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掌柜的谋算

从刘定一屋里出来，沈万三不知不觉出了刘府，心想，回来之后还没有到宏昌钱庄看看，不知道卢高怎么样了。想到这些，他就去了宏昌，一进门，就见伙计小郭子正趴在柜上睡觉。沈万三心想，看来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就悄悄走过去，敲敲柜台，叫道：“伙计，我存一百万两银子。”

小郭子一下子吓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嘴里已经叫了起来：“客官您请了，掌柜的来……”“客”字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认出了沈万三，顿时欢叫起来：“哎呀，是万三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又转头对里面叫道，“掌柜的，万三哥回来了。”

卢高拖着鞋从里间跑出来，看到沈万三，一把抱住他，激动道：“我说兄弟，你可回来了，怎么样，粮食都置办齐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两个人，沈万三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一本正经地道：“回卢大掌柜的，粮食都买来了，等卢大掌柜验货。”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小小的玩笑让气氛更加热烈温馨了。

卢高笑了一阵，拉着沈万三的手，道：“今儿你得跟我好好喝两杯，如今你是跟着大爷办事的人了，往后轻易见不到了。”

沈万三笑道：“哪里，我还是回咱们宏昌，跟着卢爷您，轻轻松松，逍遥自在。”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这时，林茹星提着一壶酒从外面回来了，忽然看到钱庄里来了客人，想把酒壶藏到后面，还没有动，细细一看，居然是被他挤对过的沈万三回来了，就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沈万三虽然心里讨厌他，但还是首先站起来，抢在他之前，招呼道：“林老哥这是知道我回来了，专门给我打酒去了吧？呵呵。”这么一句玩笑话免去了他和林茹星之间的不少尴尬。

林茹星举着酒壶，笑道：“我哪里知道你回来，我是自个儿想偷懒，出去买了壶酒，现在就便宜兄弟你了。”

卢高兴致正高，吵嚷着带沈万三去酒楼。沈万三害怕碰到刘家的人，看到他在酒楼喝酒，虽然他不会受什么责难，但可能会让人有不好的印象。他就就提议在家里喝，卢高性子随和，就让小郭子去置办了酒菜，小郭子却站着没动，为难地道：“掌柜的，咱上个月欠酒楼的银子还没还呢，我不敢去了。”

卢高过日子不善计算，每月那一点薪资常常是入不敷出，在身上摸了摸，就几十文钱，只够买两三样菜的，招呼沈万三太寒酸了些。沈万三看出他为难，摸出二十两银子，都丢给小郭子，道：“把卢爷欠的账都还了，要是不够，我可没办法了，兄弟我还得留着几两银子吃饭呢。”小郭子很久没有拿过这么多银子，顿时底气一足，再也不用受店小二的气了，转身就走。

卢高想拦都没拦住，不好意思道：“你看你，咋说我也是个掌柜的，这点银子都要你拿，你说说……唉，这事儿办的，算了算了，谁叫你遇上一个穷酸掌柜呢。”

沈万三拍拍他的肩膀，无所谓道：“卢爷，花我的银子还不应该？我这次回来没给你带什么礼物，心里本来就不得劲，正好，这顿酒菜算我请，给您赔个不是，要不，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酒菜很快就置办齐了，小郭子把剩下的银子还给沈万三，一脸骄傲地道：“酒楼伙计以为我又要赊账，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把银子往他们柜上一扔，立马儿对我眉开眼笑的，真他娘的势利眼！我把掌柜的欠的账都还了，又买了酒菜，还剩下二两银子呢。”

沈万三又把银子塞在他手里，笑道：“给你当零花钱吧。”小郭子大喜，老实不客气地揣在了怀里。

卢高不好意思再让沈万三破费，拉住小郭子，骂道：“你小子，快把银子给万三，酒菜都是吃人家的。”

沈万三把他的手从小郭子身上拿开，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卢哥，你不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吗，郭子别听他的，拿着花。”

小郭子平时就不怎么害怕卢高，这时候把银子揣在怀里死死抱着，道：“就是就是，掌柜的这又不是你的钱，你操哪门子闲心，你不舍得赏我零花钱，万三哥给我，也不行啊？”

卢高脾气随和，笑了笑也就不说了。卢高的酒量并不怎么样，喝几杯酒，说话就开始不着边际了。林茹星酒量比他好，只是静静地喝酒，很少说话。倒是小郭子今天平白无故地得二两银子，高兴得忘乎所以，又喝了两口小酒，通红的脸上一直挂着醉笑。

卢高拉着沈万三的手，醉醺醺地道：“今年，刘家够不顺的，难事儿是一档子接一档子，除了御衣和李府的事儿，还有一个叫殷正途的，处处跟刘家过不去。”

沈万三在码头时听死去的何如成提过这个名字，便上了心，关切地问：“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反正不是啥好鸟。”

一直喝到黄昏，沈万三醉得连坐都坐不住了，被扶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因为喝得太多，他的头还有些痛，开始以为听错了。小郭子跑进来，推推他，叫道：“万三哥，快点，府里来人你叫立马去呢。”这大半夜的，什么事情叫自己？不会是给脱脱的粮食又出问题了吧？沈万三不及细想，马上翻身起来，可走起路来两腿没力气，心想，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

到了外面，卢高也已经起来了，对沈万三道：“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你快跟着去吧。”沈万三点点头，登上来接他的马车，疾奔而去。

来到刘府，跟着小厮径直来到刘定一的房间里，沈万三见屋里只有刘定一和一个陌生人，包木赐和刘钟博都不在，心里犯疑：“要是商量什么大事情，他们两个怎么都不在？面前这个中年人又是谁呢？”看那人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

刘定一还坐在床上，不过他的神色已经好了很多，他指着一个圆凳，示意沈万三坐下。沈万三赶紧坐下，刘定一漫不经心地问：“你明儿是不是要去李府邀毕福去喝酒？”

沈万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记得从李府回来时已经说了这件事情，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又问起，急忙答道：“是，我想跟他攀攀交情，看看能不能打探一下李大人想怎么了结……”

刘定一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一摆手，让他闭嘴，转头对坐在沈万三身边的那位中年人，说道：“申掌柜，我说的话，你想好了没有？”沈万三心想，自己离开的时候似乎听到刘定一要包木赐去叫申掌柜，看来就是这个人了。

申掌柜身材修长，面色黝黑，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听了刘定一的话，他好像有些为难，嗫嗫嚅嚅道：“员外爷，我捧的是您的饭碗，要说万事该听您吩咐，可是这事儿太大，小的我怕担不起，话说回来，我这个女儿是在李府，虽然跟着管家，但不是原配，她好歹是我的亲骨肉，我真怕连累到她！”

沈万三这才想起来，记得刘家众多掌柜当中是有一个为了和太府监攀关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府的管家，要不是现在提起来，他还想不到呢。既然有这层关系，是不是可以让这位申掌柜出面，和毕福谈谈呢？他去肯定比自己去效果更好。沈万三刚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忽然发现刘定一一脸的不耐，好像马上就要张口骂人，急忙打消了念头，心想：“我能想到这主意，刘家这么多人难道想不到？既然没人提，看来是有什么难处，我最好也不要先开口。”

刘定一重重叹口气，脸上忽然阴云密布，说道：“老申，你这几年也为刘家出了不少力，要是这件事情你做了，你替我打理的那些生意，就都归到你名下，怎么样？”

沈万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发现申掌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做出一脸苦相，知道他已经动心，只不过一直在设法掩饰，或者想借机要价，只听他愁眉苦脸地道：“员外爷，我实在是为难，银子再多，家业再大，也是身外之物，怎么说也抵不过我一个亲生的女儿……”

既然在刘家做事，还敢明里暗里跟刘定一讨价还价，这人真不简单！刘定一不怒反笑，冷笑道：“我说老申，你以为没有你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哼，用你只不过想图个万全之策，你可别把自个儿抬得太高。”

申掌柜有心和东家再斗一斗，但是表面上是不敢撕破脸的，惶恐不已道：“员外爷，您这么说不是叫我死吗？我从二十几岁就在刘家干，二十多年了，我打心眼儿里想让咱刘氏商行兴旺发达，哪里敢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就说眼前这事儿吧，要是换作我，让我搭上半条命我都不含糊，可是，要毁了我亲生女儿的下半辈子，我是怎么也下不了这个手啊！”说着已经有些哽咽了。

沈万三还是没有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不过隐约知道应该和李府管家毕福有关。毕福是申掌柜的女婿，不然也不会关联到他女儿的下半辈子，难道刘定一要害毕福？这似乎对刘家没有什么好处。沈万三一边在心里飞快地分析着，一边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希望能判断出什么。

刘定一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老申，我不想跟你闲扯，想要什么，你说，我没和你打嘴仗的气力了。”

申掌柜仍然哽咽着道：“员外爷要是实在不相信我，就把我从刘家赶出去……”他的语气虽然哀伤，但是表情却慢慢从开始的惶恐、惊疑变成了凝定和淡然，好像准备亮底牌了。

刘定一抽搐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沈万三赶紧过去给他捶背，申掌柜却动都没有动，冷冷地看着刘定一，也不管他是不是发病，沉声道：“员外爷，最近殷正途一连盘下了咱刘家的三家铺子，而且拼命跟五彩坊抢生意，所有的布匹都比咱们的便宜，五彩坊的楚掌柜已经难以为继，害怕五彩坊毁在自个儿手里，想把掌柜的位置让出来，如果不是看着员外爷您病重，他早来跟您说了。”

刘定一咳嗽了一阵，慢慢顺过了气，止住咳嗽，凝视了他一会儿，悠悠地道：“你终于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你十六岁就在五彩坊做学徒，离开之后你就有这个心思，想做这大都第二大绸缎庄的掌柜，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这个，这么多年来，你拼命做业绩，每回大考你都排在前面，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给了毕福，就是想跟李府的人攀扯关系，多拉些生意，到时候我不得不顺应大势把掌柜的位子给你，唉，难得你有这份毅力和心机。”

申掌柜看刘定一对自己的心思猜得一点不差，也不惶恐，依旧凝定如常，因为他等待多年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轻轻抬起头，迎着刘定一的目光，沉声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刘家，为了员外您，为了员外百年之后，刘家的产业有人帮着大爷打理。”他的野心果然不小，似乎还想做刘氏商行的大管事，坐第二把交椅。

刘定一仍旧冷笑一声，说道：“为我？你偷偷从柜上贪银子在乡下置买田产也是为我？等你的翅膀硬了，你就单飞了，单飞就单飞，这些都不算啥，我刘定一脾气不好，但是对能干事儿、有本事的人，还是舍得花银子养着的，你干的那些事儿我都不计较，往后该怎么重用你，还是怎么重用。等你哪天觉得不想跟刘家干了，你就走，我也不拦你，也算你对刘家辛苦几十年的一点补偿。”刘定一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不仅答应日后仍然重用他，而且就算他想独当一面，自立门户，刘家也不干预。

可是申掌柜的心并不在此，他想得更加长远，野心也更大，只是刘定一居然知道他从柜上贪墨银子的事情，让他有些意外。虽然他把账目做得极其隐秘，但最后还是被老奸巨猾的刘定一察觉了。更让他心惊的是，刘定一知道之后，居然不动声色，还是待他如常，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自己还蒙在鼓里呢，这才是最可怕的，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会被刘定一赶出去。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而且抱定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所以他依然没有表态。

刘定一看他不说话，重重地一拍床沿，说道：“成，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事情办完之后五彩坊归你，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就想在我闭眼之前，刘家不败就行了！”

申掌柜显然有些激动，也不再掩饰，说道：“员外爷把话说得这么透亮，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女儿都长大了，不经历个三灾六难的，也难明白人世间的艰辛，受些磨难也不一定是坏事，爷，就照您说的办！”

刘定一满意地点点头，道：“事儿我都告诉你了，你女儿日日在家，别人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儿做手脚，你这个爹去最合情合理。把李老太爷的事栽赃到毕福头上，等刘家的干系抹掉之后，你就是五彩坊的大掌柜。太医院的人我都打点好了，会照我吩咐的做，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

沈万三心里惊叹，还真是为了钱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申掌柜刚刚还顾念女儿的后半生，听到把五彩坊让给他，顿时换了一张面孔，什么亲情都不顾了，还说得冠冕堂皇的。

终于知道了刘定一转弯抹角地想让申掌柜干什么了，原来是想用栽赃的办法，把李老太爷的死嫁祸给毕福。听他的意思是想在药上做手脚，可是，李东成不是傻子，就凭这个不一定能瞒过他，看来刘定一还有别的安排，不然不会这么贸然从事。沈万三心里还有一个疑虑，既然要毒害毕福，把自己找来干什么？难道要自己配合申掌柜，可是，刘家的下人这么多，为什么选自己呢？

申掌柜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刘定一点点头，扭头看沈万三一眼，又说道：“明天他跟你一起去，由他给你打掩护。”申掌柜再次点点头，刘定一又道，“你回去吧，嘴严实点。”

申掌柜说道：“员外爷说的话，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给第二个人听。”说完就走了。

沈万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刘定一没说让他出去，他也不好主动离开，有些局促地站在床边。看着刘定一，他觉得有些害怕，这个看似脾气暴躁的老人，其实有一肚子的心机，以后做事千万要小心，不能因为他不在面前就做亏心事。

屋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寂静得能听到心跳声，过了很久，刘定一才打破沉默，道：“我要做的事情恐怕你都知道了。”

沈万三心跳加剧，心想，该不该承认呢？如果承认了就证明自己已经知道了东家的隐秘，这干系太大，恐怕会给他带来麻烦；如果装糊涂，恐怕瞒不过刘定一。在做了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沈万三轻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些，还不太清楚。”希望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能让刘定一满意。

刘定一道：“用你是因为你家在外地，在大都没有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清清白白的，为人又机灵，我不怕你把事情说出去，我也知道你不会说出去。我是想嫁祸给毕福，正愁找不到人，你正好去过李府，明天又约了毕福，这真是天赐良机。我身边的人，我谁都不相信，连我的亲生儿子我都不信，唉，说实话，有时候，一个生人比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靠。”

沈万三心想：“还有一层意思，你是不想让亲生儿子去冒险吧。”原来他之所以找自己，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隐秘，找一个外地人没有过多的牵涉，而且自己正好又跟毕福有一个约会，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李府。

这件事情太过冒险，沈万三最怕牵扯到这种恩怨纠葛之中。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知道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不容他不答应。刘定一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隐含的一个意思也是很容易明白的：他只身一人在大都，如果想整治自己，甚至杀人灭口，也不是难事。

“员外爷，小人我觉得，这件事情还要再筹谋筹谋，单凭栽赃来证明毕福害死的李老太爷似乎太过牵强。”分析了种种利害，沈万三决定顺从，甚至主动给刘定一出主意。他心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自己不去办这件事，刘家还是能找到别人，为了自保，只能顺从。

刘定一淡淡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照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你今晚就别回去了。”然后把包木赐叫进来，吩咐道：“给沈万三安排住处，别乱走，明天还有事儿要做。”

沈万三知道他这是怕自己害怕逃走，有意找人盯着自己，索性主动点，说道：“包爷的屋子这么大，就别找别的地方了，我跟包爷将就一晚吧。”心想：“我睡在你最信任的人身边，应该能放心了吧？” nZLDu4s6JmrYJau3prH8xDm5DdJlns2AV82Ua6Pup8Ycc26Nmsxo5NjnTP6pTY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