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不宁,朝廷又笃信杀伐治天下,对涉及谋逆的人,一旦查实,一律处以极刑,无论多大的官职从来是见一个杀一个。李东成被抄家仅仅两天,就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了,全家老小五十多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管家毕福因为不是李东成的嫡亲,被发配海南岛,一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对于李东成事发,出现了种种传说,其中一种是说,皇上最近一直身体不适,听人奏报说,太府监李东成图谋不轨,对圣上施了巫术,在搜查了李府之后,果然找到了巫术用具。
李东成一向崇尚汉风儒学,又不肯巴结迎逢上司,在朝中没有什么死党,反而得罪了不少人,自他出事,没有一个求情的,落井下石的却大有人在。蒙古人本来就对巫蛊之术很是信服,又觉得汉人谋害他是理所当然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刻就把李东成的罪定了下来,几乎没有审问就直接押赴法场。
虽然有关李东成的事情坊间流传甚多,其中不乏杜撰、附会,但是凭着这些信息,沈万三已经可以肯定,所谓的“巫具”就是自己偷偷埋在李东成家里的那个小木盒,也就是说,是刘定一栽赃陷害了李东成。他陷害李东成的理由:一是,李老太爷吃刘家的药不明不白地死了,虽然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不过,刘家和李东成的关系肯定会受到影响,他们的宫廷供奉说不定会动摇。二是,李东成为人迂腐,有他在太府监虽然不用给他送银子和礼物,但是想做些偷奸耍滑的事情也是不行的,这样就让宫廷供奉的刘家少收了不少银子。解决以上两个难题,扳倒李东成这个绊脚石是最好的办法,刘定一果然就这么做了。
想到刘定一前不久,那么殷切地让邹先生进宫,沈万三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毫无疑问,告发李东成谋逆的就是那位邹先生。不仅因为他经常给皇上讲授阴阳五行之术,由他说出这些话最可信,还因为他和刘家的关系,他肯定会配合刘定一完成这个局。
想通了这些,沈万三顿时觉得背后冷风阵阵,他不能不为刘定一的阴狠毒辣折服,别看他一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可是那城府算计却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起的。他就在躺在病榻上,谋划了这个陷害朝廷大员的局。
沈万三实在是不想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中来,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更加害怕了,害怕哪一天事情败露,自己会承担罪名,不过害怕归害怕,他却没有产生一点就此离开大都,回老家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以后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李东成倒台,刘钟博的心情大好,带沈万三去听戏喝酒,好好玩了几天。包木赐多方打听,收买了李府流散的家人,打探出李老太爷是因为在老家看上了一个村姑,并瞒着儿子偷偷带回大都,一连几天服用春药,最后不知怎么就死了。因为知道李东成最讨厌风流韵事,更何况还是他父亲,所以下人们都不敢告诉他实情,把罪责拼命往刘家身上推,直到李府被抄才传了出来。看来李老太爷是因为服用过量的春药才死的,跟刘家的药没关系。听到这个消息后,刘钟博是喜上加喜,一扫心里的阴霾。
这几天里,给脱脱收购的粮食也都交接完毕。丁掌柜派人通报,他运送的粮食已经运到,并办理了交接,现在正在往大都赶。脱脱果然信守诺言,“御衣被劫”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因为他的力保,这件惊天的劫案被描绘成:地方官吏无能,剿匪不力,致使御用之物流失,把刘家的责任尽量撇清,只是被勒令限期重新赶制出两套御衣。通过这件事,沈万三再次领教了,人嘴两张皮,天大的事情,通过种种运作也能遮掩消弭的道理。
这天,他又被刘定一找去。自从李东成被抄家之后,他就见过刘定一一面,这次再见,想到他的阴狠,心里不由得有些异样,以前对刘定一病体的同情之心,一点也没有了。
“李东成不洁身自爱,做下了祸事,如今东窗事发,落得个身首异处,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定一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他已经不用躺着,而能靠着被子坐着了。
“也是天佑我刘家!”刘钟博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刘定一搞的鬼,还以为是老天冥冥中在帮助他们。
“最近三灾六难的,花了不少银子,老大,你再去账房提三十万两银子,要现银,不要钞币,记住,要现银!”刘定一郑重其事地道。
三十万两现银,银子就银子吧,为什么要现银呢?在通货膨胀严重的大元末年,可不是一箱两箱能装得下的。刘钟博莫名其妙,也不敢问。刘定一也不告诉他,只是要他马上去。等刘钟博走后,刘定一看着沈万三,意味深长地道:“你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申掌柜虽然贪了柜上的银子,但是他人能干,我不仅没有怎么着他,还给了他一大笔银子,让他回老家养老去了,本来他是要接管五彩坊的,可是,他女儿家里出了事,无心再理尘事,就这么走了。”
申掌柜辞工回老家了,虽然表面上说他是因为女儿出了事,不愿意待在大都这个伤心之地,可是沈万三却看得出,事情不可能这么单纯。肯定是刘定一在背后做了手脚,不是威逼就是利诱,或者用申掌柜和毕福的关系迫使他离开大都,不然依照他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虽然知道真相,但是他还是小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刘定一是在让他闭嘴,不要把不该说的说了。
“唉,我要强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要处处提防身边人,我也不瞒你,这大大的刘家大宅里,没有一个人让我相信的,你是新来的,涉水不深,我用着才没那么多顾忌。”刘定一的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唉声叹气起来。沈万三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心想:“是你自己脾气太怪,疑心太重,不敢用人罢了。”
刘定一又问道:“你跟老大这么久,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别人要是有事情瞒着我,你也可以说。”
沈万三想也没想,坚定地摇摇头,道:“大爷一向实诚,从来不见背着员外爷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别人嘛,小的新来不久,就不知道了。”心想,刘定一的疑心病简直到了离谱的境地,什么人都不相信。
刘定一似乎很满意,嘴角露出一丝少有的微笑,道:“你往后发现什么人有短处,立马来告诉我。一会儿我交给老大一个差事,你跟着他去办,要时刻形影不离,把他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统统回报给我。”沈万三没想到他会派自己去监视刘钟博,不禁有点鄙视,不过还是满口答应了。
出了刘定一的房间,沈万三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不知道刘定一会交给刘钟博什么差事,自己要不要真的跟踪监视他,到时候看情景再说,越想越觉得刘定一脾气怪僻,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相信,这世上他还能相信什么人?忽然又想,从扳倒李东成这件事情上看得出,刘定一不仅不糊涂,而且城府极深,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让自己去监视刘钟博,难道刘钟博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第二天,沈万三刚一到刘钟博屋里,就见他正气呼呼地冲着一个小厮发火:“什么什么,过几天再给?你没有说这是员外吩咐的吗?账房不听我的,难道连我爹的话也不听了?”
那小厮愁眉苦脸地道:“大爷,我说了,可是,账房先生还是说让再等两天。”刘钟博气得疾走了一阵,然后让那小厮出去。
沈万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天刘定一让刘钟博提一笔银子,可是却被账房的人无故拖延,正在发怒。沈万三也想知道原因,说道:“要不,我陪大爷去账房看看?”
“我正要去看看这帮人是不是要反了天了!”刘钟博当先走了出去,沈万三跟在他后面。
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前面出现了几间屋子,就是刘家账房,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一个叫老刘德的账房先生正在当值。本来账房有三位先生,另外两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到只有一个人,刘钟博心里更加不高兴了,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道:“老刘头,家里是不是揭不开锅了?”
那老刘德见刘钟博一进门就黑着脸,知道没有好事,今天他来当值晚,刘钟博让人来要银子的事情他并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原因,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赔着笑脸道:“大爷看您说的,您亲自来,是有什么事儿吧?”
刘钟博以为他装糊涂,自己找地方坐下来,黑着脸道:“我没事,我是来跟你打哈哈的。”说是没事,可是他那张脸根本没有一点来闲聊逗闷子的样子。
老刘德接着赔笑道:“大爷,您快别这么说,是不是小老儿有啥地方做事不周到,让爷您气着了?要是有,爷您可得说出来,好让我下回记着,别再惹您生气。”沈万三看他说话圆滑,不像是不明世故的老顽固,怎么就敢拖着东家的事情不给办呢?
刘钟博没有心思跟他生闲气,直奔主题道:“今儿我让人来拿银子,为何你们账房的人就敢拖着不给?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连我爹的话你们也敢不听?”
老刘德这才知道了点眉目,反而不如刚刚担心了,笑着说:“大爷您要多少银子?我刚来,没见您派来的人。”话出口了又有些后悔,自己拿着东家的银子过日子,哪能日上三竿了才来当值?
幸好刘钟博也没在意,他现在想的就是拿银子,所以没想太多,说道:“现在就把银子给我,要现银,三十万两。”
老刘德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道:“大爷,您别吓唬我,您要三十万两现银?怪不得他们没给您,要是我,我也得这么办。”
刘钟博看他一脸为难,以为账房真的有难处,稍息怒火,问道:“拿不出那么多现银,给我银票,我去钱庄里拿不就成了,什么也不给,拖着算怎么回事!”
老刘德忽然一脸忧色,叹口气道:“大爷您不知道,不要说您要三十万两,就是十万两,账房也实在是拿不出来。本来嘛,家里的事情一直是由巴管事和沈二管事打理的,现如今他们二位都不在,我们几个账房商量了一下,还是等他俩回来了,再想法子。员外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老人家的身子又刚刚见好,谁忍心把这种事儿告诉他老人家?”
刘钟博看他说得这么郑重,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疑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说,别卖关子了。”
“大爷您让我说,我就多回嘴,本来这事儿是要等到二位管事回来之后,和他们商量了,再跟大爷和二爷说的,既然您问到了,我也不想瞒着您了。”老刘德没等刘钟博谦让,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站了这么久,本来就有些累了,接着道,“刘氏商行总共有一百二十家生意,这个大爷您比我清楚,可是您一定不知道,这些生意中,现在能维持的只有六七十家,有盈余的不到三十家……”
听了他的话,刘钟博“啊”一声。老刘德不为所动:“我知道大爷您不信,让我给您说道说道。这几年天下不太平,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不说别家的,就说咱自个儿的生意,关门的多数是因为战乱。前年,光山东就有三家铺子被暴民抢砸,还死了人,一下子赔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其他几个州省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没生意可做,慢慢入不敷出,最后关门,就是因为挣那么一点点银子,连给总号缴的例银都拿不出,管事儿的掌柜担着风险,又往兜里塞不进银子,谁还愿意卖力干?所以,一家接一家的铺子关了门,就中书省的生意因为是帝都所在,没出什么暴民反贼,还过得去……”
“照你说的,我刘氏商行岂不是要垮了吗?再说了,要是出了这么多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刘钟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都不想再听下去。
老刘德依然是表情不变:“咱家的生意每况愈下,员外爷老人家早就知道,这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又怕扰乱人心,就没让往外说。他老人家一直和巴、沈二位管事尽力维持着,上赶着给皇上供奉御衣,就是想揽住宫里的生意,这个生意是怎么也不能丢了。可是,谁想到又出了御衣被盗的倒霉事儿,好处没捞到又赔出去小二百万两银子。您别看员外爷跟没事人似的,看着不在乎这点银子,可是心里痛着呢,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要是让宫里人知道了咱家的底细,您想想,这宫廷供应还不悬了?”
听他这么一席话,沈万三心里一惊,没有想到表面上兴旺的刘家,背地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危机。刘钟博更是不敢相信,本来家里的生意出现了困境,他早就听闻,知道父亲整日为此操劳,但是没有想到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这也难怪,刘定一从来不让他涉及大房以外的生意,而他管的大房,生意都在大都,这样一来他自然不会知道了。
“好了好了,账房现在还有多少银子?”刘钟博情绪低落,就想着马上离开。
“本来账房是不缺银子的,可是呢,天有不测风云,今年这事儿是一桩接着一桩,先是花了将近一百万两银子给朝廷买粮食。李东成的老爹出事,在太医院各处打点又花了几十万两。又要给皇上爷准备两套御衣,一套御衣的造价不太好的也要几十万两银子,光丝、珍珠等哪一项没有几万两银子也下不来呀!为这个,账房准备了五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动不得,如果给了大爷您,御衣的事儿可就办不成了。只有等到各处生意缴例银,家里才有银子周转。本来说让爷您等两天,是因为这几天会有一笔银子入账,到时候,可解燃眉之急。”老刘德侃侃而谈。
面对家族危机,刘钟博的大脑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想了好久,连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向都想不出,除了自怨自艾之外,就想逃避,赶快把这些难题从自己的大脑里赶出去。既然银子拿不到了,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说了几句话,就带着沈万三匆匆走了。
沈万三很善于总纳各个方面的利弊,考虑之后,才开始下判断,知道了刘家现在面临的困境之后,他心想:“外省的生意既然做不下去了,就不该硬撑着,能盘出去的都盘出去,不能卖的也要早点关门,这样一来既能减少损失,也能收回一些成本,同时也不用养着那么多伙计。”忽然又想,刘定一和他手下那一帮人,都是混迹商海几十年的老人,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他们自然也想得到,不知道为什么没那么做,看来应该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或者有自己还没想到的地方。
一路跟在刘钟博身后,他脑子里都在分析得到的各种信息,希望找到没有考虑进来的原因。虽然知道自己一个伙计,本来就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情,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根本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