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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学会妥协让步

沈佑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沈万三不慌不忙地对沈贵说:“你先带他去客厅,别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叶拿出来,杯子也不用新的,我这就去。”沈贵点点头,急忙去了。

沈万三又对沈佑说道:“爹,你不用慌,万事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父亲打气罢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来访,有什么企图,两人稍停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了前院的客厅。

因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专门在辖户里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背他。他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虽然家里已积存了不少金钱,但是他生性吝啬,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时,他身上那件破旧的交领右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因为他太重,背他的小厮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间的挎带摔断了,脚上蹬着的络缝靴也沾满泥土,坐在客厅里,一边让小厮给他扇着扇子,一边骂:“你这个就知道吃饭的蠢东西,今天喝了我两碗肉丝面,两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爷对你这样好,你还摔了我!”

小厮一脸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使劲摇着扇子。斜里布花祖孙三代生在江南养在江南,早已汉化,可是在穿着装束上,为了显示自己是高贵的蒙古人,依旧穿蒙古衣装,留着蒙古标准的“婆焦”发型,将头正中及后脑的头发剃光,前额及两侧留下三束头发,垂到耳下,看起来和汉人幼童留的三搭头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万三的陪伴下走进了客厅,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张肉嘟嘟的脸,仿佛看到了银子、粮食从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上来刚要说话,斜里布花却先开口了,并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两银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甲主不要银子不要粮来干什么?这不是比太阳从西面出来还不可能的事情吗?他不敢大意,赔笑道:“甲主您说不要钱粮?不会是糊弄……”

沈万三觉得父亲说话真是越来越直硬了,连婉转一点都不会,忙扯了扯父亲的衣服,笑着对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想办法给您置办,这粮食该拿多少我们一点也不少。”他觉得斜里布花这么视财如命,居然说不要钱粮,那肯定是另有所图,而且只会是比钱和粮食更加贵重的东西,难道他真的听说了什么,想要把嫣然从自己手上夺走?想到这些沈万三愈加小心提防,细心观察着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万三,眯着小眼睛笑道:“万三哪,还是你说话我爱听,你看你爹每回看见我就跟看见牛头马面似的,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说话没一句让我爱听的。对了,前天县衙门来人了你们知道不?”沈万三心想:难道他来找我们和官府的事情有关?一边猜测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斜里布花接着说道:“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差人送来公函,要辖下所有的甲户每户抽丁捐税……”元朝行省之下设路为行政区,自路以下在州、府、县各级设立达鲁花赤一职,总领地方一切政务,为当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达鲁花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镇压者、掌印者,转而为监临官、总辖官之意,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地区的总负责人。

一听抽丁捐税,沈佑顿时如五雷轰顶。捐税还勉强可以应付,这抽丁他是怎么也办不下来的。谁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个半死一般回不来,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连尸首都找不到。他先后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这两个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难受。再说了,沈万三不久就要成亲了,怎么能离开?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阴晴不定的脸,轻咳一下,把脸拉下来,略微阴沉地说:“上年七月山东曹州黄河决口,饥民拉帮结伙,抢劫官仓,死了好几千人;还有河南,哪一年不因为黄河死人?今年眼看黄河大汛又要来了,去年的决口还没有修,这大水一发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因为这个,朝廷严命各地抽丁捐税、修缮各处黄河险口,每家两丁抽其一,你们家老的小的算是三个劳力,起码要抽一个,也就是我给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办,你们家是大户,少说也得出俩丁。捐税是按田亩、人头算的,你们家该出多少,我得算算。”说着低头默算。

沈万三比一般的同龄人老成机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从小到大毕竟只在收租、种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没处置过什么关系身家的大事,而且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当壮丁的后果,侥幸不死就算不错了。因此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在父亲和斜里布花身上扫来扫去,希望捕捉到某种信息。

“甲主老爷您要钱要粮多少都好商量,这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带走呀,我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俩,就剩下老三、老四传宗接代了,要是他们再有个闪失,我可真没法活了!”沈佑说着居然语带哽咽。沈贵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说什么。

斜里布花不为所动,放低声音道:“谁家没有难处?我也不想把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朝廷下了旨意,谁敢不照着办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马想到了你们家,这不,我立马给你们送通告来了,好教你们有个商量的工夫,再有两三天衙门里就开始上门要人了,该谁去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候闹得手慌脚乱的。不瞒你们说,今年我也不好过,县上发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岁银,我这个废人的身子,家里本来没半点积蓄,又没了岁银,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沈万三慢慢冷静下来,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话给他了一个模糊的信息,从他的语气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还有回旋余地。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说辞,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爷要是日子过得紧给我知会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辖民也不能让您受了罪。您看,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让他去,我兄弟呢还小,正在念书,还想着日后考个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说我是最该去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又有这么多粮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过来,我兄弟又不懂,这儿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人,我是有心为朝廷分忧,实在是走不开呀。要是甲主爷能把我们家的难处给上头说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写得出的……”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应该明白了,毕竟这种事不能说得太明白,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端着茶,看着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过去,就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要是不喝就说明抽丁没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着他看了几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我说万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穷,你们家就是再穷这两泡茶叶总买得起吧?怎么这茶味儿跟药渣子似的?”

沈万三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旧茶叶,当时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来的。以往斜里布花每次来,沈佑总是想竭力招待,后来发现,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欢来。所以沈万三出了个主意,从今之后什么难吃难喝就上什么,摆出一副穷家破业的景象。果然,这样一来,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办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烦。

沈万三急忙要沈贵换新茶,斜里布花摆摆手,道:“别忙了,我不渴。万三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呀就你一个明白人,你们家这难处我也知道,给上面说说话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劲儿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看得出,自己在种地上还行,在人际交往方面他确实不如儿子。沈万三时刻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看父亲想说话,他抢先给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爷的大恩,我们沈家一辈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没有一点做作,让人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斜里布花没说话,轻轻一摸肚子。沈万三马上会意,回头对沈贵说:“这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快去到镇上的天锦楼要几个菜去,再打几壶好酒,甲主大人好不容易来我们家一回,一定要留下吃顿便饭。”斜里布花会心一笑,不由得不佩服沈万三会办事。

沈万三让斜里布花先喝着茶,自己则拉着父亲悄悄出去,让他赶紧去准备十两银子。按照元朝币制,两贯文能兑换一两白银,十两也就是十张两贯面值的钞币。沈佑心痛银子不愿意去,不过为了不让儿子被抽丁,跺跺脚只好去了。

酒菜很快就置办齐了,斜里布花本就嘴馋,平常自己又不舍得花钱吃喝,看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顾不得说话,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沈佑几次想问到底怎么才能给他们免丁,都被沈万三使眼色拦住了。既然斜里布花想帮忙,迟早会说的,问了只会使自己显得沉不住气。

过了不大一会儿,斜里布花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品着茶一边神秘莫测地道:“这茶才是正味。县里的达鲁花赤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沈佑小心道:“自然是大人了。”斜里布花白了他一眼。

沈万三知道他问这句话肯定是别有深意,给斜里布花续了茶水,道:“大人的意思是?”

斜里布花又是神秘一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就在这儿,现在凡是巴望着免丁的人都给达鲁花赤送银子送钱,他那么大的官儿,家里能缺得了这个?太不懂事儿。老爷我想了这么多天,这位达鲁花赤刚刚从关外回来不久,我们蒙古人喜欢打猎,家家饲养猎鹰,他回来的时候路上走得急,结果心爱的鹰儿死了……”

没等他说完,沈万三马上会意,小心道:“不知道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猎鹰?”

斜里布花吃了一口菜,嚼着道:“还不是亏得有爷我,县里的董记钱庄董掌柜前不久刚刚从关外买了几只纯种的猎鹰,要是你能想办法弄一只来,送到达鲁花赤那儿,我再从旁说几句好话,抽丁这芝麻大的事儿还不是立马办成?”沈万三立即点头答应,说明天就去董记看看。

斜里布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其实这是斜里布花设的一个局,来之前他就知道沈家肯定会千方百计逃避抽丁,县里的达鲁花赤确实喜爱猎鹰,他早就想送一只好保举自己再上一级,可是他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就想到了让沈家掏钱买礼物,然后自己去做人情,其实哪家出不出丁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在花名册上做点手脚就可以了。

看沈万三答应了,斜里布花再三叮嘱,事情办妥之后,一定要把猎鹰亲自送到他家里,由他到县里活动。沈万三一一答应,临走又塞给他十两银子。送走了斜里布花后,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董记钱庄。

董老板确实是有几只好猎鹰,也想转手,不过价钱高得离谱,一只就要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沈家大半年的收入。沈佑心痛得欲哭无泪,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从床下面取出白银,交给沈万三去把猎鹰买过来。

猎鹰不食素食,每天要吃一只鸡,沈佑看这畜生居然比人吃的都好,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说,还要伺候它,心里是一百个不自在,忙催着沈万三把这馋嘴的畜生送走,况且早日把事情摆平,也好早日给沈万三完婚。沈万三和何定套上马车,把猎鹰放在笼子里,细心的他想了想,觉得去斜里布花那里,不给他带点什么,总归是不好,毕竟他一心想着求人办事。带点什么好呢?想到斜里布花昨天吃饭时的样子,他就去天锦楼要了一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酒菜,装在菜盒里,送这个花钱不多,又显得自己体贴。

一切准备停当,沈万三他们就打马出发了。沈家离斜里布花那里并不远,不多时就来到一座颇为幽静的小院前,停下马车后,他让何定在车上等着,自己先进。斜里布花正坐在竹椅子上吃瓜,一听沈万三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急忙让家人把他背出去,亲自去迎接那只可能给他带来晋升的猎鹰。

沈万三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又经常讹诈自家的财物,还害得自己的亲事延期,就连他现在的小妾都是自己家的丫鬟,不过看到他连路都不能走,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看到斜里布花的家人要背他,沈万三急忙道:“我来我来……”斜里布花急着去看鹰,看到沈万三躬身要背他,很是感激,心想,一定不能让这么懂事的后生被抽了壮丁,然后就老实不客气地趴在了沈万三背上。沈万三的身子往下一沉,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重。他背着斜里布花小心翼翼地来到外面,斜里布花看到那只雄赳赳的猎鹰果然大为高兴,又看到那一菜盒的酒菜,更加开心了,连说沈万三会办事、有心眼儿。

沈万三把他放下,心想,趁他高兴,不如跟他一块去县衙拜见达鲁花赤,省得再生出什么枝节。于是他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谦卑地道:“不瞒老爷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里的当官的,连衙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跟您一块儿去长长见识。再者,这猎鹰一天要吃一只鸡,放在家里只让你破费,不如及早送去的好。”

斜里布花一想也是,自己去一趟县里也不容易,正好用他的马车,到了县衙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把礼物送去就行了,谅他也抢不了自己的功劳,就答应了。

沈万三赶紧把他扶上车,让何定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县衙外面,沈万三刚想把斜里布花背进去,谁知斜里布花一摆手,告诉他好生看管猎鹰,自己先去打声招呼,然后就让小厮背着进了衙门。看门的衙役看到他,微微躬身,看来他是这里的熟人了。

沈万三焦灼地在烈日下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名小厮匆匆走过来,说,甲主老爷要他把鹰送进去。沈万三赶紧提出笼子,掀开帷布一看,忽然发现猎鹰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摇了摇笼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顿时一寒,忙打开笼子,没想到这只花了二百多两银子又关系着自己和家人命运的玩物居然死了。银子白花了不说,这都送到人家门口了,又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更何况这个人他怎么也得罪不起啊。

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被强抓抽丁、褚嫣然垂泪相送的情景。现在不知道快马加鞭把董掌柜的另一只鹰买回来,还来不来得及。正在他没有一个准主意时,衙门里忽然走出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抬头一看这人的官服,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正是县里的总管——达鲁花赤。斜里布花让一个衙役背着,紧跟在他后面,嘴里嚷道:“狗奴才,白长了一双脚丫子,拿个东西折腾了这么久,害得大人亲自迎出来了,还不把我带来的宝贝拿上来。”

那达鲁花赤一脸急不可待的表情,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要是真像你说的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要我迎出三里地远也值!”他边说边小跑着走到马车跟前,以为沈万三是斜里布花的下人,就问道:“鹰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沈万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什么,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转眼,达鲁花赤已经发现了笼子,眉头一皱,不高兴道:“真是个没见识的,雄鹰怎么能用笼子囚着,这不是败了它的野性吗?还围着布!”说着慌忙提起笼子,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把笼子往地上一掷。

斜里布花已经被人背着走了过来,看到达鲁花赤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骂沈万三道:“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还不快点把东西给大人拾起来,还要大人亲自动手啊!”沈万三一脸苦相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达鲁花赤冷笑一下,对斜里布花道:“你今儿是来消遣我的,是吧?我在达鲁花赤的位子上坐了也有一二十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下属敢这么把我当猴儿耍,我看着你身子不方便,管着二十户辖民本就不容易,还想再升一级?还是及早换人的好,让你早日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蒙古人通常性子直爽、爱恨分明,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玩弄欺骗,这个达鲁花赤更是如此。

斜里布花看着这位自己奉若神明的上司拂袖而去,顿时傻在了那里。沈万三嗫嗫嚅嚅地说道:“鹰……鹰死了!”斜里布花知道了原因,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阴沉地让沈万三把自己送回家。

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刚下车,就咬牙切齿地对沈万三说:“你这个狗东西,我对你们家不薄呀,竟然生出这等蛇蝎心肠,害得我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你等着吧,我往后会好好伺候你的,抽丁你们家一个人也跑不了!”说完就让家人把门关上,沈万三想解释几句都来不及。

回去之后,沈万三直奔董记钱庄,质问为什么卖给自己一只病鹰,董老板听了前因后果,不客气道:“天热得要死,没毛的人都禁不住,你把这带毛的东西放到笼子里,还围着布在大太阳底下待半个时辰,不热死才怪!”

沈万三这下无话可说了,对啊,在这酷暑天里自己家笼子里的鸡都有热死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以后办事,一点一滴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回到家后,沈佑听他把事情经过一说,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地道:“这二百多两银子的东西说死就死了?”

沈万三的母亲王氏插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银子?快点想想怎么把抽丁的事情搪过去,万三的亲事还没有办呢。”自从死了两个儿子之后,老太太每日里就是吃斋念佛,听说抽丁的事情之后她寝食难安,一直在为两个儿子担心。

沈贵在一旁嘟囔道:“抽丁反正我不去,谁不知道那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连饭都不让吃饱,三哥你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活动的法子。”

沈万三当然不会就这么认命,为了自己、为了嫣然、为了父母,他都不能去,想了一夜之后,他决定再去找斜里布花。

抱着一丝希望,他再次来到斜里布花家,出乎意料的是斜里布花见了他,并告诉他说,想让他帮忙也可以,不过要拿五百两银子来,最后他拿出一本花名册,指着沈万三的名字,说道:“钱拿来,我拿笔一抹,你的名字就没了,抽丁的事儿自然跟你不沾半点干系。”沈万三喜出望外,怎么也没想到斜里布花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虽然是狮子大张口,但是相比被抽丁做苦力强多了,他千恩万谢地回到了家。

沈佑一听又要五百两银子,怎么也不答应,头摇得像拨浪鼓,拒绝道:“这斜里布花拿银子当饭吃呢,五百两,他也说得出口,这钱不能拿,抽丁我去,反正我也是黄土埋半截了,多活这几年除了糟蹋粮食也没啥用处!”

沈万三知道父亲忙活了大半辈子就挣下了这么一份家产,其中的艰辛只有他知道,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真的不愿意让父亲为难。他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木盒,说道:“爹,你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银子给了他,他要是不办事,咱们也有办法。钱花了还能再挣,你就忍心看着我跟老四被抽丁啊!”沈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确实如果拿儿子跟钱比,他还是要儿子的,最后只得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万三拿着五百两银子交给斜里布花,斜里布花看到这么多银子,心里乐开了花,拍拍沈万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拿它到县里打点打点,你以为免丁这么容易?多少人看着呢,得上面大老爷点头才行。”

沈万三躬身道:“一切听甲主爷的。”

看着沈万三远去的背影,斜里布花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让家人把笔拿来,不仅没有把沈万三的名字抹了,还在他的名字下面轻轻写了“沈贵”两个字,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害得我官位也丢了,还想免丁,哼,打得好如意算盘,等着看好戏吧……”

沈万三觉得抽丁的事情总算了结了,为了保险起见,第二天他又找了个由头特意见了斜里布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准备两天后成亲。

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让何定拉着几袋粮种给拖欠他们田租的吴四六送去。不出所料,地主家居然给佃户送粮食,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乡邻们纷纷议论,都说吴四六欠了沈家的租子,还差一点打了沈家的二少爷,沈家不仅不记仇,还送给他粮种,真是仁善啊!本来吴四六家没有口粮不说,连种子都没了,看到沈家送来的粮食,他百感交集,当天就登门谢罪,声言一年之内一定会把欠的所有租子还清。

这下沈万三不仅轻而易举降服了吴四六,还在乡里赢得了美名。事后,沈佑对儿子大为赞赏,觉得自己百年之后,这份薄产交给他肯定可以放心了。

这天,沈万三成亲的日子到了,家里高朋满座。沈万三穿戴整齐,站在家门口,等待着迎亲喜船的到来。按照乡俗,迎娶新娘是不能亲自去的,只能委派亲戚朋友去接亲,而他本人则在门口等待,喜船来了之后,一路把新娘背回家,新娘才算是正式过门。

沈万三焦灼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听着院子里传来客人的阵阵喧闹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不平静,脑子里想着以后跟褚嫣然双宿双飞的情景,不知道她敢不敢当着公爹的面儿拧自己的耳朵,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抬眼,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知道是哪里的亲戚来得这么晚,刚要叫何定前去招呼,忽然发现居然是十几名衙役,他开始不安起来,希望这些凶神恶煞不是奔自己家来的。但是,那群衙役直奔过来,停在了他家门前,一个衙役看着他道:“谁是沈富、沈贵?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赶紧跟我走,还有好几十家没上门呢,别耽误工夫。”

沈万三一愣,这怎么像是在抽丁?他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道:“小人就是沈富,差爷,您是不是看错了,县里的大人已经给我们家免丁了。”

那差人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册,瞪了他一眼,横声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不会错,谁是沈贵,快点出来。”

此时,沈佑和沈贵以及一帮客人都奔了出来,沈贵壮着胆子道:“我就是,我们家跟甲主大人说好了,不用抽丁,不信您去问问他。”

差人一笑,道:“你说的是斜里布花?那老瘸狗已被县里的达鲁花赤大人给撤了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麻利儿的,是你们俩就赶紧跟我走吧。朝廷有旨,抗命拒不抽丁者,一律杀头流放!”这下沈万三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难道自己被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给骗了?差役又不耐烦地道:“自个儿去了还能保全家安生,要是等我们动手,可就不是你们一两个人的事儿了,全家都得以大逆之罪论处。”

元朝人分几等,最低贱的是汉人,尤其是南人,也就是原先南宋汉人,一向只被当作奴隶看待。元初就有记载,杀了南人无须抵命,只要赔偿一定数额的牛马牲畜就可免罪。官府的人对待汉人平民更是极尽作威作福之能事,稍微找个由头就随意盘剥勒索,乃至杀头流放。奇怪的是这衙役明明就是汉人却比蒙古人更加瞧不上汉人,现在既然是奉命办差,做事情就更毫无顾忌了,所以愈加蛮横。

沈佑觉得给了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嚷嚷道:“银子我们都交了,怎么还抽丁?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那差役二话不说,一脚把沈佑踹倒在地,拔出腰刀,大声道:“我看你们是真心想尝尝杀头的滋味了,拒不抽丁,兄弟们,给我都锁了。”沈万三和沈贵还没来得及把沈佑扶起来,几名差役马上围上来,捉住沈万三和沈贵,为首的差役见他们还在不停地挣扎,让人给他们戴上了枷锁,拉着就走。

沈佑捂着肚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万三……万四……差爷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儿子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万三……万四……”

一帮客人也吓得目瞪口呆,动都不敢动,随后听到叫声赶出来的沈母看到老伴倒在地上,两个儿子被捉走,惊叫一声就昏倒了。看到母亲昏倒,沈万三与沈贵更是拼了命挣扎,沈万三叫道:“娘……娘……”两三名差役用锁链拉着两人仍向前走,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这时,沈万三看到一艘挂满红绸的小船正缓缓驶了过来,隐约可以看到船篷里坐着一个彩衣红盖的女人,自己的新娘来了,他嘶哑着声音叫道:“嫣然……嫣然……”

褚嫣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而且声音非常熟悉,忙甩掉盖头,从船篷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挂着大红花的沈万三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拉,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叫道:“万三,你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他?”

差役害怕出事,忙把沈万三和沈贵拉走了,越走越远,就这样,沈万三再也看不到家门,看不到即将要过门的新娘…… nyZhPZphPlwi6IqKJmyUCx7nZgNVTmdeUYPuQkUKKGLKuUyame4c7DYIj5cdfK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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