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制作纸箱,没什么难的,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搞定。问题是,把这玩意儿套在身上,变身为箱男,就需要相当的勇气了。因为原本是司空见惯的纸箱,可一旦有人钻进纸箱里,套着它走到大街上去,此人就立刻变成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了。箱男身上有着某种让人厌恶的毒素。当然,杂耍场里的熊男或蛇女海报多少也有点毒素,不过,这点毒跟门票钱相互抵消了。可是箱男身上的毒素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就拿你来说吧,恐怕还没有听说过箱男的事。当然不见得必须是有关我这个箱男的传闻,因为箱男并不止我一个。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统计资料,但全国各地都有为数不少的箱男存在的迹象。奇怪的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箱男在某地成为话题的事。看样子,人们似乎打算对箱男三缄其口。
那么,你见过箱男吗?
好了,咱们就别再互相打哑谜了。箱男的确是很不起眼的存在。他们往过街天桥下面、公共厕所与公路护栏中间一蹲,跟垃圾没多大区别。但是,不起眼和看不见可不是一回事。他们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碰见他们的机会应该多得是。就连你也肯定见过的。我自然能理解你这种不愿意承认见过箱男的心情。视而不见的人何止你一个。人们或许并非有意,只是本能地移开目光而已。这也很正常,要是一个人半夜三更戴着墨镜或蒙着面在大街上转悠,别人当然会认为他想干什么坏事,不然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何况全身都罩在纸箱里的箱男,无论被人家怎样怀疑,也没办法喊冤叫屈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人自觉自愿地加入箱男的行列呢?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可要说到这动机,那真是琐碎得叫人吃惊。因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简直算不上是动机。A君就是个例子。
一天,一个箱男在A君住的公寓的窗根安家了。无论A君怎么不想看,他还是进入了A君的眼帘。无论A君怎么努力不理睬,也不能不去想。A君最初的反应,是因异物入侵了自己的领域而烦躁、困惑,是对这个硬闯进来的异物深感厌恶和恼火。即便如此,起初A君还是按捺着怒火,打算静观其变。心想,过不了多久,附近那些对垃圾的处理等事情唠唠叨叨、好管闲事的人,就会想办法把那家伙给弄走。可是等来等去,一直没有人来收拾他。最后,A君实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去诉苦,仍然没有结果。毕竟只有A君的房间里才能看见这家伙,其他人是眼不见心不烦,凭什么管这闲事呢?所以,邻居们都装着没看见,免得麻烦。
最后,A君只好自己去了警察岗。接待他的警官厌烦地让A君填写报案单时,A君第一次感到了畏缩。
警官问:“那么,你一定是明确地对他说过,叫他离开吧?”
警官这嘲弄的口吻,逼得A君只好下决心自己来对付那家伙。离开警察岗回家时,他顺道去跟朋友借了一支气枪。回家后,他先抽了支烟,定了定神,然后第一次正面怒视窗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侧目瞪视那个家伙。真是巧了,箱男的窥视窗口这会儿也正对着他这边。两者间的距离只有三四米。仿佛看透了A君的无能,对方把纸箱一倾斜,窗上吊着的半透明塑料帘立刻纵向裂开,里面有一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下子,可把A君给惹火了,他推开窗,给气枪装上子弹,端起枪开始瞄准。
可是到底该瞄准哪儿开枪呢?距离这么近,连对方的眼珠都能打中!但是这样做的话,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其实只要把这家伙吓跑,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就可以了。他想象着对方在纸箱里的姿势,以及那个家伙的身体轮廓时,压着扳机的指头开始泛白,他有点犹豫了。倘若这么端着枪,就能把对方吓跑,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也不想让箱男在这儿留下一滴血。不过,老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旦被那家伙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事儿就搞砸了。A君焦急地这么端着枪,跟对方较着劲。可这么瞄着,工夫一长,怒火又涌上来了。时间仿佛被烤着了一般,燃烧到了尽头。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于是乎,枪身,紧接着是对面的纸箱,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用伞柄拍打湿裤腿般沉闷的响声。
纸箱猛地弹了起来,无论箱子做得有多结实,毕竟是纸做的。尽管它能承受较强的压力,但集中于一点的压强它是对付不了的。铅弹毫无疑问已经嵌入了那家伙的肉里。可是,居然没有听到A君预想的惨叫声或者咒骂声。纸箱弹跳了一下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在缓慢地移动。A君不知如何是好。他刚才瞄准的部位,是连接窥视窗右上方和左下角的斜线以下几厘米的地方,估计差不多是那人右肩的腋窝那儿吧。也许是自己太优柔寡断,结果打偏了?可是,从纸箱跳得那么高来看,又不像。这时,A君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不快的想象。说不定,那家伙在纸箱里时不是对着正前方。可能他不是盘腿坐着,而是面朝箱壁弓着腿站着呢,整个下半身都缩在麻袋里,谁知道他是什么姿势啊。果真如此的话,就不能排除最坏的可能,即子弹擦过肩头,击中了他的颈动脉。
令人不快的麻痹感,在A君的嘴唇四周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环。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他急切地盼望着接下来的动作。没有动……不对,他在动呢……千真万确在动呢!移动的幅度尽管没有秒针那么快,但肯定比分针要快,纸箱的确越来越倾斜了。他不会就这么倒下去吧?从里面传出摩擦干土的声音。突然间他站起来了,没想到个子还挺高的!接着,里面传出一种敲打湿顶棚的声音。箱男缓缓地转过身去,低声咳嗽了几下,然后伸伸腰,轻轻摇晃着纸箱,迈开了脚步。也许是弓着背吧,腰的部位特别靠后,让人瞧着直担心。他好像说了句什么,但A君没有听清。他沿着建筑物走到人行道上后,拐了个弯,不见了。A君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见箱男离去时,是一副什么表情。
大概是精神作用吧,A君觉得箱男待过的地面,比旁边的土显得黑一些。地上有五个踩灭了的烟头;一个塞着纸塞子的空瓶,空瓶里面趴着两只大蜘蛛,其中一只好像已经死了;还有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此外是三块连成一线的拇指大的暗褐色斑点。这会不会是血迹呢?不对,大概是痰或口水吧?看到这些,A君带着几分抱歉做作地笑了。不管怎么说,这下子他的目的达到了。
半个月后,A君差不多把箱男的事淡忘了。只是上班时,他不知为什么,不太敢抄近路去车站了。还有,早上起床和外出进门后,先要往窗外瞟一眼的老习惯,他还没有彻底改掉。如果没有突然决定换冰箱,他迟早会改掉这些习惯的……
这个带冷冻室的新冰箱,商店当然是连同包装纸箱一块交给顾客的。而且,这种纸箱的大小正合适。取出冰箱后,看着眼前的空纸箱,A君突然想起了箱男。他的耳边响起了鞭子抽打般的声音。时光仿佛倒流了两个星期,那气枪子弹似乎嗖的一声射了回来。A君慌了神,想赶紧把纸箱收起来。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洗手,擤鼻涕,不停地漱口。也许是那颗弹回的气枪子弹在他脑子里乱飞,搅乱了脑神经吧。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地钻进了纸箱。
箱子里面很黑,防水涂料散发着一股甘甜的气味。不知怎么,他觉得这地方特别熟悉,这是一种眼看就要够到,却永远无法企及的记忆。他真想一直在这里面待下去。不到一分钟,他清醒过来,从箱子里出来。不无留恋地把纸箱暂时放在房间里,没有处理掉。
第二天,下班回家后,他苦笑着用小刀在箱子上抠了一个窗口,这回他学着箱男那样,从头上套下去试了试,但立刻把纸箱扔到一边,怎么也苦笑不出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但是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宣告着某种危险的来临。他铆足了劲——以不踢坏为准——一脚把纸箱踢到墙角去了。
第三天,他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于是又钻进纸箱,从窥视窗口往外面看。昨晚,自己为何被惊吓成那副模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感觉到确实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程度的变化,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四周所有景物上的刺都脱落了,变得光滑而圆润。现在他才意识到,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以为是毫无害处的东西,比方说,墙上的污渍……胡乱堆放的旧杂志……天线头儿弯曲的小电视……电视上塞满烟头的牛肉罐头盒……没想到,所有这些东西都长满了刺,给他造成了自己意识不到的紧张感。或许以前自己对包装箱的盲目成见才是应该丢掉的。
第四天,A君罩着纸箱看了电视。
从第五天起,只要是待在家里,除吃饭、大小便、睡觉外,A君几乎都是在纸箱里度过的。除了一丝愧疚外,他并没有感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正常。相反,他觉得这样更自然、更舒服。甚至对不得已而为之的独身生活,他也觉得是因祸得福了。
第六天,也就是换冰箱后的第一个周日。今天没有客人来,A君自己也不打算出去。一大早他就钻进了纸箱。在那里边待着,他觉得安心、平静,但似乎还缺点什么。午后,他总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他立刻奔出家门,去大肆购物。从便盆、手电筒、热水瓶、野炊餐具、胶布、铁丝、小镜子、七色广告颜料,到不用加热就能吃的多种方便食品。买回家后,他用胶布和铁丝对纸箱进行了加固,带着一应用品,进驻了纸箱城堡。这样一来,吃喝拉撒都不用出来了。A君在纸箱内壁——窥视窗的左边——吊了个小镜子,借着手电的光亮,先用广告颜料把嘴唇涂成了绿色,然后在眼睛四周描上了红色打边的彩虹圈。这么一描画,他的脸就脱离了人样,越来越像鸟或鱼什么的了。或者说,越来越像从直升飞机上俯视游乐场时看到的那种五光十色的风景了。对着小镜子,他仿佛看到正从这风景中匆匆逃离的自己的小小背影。真是绝了,自己这妆容和纸箱太协调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成了配得上这容器的东西。他第一次在纸箱里小小手淫了一下。第一次套在纸箱里,靠着墙安然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冰箱买回刚满一周——A君罩在纸箱里,轻手轻脚地走上了街头。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要说A君有什么过失的话,不过是比别人对箱男多留意了一点吧。你不能嘲笑A君的行为。只要你在心里描绘或怀抱过类似的梦想,即世上有这么一座只为匿名的市民而存在的匿名的都市——所有的大门都对所有的人敞开着,即使是对素不相识的人,你也不用加以戒备;不论你是倒立着行走,还是在路边倒地就睡,都不会遭人呵斥;你可以随意叫人停下来,不需要特别的许可;你喜欢唱歌,尽可以放声去唱,唱够了之后,你可以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混进无名者的人流——哪怕你只想过一次,就不要以为A君离自己很遥远,你已面临着与A君相似的危机了。
所以说,是不可轻易将枪口瞄准箱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