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有了着落,刘钟博的心情大好,几天来的沮丧愁容也消失不见了。丁掌柜趁东家心情好,就陪着刘钟博在杭州逛了逛,身为随从的沈万三自然要跟着,可是他却想趁这段时间回家看看。自己自从被抽丁还没有回家看望过二老,也不知道弟弟从曹州回来没有,还有让他时时牵肠挂肚的褚嫣然。
虽然回家的心情急迫,但是又害怕这时候离开,会不会让刘钟博误会他偷奸耍滑,毕竟粮食还没有到齐,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反反复复想了几个回家的借口,都不如意。最后想到,他老家也是稻谷丰饶之地,不如假借探访粮源,以防备吴自力变卦的名义回家,又想刘钟博也不傻,肯定可以看出他的心事,到时候还搞坏了自己在东家心中的形象。左思右想了一番,不如直接说出自己想家了,依照刘钟博的性格肯定不会生气。
拿定了主意,他趁刘钟博高兴的时候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刘钟博会心一笑,粮食有了着落,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恢复了在大都时和蔼可亲的样子,欢快地道:“你不说我倒忘记了,去曹州送信的人已经回来了,你兄弟已经放回家了,免劳役的凭证也开出来了,我这几天老想着粮食的事儿,把你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的,信在书箱里自己拿去吧。”
沈万三欢喜不已,连忙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木箱,像刘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每次出远门都带上非常多的玩物,以便路上消遣。沈万三打开箱子,里面有几本闲书,扒了扒,在书的下面放着一封信,他把信封打开,抽出一张纸,上面就写着几个字:兹准乡民沈万三,免役归乡。
沈万三没想到所谓的凭证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现在可以安心回家了,再也不用担心会连累到家人。正在兴头上的刘钟博把沈万三叫到身边,慷慨地说:“去昆山还有些路程,让伙计用马车送你去,记着,在家两天就得回来接着给我办事。”沈万三感动不已,想推辞马车,又觉得推辞了反而显得生分,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匆匆回屋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
等他出来时,丁掌柜已经叫来了一个车夫,指给沈万三道:“他叫罗信义,在车行干了五六年了,大爷让他跟你一块儿回家,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还有,这是三十两银子,你先拿着,也是大爷赏你的。”沈万三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两眼已经溢出了泪花,忙跑到屋里给刘钟博磕了几个头,这才上路。
罗信义不到三十岁,长得高高大大,话不多,说话的时候从来不敢和人对视,非常内敛寡言,和他同路,虽然坐在一辆马车上,也没有多少话说,沈万三正好想清静清静。
从杭州到昆山虽然水路纵横,但是不能直达,为了能及早回家,沈万三决定放弃水路,走陆路。一路上沈万三和罗信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有点闷,但是想到马上就能和朝思暮想的爱妻褚嫣然见面、和家人团聚,心中那份激动就别提了,顿时什么都不在意了。
过了崇德州到嘉兴,再到嘉定,离家乡昆山已经不远。当今天下不靖,各个要津关口,都设下关卡,严格盘查来往路人。一到嘉定界内,沈万三就看到了大路上排起了长龙,知道又是关卡,看来少不得要花上几两银子。每有马车经过,把守关隘的差役都要索取钱财,少则数文,多则数十文,不然总会从你身上找到由头生事,从家里出来之后,这种事情沈万三见得多了,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
他把身上的两张面值两贯的中统元宝钞藏起来,这是刘钟博赏给他的,不能被那些见钱眼开的酷吏看见。他又摸出几十文铜钱放在布兜里,万一被翻出来大不了全拿走,反正也不多。正在他藏钱时,忽然看到一个袒胸露腹的青年汉子朝他走了过来,一到车前,没说话,先鞠了一躬,急不可待地道:“小哥贵姓,可否帮我一个忙?”
沈万三不知道他要自己帮什么忙,生性谨慎的他觉得自己的姓名最好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便道:“我姓李,不知兄台有何事?”
“李兄好,我是糖饼行的伙计,受我们家掌柜的吩咐到杭州码头上贩了几车麦子,可是管事儿的大伙计中暑了,我们这次出来的,就他识字,现在他还不省人事,这账本都还没算清楚,要是错了账,我回家可怎么跟掌柜交代!”那汉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万三,显得无比焦急。
沈万三知道出门运送货物的伙计如果算错了账目,前程肯定是毁了,就想帮他看看。那汉子大喜,一个劲儿地给他作揖,把他带到自己的马车前,从车上的布兜里拿出账本,指着最新的一条账目让沈万三看。沈万三看账本的本领极佳,扫了几眼,默算一阵,说道:“这位大哥不用害怕,账目一点不差,回去交得了差。”那汉子千恩万谢了一番。
沈万三回到车上,等了一会儿,把守关卡的差役向罗信义招招手。
“干什么的?”一名差役一脸的凶恶相,罗信义久在车行,知道这些看路的凶神恶煞得罪不起,不过他不善言辞,以往车行里遇到这种事,自有管事出面应付,他却从来没有和差役说过话,一时间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沈万三心想,早晚都要给这些差役钱,不如自己主动交上去,既免了一番口舌,又显得“懂事”。他就从马车上下来,拱拱手,道:“回差爷的话,小人是从杭州回昆山探亲,路过嘉定。”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钱,塞给一名络腮胡子的差役,满面笑容道,“这大热的天,几位爷都辛苦了,小人手里正好有几个大钱,本来是路上的盘缠,这里就孝敬几位爷了。”自从自己被抽丁之后,沈万三明白了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就算你有多大的能耐,也不要和当官的作对,刘定一这么高的声望,还不是被官家的事情压得抬不起头?
看到塞到手里的大钱,络腮胡子的脸色马上变得喜悦起来,笑嘻嘻地道:“小子还挺懂事儿,唉,没法子呀,谁愿意在大太阳底下晒肉干?这不是为了保护一方平安吗,哥儿几个随便看看,就让这位小哥过去吧。”几名差役见银子到手,连忙答应了,开始查看沈万三的马车。
忽然一名差役叫了一声,络腮胡子走过去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变得阴沉起来,怒喝道:“把这个贩卖私盐的贼人给我抓起来!”
沈万三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说的别人,可是几名差役马上一拥而上,把锁链往他身上一套,他马上想到了自己被衙门的差役从家里拖出来的情景,叫道:“几位爷这是怎么了?说清楚再拿人!”
络腮胡子冷冷地道:“还怎么了?爷我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还没有见过你这么大胆的贼人,敢明目张胆地把私盐放在车上的,你还是破题头一遭呢!”
沈万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私盐?络腮胡子从马车上拉出两个麻袋,袋子掉在地上摔破了,里面顿时洒一摊暗白色的盐巴,又冷笑一声,凶神恶煞地道:“睁开你那两个窟窿眼儿看清楚了,这不是盐,还是金子啊!”
沈万三和罗信义对望一眼,心里同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疑问:车里怎么就平白无故出现了两袋子盐巴?无论哪朝哪代,盐都是官方控制,元朝也是,从立国之初,蒙元就在南方设置盐课提举司,在北方诸省设置盐运司,统管各地盐务,从盐户制盐,到运输买卖都有严格规制,禁止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私自买卖,眼前这两袋盐巴上没有“盐课提举司制”的字样,显然是私盐,贩卖私盐重则杀头,轻则流放,罪过不小。
沈万三自然知道这些,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筹谋怎么应付眼前的危机。那边罗信义已经叫起来:“你们栽赃,这车是我从杭州一路赶来的,车上有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这两袋子盐一定是你们偷偷搬上去的……”他满脸赤红,也想不到这些官差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根本就没有栽赃的时间。
沈万三突然一咬牙,叫道:“盐是我贩的!不过,我有一句话要跟官爷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围观的路人和官差,没动刑就轻易招认的贼犯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络腮胡子看沈万三招认得这么痛快,心里佩服他的胆气,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说。沈万三把嘴放在他耳朵边儿上,小声道:“我有两贯钞,要是把我带到衙门里,官爷您一文钱也捞不到!”
络腮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两贯钞可是他大半年的收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点都不动心,甩手打了沈万三一耳光,呵斥道:“妈的,还敢公然行贿,兄弟们把这两个贼人和马车赃物都带走,到衙门里不让你脱三层皮,我不是人揍的!”
沈万三违心说盐是自己贩卖的,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和罗信义一样死撑下去,除了让差役恼羞成怒过来痛打一顿,然后带到官衙以外没有别的出路。如今这世道,进了官衙的有几个能清清白白地出来?就算为了面子,官家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给放出来,想到这些他当机立断,马上承认盐是自己的,想和差役在大路上就把事情了结了,大不了花些银子,没想到那差役并不吃他这套。
他和罗信义被塞进马车,络腮胡子吩咐几名差役留下把守关卡,自己和另外几名差役,带着沈万三往衙署走去,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络腮胡子忽然停下马车,拉出沈万三,道:“那地方人多不好办事,行了,你贩的盐也不多,罪过不大,大爷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好好的后生断送了后半辈子,两贯钞留下,你走吧。”
罗信义还要再争,沈万三却心里一松,要钱就行,要钱一切都好办,表面上却一脸哀容,把两张钞币交给了差役,说道:“官爷放心,不会随便乱说。”差役本来就不担心一个盐贩子会到衙门里告他们收受贿赂,但是见沈万三处事这么圆润通达,心里还是高兴,解开他身上的锁链,放他们走了。
看着身后往回走的差役,沈万三只有暗叫倒霉,怎么也想不通,车里这两袋子盐巴到底是什么人放进去的呢?和罗信义猜想了良久,也猜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别发愁兄弟,银子没了,还伤心,这不是更傻吗?越有不开心的事情,越要开心……”沈万三看罗信义一直耿耿于怀,忙劝慰道。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叫,而且好像就是在叫他们,难道那帮差役又回来了?沈万三心想:“怎么我每回倒霉都跟差役有关?看来打死也不能和当官的来往,不知道他们又追上来干什么?”
回头一看,十几匹快马正飞奔赶来,每匹马上都端坐一个壮汉,看装束不像客商,也不是官家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更不知道叫住自己想干什么,罗信义狠抽了两下鞭子,道:“会不会是山贼?我们快逃!”
沈万三拦住他,镇定道:“他们是单人单马,比我们快,逃不掉,反而会激怒他们,不如听天由命。”说着夺过他手里的马鞭,让马车慢慢停下,等那些人追上来。
很快,随着一阵马蹄声,几匹马拦在了马车前面,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车上两位小兄弟请了。”沈万三抬头一眼,认出是在关卡前请自己帮忙算账的青年汉子,这时仔细看他三十多岁,眉间有道疤痕,模样很是凶悍。他心思机敏,马上想到那两袋私盐可能是他们放上车的,虽然猜到了,可是他并不生气,客客气气地拱拱手,说道:“原来是这位大哥,不知道有何见教?”
那人骑在马上也拱拱手,神色间全没有刚才请沈万三帮忙时的恭敬神态,反而有些傲慢,说道:“刚刚我找小哥帮忙的时候,我兄弟在你们车上放了两样东西,现在是来取的,兄弟们把咱的东西收回来。”一个较为年轻的人身手矫捷地跳下马,也不经沈万三允许,从马车上搬下那两袋私盐,放在了自己的坐骑上。
罗信义这才知道,原来栽赃的是这帮人,想到沈万三帮了那汉子,反而被陷害,就想发作。沈万三看他的脸气得铁青,示意他不要开口。他已经看出来,这些人无疑是真正的盐贩子,栽赃自己肯定是为了引开官兵,他们好蒙混过关。面对对方无礼的举止,他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说:“几位好汉放心,我不知道诸位的姓名,也记不住诸位的相貌,更不会向外人说起。官兵离这里不远,好汉们最好不要大意。”
那青年汉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哼,官兵?老子最不怕的就是官兵,等着吧,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反他娘的!”沈万三听他说得大胆,越来越觉得最好不要跟他们掺和,应该及早离开。
那青年汉子看自己的话吓到了沈万三,很得意,忽然听到有马蹄声传来,扭头一看,远处又来了两匹马,看到马上的人,他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好像很害怕来人。沈万三察觉出他的表情变化,看到最前面的一匹枣红色马上端坐一位满脸英气的锦衣汉子,心想:“看来这个人才是当家的。”
那锦衣人催马走近,先来的那些人一个个赶忙和他打招呼,他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只是看到那脸有刀疤的汉子时才微露怒色,似乎很想训斥他一番,但是碍于人多不好开口,转眼看到了沈万三,严肃的表情马上换成了如沐春风的微笑,温言道:“敢问这位小哥贵姓?在下姓张,名士诚,以贩卖私盐为业。”贩卖私盐是大罪,对沈万三这个大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他居然毫不隐瞒,一句话就坦然相告,还说了自己的姓名,这份胆气和赤诚确实非一般人可比。
沈万三听他说话坦诚,而自己刚才连姓名都不敢说,现在就算想说出名字来也不能了,不自由主地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小人姓李,昆山州人,这次是回家探亲。”他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锦衣人,不久之后就将开疆拓土、割据为王,成为影响元末政局的一个大人物。
张士诚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微笑,略带歉疚地道:“适才是我为了把官差引开,让人把私盐偷偷放在李小弟车上的,实在是抱歉。没想到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居然能轻易摆脱了官差的纠缠,不简单啊。”
在沈万三的意识里,私盐贩子总是穷凶极恶、动不动就和官府对抗的强人,和土匪差不多。可是眼前的这个张士诚,不管是说话的态度,还是动作表情都散发着极大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会产生好感。如果不是顾忌惹祸上身,他甚至有和张士诚结交的冲动,但是他知道不能那么做,他恭敬道:“不妨事,不妨事,能为兄台略效微劳,小弟荣幸之至。”
张士诚本来想自己给沈万三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就算他不质问自己,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没想到对方这么通达。于是他从怀里摸出四张宝钞,双腿微微用力,胯下的马儿就慢慢走到沈万三身边,他一探身子,把钞币送到了沈万三车上,慷慨道:“这些银子小兄弟收下。”沈万三刚要推辞,忽然想到,他给自己银子可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到官府告发他们,如果自己不要,他们肯定不会放心,于是笑了笑,就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张士诚转过脸,看了那脸有刀疤的汉子一眼,沉静地道:“士德,带你的人回去。”那刀疤脸名叫张士德,是他的亲弟弟,虽然张士诚说得心平气和,没有一点生气发火的意思,他还是紧张不已,听到兄长这么吩咐,不敢怠慢,掉转马头,带着那十几个人,纵马走了。张士诚看着他们都走了之后,才带着随从纵马跟上,再也不看沈万三一眼。
沈万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四张钞币,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他觉得这个世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