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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长袍人

今天,燕子楼二楼雅间来了五六名衣着华丽、满身富贵气的商人,端坐在几把红木圆凳上,在杭州用这种名贵的红柚木做桌椅的只有燕子楼一家酒楼。

宽大的八角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整整齐齐六十几道菜。贵客是杭州几家大粮行的东家,或者是东家委派的二掌柜,在杭州粮界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人不解的是,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什么达官显贵,却也是手下管着偌大生意的豪商,平常交际来往的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可是,被人请到了这燕子楼之后,发现一旁作陪的却是一个青衣小厮,这身份悬殊实在太大,哪有让伙计来陪酒的道理?

本来这些生意人是经常来燕子楼的,但是像今天这么奇异的遭遇却从来没有过。裕通粮行的东家赵信良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心里有所顾忌早就走了,他看着那小厮,没好气地道:“这位小哥,你们东家请我们来要商议何事?要是请我们品茶喝酒,那恕我失陪,柜上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我支应。”心想,不管做多大生意,让一个小厮来招呼自己,太小瞧人了,这生意不做也罢。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有要事缠身,尊客稍待片刻。”小厮话说得客气,可是眉宇之间却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仍是大大咧咧地坐在座位上,连身子都没有动。

这些粮商半世经商,有的从小伙计努力几十年一路做到掌柜的,不知道吃过多少苦,怎么也想不到天下还有如此托大的小厮。不等赵信良说话,裕丰粮行的东家赵信熙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声道:“老三,我看今天咱们是被人消遣了,走,别在这儿现眼了!”他是赵信良的大哥,裕丰粮行在杭州经营米粮生意数十年,有裕通、裕盛两家分号,后来赵老太爷仙逝,三个儿子分家,裕盛、裕通分别给了老二和老三,裕丰则由他打理。

那小厮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满不在乎地道:“我说了,我家主人有要事在身,一时来不了,诸位稍等片刻又何妨?”

赵信熙根本不理他,起身离座,旁边也有几个粮商站了起来,看来是也想走,小厮突然拦在赵信熙身前,赵信熙瞪了他一眼,道:“我就不信你敢硬拦我!”

“赵掌柜想多了,我只是想留诸位,在这里等我们家主人一会儿,他已经吩咐下了,务必留下诸位,他有一笔横财相送。”

在苏杭一带,只有坑蒙拐骗,或者来路不明的钱财才被称作“横财”。这小厮不明白其中的忌讳,这些商海沉浮多年的生意人却对这“忌讳”二字极为看重,顿时所有人的脸色都一沉,对这小厮更加没有好感了。

赵信良两步跨过来,双手掐腰,昂然道:“要是我们不留下呢,你要怎么样,杀了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不成?”

“三掌柜言重了,你们非要走,小人杀是不敢杀,但是为了留下诸位,用那么一点点阴谋诡计还是有这个胆量的。”小厮的脸色渐渐冷下来,没有了笑容。

赵信良自从做了掌柜之后,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不客气,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他一把抓住小厮的衣领,咬着牙道:“娘希匹的,老爷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啥叫主仆之分!”

小厮并不怎么害怕,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沉声道:“姓赵的,小爷我今儿没工夫陪你,别惹我,要不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废了你!”

其他几个掌柜看打了起来,居然没一个起来劝架的,人人心里都觉得这个小厮确实需要好好教训一下,哪有这么嚣张的小伙计?赵信良扬起手,刚要打,眼前人影一晃,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由分说把小厮从他手里拉过去,对赵信良鞠了一躬,又对众人拱拱手,抱歉道:“诸位爷请息怒,是鄙人驭下不严!”说完,脸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冷冷地对小厮道,“还不给诸位爷赔罪!”

那小厮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神气活现的,现在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双腿一曲,跪在赵信良身前,哀求道:“小的有眼无珠,求赵爷赎罪!”看样子,这身穿长袍的人就是他的主人,也就是今天请他们来的东主。

赵信良火气稍减,翻着一双三角眼,看了看长袍人,依旧毫不客气地道:“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找我等来这儿又有何事?”

长袍人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脸上的冷峻已经换成了一种孤傲的表情,好像万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了众人一眼,笑道:“鄙人姓送,送福送财的送,名万石,百万石粮米的石,今日邀集杭州粮界的大人物来这里,就是想送一笔富贵给各位。”

裕盛粮行的东家赵信龙坐在最末尾,他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今天的一切,弟弟、兄长和小厮发生冲突时,他冷眼旁观,甚至对小厮无礼的表现也不感到气愤,只是在心里想,他的主人请他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有一个大致的预感,请他们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好事,就算是谈生意也不会是正当的生意,直到看到这个自称姓“送”的人之后,他那种预感就越来越强烈了,于是他开口问道:“不知送兄要给我们送的是什么富贵?”他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真的姓“送”,只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而已。

长袍人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气定神闲地问:“不知现如今杭州的米价是多少?”

赵信良刚要开口,赵信熙知道三弟没心机,说话直,怕他说漏了嘴,咳嗽一声,让他不要开口,自己说:“这位送先生是来采购粮米的?现如今的世道你也知道,米价是一节节往上涨,最新的价儿已经是一石七百文了,没办法,我们收的也贵,卖的自然便宜不了。”其实他粮行里最上等的米是七百文,主营的中等米只有五六百文,在和外地客商谈价中虚报物价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一来给对方一个还价的空间,二来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就这么狠赚一笔,但是这种事是极少的,凡是客商都明白谈判中的猫腻,不会听他说多少就真给多少。

在场的所有掌柜都觉得这个长袍人不仅姓氏莫名其妙,做的事情也不同于其他客商,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听了赵信熙的话,知道议价开始了,就都看着他,想知道他怎么跟赵信熙过招。哪知道长袍人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惊讶赵信熙提出的高价,而是慢条斯理地道:“鄙人久慕苏杭鱼米之乡,所产的粮米必是极贵重,哪知道普天之下杭州的粮食最便宜,不要也罢。”哪有采买粮食的人嫌米价太贵的?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几个人都很错愕,更加觉得这个人不是个疯子,就是在信口胡言拿他们开涮,又都想及早离开,免得在这里耽误时间。

看到自己的话让他们很错愕,长袍人似乎很满意,接着说:“直说了吧,京城的刘定一想必你们都知道?”

赵信良哼了一声,不服气道:“刘定一又能怎样?就是他本人来了,在杭州地面上也休想撒野。”从这个人神态气度上,又听他提到了刘定一,赵信良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刘氏商行的人。

长袍人笑着摇摇头,道:“刘家已经自身难保了,哪有心思在你们杭州撒野?”

众人一愣,都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他收起笑容,神色郑重地把刘家丢失了御衣,以及答应脱脱供给朝廷一百万石粮食破财免灾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众人一阵惊讶。谁都清楚,丢了皇家的东西是多大的罪,轻者流放,重者杀头、株连,没想到在商界显赫一时的刘家居然遇到了这么倒霉的事,看来富不过三代还真对。

“诸位想想,当今天下哪里可以一次弄到一百万石粮食?”长袍人最后问。

众人一阵议论,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当朝宰相脱脱老成谋国,是一位务实肯干的宰辅,这个他们知道,如果说他趁刘家犯事的机会,讹诈刘家一笔巨款倒不怎么符合脱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给朝廷要一批粮食,这种事情脱脱似乎干得出。还有,当今天下灾祸频仍,为了对付时兴时亡的举义叛军,朝廷四处用兵,最近接连来杭州征粮,看来真的是缺粮,想通了这些,这些精明的粮商似乎领悟到了某种信息,难道他是刘家派来采购粮食的人?

可是,听他的口气不像,就算再不会做生意,也不会在谈判桌上把自己的底牌先交出来,更何况还是这么重大的商业机密。要知道这批粮食对刘家的重要性,可以说是关系他们的生死存亡,如果事先被粮商获知,马上抬高粮价,狠狠宰刘家一笔,为了救命他们也只能接受。

赵信龙已经看出这个人不是刘家的人,而且可能对刘家心存恶意,否则不会坏刘家的事。还有,他心里也不敢确定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说不定这个长袍人是抱着某种不明的目的来骗他们的。

广发粮行的东家李四光,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为人谨慎小心,在生意场上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古训,一直谨小慎微,辛苦半生才积攒下了一家粮行,此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信息,于是他小心地插话道:“送先生难道是说,刘家会来杭州采办这批粮食?”

长袍人点点头,不假思索道:“如若不出我所料,今明两日,刘家来杭州办粮的人必会找在座的掌柜,到时候列位尽管狮子大开口,为了自保,刘家不会在价钱上多做纠缠。放眼天下,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的,除了杭州,就再没有第二个去处了,刘家只有求诸位的份儿,你们只管大胆要价就是,只要诸位协同联手,共同进退,一致抬高粮价,不信不能赚他一笔!这就是在下给送的富贵,千金难买的商业机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些精明的粮商已经在心里开始了计算。他们虽然没有跟刘氏商行打过交道,但是刘氏商行的大名却是听过。按理说,刘家如果真的面临生死关头,为了弄到这一百万石的救命粮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而想在杭州购买这么多粮食,不和他们这些掌控杭州粮米命脉的粮商打交道是不行的,他们只要协同一致,一起抬高粮价,不愁不能狠赚刘家一笔。不过这些久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遇事总要先考虑自己的得失,首先想到的是这么做了,对自己是不是会有害处,这个人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机密说给他们听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圈套?可是又想不出害处在哪里。

赵信良性情急躁,不及细想,就觉得这是一笔大生意,起码不会对自己有害,有些急迫地对长袍人道:“原来兄台有这等好事,真是误会误会,我原本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想戏弄我们呢。”心里想让他说得具体些,又不好催促,只能干等着。

赵信龙善于计谋,没有想盈利,而是想知道这长袍人的身份,也不客气,直接问:“这位老弟是哪里人,怎么知道刘定一和脱脱大人之间的密约?”

众人刚刚都在各自盘算,听他这么一问,才想到这个问题,长袍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道:“至于我是怎么知道个中内情,恕难奉告,不过这消息千真万确,如若不信,来日刘家差人找来自知。”

赵信良一摆手,道:“是真是假过几日天不就知道了?要是真的,咱们就狠狠给他定一个天价儿,不黑他们一笔,不知道咱们杭州粮商的厉害!”

长袍人笑道:“赵掌柜说得是,据我所知,刘家急于买定这批粮食,在杭州不会停留太久,最多十天,粮食装船要四五天,装车更慢,这么一算,他们最多只有五六天的谈判时间。待他们找来之时,你们尽量拖延时间,不和他们见面,拖他个三四日,一来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二来挤压他们另作打算的时间,到最后一两天的时候,说出一个天价来,让他们想别的办法都没时间!”

长袍人似乎知道赵信龙在杭州粮米界里极有威望,说到这里,故意看了他一眼。只见赵信龙好像没有听他说话,一个人只顾闷头喝茶,连桌上的酒杯都没动,就微笑着对赵信龙道:“赵二东家以为如何?”

赵信龙迎着他的目光,放下茶杯,缓缓地说:“多谢兄台一番好心,我们这些人虽都是些靠贩贱卖贵、从中渔利的生意人,但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诚信’二字万万丢不得,不管别人怎么做,这种乘人之危、坐地抬价的事我裕盛是决计不会做的。”

赵信龙一直以来在杭州粮商的“汇坐”里主事,如朝廷要捐税、粮米都是他出面应付,他的裕盛又是杭州最大的粮行,所以他在杭州粮界极有威望。众掌柜听他是这个态度,都有些失望,又知道他平时少言寡语,但是主意甚多,是不是看出什么疑点来,才委婉地拒绝呢?

长袍人一点不生气,也不感到意外,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鄙人还有些事情要办,诸位慢慢享用燕子楼里的美味。”说完,看也不看众人一眼,领着那小厮就走了。众人都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想挽留再详谈一会儿,又发现别人都不叫,自己叫了倒显得过于热心这笔生意。赵信良有心叫住他,但看了看二哥赵信龙,见他好像没看到长袍人离开,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

李四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摇头,道:“信龙说得对,这个人神神秘秘的,连来历都不说,咱们怎么能信他?说不定这里头真有什么事儿呢,我看呢,我们还是安安稳稳做自己的生意,别想那飞来的银子了。”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责怪赵信龙把话说得太绝,再问清楚些又有何妨?万一真的有赚钱的机会,岂不眼睁睁地错过了。

吉泰粮行的东家曲光远,四十多岁,头发微秃,为人木讷,好像还不太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今天请他们吃饭的人好像要跟他们谈什么生意,但是因为赵信龙而没有谈成,呆呆地道:“这人太无礼,事情没有说清楚就走,都回去吧,在这儿干待着,说不定柜上有生意呢。”众人都点点头。赵信良和赵信熙都有一些不甘心,他们做梦都想发一笔横财,看着这个可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都有些怏怏不乐。

这个时候赵信龙站起来,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口喝了,道:“这燕子楼的酒宴不好好享用岂不可惜?来来,我们来商量商量,怎么对付刘定一。”

赵信良不知道这个平时极有主意的二哥,这时候又打了什么主意,迟疑着没有动,赵信熙拉了他一把,呵呵一笑,道:“还不快喝酒,大伙都别走,边吃边聊。”

赵信龙看还有人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进一步解释道:“既然有人把银子送到门上来,我们不赚岂不辜负了老天的一番美意?我看那人背景不凡,我们最好敬而远之,反正他把该说的都说了,到时候刘家的人来了,我们自己应付就可以,为何要领他这份人情?”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他的意思,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 Nv/8CfmoOZxExBNKBLwx18HL2TyIrm/ui+CINhlzJPKmyI0yqzJ8wVQHRqulGJ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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