向去的公共汽车。

男人一直坐到了终点。一下汽车,眼前便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一片。低洼的地方,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田,稍高出一点的地方是柿子田,像小岛一样散布在水田之间。男人不闻不问径直穿过村子,接着,再往村子后边白茫茫萧瑟枯索的海边走去。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那里已经没有民房了,只有一片稀疏的小松林。不知不觉,地面也变成了沙地,肌理细密,仿佛要将脚掌都吸进去似的。随处可见干草垛,在沙窝里形成黑影;除此之外,像放错位置似的,还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的贫瘠的田地,种着几株茄子。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前面总算就是想要去的海滩了。

男人这才停住了脚。他往四下里望了望,用上衣袖子擦了擦汗。缓缓打开木箱,从上盖里,抽出几根木棒;扎起来,做了个捕虫网。他用棒子的一头,敲打着草丛,又走了起来。沙滩上腾起了潮水的气息。

怎么老看不见海呢?也许是地面蜿蜒曲折,瞧不远的关系吧,完全雷同的风景,无边无际地延续着。忽然,豁然一亮,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以高高的瞭望楼为中心,聚集了许多简陋房屋,屋顶上用小石块压着木板,这是个常见的贫困破败的小村落。当然,其中也有几幢房子的屋顶,铺着黑黑的瓦片,有几幢房子的屋顶,还包上了铁红色的洋铁皮。包洋铁皮屋顶的房子,是村子里唯一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物,看上去像是“渔业联合组织”的活动中心。

那后面,该是目的地的海滩了吧,该有沙丘吧。谁知,这村落却意外地宽阔。仅有一小块地方露出泥地来,绝大部分都是白花花、干乎乎的沙地。尽管如此,沙地还是被辟成了花生地和山芋地,海潮的气息里,混杂着家畜的气味。道路用沙子和黏土固定起来,路边上,粉碎的贝壳堆积成了白色的山。

男人沿着那条路走过去,在“渔业联合组织”前的空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坐在歪斜的走廊上织鱼网的老人们,以及聚集在仅有的一间杂货店门口头发稀疏的女人们,一下子都停住了手和嘴,投来惊讶的目光。谁知,男人一点不在意,让他关心的只有沙子和昆虫。

这个村落使人意外的,其实远不止它的宽大。奇怪的是那条道路,竟会渐渐上坡而去。这与他的预想完全相背。既然面临大海,那路该是下坡道才对呵。是看错地图了吧?正好有个年轻姑娘走过来,他赶忙向姑娘打听。谁知那姑娘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目光,像没听见似的,赶快跑了。不得已,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再往前走一段试试。至少光凭沙的颜色,鱼网,还有贝壳山等等,就能确定附近肯定有海滩。事实上,那里还没有任何能预示危险的东西。

道路忽地成了往上的大斜坡,沙子也越来越显出本色来了。

奇怪的是,建造房屋的那部分一点也不高出路面。只有道路在不断变高,村落本身始终是平坦的。其实,不仅是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隔离带,也和路面一般高低。看上去,村落整体仿佛呈上坡趋势,只有建筑物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平地上。这个印象越往前走越清晰;不久,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像从沙的斜坡上掏挖下去,建造在沙窝里似的。而且,沙的斜坡比屋顶要高得多。一排排房子,仿佛稳稳地坐在沙窝深处。

斜面忽然变得陡峭起来。他大致目测了一下,这一带,距离屋顶,至少也有二十米左右。人们到底是怎样过日子的呢,他觉得很纳闷,想看看深邃洞穴底部的一间屋子,谁知他刚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就被忽然刮来的一阵大风,吹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已经是大海了,泡沫四溅,浑浊的海浪翻滚着,拍打着眼前的海滩。原来自己已经站在目的地沙丘的顶端了。

这一带沙丘面临大海,迎着季候风,遵循着自然规律,涌起了陡峭的斜坡,那上面生长着禾木科薄薄叶子的植物,它们竭力选择哪怕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回头瞧一眼村落那边,沙丘顶上,深深地掘了一些大大的洞,面对村子的中心,并排有好几层,简直像破败的蜂窝。村落重叠在沙丘上。抑或沙丘重叠在村落上。总之,那风景叫人焦虑不安。

自己费了好大劲儿,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的沙滩,所以,眼下只好将就将就。男人含了一口水壶里的水,然后,又饱饱地吸了一口风,那风看起来清明澄碧,可吸进嘴里却沙沙的。

……

男人来此的目的是收集居住在沙地上的昆虫。

不用说,沙地上的昆虫体小、貌丑。但是,专业的标本采集家,对蝴蝶和蜻蜓之类倒是不屑一顾的。这些标本专家所瞄准的,不是漂漂亮亮地装饰丰富自己的标本箱,也并非出于对分类学的关心,更不是为了寻找做中药的材料。采集昆虫标本,还有更朴素、更直接的乐趣。那就是所谓“发现新种类”的乐趣。只要你有所发现,那你自己的名字也就能和昆虫长长的拉丁学名放在一起,用斜体字写进昆虫大图鉴里去呢。而且,恐怕还能半永久地保存下来。即使形状改变,但如果那虫能长长地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话,就会显出努力的效果来。

在变种多、不起眼的小昆虫当中,特别容易觅得这种机会。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眼睛一直盯着人们所讨厌的双翅目苍蝇类。确实,苍蝇的种类惊人的丰富。尽管这样说,人的想法大致相同,包括日本那种叫做八匹目的珍稀种类,几乎都被收集到了。大概苍蝇的生活环境与人的生活环境十分相近吧。

不如一开始就着眼于环境。仅“变种多”这一条,不就可以看做是适应性强的特征吗?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地蹦跳起来:“我的想法,并非不切实。”所谓“适应性强”,指的就是别的昆虫无法居住的地方,有的昆虫却能安然居住。譬如说,沙漠那种地方,一切生物都会死绝……

于是,他开始对沙地产生兴趣。而且,不久就有了效果。—天,在家里附近的河滩上,他发现了一条身体小小的、浅桃红色的虫,与鞘翅目的斑蝥(Cicindela Japana Motschulsky)十分相像。当然,众所周知,斑蝥背上的颜色和花样常常翻新。可要是说到前腿的形状,那可就另当别论了。鞘翅目昆虫的前腿,是区分类别的重要基准,前腿的形状不同,就意味着种类不同。他所见到的那条虫,前腿的第二关节有个明显的特征。

普通斑蝥的前腿,黑黑细细的,看起来相当敏捷。可这条虫的前腿,像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套子。微微隆起,似隐似现地泛起黄色。当然也可能是沾上了花粉。但即便如此,也可以使人充分地想象,总有什么道具能使花粉黏附在腿上的吧——譬如毛之类的东西。如果他的观察没错的话,这该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发现。

只可惜那小虫逃走了,大概自己有些兴奋过了头,再加上斑蝥的飞行路线含含糊糊看不清楚。逃跑时,它老是回过头来等着,简直像在说,来呀,来抓我呀。等你相信它,一靠近,它又嗤地飞起来,又回过头来等着。直到把追逐者弄得厌烦透顶,最后,它嚓地消失在草丛里。

就这样,他完全被那只有黄色前腿的斑蝥给俘虏了。

他关注沙地,怎么说都没有错。事实上,斑蝥也是沙漠里有代表性的昆虫。又有一说,它那难以捉摸的飞行方法,其实是一种诡计:它要把看中的小动物从它们的窝里引诱出来。譬如老鼠或壁虎,被那小虫引诱到沙漠的深处迷了路,小斑蝥一直候着小动物饥饿、疲乏至死,然后把它们的尸体拿来当自己的美餐。就像信天翁那样,拥有一个优雅的日本名字,乍一看气度非凡,但实际上却是尖嘴猴腮,具有不惜同类相残的狰狞凶猛性格。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且不必说,至少男人被斑蝥妖气十足的步伐迷住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样一来,他对那斑蝥生存的条件——沙子所表示出来的关心,也就不得不日益高涨起来。他开始浏览起各种有关沙子的文献。调查之后发现,沙子也相当有趣。打开百科词典,翻到“沙”的一项,上面这样写着:

沙——岩石碎片的集合体。有时含有磁铁矿、锡石,甚至还含有少量的沙金。直径2~1/16mm。

实在是个十分明了的定义。总之,所谓沙子就是碎岩石中,介于小石子和黏土的中间物质。可是,单纯用中间物质来说明,实在很难说这解释是完整的。石子、沙子和黏土三样东西,在复杂混合的泥土之中,为什么只有沙子被特别地分出来,成为独立的沙漠或沙地呢?假如是单纯的中间物质,那么,风化和水的侵蚀,在岩石表面和黏土地带之间,应该形成无数过渡的中间层次才对。然而,现实中所存在的,却是石头、沙子、黏土三种能够清清楚楚区别开来的外观。更奇妙的是,只要是沙子,那么,江之岛海岸的沙子也好,戈壁大沙漠的沙子也好,不管那沙粒来自何方,它们颗粒的大小几乎没有差别,几乎可以1/8mm为中心,描绘出一条十分接近于高斯误差的分布曲线。

一本解说书解释说:风化和水的侵蚀造成了泥土的分解,其结果又极单纯地把泥土的分解物按轻重顺序远远抛开去。但是,直径1/8mm的特别意义却无法挑明。相反,另一本地质学书上则作了如下的说明:

水也好,空气也好,所有的流动物都会引起乱流。这种乱流的最小波长几乎与沙漠的沙子直径相等。根据这个特性,只有沙子从泥土中被特别挑选出来,与流动形成直角方向才能被抽取出来。要是泥土的结合力薄弱的话,来一阵微风,甭说将石头吹起,就连黏土也飞不起来,但沙子却会一下子被吸上天空,又被抛回地面,迎着风向被挪来挪去。沙子的特性像是属于专门的流体力学问题。

于是,刚才的定义还得加上一句——

“……再者,根据流体作用,沙是岩石破碎物中最容易发生移动的粒子。”

既然地上有风,有流动,那沙地的形成,也许是在所难免的。只要风在吹,河在流,海上波浪在翻腾,沙子就会从土壤中生出来,简直像活的东西一样,不择地势蔓延开来。沙子的流动决无休止。静静地、实实在在地侵犯着地表,吞噬着地表……

这个流沙的印象,给了他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击和兴奋。沙地上寸草不生,但并非人们所想象的,单纯由干旱造成。其实,不停的流动,正是沙子拒绝接受所有生物的理由。一年中必须不停顿地强逼着紧紧抓住,与这个现实的郁闷相比起来,是怎样一种错误呐。

确实,沙子不适合生存。对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只要根扎住了,就会开始出现讨厌的竞争吧?假如不再考虑扎根,随沙逐流,便不会有什么竞争了吧。现在,沙漠上也开花,居住着虫子和野兽。这些生物,利用极强的适应能力,逃到了竞争圈之外。例如,他的斑蝥一族……

他在心里描绘着沙子流动的姿态,有时甚至被一种错觉攫住: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开始流动起来。 O6/x9lmGpdLOCYXvEsfWBPPeyQrP3o8o8rJTh3c8w9eqNx5X2vaX1qgEjprWU0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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