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在刘府将就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早早地去了刘钟博那里。刘钟博正在为怎么去李府而手足无措,他的思路非常奇怪,不考虑怎么和李东成见面,见面了说什么话,而在想怎么躲避不去李府,一门心思地想逃避。
沈万三实在是看不下去,不过,他知道对于懦弱胆怯的刘钟博只能激励,不能埋怨。于是,他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道:“大爷,我想李东成是想借这次机会好好讹诈咱们一笔,不过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既然想讹诈,就不会为难您,以免断了来往。”
刘钟博现在是毫无主意,疑惑地问:“他们真不会为难我?”
沈万三进一步道:“李老太爷死了这么多天,李东成如果要闹,早闹了,二爷去了几回都没事,您去自然也没事。要是他们成心想闹,刘府又跑不了,他们早上门闹了,还会等到您回来?”
刘钟博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沈万三看他信了,接着道:“这次咱们不能空手去,得准备些礼品,再有,李东成到底有什么打算,我们也要先打探清楚,我看,不如从李府的下人着手,这些人整天在李东成身边,多多少少能听到些风声。”
刘钟博点点头,他们准备借这次机会去接触李府的管家,希望能从他口中打听到什么内情,当然,这不能只凭一张嘴说说就行,要有真金白银才能事半功倍。去李府本来就不能空着手,刘钟博早就备好的礼物,额外又加了一份薄礼。沈万三却隐隐觉得送礼应该因人而异,才能送到对方的心坎里,一味地送黄白之物是不行的,要知道对方缺少什么,急需什么,自己雪中送炭般悄悄给他解决了,才能吃定对方,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最后决定还是先到了李府走一趟,看看情况再说。
一路忐忑地来到了李府,两人心里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一进门就被打出来,幸好,这种事情没有发生。虽然门子在听到刘钟博通报了姓名之后变得出奇冷淡,但是并没有为难他们,就放他们进去了。沈万三见李府并不怎么豪华,和刘家那一层又一层的深宅大院根本没办法比。
最先出来见他们的是李府的管家毕福,沈万三看他五十多岁,又肥又矮,看起来和弥勒佛似的,但是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就猜想这个人不好对付。他其实原来并不叫毕福,做了管家之后,为了图个吉利,自己把名字给改了。他不咸不淡地让刘钟博和沈万三坐下后,并没让人上茶,这多少有些缺少礼数。刘钟博受了冷落,说话、动作就有些不自然了,沈万三却若无其事,好像没有看出来一般,小心地帮衬着刘钟博说话,最后刘钟博说的越来越少,差不多成了他独当一面。
“我从杭州回来,下了船就听说李老太爷溘然仙逝,悲痛万分,这次来,就是想当面劝劝李大人,节哀顺变。”刘钟博道。李老太爷已经下葬,不能再说吊唁的话,他觉得自己这番说辞,不卑不亢,很是自然。
可是在沈万三看来,他的场面话却极不合适,起码那表情就透露出不真诚,急忙从旁帮衬道:“我家大爷回来晚了,没能在李老太爷灵前上炷香、磕个头,觉得是一辈子的憾事……”
他还没说完,毕福已经不耐烦了,听到院子里的树上有一窝鸟,一直叫个不停,摆摆他那只肥手,凶巴巴地道:“来人,搬梯子把树上鸟窝给我捅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的!”几个下人急忙应承,搬梯子去了。毕福这才像刚想到面前还有一个客人似的,对刘钟博和沈万三道:“哦,有劳两位挂念,我家老太爷人是走了,但是不能走得不明不白,这事儿还没有定论,今儿就是刘爷不来,相信迟早会找到你们头上的。”他的语气已经满是火药味了。
李老太爷平时对下人并不好,甚至有些刻薄寡恩,但是这些人毕竟是给当官的做下人,自觉高人一等,自家的老太爷因为吃药局的药死了,没有先上门去打闹,再报官抓人,已经让他们憋着一口气,如果不是李大人压着,毕福早带人闹了不知道几回了。前几次刘轼来,他说话就不阴不阳的,现在看到刘钟博,更觉得不好好出口气怎么都不甘心。
刘钟博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轻慢,心里又气又羞,恨不能立马甩手走人。沈万三看到刘钟博有些气恼,就想替主子出出气,看似无心地道:“我听着鸟窝是在院墙北边儿的那棵树上,不是毕福管家指的那棵……”然后又假装说话失礼,急忙闭口,这种微带调侃的话如果是刘钟博说,自然不合适,由他这个小厮说就无伤大雅了。可是,说完之后,沈万三立即后悔了,自己是来找毕福打探李家的真实想法的,怎么什么话都没说,先把人得罪了。看来自己的沉稳功夫还欠火候,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以大局为重,要做到遇事沉静如水。
毕福肥嘟嘟的脸变得阴沉起来,刚要说什么,这时有人匆匆走了过来,刘钟博认得正是此间的主人——李东成大人。
李东成十年寒窗入仕,满脑子的孔孟之道,为人刚正忠直,不畏强权,在贪墨风气盛行的朝堂上受到了不少排挤,得罪了不少人。可是也因为他的廉名,才被当朝宰辅脱脱举荐,做了多少人挤破脑袋争抢的太府监——这个肥得流油的位置上。
他没上任前,刘家就是宫廷供奉,每年都会给太府监上上下下的职司人员送出不少好处,李东成到任之后,刘家也试探着送了些东西,但是李东成却语带责备地警告:“只要刘家不做任何亏心丧德、欺上瞒下的事情,这宫廷供奉就不会更易,脱脱大人让我接任这个位子,为的就是革除贪墨积弊,不管别人怎么做,我是不收一点好处的,经商要有经商的品性。”刘定一当时自责了一番,回去之后,马上改变了一贯的策略,不再给李东成任何好处,但是太府监里的其他人还是照样巴结。
李东成还有一个蒙古名字,叫给巴布尔,这也是无奈之举,在朝的汉人官员几乎都有一个蒙古名,但是尊奉圣贤之书的他,却总是觉得自己为了贪图功名利禄,连父母起的名讳也更易,枉为人子,所以在私下里他更喜欢别人叫他的本名,因为知道他的忌讳,几乎人人都叫他的汉名。刚进来,他就看到了刘钟博,并且抢在刘钟博请安前,不悦地道:“你怎么也来了?我都说了,我爹要是因为你们刘家的药死的,就算你们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善罢甘休;要不是你们的错,就算你们上门谢罪,我也不会理,今儿太医署的太医正在检验药渣子,结果这两天就出来了,在这之前,你们不要再往我这儿跑了,我都和刘轼说了两遍了,怎么这么不长记性,他不来了,你又来了!”
沈万三心里一动:既然是太医署验查药渣,能不能去太医署里托人,让他们做做手脚呢?”忽然又觉得不对劲,验查药渣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拖了这么几天,难道刘家使了银子?
他想得不错,事发后,刘定一先买通了仵作,得知李老太爷服用过的药渣已经被送到了太医署,他马上托人使了银子,但是太医署的太医都怕惹事上身,只愿意尽量拖延时间。
刘钟博起身行了礼,才道:“李大人您说得在理,可是不管老太爷仙逝是不是因为吃了我的药,我在他老人家灵堂里烧炷香,拜祭拜祭也是做晚辈的应该的……”李东成好像很不耐烦,但他尊奉的是孔孟之道,礼教大于一切,既然有人来拜祭自己的父亲,也不好拒绝,就把刘钟博请进了客厅奉茶。
沈万三故意没有跟进去,依照他的身份也不能进去,就套近乎地对毕福道:“小人没有见过大世面,说错了什么话,还望毕爷不要怪罪。”
毕福好像不屑于理他,并没有说话,沈万三也不生气,笑了笑,刚要再说些好话,忽然想,他是来打探消息的,准备好的礼物还没有送,等一会儿李东成出来,他送礼的机会就没有了,毕福自然不敢当着主人的面收礼。于是他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包茶叶,里面有一百两的钞币,对毕福道:“这两包茶叶是我家大爷从杭州带回来的,我家大爷常说,我们刘家能有个生意兴隆的局面,主要是靠李大人的扶持,不过,也不要忘了毕管家的恩情,这次去江南做生意,专门嘱咐小人,一定要给毕管家置办一份可心可意的礼物,以报答毕管家。”说着,就把茶叶塞到了毕福手里。
毕福没有想到刘家会给自己送东西,凭他的经验,一下子就判断出这两包茶叶里另有乾坤,不声不响地打开纸包,看到里面的钞币,假装没有看见,阴阳怪气地道:“你家大爷是不是想用这包茶叶买我这张嘴?”
沈万三心想:“这个人果然不好对付。”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说道:“毕爷,看您说的,我家大爷就是看您平时对我刘家照顾,心里感激您,才聊表心意。”
“哦,那要是这样,茶叶我就收下,这茶叶不能说是大都最贵的,可我看也值百八十两银子。”毕福怕被人看到,把茶叶揣在怀里,心想:“刘家的银子不收白不收,反正你求什么我都不答应就是了。”
沈万三见他的态度变得这么快,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隐隐觉得他这种态度更加不好对付,刚想再试探试探,忽然听到了脚步声,知道刘钟博和李东成马上要出来了,急忙对毕福道:“毕爷收了茶叶,兄弟我还想请您喝点酒,您可千万别推辞,我家大爷说了,他伺候李大人,我来伺候您,要是不把您伺候可心了,我的饭碗可就丢了,您好歹得给我个面子。”
毕福现在是来者不拒,冷冷地道:“好啊,老毕我就喜欢喝两口,有不花钱的酒喝,我还不乐意?”
沈万三激动道:“那好,明天我就来府上请您,您可得等着,别到时候被谁给请走了。”心里却想,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还是接触下再说。
毕福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谁请我?请我的都是用得着我的,用不着的谁看得见谁,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沈万三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刘钟博和李东成出来了,正好给他解了围。李东成依然按照老规矩,刘钟博带来的礼物一件没要。礼物送不出去,刘钟博更加不踏实了。虽然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不敢带什么名贵的东西,怕的就是李东成不收,没想到还真被他猜到了。但是以前不收礼物是因为他爱惜廉名,现在不收就让刘钟博觉得他对刘家有成见了。
沈万三颇为理解刘钟博此时的心情,简单安慰了他几句后,两个人就匆匆回到了刘府。
听着他们的叙述,刘定一默然不语,只是时不时地问包木赐:“再去派人看看,邹先生动身了没有。”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他已经问了两次。包木赐都是告诉他:“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看来是邹先生还没有动身。”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刘定一脸上的忧色就加重一分,到后来简直是坐卧不宁,非要撑着病体下床,叫道:“给我备车,宽衣,我亲自去一趟……”
虽然叫嚷着要宽衣下床,但是他连坐都坐不起来,根本站不住。刘钟博知道如果让父亲出去,只有加重病情,甚至有油尽灯枯的危险,他从小不敢违背父亲的意志,手足无措之下,只好跪在地,苦口婆心地道:“爹爹,您千万不能动啊,有什么事情您说,我替您去,您都病成这样了。都怪我没用,不能替爹爹分忧,还老添乱……”
沈万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有说话。他记得,上一次来遇见刘定一和邹先生说话时,刘定一一再请他到宫里去,好像是想在宫里找门路,现在身在病中的刘定一这么着急要去找邹先生,是不是与此有关?难道门路找到了?看到刘定一焦急的神色,他又想了想,可能宫里有个大人物,迟了就巴结不到了。
刘定一咳嗽了一阵,断断续续地说道:“老……二……呢?”包木赐给他捶着背,嘴里不停地劝说:“我说员外爷,您可别啊,你这一出去,万一受了风,出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啊……二爷……刚才脱脱宰相府上的管家来了,说是要办粮食交接,二爷跟着去了,您要是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立马儿叫人去把二爷找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跑了进来,要是以前,看到这么没有礼数的下人,就算刘定一不说话,包木赐也早骂起来,可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顾得上了,那小厮一边跑一边叫:“去了……去了……员外去了……”听小厮这么没大没小地乱叫,而且说的话极不吉利,好像是在说刘定一去世了。
刘钟博大为震怒,现在他正一肚子的火没地方撒,就一脚把那小厮踹倒,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他娘的说谁去了!”
那小厮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道:“是邹先生去……去宫里了……”
听到这句话,正在挣扎着要起身的刘定一忽然恢复了平静,摆摆手,示意包木赐放开他,然后重新躺下,脸上又出现了往日那高深莫测的神情。
刘钟博却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骂道:“邹先生爱去哪儿去哪儿,怎么跟员外扯上了,你……”说完,抬脚又要打。
刘定一轻轻抬手,低声道:“老大,这是喜事儿,去,赏他十两银子。”此时,他那病恹恹、有气无力的声音一扫而光,又变得低沉有力了,沈万三甚至怀疑他的病是装的。
刘钟博不解地收回脚,但看到气定神闲地躺在床上的父亲,微闭着眼,好像病好了一大半,心里还是非常高兴。
刘定一张开眼睛,神秘莫测地对包木赐道:“快去,把申掌柜给我叫来,立马去!”包木赐看他见好,喜上了天,连说几个“知道了”,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沈万三心想,看刘定一的神色,似乎他已经摆平了事情,不知道自己还用不用去找毕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