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沈万三向同伴打听刘员外的背景,一名个子矮小的大胡子愕然道:“我说你是爪哇国来的吧?连我们大名鼎鼎的刘氏商行的总头儿刘定一刘员外都不知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唱:大元朝,富天下,总管一个刘老大。我看你真是没见识。”
沈万三从小没有离开过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对于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还真没听说过刘老大的大名。不过他也不生气,小心客气地接着请教,那大胡子乐得炫耀,带着自豪的语气,说道:“号称天下第一员外的人你不知道是谁?就是我们家老爷,皇帝老爷住的皇宫厉不厉害?我家老爷进进出出多少回了,皇上赏赐的宝贝玩物家里摆着好几件,多少王爷、将军,没有一个不跟我们家老爷称兄道弟的,连当朝脱脱宰相也是我家老爷的座上宾,说这些你小子也不懂。”
沈万三听得悠然神往,问道:“那刘员外是咋发这么大财的?”
大胡子也不知道刘员外是怎么发的家,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刘家是大都城里的巨户,至于怎么个巨户法儿他却知之甚少,他说的那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以他的地位,连刘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商铺里帮忙。不过他不想在沈万三这个小弟面前丢面子,瞪了他一眼,说道:“老爷怎么发家的我自然知道,我们家老爷的爹是财神爷,当年窝阔台大汗在位的时候,四处用兵,腰包里一时没了银子,夜里愁得睡不着,急得那些贵妃娘娘们一个个花容失色,有一天,一个老神仙托梦给窝阔台大汉,说‘只要请到一个刘,天下富贵再无忧’,你猜猜这个刘是谁?自然是我们家老爷的高堂,他老人家那时候就是天下首富,家里的银子都没地方搁,你说会有多少?老鼻子去了!”
这大胡子说话虽然不尽实情,多数是道听途说,不过刘定一的父亲刘廷玉确实是一位风云一时的大人物。此人游历各国,以贩卖丝绸珠宝起家,后来生意做到了皇宫,皇后妃子的头饰首饰很多都出自他的手里。在窝阔台当政时,他的生意做得最大,在王公贵胄中间遍结好友,连窝阔台都尊称他为“员外”。因此,刘廷玉就有了“天下第一员外”的称呼,后来,他的后代不管当官还是经商,通常都被别人称作“员外”。刘廷玉最传奇的经历是,曾想豪掷一百四十万两银子买断天下税赋一年,在当时轰动天下。税赋自古就是朝廷征收,哪里有私人收税的道理?不过蒙古人不同汉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窝阔台居然一口答应了,如果不是重臣耶律楚材极力劝阻,刘廷玉一手创办的“刘氏商行”就可能成了古今第一家收国税的商家。
刘定一是刘廷玉的长子,三十几岁继承祖产,几十年来用心经营,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四处买产置业,皇宫里的各种供奉也由刘氏商行经办。因为刘定一在政商界的影响及与皇家的特殊关系,很多官员也都来巴结他,希望能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便利。不久前,刘定一请高人占卜,说山东麒麟降生之地有一座圣山,能帮他延寿十年,他当即派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一座山,也就是那座普普通通的金山,所以决定前往一试。身为当地父母官的因海当然喜出望外,觉得这是一个攀上刘家的好机会,诚心诚意地准备了这么久,却没想到突然发生了皇上衣料被劫的大事,还没有来得及跟刘员外拉上关系,刘员外就匆匆赶回了大都。
沈万三听着这些财富传奇,顿时颠覆了他的世界观,本来他的志向就是守住家里那些地,把一百亩变成两百亩,再变成三百亩,然后衣食无忧地和褚嫣然过一辈子,这就足够了,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完美的人生。可是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经商”的事务,而且通过经商能和皇帝扯上关系。在世人的眼里,经商是卑贱的职业,多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有人却因为经商跟皇上拉上了关系。
在沈万三的观念里,商人就是家乡集市上卖菜、卖衣帽布匹的小贩、商铺,充其量能做到不用种地而能衣食无忧罢了,绝没有想到,原来经商也可以出人头地、出入皇宫王府、和天下最有权力的贵胄们称朋道友,并能风光到连当官的都对其卑躬屈膝的地步。他夜不成眠,在心里悄悄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能经商呢?就算做不到天下第一,做个天下第二也可以呀,想到这些,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从小沉稳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冲动……
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疾奔大都,开始几天刘定一让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地赶路,后来再次收到大都来信后,好像事态有了缓和,才让缓行。
沈万三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着急回家了,虽然因海放他回来,但是元朝政令严苛,尤其对汉人,简直是视人命如草芥,如果他没有任何凭证地跑回家乡,官府肯定以为他是逃脱劳役回来的,按照元律,逃劳役要杀头,还要连坐,不仅不能给自己脱罪,而且还要连累家人。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还是寻找机会接近刘员外,说不定能让他替自己拿到凭证,然后救回四弟,一同回家与父母、褚嫣然团聚。
一路上每经过一个地方,包木赐就派人到当地的刘家分号打招呼,让他们准备接待刘老太爷。每个商号的管事都像迎接御驾一般,想尽办法招待,吃的喝的都是当地的名菜名酒,住的是最好的客栈,临走还会给刘家的少爷、小姐和大老爷刘钟博,以及各个管事准备一份厚礼。这些分号管事都是此道老手,什么人该送什么礼物,什么人吃什么、住哪里都很清楚。这些人整天在主子身边做事,万一有一个分派不均,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招呼照顾不到,就会给对方记恨,说不定还会对以后的升迁留下隐患,这些都是为商为仕的要诀。
沈万三赶的马车塞满了陆续送来的礼品,好奇的他偷偷看了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居然有一件纯金的小佛像。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块的金子,顿时心差点没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么贵重的宝贝居然还不是给刘定一的,而是给包木赐的。沈万三现在知道,他不过仅仅是刘家最小的一个管事,只负责刘家内宅的衣食琐事,绝不涉足家族生意。那给其他管事的礼物肯定更加贵重,给刘定一的更不知道会是什么了,沈万三觉得自己已经想象不出了。刘家的一个分号就能拿出这么多的宝贝,那么多分号,到底要有多少银子,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离大都城还有三十里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从大都赶来了,他是刘氏商行的二管事沈天机,和沈万三同姓。刘员外马上把他叫进马车密谈了良久,连刘钟博都不与相闻。
进了大都之后,沈万三对那一座座华丽雄伟的府宅及街边琳琅满目的店铺、酒楼大为惊叹。如果自己不出来,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自己家那座极为耀眼的宅子跟这里相比,仅能称作“房子”罢了。他满心期待地想知道家产千万的刘家到底是住什么样的宅子。
车轮滚滚,老远就看见一座飞檐翘角的曲面屋顶,格外耀眼。走近了,看到正门平柱中间,宽大的门梁上悬着一块七尺长的伽南香匾额,上面写着“刘府”两个斗大的金字,门前大道两侧,藻井廊檐下,挨着角柱石的是两排米青色系马石,内里各蹲了一座汉白玉石狮子。
本来刘氏商行的一般伙计不能随意进入内宅的,这里只是他生活养病的地方,但是这次要搬卸车上的东西,沈万三就借着搬运礼品的机会进了刘府。一进去就被眼前恢弘华丽的府第惊呆了,两只眼睛不够使一般,四处乱看,入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轿厅,过了轿厅是精美的照壁,然后是长长的走廊和数不清的房间。
他不知道这么多房间能住多少人,送完最后一批东西,他看到刘钟博刚刚送刘定一回房出来,害怕跟他说话,转身想走,包木赐却叫住了他。沈万三急忙过去,包木赐手里端着一碗药汤,是给刘定一送的,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刘定一所有吃喝的东西都由他亲自侍候,不允许丫鬟接触。
“哎,说你呢,怎么跑内宅来了,这地方是你能进的吗?还不快给我出去!”他看到沈万三训斥道。
沈万三急忙说:“是您让我搬东西的,您忘了?”
包木赐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觉得沈万三是在顶撞他,没好气地道:“搬完了还不滚。”
听到说话声,刘钟博走了过来,看到沈万三,想起了他曾经替自己说过话解了围,就对他说:“往后你就到大房跟我做事吧。”转过头,叫过来一个满脸笑呵呵的矮个子,说,“卢高把他带出去,以后在你那里做个伙计吧。”那卢高急忙躬身点头。刘钟博和蔼可亲地看了沈万三一眼,没说话就走了。
卢高长着一张弥勒佛般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在沈万三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说道:“兄弟,跟我走吧。”沈万三一路跟着他出了刘府,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家店铺里,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宏昌钱庄”,下面还有一串小字:刘家商行分号。
这座钱庄并不大,上前两层,除了会客的里屋大一些,其他的几个房间都非常窄小,摆设也极陈旧,落满了灰尘。柜台前放着一把藤椅,卢高进门就说:“小郭子,怎么椅子又放当中间儿了,不知道咱这屋子窄巴,来个人连转身的空儿都没有,快点搬回去。”
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计快步跑出来,一见来了生人有点害羞,马上要搬椅子,沈万三赶紧过去帮忙,卢高呵呵一笑,说:“小沈子还挺勤快,我就待见勤快人儿。”
店里还有一个老头,是管账的,有点近视眼,看谁都伸着脑袋,姓林,叫林茹星。刘钟博的名下有钱庄、绸布店,还有珠宝行,其中宏昌是不盈利的一家钱庄,每年除去伙计、管事的工钱、日常吃喝和外销,能交上去的利钱并不多,所以刘钟博放心地把沈万三这个新人安排在了这里,就算沈万三什么也不懂,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卢高把沈万三给林茹星和小郭子介绍了一下,然后四个人就围坐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卢高就把那把藤椅拉出来,往门口一放睡觉了。小郭子收拾碗筷,沈万三要帮忙,被他拦住了。林茹星则拿了一本闲书看起来,没有一个人去柜前照应。沈万三虽然没见过太多做买卖的,但是还没有见过这么懒散的生意人,连在柜前招呼的人都没有,怎么招揽客人?他觉得自己第一天做伙计应该勤快点,就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番。
林茹星无儿无女,和卢高一样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胡混日子,不过他却看不惯别人比自己勤快,尤其是看到新来的沈万三忙里忙外的,心里更不高兴,不屑道:“你瞎忙活什么呢,显得着你了是吧?”沈万三一愣,怎么自己打扫屋子也有错吗?毕竟这里不是家乡,他初来乍到,不想和人争执,就没有说话,接着干手里的活。一会儿卢高醒了,他又去问有什么活要做,卢高脸上挂着笑容,说没什么活。
林茹星又看不下去了,觉得沈万三是在卖巧露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自言自语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偏偏有人吃饱撑得找活干。”
卢高知道他是针对沈万三,瞪了他一眼,不悦道:“看你的书,你不干活,别人干还不行?”林茹星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沈万三觉得待在这里有些尴尬,就找个借口去后院帮小郭子烧火去了。他一边烧火一边奇怪,怎么自己抢着干活也有错吗?刘家雇人就是为了给他们干活的,哪有伙计勤快还有错的道理?刚开始不是卢高也夸自己勤快的吗?
晚上他就和小郭子睡在一个屋里,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沈万三除了想想爹娘就是褚嫣然,还有服劳役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这天,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来到了宏昌钱庄,进门就说:“卢高呀卢高,你总算勤快了一回,舍得收拾屋子了?这就对嘛,你看你这地方脏的,我都不稀罕来,别说客人了。”他边说边从搭在肩上的布包里取出了算盘,从桌上拿起一把蒲扇扇着,又道:“这天真能热死个人,有凉茶没有?”他是大房的账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查账。
卢高和他的关系很近,也不去端茶,开玩笑道:“收拾干净了也没客人,我老卢反正是干一天算一天,干得再好功劳也是你们的,我这有口饭吃,饿不着就知足喽。”
那账房笑骂两句,忽然看到柜上有一摞账本,拿起来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赞许道:“老卢呀,这回账弄得清楚,清楚,不错不错,看看,这条是条,格儿是格儿的,以后就这么做,你给我记住了。”然后就粗略地看了几眼,鄙视道,“你看看你这账本,几个月了才这么点进项,这回大考你又是垫底。”
卢高吃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太爷还有心思大考?”
那账房微微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咱家老太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对谁放心?连他亲儿子他都信不过,别说咱们这些外人了,天塌下来,这大考也得考。”他做了记录,喝了一会儿茶就走了。
刘定一生性刻薄寡恩,又猜忌多疑,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刘家的家业这么大,他总害怕手下人克扣、贪墨钱物,所以规定每三个月要对就近铺面的所有收支进行考核,外省的每半年一次,对盈利低的管事进行相应的处罚,对盈利高的给予奖赏。一直得过且过的卢高最怕的就是三个月一次的大考,几乎每次他管辖的“宏昌钱庄”都排名最末,为此受了不少责罚。
一脸苦相的他忽然想到了账房夸赞他账本做得好,而这账本正是沈万三闲得无聊时整理的。沈万三从十几岁就帮着父亲算账、记账,对账本记录可谓轻车熟路,字写得又规整,平时卢高写的东一笔西一笔的账本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可是今天他的做法却让卢高很不高兴,他扬了扬账本,把沈万三叫了过来。沈万三以为他要夸赞自己,没想到卢高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说:“老弟呀,我说你这么勤快有谁多给你钱是怎么着?以前咱这儿是又脏又乱,连大管事也懒得管,这样更好,我巴不得他们都不管我呢,天高皇帝远的做我的山大王多好,可是你看你,把这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以前脏他们都看惯了,现在干净这一回还被他们给看到了,我看往后咱们要是有一回不收拾就得挨骂。这还不算什么,你说你闲着没事干,找地儿睡觉去,待着看天玩也行,你弄账本子干什么呢?还是那个道理,以前,咱钱庄的账本那是最乱最乱的,他们也看惯了,你这会儿冷不丁地收拾规整了,知道的是你这个新来的伙计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以前是故意弄那么乱的呢!”
沈万三干张着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明明是好心,怎么老是办错事?坐在一旁看书的林茹星发话了,先哼了一声,说:“你说,咱们以前三个人,轻轻松松地把店打理得不好不坏,现在多了一个人,活儿反而多了,这怪不怪?”沈万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自己以后不勤快了吧?
一直到晚上睡觉,他都闷闷不乐,小郭子知道他不开心,小声问道:“万三哥你知道你为啥受挤兑吗?”沈万三魂不守舍地摇摇头,小郭子接着道:“就是因为你太勤快了,你想想,这宏昌钱庄的人都懒散惯了,忽然来了一个这么爱干活的,总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是你,你心里能得劲吗?我听别处的伙计说,做伙计就是这样,活儿是干给东家看的,咱们见不着东家,干了也是白干,还惹人嫉妒。”
对这番话沈万三闻所未闻,不过想想确实有道理,就算自己把钱庄打扫收拾得像镜子一样干净,高高在上的刘宅里的人不知道又有什么用?而且还得罪人,干脆,明儿自己什么也不干了,跟林茹星那个老怪物一样,看闲书,或者睡觉也行。可是转念又一想,难道自己就和这几个不思进取的庸人一样,浑浑噩噩度过大好光阴吗?不能,绝不能,就算刘家人看不见也要干,胡混日子、消极怠工不是在害东家而是在害自己。最起码自己还要想办法通过刘家的关系把四弟从大堤上救出来,不做点事情,怎么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