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丁掌柜才带着小厮悠悠回来,陪那么多人喝过酒,他并不显醉态。他快步跑到刘钟博屋里,见他愁眉紧锁,看到自己也不说话,心里不由得打鼓,心想:“难道是今天在燕子楼,那帮粮商对自己太过热情,而冷落了他?”本来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看到刘钟博的表情,知道不妙,也不好说什么。沈万三端了一杯茶递给他,又给他搬了座位。丁掌柜端着茶水,并没有喝,小心翼翼地对刘钟博道:“大爷,我看咱这次买卖不太好做。”
刘钟博虽然性子温和,但是自幼在富豪之家长大,知道在下属面前不能太随意,要有一个体统,该摆架子的时候一定要摆架子。今天在燕子楼丁掌柜用眼神“问”他对价钱的态度时,他给了丁掌柜“冷脸”,并没有回应,发生过这么一个小小的“不愉快”,这个时候要是主动向他请教,好像自己向他示好,所以只用眼睛看了看丁掌柜并没有说话。
丁掌柜何等老练,马上站起来,恭敬无比地对刘钟博说:“大爷,依老奴看,赵信龙说要赔给别家客商毁约的银子,不管是真是假,他们既然用这个做了挡箭牌,我们就难了,要是换作以往,我二话不说,就甩袖子走人,可是如今不同,这批粮食关系刘家的生死存亡,这事儿就不好办了。”他主动降低姿态,把面子留给主人,无形中化解了尴尬。沈万三虽然不知道深理,但是也看出丁掌柜对待东家的态度是既恭敬又有些敷衍,时刻害怕给自己惹麻烦。
“那真的给他们七百文?咱们带的银子根本就不够!”刘钟博又想到父亲故意刁难自己的事情,心情更加沮丧了。
丁掌柜坐回座位,沉思了一会儿,小心说:“要不先等等,明天我带万三再去市面上看看,打探一下粮价再说?”
刘钟博无奈地点点头,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准主意,听丁掌柜这么说,只好答应,然后叹口气,像是自怨自艾地道:“想不到我第一回出门做生意,就遇到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莫不是老天爷有意为难我?”他心里却还在想着父亲少给他银两的事情,觉得这是自己在父亲面前失宠的迹象,不知道日后这偌大的家财,自己还能得到几分,越想越觉得沮丧。
丁掌柜也不好说什么,虽然觉得刘钟博成不了大器,遇事优柔寡断,没有一点主见,但是他知道,越是这种人,越难伺候,不由得更加小心,说道:“大爷您别发愁了,伤了身子更不值。天不早了,大爷您先睡吧。”说完就急忙告退了。
沈万三却先到床前,把床上的铺盖收拾好,又对刘钟博道:“大爷,我叫人给你端一盆洗脚水去。”然后才出来。丁掌柜慢慢走在前面,心里想,这年轻人果然机灵,看出是个有出息的。
第二天,丁掌柜起了个大早,来到沈万三屋里,想叫他跟自己一起去打探杭州的粮价,还没有进屋就发现他已经起来了,微感意外,问道:“整个客栈里我还当就我起得早呢,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沈万三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谦虚道:“知道今儿丁叔要带我去看粮价,没敢睡太死,听到你屋里开门的声儿,我就起了,这不,还没穿好衣服呢。”他昨晚就想,丁掌柜为了表忠心,一定会天不亮就出门,所以一直没敢睡太死。
丁掌柜觉得他十分乖觉,让店小二拿了几个包子,递给沈万三两个,说:“得,这就是咱俩的早食儿了,别耽误工夫,麻利儿走吧。”沈万三还是理了理衣服,才跟他出去。
两人上了大街,这条街不算太繁华,天尚早,还不太热,街上行人也不多,两旁的店铺刚刚卸去门板,准备开门营业,卖早点的小饭摊儿已经坐了几位衣衫褴褛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做早活的民夫。
街角,一个袒胸露腹的老头,在茶棚里支起了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把扇子、一个竹篓,沈万三知道这是说书艺人,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远处一座青楼里走出几个睡眼惺忪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放在门口,就匆匆回去了。拉泔水的民夫把马桶里的污物倒进车上的大水桶里,然后放下马桶,接着去下一家。一个胖胖的、留着“婆焦”发型的蒙古汉子,一脸倦容地从青楼里出来,坐上了等在外面的小竹轿。看着蒙古人满面红光,肥得流油,抬他的两名轿夫却瘦得如竹竿般,沈万三心里却并不怎么为那消瘦的轿夫不平,心想:“又不是病得爬不起来,既然有把力气抬轿子,干吗不做些有前途的活计,自甘堕落!”
丁掌柜带着他一路穿街过市,来到一座茶楼前,里面已经有很多客人了,门口停着马车和小轿,沈万三心想:“他现在还有心思喝茶?莫不是想背着东家偷懒?要是真去喝茶,我得想办法回去,不能跟着他在这里浪费光阴。”
丁掌柜用手一指茶楼,说道:“这里就是杭州粮市的‘汇坐’,走,跟我进去瞧瞧。”
沈万三一怔,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可是这茶楼外面这么多车马,难道都是来买粮食的?不免对刘家购粮更加担心了,说道:“丁叔,杭州的粮食果真紧俏,天这么早,就来了这么多要粮食的。”本来他一直称呼丁掌柜为“丁爷”或者“丁掌柜”,后来觉得不如改成“丁叔”显得亲切。
丁掌柜神秘一笑,道:“苏杭出奸商,果然不假,我头一回到杭州购粮也被骗了,以为杭州粮市供不应求,生意挤破头……”
沈万三抢着问:“丁叔说,这些人都是粮商找来的托儿?”他听说过,有些商家为了抬高生意,故意找人来假卖假买。
“托儿倒不是托儿,你看看外面停的这些车、轿,我敢打赌,他们没有一家要粮食超过五万石的,而且都是远来的客商。杭州的粮商精明,拖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商不给他们粮食,要他们天天来这里等着,显得粮行门庭若市,让那些采买量大的客商觉得,下手要尽快,不要犹豫,无形中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议价、砍价,反正这些人来一趟不容易,不买到粮食不会轻易回去。”丁掌柜轻蔑地扫了茶楼一眼。
沈万三暗暗吃惊,没想到买卖粮食有这么多门道,不过,这个办法虽然奸诈,但确实有用,一般人看到这种热闹的景象,怕弄不到粮食,回去没办法交差,在谈价钱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太多坚持。
丁掌柜带着他进了茶楼,茶博士看到他们进来也不招呼,自顾自地和别人闲聊。几个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本类似账本的东西正在翻看,身边桌上还摞着一堆这种灰色封面、淡黄色纸张的本子。时不时有客人冲着老者喊道:
“曲爷,我要的那三千石粮食,你记上了没有?都五天了,我还没有见到粮食,船都找好了,就等粮食装船了。”
“还有我的,我要的两万石呢,我那是急用,颍州那边的粮行都空仓了,你看你能不能给快点!”
“颍州?颍州那么富庶也缺粮?我从真阳来的,我们可是真缺,东家差我来时让我带足了银子,准备买个三四万石的,可我这都等了小十天了,东凑西给的,才给了我不到一万石,你说,我回去咋跟东家交代!”
“能有三万就不错了,我大老远地从靖安来,家里开了一个小粮铺子,要一两万石就够卖一阵子了,咱要的也不多吧?都这时候了,愣不给够!”
……
老者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吵闹,不为所动地看着账本,目不转睛地道:“李爷您的我早记上了,怎么裕盛还没给您备齐?这个票印给您,您现在去裕盛问问,今天应该能给齐。”
那来自颍州的客商大喜,一把夺过老者手里的凭据,匆匆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沈万三心想:“丁掌柜说得不错,这些人真的没有要太多粮食的,而且都是从远地方来的。”
等了一会儿,丁掌柜只顾着喝茶,就是不开口办正事,沈万三知道他自有主意,也不说话,慢慢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喝完一杯茶,丁掌柜没有续水,他轻轻站起来,有些高傲地对那名一直看账本的老者说:“要一百万石粮食,何时能置齐?”
听到他的话,所有人都一愣,有人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百万石”这个数字还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不过那老者还很镇定,他稍停了下,从容道:“爷台要一百万石?那要等我们跟几位粮行的掌柜通通气,再给您回话。”
“杭州现如今粮价不知道是几许呀?”丁掌柜仍然倨傲地问。
“六百文、七百文、五百文的都有。”
“嗯,走!”丁掌柜什么也没说清楚,叫上沈万三就走了,搞得茶馆里的人莫名其妙,要说他是专门来胡闹的,又不像,说是来做生意,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出来之后,沈万三回头向茶楼看了看,问丁掌柜道:“丁叔,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什么也没谈?”
丁掌柜往地上吐了一口水,冷笑一下,道:“这帮东西都不是拿大主意的,说了也没用,还是找姓赵的。走,再跟我去粮市看看。”
杭州的粮市非常热闹,各地来的客商来回游走,这家问问价位,那家看看粮食成色。最活跃的还是形形色色的中介、牙行,摇着蒲扇,手里攥着盛着凉茶的小巧的紫砂壶,看到有客商模样的人,就上前搭讪,但是你不买,他们也不纠缠,自顾自地等下一个人。
跑了一圈,杭州的粮价确实出乎意料地高,最便宜的劣等糙米要四五百文,稍好一些的就要六百文,不过七百文的价儿已经是上等米了,丁掌柜阴沉着脸,道:“他们是想把糙米用上等米的价儿给咱们,回去再说。”
丁掌柜把逛了一天的结果告诉了刘钟博,刘钟博更加忧心忡忡了,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丁掌柜建议,实在不行他就去苏州看看,不过也不肯定苏州的情景如何。刘钟博愁眉不展,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御衣被劫的案子已经发了,想来相爷就算出力,也不能拖太久,粮食还是尽快购齐,万一出那么一点纰漏,杀头抄家,再多的银子也没用。这次出来带的银子少,本来准备卖掉的货物,也没换来太多银子,你说这可怎么好?”
丁掌柜看他发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要是不说话,也不合适,就说:“员外本想,咱们带出来的那些东西能换来不少银子,但是如今世道不比从前,除了粮价涨,其他的百物价位尽皆下跌,银子没换来多少,现在粮价又这么高……”丁掌柜说着说着,就想起来,现在说这些除了让刘钟博烦恼之外没好处,不如先给他打打气,转口道:“不过,脱脱相爷既说帮咱们,小人想,他不会没有把握,还有,沈二管事跟员外这么多年,办事一向稳健持重,他去四川定会有所斩获,大爷不必心急,等我去苏州看看,说不定苏州能找到粮食。”
刘钟博抬望着屋顶,悠悠地说:“丁掌柜,你还是去苏州看看,总比束手待毙要好。”
丁掌柜点点头,说:“大爷您放心,我后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