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微妙的关系

现在四十万石的粮食已经有了着落，就看下面的五六十万石怎么买来了。丁掌柜把他叫到刘钟博屋里，先夸奖了沈万三一番，道：“你小子还真机灵，几句话说得吴自力、李四光心惊胆战，事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不过，他心里却在想：“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不懂得处世之道，如果吴自力、李四光不吃你这套，撒手走人，这份责任你担得起？”

刘钟博也夸奖了沈万三几句。沈万三明白居功不傲的道理，就算功劳全在自己，也要分给别人，拱手道：“大爷、丁爷你们可别再说了，还不都是多亏了丁爷，我就是多说了几句话。”

他们三人又说了一阵话，然后丁掌柜道：“我看还是要去找赵信龙……”

沈万三抢着道：“对对，丁爷说得对，我立马就去。”

看到他那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丁掌柜微微皱眉，心想：“大爷和我都没说让你去，你抢得倒快，跟离开你不行了似的，自己做了点事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再精明还是年轻啊。”沈万三刚刚立了功，他既然主动要求去见赵信龙，刘钟博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其实他心里也想让沈万三去，只是看沈万三主动请缨太急迫，不免有种怪怪的感觉，可嘴上还是道：“你这就去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什么岔子来。”

沈万三领命而出，丁掌柜却没有像从前他出去办事那样嘱咐他种种禁忌，而是站在一旁，好像假装没有看见他，这让一向谨小慎微、做人做事以不得罪人为要务的沈万三一下子不安起来。当然，他也不好马上向丁掌柜示好，这样倒显得他们的关系真出了问题，所以他只有假装没看出来，迟迟疑疑地出了大门。走在路上，他一直回想着自己今天做过的每一件事，从他和吴自力、李四光说话开始，丁掌柜对他一直都很嘉许，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在这之后他就被叫到了刘钟博屋里，再然后自己好像没有做什么让丁掌柜不开心的事情。

难道他是在嫉妒自己一连做了几件事？想到“嫉妒”二字，他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林茹星那个老怪物，按理说，丁掌柜不能和那种人一样，从为人和地位上，两人都不能相比，那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让丁掌柜不开心了呢？伴着马车轱辘的擦擦声，他的思绪在飞快地转动，一直到马车停下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赵府，家人告诉他，赵信龙并不在家，出门谈生意了。沈万三无奈，只得上车回去，忽然又想，说不定是赵信龙在家，故意躲着不见自己也说不定，总之这些久经商海的人，处处都是心机，不能以常理推测。

回到了客栈，看到客栈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沈万三觉得眼熟，只是多看了两眼，也没在意，一进去就看到赵信龙、赵信良和赵信熙三兄弟都来了，正站在院子里和丁掌柜寒暄，看来是刚刚到，还没有进屋。

“三位爷真是稀客稀客，这大热天的，快到屋里喝口凉茶。”丁掌柜招呼着三个人，抬眼看到沈万三也没说话。

沈万三悄悄地跟了上去，赵信龙看到他，道：“如若不是这位小兄弟来我府上，我还不知道吴自力、李四光做下了如此卑劣的勾当！”

沈万三客客气气地躬身，说道：“赵大爷、赵二爷、赵三爷，那也是我家大爷和丁掌柜叫我去的。本来我今儿还要去找……找赵爷说说这事儿，没承想赵爷来这儿了。”他刚要说是从赵信龙家里回来的，忽然又想，这么说会不会让赵信龙觉得他们上赶着谈生意，显得太急迫，无形中助长了对方的气势，所以马上改了口。

赵信龙三兄弟被迎到屋里，奉了茶，赵信良就大大咧咧地说：“今儿来呢，有个事儿要跟丁爷、刘爷说说，免得败坏了我们杭州粮行的声誉。吴自力和李四光这俩败类，是不是拿霉烂、变质的米充当好米卖给刘家了？”

丁掌柜点点头，哭笑不得地道：“是有这么档子事儿。”

赵信龙脸色铁青，大义凛然地道：“是就好，我们杭州粮行绝不能容许这种业内鼠辈肆意胡来，毁了我粮行同人的饭碗。我来之前已经和粮行汇坐里的诸多掌柜通了气，做生意贵在‘诚信’二字，刘家既然因为我们粮行的人受到了损害，理应由我们粮行汇坐出面补偿，这样，刘家要的一百万石粮食我们接了，价位再退一格，就六百文吧。之前担心把粮食都给了刘家，要给商户的毁约赔银，由吴自力和李四光出。”

赵信龙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那股隐隐然的霸气还是掩盖不住，看来他在杭州粮界确实是惹不起的人物，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整治李四光和吴自力呢！说让他们补偿“毁约”银子什么的都是假话，谁都心知肚明，根本就没有什么“毁约”，何来赔银？这只不过是赵信龙找了一个圆谎的借口罢了。

丁掌柜听着他的话，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他们要全接下刘家的生意，如果前几天这么说，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从吴自力、李四光那里买到了粮食，虽然成色不好，但是又不是自己吃，只是做做样子、充充数，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够“一百万石”这个数就行。

刘钟博正在后面午休，这种事情也不用问他，自己就能拿主意，于是就笑了笑，说道：“赵爷客气，赵爷对我们刘家的心，我代大爷领了，我家大爷晌午喝了点酒，害怕酒后失态，就不出来见三位爷了。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拿得了主意。赵爷您说做生意最看重的是‘诚信’二字，我们刘氏商行既然和吴自力、李四光签约订盟，生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虽说他们不义在先，但已知道了悔改，还登门道了歉，我家大爷同意不追究，和他们的生意还得接着做，不过他们只给了刘家四十万石粮米，还有五六十万石粮米没有着落，这还要赵爷多多关照呀。”

赵信良三兄弟心里非常窝火，一个多好的赚钱机会被吴自力和李四光给搅黄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好刘家的粮食没有买够，多多少少还能赚一些。赵信龙本打算迫使刘家推了吴自力和李四光的生意，把一百万石粮食都放在他那儿，可是听了丁掌柜的话，知道这个没了可能。到了这一步只能见好就收，总比什么也分不到强，他做出一副欣喜的样子，道：“刘爷、丁爷宽宏大量，您不追究是您的，我们还是要照规矩办事，要是他还想在汇坐里搭伙做生意，小受惩戒还是要的。”稍停了下，又道，“当然，刘家那六十万石粮食我杭州粮行应当应分地供给，这个无需丁爷多言，这样吧，咱们立马把契约签了，这两天里丁爷就去提粮，您看怎么样？”

赵信龙的态度出奇地谦卑，似乎是在为粮行出了吴自力和李四光这样的败类而惭愧。既然要签约，刘钟博就必须出面，沈万三小跑着把刘钟博叫了过来，双方互作寒暄，就取过纸笔签约。送走了赵氏三兄弟，刘钟博中松了口气，购粮大计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从吴自力和李四光那里买的粮食也顺利交割。收粮当天，沈万三看到吴自力和李四光满脸愁容，临走时才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吴自力苦笑道：“万三兄弟，事到如今还是你们刘家赢了，我是自认倒霉，谁叫我不识时务，妄想螳臂当车，看来这辈子就是一个久居人下的命了。”

李四光却不怎么沮丧，反而有些庆幸，心满意足地道：“都这时候了，说这个还有啥用？幸好我及时回头，跟赵信龙认了错，要不，我这粮行就得关门。”

又说了一会儿，沈万三才知道，他们每人都向粮行汇坐里缴纳了一笔银子，以示惩戒，才没有被驱逐出汇坐。沈万三心想：“这不都是你们罪有应得吗？要不是贪心也不会有这个下场。”

下面要做的事就是把好坏两种粮食中和一下，这就是白定春的活儿了，他在丁掌柜的指挥下，把两种粮食一批批摊开，把劣等米和好米混合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判断出这米的成色。这道工序之后，就是该装车的装车，该装船的装船，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刘钟博就把这次跟出来的几个管事和大伙计都叫在了一起，摆了两桌，算是庆贺。

在杭州待粮的这十几天里，刘家这支浩浩荡荡的采粮队伍，每天都消耗了不少银子，因为人多马多，一个人吃喝花不了多少，可是一下子百十个人就不一样了。丁掌柜来之前就知道这个难题，所以他吩咐，除了管事和大伙计以外，所以人都住在大车店，这样就省下了一笔开支，住了几天，又把伙食标准调低了，就这样每天的花销也在十几贯以上。

这次生意办成这样，确实出乎刘钟博的意外，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结果。这次出来带的银子不够，尽管还拉了很多货物出售，但是赚的也不多，刚开始粮行的人要的价位又出奇地高，这让他寝食难安。现在好了，一切难题统统解决，他想好好夸奖丁掌柜和沈万三一番，又想身为东家，最好不要轻易示好，让下属没有敬畏之心，就忍着没说。

白定春坐在最末尾，拿着大碗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酒，酒劲一上来他就想表现一下。于是，他端起酒碗，笑着对刘钟博道：“大爷，粮车都装好了，兄弟们干得别提多带劲儿了，我估摸着咱该回去了吧？啥时候走，大爷您发话。”谁都看得出他说的是酒话，可是却引出了一个问题，来之前刘定一就吩咐，如果买到粮食，马上分批运往陕西奉元和大都，交给当地驻军，再拿回签押的收据，回去向脱脱交差就行了。可是，现在粮食是有了，该让谁去这两个地方呢？

同样是送粮食，这两个地方可有着天地之别。去陕西要走陆路，不仅路远，而且沿途盗匪猖獗，又有揭竿而起的饥民盘踞，他们运的又是所有叛军和盗匪都梦寐以求的粮食，想要顺顺利利地把粮食送到确实不易，这也是为什么脱脱要刘家自己把粮食送去，而不让官兵插手的原因。一旦官兵把粮食丢了也就丢了，可是，刘家把粮食丢了，粮食没有送到，他们只有再去采买。

对于去这两个地方的人选，刘钟博已经想得差不多了，不过，他还想再征求一下众人的意见，他扫了在座的人一眼，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此去陕西责任重大，路远且不说，更有盗匪出没，诸位在刘氏商行出力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众位，要是没有你们鼎力相助，恐怕这次连粮食都买不来。”本来他一直避免说一些感激下属的话，以免让他们骄狂，可是想到这次江南之行的不易，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丁掌柜就坐在他身边，知道这次陕西之行责任重大，这次同来的人当中，能担当重任的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别人，与其被指名道姓地点将，不如主动请缨。于是他站起来，微微躬身，道：“大爷说哪里话？商行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出力办事自然是分内之事。陕西让谁去我都不放心，我看还是我去。”

刘钟博本来就想让他去，听他主动站出来，心里一阵感激，不过他一个人去是不行的，还要有人从中协助，他心里希望有人主动站出来，最后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沈万三。沈万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也是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如果自己主动请缨，肯定能让东家满意，这本身就是一个功劳。更重要的是，从陕西回来之后，他在刘家的地位一定可以提高一个档次，这是他一直期望的。但是又想到，去陕西风险太大，万一出事，他的前程就没了，不能因贪图一时一事的小功小劳而自毁前程。在想好这些之后，他决定无视东家的眼神，破天荒地“不解圣意”，假装喝醉，眼神迷离着趴在桌上，什么都没说。

万震是刘府的护院，其实，他的职责多数是看管刘家众多的仆役和惩戒赖账的商户，护院就是一个虚职。这次跟刘钟博出来，他一直没有找到表现的机会，生性有些急躁的他早就暗暗着急了，生怕有人和他抢功劳，马上表示自己愿意跟丁掌柜走一趟，而喝得迷迷糊糊的白定春，不甘人后，也叫着要去。

此去陕西责任重大，刘钟博不放心，又点了几名精明的伙计，刚要念出沈万三的名字时，忽然想，沈万三平时把他照料得无微不至，身为一个伙计，却常常像丫鬟一样打理他的生活起居，洗衣服、铺床，端洗脚水，什么都干，如果把他调走，自己出来又没带使唤丫头，这一路上确实不方便，不过，最好还是以大局为重，于是他口气不太坚定地问：“万三，你愿不愿意去陕西？”

沈万三自然是不愿意去，既然被问到了，也不能继续再装聋作哑，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直接表达出来，他想了想，说道：“丁爷、白爷和万爷都去陕西，大爷也要人伺候，我怕我再离开，大爷您这边儿照应不过来。”他说的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把所有能干的人都派走吧。刘钟博在家养尊处优，出来之后平时围绕在身边伺候的下人统统不见了，让他处处感到不方便。心细如发又善于揣摩东家心思的沈万三恰好弥补了这一缺憾，让他有一种离不开的感觉。听了沈万三的话，他就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路运粮，大都的占大头，九十多万石粮食，有五十多万石要通过大运河，运往大都，剩下的三十多万石才是去陕西的，虽然去陕西的粮食少，但是一百多辆粮车却全用光了。跟来的近二百人，有一百三四十人要跟车走，走水路的只有二十多人。一般来说水路要安全许多，除了沿途要缴纳各种税费，基本没什么阻碍，所以这一路理所当然由身为主子的刘钟博带队。

丁掌柜刚刚协助刘钟博完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又要承担去陕西送粮的重任，但是他却没有“恃功而骄”，而是比以往更加谦卑。顾不得休息，他又主动要求去给漕帮送银子。此前，他已经把委托漕帮承运粮食的诸多事宜谈妥，就差没有把银子送来，银子一到随时可以开船。

刘钟博想让他休息一天，让别人去，丁掌柜谢了东家的好意，说：“这事情让别人去我不放心，临走之前，老奴要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在刘家这么多年，总结出了一套心得，东家越看得起你，你越要谦卑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出不得一点马虎，永远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把银子交给漕帮后，丁掌柜回到了客栈，刚要去给刘钟博复命，一转眼看到了沈万三。他对刘钟博没有要沈万三去陕西，心里有点抵触，他一去陕西，要离开刘钟博几十天，在这段时间里，凭着沈万三的精明肯定会渐渐顶替他的位置，成为刘钟博眼前的红人。

自从那天和丁掌柜产生了那点小隔阂之后，沈万三一直寻找机会弥合两人的关系，见他从外边回来，而且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急忙走上前去，小声道：“丁爷您先到屋里歇歇脚，我有一件小事想跟您说。”

丁掌柜也不看他，一边向屋里走，一边说道：“你说。”

“嗯，大爷来江南一趟不容易，我觉得是不是应该给府里的老爷、少爷、小姐们买点什么礼物，带回去也好让府里上上下下都高兴高兴，显得咱没忘了大家。”听沈万三这么问，丁掌柜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自己商海沉浮几十年了，也算是深通人情世故，可是偏偏就没有沈万三想得周到，心里又感叹：“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你自己个儿怎么不去和大爷说？”他问。

“我人微言轻，还是丁爷去说比较妥当。丁爷，我新来刘家，以前在家里也没见识，做事难免有不对的地方，要是哪里冒犯了您，您一定要说出来，我铁定改。”沈万三紧紧跟着他走。

丁掌柜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察觉出自己对他的不满，更加佩服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二人走到刘钟博屋里，把漕运的事情交代清楚，刚要说给府里人买礼物的事情，忽然想到，沈万三让自己来说这件事，其实是把这个在东家面前表现的机会让给自己，说什么“人微言轻”都是托词，暗想：“看来他是看出我对他颇有意见，想借这个机会给我卖好。”虽然这么想，还是对沈万三这种做法很满意，而后把沈万三要给刘府老小买礼物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他故意说得一字未改，有意让站在一边的沈万三听见，告诉他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

刘钟博听到要给府里人买礼物，觉得是好主意，来江南一趟，要是不带一些当地特产和稀罕物件，确实有些不知礼数，就让丁掌柜拿银子去采买。丁掌柜知道，买什么名贵的珍玩饰品都不会让府里那些少爷、小姐们满意，还是要从新奇上下功夫。他不是江南人，对江南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确实不甚了解，正好把这个活儿交给沈万三，刚好投桃报李。

沈万三很高兴，跟丁掌柜出去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杭州土产和杭州特有的玩物。

次日，一百多辆粮车排列整齐，缓缓驶离杭州，刘钟博亲自把丁掌柜送出老远，看着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刘钟博非常担忧，生怕路上出事。送走了丁掌柜，两天后，他也和沈万三以及另外二十多名伙计、小厮上了一艘专门租用的快船，跟着漕帮沿大运河，往大都进发。 w1OLc+MVdP4eX0rk51wWuKx4LWQTqYBkaGpDKFVqZlIdYb6PhS4AC6Jm2m9ESJ8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