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路他们走得出奇小心,生怕再惹出什么乱子,好不容易到了昆山,进了周庄。看到家乡那熟悉的街巷,沈万三再也抑制不住,忙跳下车,一路跑回了家,罗信义则慢慢赶车跟着。跑着跑着,沈万三忽然看到眼前多了一个人影,还没有看清楚是谁,就听到啪的一声,自己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等缓过神来,睁开眼看是谁打自己时,那人又一下子抱住了他,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我的老三啊,你可回来啦,我还以为你在大都混出来头,不要我了呢……你不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惊吓,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你啊……天底下有我样的新娘吗?还没进门,新郎就被抓走了,你说……”
沈万三挣脱开,看到眼前站着一位说不清是哭是笑、满脸尘土的姑娘,她就是自己差一点点没有领进门的妻子——褚嫣然,现在的她比以前憔悴了许多,俊俏的面颊上挂着两行泪珠,但是却掩饰不住那发自内心的兴奋。
“看什么看,说,你是不是在大都有别人了?要是有,我立马拿剪子捅死你!”褚嫣然说着,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沈万三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褚嫣然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推,居然就把他给推倒了,难不成他在外面受了什么伤或者生病了?她一边埋怨自己太鲁莽,一边急忙俯下身子去扶沈万三,叫道:“沈万三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沈万三痛苦万分地道:“当然生病了,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都是因为你我才得的病,没想到你还推我。”
褚嫣然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马上要去找郎中,说道:“因为我?怎么会因为我得病啊,咱俩都这么久没见面了。”
沈万三哼哼唧唧地道:“谁叫你生得这般美貌好看,又偏偏做了我媳妇,你说,有这么好一个媳妇在家,偏偏见不着面,神仙也急出病来了,你快点给我揉揉肩,捶捶腿,不然呀,你马上就要守寡了,哈哈……”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就笑了起来。
褚嫣然这才知道他是在耍弄自己,气得在他胸口猛地一捶,哼了一声,叫道:“你真没良心,人家在家里为你牵肠挂肚的,你一回来就戏弄人家!”
沈万三看她生气,急忙跳起来,说道:“别生气,别生气,怪我怪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可是真为了你得了病,不过那是相思病,哈哈。”
罗信义从马车上下来,知道这个是沈万三的内人,看着他们嬉闹有些不好意思。沈万三把他和褚嫣然引荐了,褚嫣然和罗信义说了几句话,就急不可待地一路大叫大嚷着往家跑,一点不在乎有客人在,沈万三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沈佑就听到儿媳的呼叫,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和沈贵跑了出来,看到三儿子回来了,他以为是在做梦,两步跑过来,拉住沈万三的手,叫道:“万三啊万三,你是真回来了,还是你老爹我又做梦呢?”
沈万三见老爹明显比自己离家的时候老了很多,不知道他和母亲在这段时间担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哽咽道:“爹,儿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沈母听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很像令她牵肠挂肚的三儿,出门一看,真的是老三回来了,扑上来抱住沈万三就哭。看到母亲,沈万三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家人抱在一起,就在家门口大哭起来,惹得赶过来的邻里个个低头抹泪。
沈佑一只手拉着沈万三,一只手拉着沈万四,不停对围拢的四邻说:“我家老三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一家人进了家门,招呼过客人罗信义,就忍不住又围在沈万三身边,不停询问他在外边的遭遇,沈母一直在流泪,哭着说:“阿娘我不指望你挣钱,只要你好模好样的比啥都强!”
哭过、亲过,沈佑就开始忙着割肉做饭,一向节俭的他很少这么主动大吃大喝。沈万三看着老父头上的白发和老母脸上的皱纹都多了,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上,原来自己最在乎的和最在乎自己的还是老父老母!
吃饭的时候,沈右告诉他,他和老四被抽丁之后,自己和老伴又急又气双双病倒,还没有行过进门大礼的褚嫣然毅然决然留了下来,照顾二老。豪爽的老泰山褚员外更是几次登门探望,送来很多补品,还嘱咐褚嫣然安心守在婆家,等沈万三回来。
听完这些事,沈万三感激不已,说一定要到岳父家去看看,沈贵道:“三哥,刘家怎么这么有声势,一封信就把你我的劳役都免了?”
沈万三把刘家的情景简略说了,最后说到自己还准备回去继续给刘家做事。沈佑吃着饭,忽然把手里的碗筷放下,看了一眼罗信义,似乎有话想说,但是不好开口一般。沈万三看出父亲想说话,说道:“爹,你不想让我回去?”
沈佑叹口气,说道:“我不是不想让你回去,刘家待咱这样好,咱不能不识抬举,可是,要是你走了家里就剩下我跟老四照看,这么多田地实在是忙不过来,再说了,嫣然一个人在家也说不过去。”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另一番想法。在世人的眼里,经商是贱业,虽然商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但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一直居末,而且人们对商人的印象都是“为富不仁”“无商不奸”之类。所以从小就对沈万三期望甚高的沈佑,一直想让儿子出人头地,做不了大官,起码也要把家业做大,成为一方乡绅,怎么可以沦落为商贾呢?沈万三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但是已经见过外面世界的他,知道了商人的权势,他是怎么也不愿守着家中这几百亩良田的。
沈万三不想破坏全家团聚的气氛,也没说什么。吃过饭,褚嫣然一直想找机会和沈万三单独说说话,借收拾碗筷的机会给沈万三打了一个眼色,沈万三立即明白,悄悄跟着她去了后院。褚嫣然见郎君如此机敏,真的跟了出来,心里说不出的甜蜜,不过依然板着脸道:“你不在客厅里和公公说话,跟我来后院做什么?”
沈万三满脸疑惑,也不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疑难的问题,褚嫣然知道他可能又是在捣鬼,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
沈万三严肃道:“这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想问你,但是又怕你不说实话。”
褚嫣然见他说得郑重,认真问道:“到底什么事情?你问吧,我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
沈万三点点头,道:“我想问你,像你这么美艳大方的大家闺秀,怎么就看上我这么一个傻不愣登的混小子了呢?”话刚说完,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褚嫣然气得一跺脚,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挥起粉拳在他身上不停擂打。沈万三一边躲一边叫道:“打吧打吧,我不在乎,就怕你心痛,唉,打在新郎身痛在新娘心!”
褚嫣然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心痛呢,打死你活该,谁教你天天欺负人家。”
“你还要我天天欺负你?为夫遵命,那今天的该欺负的,还没欺负完呢。”
“你真的还要回去?”褚嫣然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沈万三稍稍沉吟,问道:“你说呢?”
褚嫣然咬着嘴唇,久久不语,一时也下不了决断,最后才说道:“你要是想走,我也不会拦你,我爹说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就是你出去了,会不会找别的女人,不要我了?你要是敢,看我……看我……”一时想不到该怎么惩罚他。
沈万三出主意道:“嗯,你觉得你拿什么东西最称手?就用什么东西打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褚嫣然摇头道:“不好,我拿针线最称手,难不成我拿针扎你、用线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沈万三捏着她的脸,道:“小笨样,那我跟你发誓,我沈万三要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教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被我家小嫣然用针扎,用线捆,用脚踢,用手抓,这下成了吧?”
褚嫣然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不过忽然又想到,沈万三在外面找不找女人,她在家里怎么会知道?本来,在古时,男人纳妾娶妻,家里三房四妾一点都不奇怪,如果家有小产而不纳妾,反而会被世人议论。但是褚嫣然生性急躁耿直,从小见惯了家里的吵闹,立志终身不接受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在和沈万三结识之初就逼他立下誓言,在她有生之年沈万三不得纳妾。现在知道他即将远离自己,怎么可能放心?
沈万三只得发誓赌咒,把自己纳妾说成是普天下第一大罪,褚嫣然这才勉勉强强相信,道:“那你出去多久回来?”
沈万三心想,要是骗她,依照她的脾气,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就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总之一年半载的我回家来看你一回,刘家的生意遍天下,江南我少不了来。”虽说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没底,从大都到昆山千里迢迢,单程最快也要一二十天,又怎么能有事无事地来一遭呢?
到了晚上,沈万三住进了早已准备的新房,终于能和褚嫣然做真正的夫妻了,异常激动的他一进房间就不顾褚嫣然的大呼小叫,直接把她抱到床上,压在身子下面,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白天打得我好痛,现在我要还给你。”说着就开始扯褚嫣然的衣服。褚嫣然一边笑,一边挣扎着。
一夜销魂……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万三就被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好像有人在搬东西,穿上衣服,出去一看,见沈佑、沈贵和家人何定正在后院的粮仓前忙活。这个粮仓是储存陈粮的,很少打理,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过去一问,沈佑笑呵呵地道:“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个冤大头,来收陈粮,就是价钱低得很,这些粮食都放得发霉了,不卖出去也是喂牲口,还不如换几两银子。”
沈万三心里一动,问道:“是什么人收的?”
“说是杭州来的粮行,管他呢,能挣几两银子才是正经的。”对于这飞来的横财,沈佑满心欢喜,手里忙着活计,头也不抬。
看着三个人忙碌的身影,沈万三心里暗暗想:“这件事情和吴自力有关吗?”
本来,在江南船是首选的交通运输工具,可是因为要运的粮食多,小船根本装不下,往返几次太耽误时间。沈佑急不可待地选择了马车,他家里有一辆马车,还有一辆罗信义赶来的车,但是他的车是带敞篷的,不能装载货物。沈佑忙不迭地跑去借了两辆马车,才把粮仓里的陈米都装完了。这些粮食一直放在仓子里,成了他的心病,本来想存着等待高价的,谁知道家里接连出事,就没顾得上,一直拖到现在。看着这些糟践的粮食,他的心都不好受,幸好现在来了一个冤大头,终于可以把这些存粮都处理掉了,所以他格外高兴,干起活来比儿子和下人都麻利。
粮食都装完了,沈佑跑到屋里拿了马鞭,喝了口水,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屋里慌忙跑出来,几步上了马车。沈万三忽然跟出来,说道:“我也跟着去,在家里也怪闲的。”
沈佑拦住他,道:“你回去,好不容易在家待几天,哪能让你干活?”沈万三不答应,说什么都要去。沈佑也由他,本来他就觉得依照沈万三的精明,让跟着最合适,以免被人给坑了,但是又想到他已经娶了媳妇,再支使他干什么就没以前轻便了,总要顾忌到另一个人,这就是儿子结婚后,父母的普遍心理。
罗信义看沈万三都跟着去了,家里就剩下了沈母和褚嫣然两个女人,他一个客人待在家里,实在是难为情,也要跟去。沈佑道:“小罗呀,看你这话说的,你本来就是客人,又是和万三搭手一起做事的,哪能让你来了就给我们家干活?”沈万三看出了罗信义的顾虑,就让沈贵留下。这样一来,他和父亲赶一辆车,罗信义和何定各赶一辆车,三辆马车先后从沈家大门里出来。
看到沈家运出去三大车粮食,邻里都指指点点说他们家有存货,沈佑本来是极不愿意露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儿子在身边,他的胆气莫名其妙就足了,一改往日的口气,对时不时询问的人,回答道:“嗯嗯,家里存下的一些陈米,拉出去卖了,放着看着糟心……哎呀,看你说的,卖不了几个钱儿。”
马车过了第一条街,就看不到沈家的宅子了,又拐了几个弯儿,就上了大路。沈万三从父亲手里夺过鞭子,让他歇歇,自己赶车。为了让人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多孝顺,沈佑故意大声道:“我自己能行,我自己来……好好好,唉,你还不放心你爹呀?那你来吧,这孩子就是看不得我受累。”
沿途又遇到了两辆拉粮食的马车,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沈佑看着他们一家只有一车粮,而且都是本人赶车,没有儿子、子侄帮忙,心里那股优越感就越来越浓,言谈举止里总是忍不住显摆、炫耀。沈万三察觉出来,也由着父亲,心想,让老父老母引以为傲,有显摆、炫耀的资本,也是做儿子的一种孝道。
马车居然径直来到了码头,哪有在码头交易粮食的?沈万三心里诧异,可是,粮食就是在这里交易,小小的码头因为收粮,而变得热闹起来,各种样式的独轮车、小车排成了长龙。种田的百姓就是这样,哪怕有一袋子粮食,只要能换银子,也会不辞辛苦地从几里外,甚至几十里外用小推车一路推来。
沈万三下了马车,慢慢走到一个大车架子前,那里摆起了两张长桌,撑起了大秤杆子,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用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挑起秤杆,给粮食称重。还有一个满头大汗的伙计,也顾不得擦,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秤砣在秤杆上停留的位置,每称过一次,就高声喊出斤两。坐着桌前的两个伙计拨弄着算盘,按照重量核算出钱数,紧挨着的一个老者,不停地把数好的钞币和铜钱交给来卖粮食的百姓。
“我说这位老哥,你看看你这米,有一半是沙子,另一半是虫子,你说我怎么给你银子?”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你们喊出来是收陈米劣米的,我这个就是劣米呀。”
“你倒是会说话,我们是来收劣米的,但是也不要虫子啊,你看看,这虫子一个个都比米粒还大!”
……
伙计不时和百姓们争执着。
沈万三听得清楚,他们收购粮米的价位是一百文,这绝对是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价位,但是这种米能吃吗?看这些伙计没有一个眼熟的,不知道是不是吴自力手下的人,希望不是吧。他又来到码头前眺望,水面上停泊着几艘大小不一的漕船,每艘船头都蹲着两名漕吏,嘻嘻哈哈地闲聊着,看样子是漕帮的人。打着赤膊的民夫正把一袋袋粮食码放在又长又平的船上。已经装满了几艘船。
沈万三一转头,看到远处还有一艘客船,看了一会儿,船舱里忽然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低声自语道:“吴爷,你可是不够义气啊!”
沈佑的三车劣等米,居然换来了两张面值两贯的钞币,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回来的路上,一口气买了八条鱼,又割了猪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做了两桌子好菜。
“万三,你在想什么?我看你在码头的时候魂不守舍的。”罗信义拉住沈万三问道。沈万三没有回答他,而是神色严峻地说:“明天我们就走,要快!”
晚上,沈万三把自己马上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全家欢快的气氛一下子没了,沈母又开始抹眼泪,褚嫣然虽然不说什么,但是看得出还是很失落的。沈佑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嚷嚷道:“万三,我放你走,你别怕,可是你也不能走得这么急啊,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把沈万三拉到屋外,小声道:“要走也得过几天,给你媳妇肚子里留下个种,你大哥、二哥没成人就死了,咱家你是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你忘了,要是你不答应,你前脚走,我后脚就磕死在咱家门上,不信你试试!”
第二天,沈万三还是如期起程了。沈佑虽然表面上气得暴跳如雷,但都是做给儿媳妇看的,他不想让儿媳妇看出来,自己已经失去了约束儿子的能力。褚嫣然眼里隐隐闪着泪花,她没有出门送别沈万三,是怕自己万一真的哭出来。虽说身为人妻,在丈夫出门远行时,大哭一场,也算不得什么丢人逾礼的事情,但是她生性要强,就是不想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