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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心观察,别说话

留下的人顿时慌作一团,本来刘家承做御衣的衣料被劫,凡是靠刘家吃饭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元朝皇帝多残暴嗜杀,尤其喜欢连坐,跟刘家关系较近的人担心的不是饭碗,而是身家性命,可是一连几天不见动静,大家都以为刘定一神通广大,已经通过什么关系将事情摆平,这时听到他的话才知道,大难并没有过去,而且好像就要来了。

众人不安地坐在桌前,虽面对美酒珍味,却没有一个人去吃。没有得到吩咐,更没有人敢离开,所以除了大眼瞪小眼,没什么事情可做,大家难免会有点尴尬。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终于耐不住寂寞抢先开口,对同桌的一个富态老者道:“申掌柜,您跟太府监李大人府上的管家是姻亲,能不能替咱们打听一下宫里对御衣衣料被劫想怎么处置?”

那申掌柜跟太府监的管家结亲本来就有巴结逢迎的意思,不愿被人提及,不耐烦道:“一个管家怎么敢跟主子打听宫里的事情,我看你问的多余得很!”

“申掌柜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这么问还是为了咱刘氏商行着想,怎么能说是多余呢?你不想用你亲家这层关系,就不想吧,为啥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这还是好听的,你想听难听的,我还能给你说出一箩筐来!”

“你……你……”那鼠须中年人,显然是不敢在刘府里跟人发生争执,想发火又不知道怎么发。

有人听他们争执,颇不以为然,对众人道:“这御衣是咱刘家承做的,出了事儿总要担些责任,不过,局面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坏,咱刘家啥大风大浪没经过?御衣衣料丢了再去造不就行了,还是什么大事了,再说了,如今天下这么乱,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悍匪抢劫官府,也没见哪个当官的因为丢了东西怎么着的。”

那鼠须人撇撇嘴,不同意道:“你这话可说错了,这次丢的不是寻常的东西,是皇上老爷的衣裳,去年,有人缝制的衣服花纹和御衣差不多,还被砍头了呢,皇上最讲究的就是个体面,‘体’就是衣物,连衣物都没有了,何来体面?”

那申掌柜冷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咱刘家出事,是不是大伙的饭碗都丢了,你就如愿了?”

那鼠须人又是连说几个“你”字,跟他争论起来。

和沈万三同桌的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好像对他们的争执甚为不齿,小声说道:“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自个儿窝里斗。”见沈万三一直闷头不语,就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酒杯,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是很有主意,你觉得御衣的事儿,会怎么了结?”

从这些人谈论开始,沈万三就觉得这种事最好不要胡乱议论,既显得沉不住气,又容易惹人非议,所以一直没开口。听那人问起,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天机看那两人越争声音越大,不无威严地道:“各位掌柜,员外没发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过多为好。”那两个人一愣,这才闭嘴,各自坐着生气。

沈万三暗自为自己没有参加议论庆幸,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包木赐匆匆跑进来,对众人道:“快点快点,员外叫各位掌柜说话!”北厅里的人哗啦一下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走。刘钟博和刘轼快步走在前面,沈万三默默跟着。

走了几条回廊,过了两道月门,沈万三抬头看见一座幽静的小庭院,门首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孤心斋”三个字。从这三个字里,沈万三察觉到刘定一就在里面,只有他那种性格的人才会起这种名字。果然,进了小院就看到一片翠竹丛中立着一个凉亭,刘定一和那名身有残疾的邹先生都在亭子里。

看人都来了,刘定一阴沉着脸,咳嗽一声,道:“御衣衣料被劫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这是我刘家生死存亡的一道大坎儿!”沈万三心想,刚刚他还说什么“刀已经砍下了”的话,似乎大难难免,这时听他的口气,又似乎有了转机。

其实刘定一刚才那么说是看到众掌柜推杯换盏的模样,心里不快,觉得自己手下的这帮人都是酒囊饭袋,又想到了御衣的事儿,忍不住发了一通火。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说几句话,表一下跟东家共存亡的决心,但是又怕说错了话,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沈天机看众人都不说话,知道刘定一定会不开心,只好躬身道:“为刘家出力,大伙儿自然是人人奋勇争先,员外有何事只管吩咐。”

刘定一微微点头,转头对邹先生道:“往日皇上可是很乐意听先生讲论阴阳五行之术,可是这几天你托人递话怎么也不见召见?”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又问了一遍。

邹先生神态自若地从桌上食盘里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道:“我受员外之托,去宫里打探消息,可是一连等了三天都没有机会进宫,托的几位公公也得不到准信儿……”一句话没说完,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吃了,看来此人很是嘴馋,看到吃的就要吃,不过却一点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显然很自然得体,好像他干什么都有理。

他吃完嘴里的东西,又喝了口茶,扫了众人一眼,发现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忽然觉得好笑,就呵呵笑了两声,道:“几位爷先别发愁,等我把话说完,我虽然没有进宫,却知道,对于御衣被劫,宫里自然不会坐视,朝廷早有明令,凡是皇上衣服上用过的花纹,其他人不得僭用,用了就是砍头的大罪。连用衣服上的花纹都是死罪,更不要说公然抢夺御衣。这件事可大可小,大了,可杀头、抄家、株连,小了,说不定一点事儿都没有,说来倒也奇怪,我没有见到皇上,却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脱脱宰相……”

众人看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知道是有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想知道他见到后脱脱之后的事情,当着刘定一的面儿,又不好开口,可这个邹先生偏偏不往下说了,只闷头喝茶,刘钟博大着胆子道:“先生见到脱脱相爷可说了御衣的事儿?”

邹先生把杯子放下,笑道:“你看我,就顾着自己喝茶,倒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见到了脱脱相爷,自然想让他在皇上面前替咱们说几句好话,我把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可这位整日为国事操劳的国宰却心不在焉,说什么黄河大水淹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地方起了民变,朝廷里有些大员却充耳不闻,想让我给他占一卦。你们想想,我急得都火上房了,哪有空儿给他算什么卦?当即厚着脸皮打断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御衣的事儿给遮过去。他想了想,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要是有人能给朝廷筹措一百万石米粮,解解燃眉之急,我这个位子就好坐多了。’”

刘轼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道:“相爷真是狮子大开口,一句话就要一百万石米粮。”

刘钟博急着知道邹先生是怎么回答,问道:“那先生是怎么回的话?”

邹先生轻笑道:“二爷聪慧过人,说得一点不差。”

刘钟博惊讶道:“相爷真的想要咱们拿一百万石米粮出来?”

邹先生点点头,笑道:“咱这位相爷肚子不小,胃口大,说一百万石,员外真得拿出来这一百万石。我当时跟相爷说:‘相爷,吉人自有天相,不出一日自有人送一百万石米粮来。’相爷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说:‘邹先生,我府上的管家早就想找你给他算算财运,你要是没事,就跟他聊聊。’而后相爷神神秘秘一笑,就走了。我自然知道他是想让管家跟我具体谈谈这粮米的事儿,我已通过管家和相爷谈妥了,相爷先压着御衣的事儿,等粮食一来,他立即替咱们运作,定保刘家无事。”

刘定一已经听邹先生把事情说了一遍,所以一直在想怎么弄到这一百万石米粮。当今天下宇内不宁,灾害频发,时不时有灾民起事造反,朝廷早应付不暇,只有拼命铸造银钱以便支付巨额开支。这样一来,致使至正年间通货膨胀严重,物价飞涨,粮米价格已从大元初年的一二百文一石,猛涨至五六百文。如何在这粮米紧缺的乱世弄到这一百万石粮食确实棘手。

他有些轻蔑地看着这些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穿着光鲜的下属,心里不禁又有一股怒火上冲,最后还是尽量放低语气,道:“事情你们都听到了,只要脱脱宰相肯出手,咱们家的这道坎儿就能过去,把你们叫来就是商量商量这一百万石粮米怎么弄来,都说说话,出出主意,别一个个在肚子里瞎嘀咕,以为我不知道似的,其实老子清楚得很!”

沈天机早已习惯了刘定一的喜怒无常,假装没有看见,沉吟道:“一百石粮米的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把银子换成粮食太难,现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处都在闹贼匪,粮米采购不易,我看只有去江南走一趟,看看那边的情景,江南自古是鱼米之乡,这两年又没有什么闹乱子,要是没有个意外,我想一百万石粮米也能买来。”

一开始众人都在心里想怎么弄来这笔数目巨大的粮米,可是怎么想怎么不容易,听了沈天机的话,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沈万三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听到有人说话,心想,看来这个二管事在刘家的地位很高,这么多人只有他敢说话,以后要多跟他亲近亲近。

刘定一点点头,道:“天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粮米不易采买,这回又干系重大,不能把宝都押在南边儿,还得去四川跑一趟,而且还要找靠得住、办事得力的人去才是。”他边说边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他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有人出来主动请缨。这些管事掌柜一个个都善于揣摩心思,他们当然看得出,可是,这份差事确实难办,千里迢迢去江南,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路途辛苦不说,万一事情办砸了,不仅刘家要完了,还不知道要断送多少靠刘家吃饭的人的前程,所以,过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沈万三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知道江南有多富庶,家家虽说不是粮米堆满仓,但是一年到头来总是有余粮,而大户人家家里更是存粮甚多,他家里就有几百亩田地,粮米也不少,想到这些,他觉得凭刘家的财力,只要肯出银子,买点粮食还不容易吗?就想站出来,毛遂自荐,但他又生性谨慎,怕太过莽撞,就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刘氏商行名下最大的粮行——万盛米行的丁掌柜知道,既然是采买粮食,自己肯定是躲不过去,等刘定一亲自点自己的将,不如自己主动一些,还显得自己忠心,于是他向前走了两步,平心静气地说道:“员外说得是,四川是天府之国,自来富足,江南、四川双管齐下,定保无事。还有,运粮最费时费力,是要派个得力人手,小老儿我跟了员外几十年,白吃了刘家十几年的粮食,员外爷要是用得着小老儿,小老儿舍出去这把老骨头不要,也不能看着员外爷犯难!”说到动情处几近哽咽。沈万三心想,这老头倒是会来事儿,在这个众人都不出头为主人分忧的时候出来,肯定可以大大赢得东家的好感,看来,以后有机会要多跟他学学。

刘定一还是轻轻点点头,但是说话的语气已经不如刚刚的凌厉了,轻声道:“你在商行里是管粮米的,这回你得跟着去!”丁掌柜心里一宽,既然是跟着去,那就是有人拿主意,自己只是跟着跑跑腿,不必担太大的责任,不由得为自己及时出头这步棋暗自得意。

邹先生道:“这趟差事要派几个老成持重的人去,丁爷是商行里的老人了,他去自然可以让员外爷放心,但是这事儿毕竟太大,还要找一个拿大主意的人去才是……”

刘轼抢着道:“邹先生说得是,我年轻,身子骨经得起折腾,我看不如把这个历练的机会给我和大哥,我俩各去一个地儿,再说了,这是咱自家的事儿,我跟大哥总得有一个人去主持主持才好。”

刘钟博早就想抢着为父亲分忧,但是被二弟刘轼抢先说了,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望着刘定一,道:“二弟说得是。”

刘定一看也不看两个儿子一眼,他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嗓子,低声道:“老大,你就和天机他们走一趟吧。”

刘轼还想争取一下,但是看到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张了口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沈天机微微躬身,道:“愿意为员外分忧。”又道,“去江南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走水路要提前和船帮的人打好招呼。”

刘定一忽然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怒不可遏地道:“相爷想得倒美,要粮食不说,还要给他们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我要不是有事儿犯在他手上,真……真……”“真”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了这么一番话,邹先生笑笑,让他不要生气,解释道:“相爷要的咱这批粮米,可不是给一个地方用的,现在闹粮荒的州府众多,又不太平,路上押运就担着很大的风险,他是怕路上出事儿,官家送粮如果被劫掠了,他就少了一批粮,要是由咱们分处送去,就不一样了,少了还得给他再去买。呵呵,脱脱相爷真是老谋深算啊,处处为朝廷着想,他知道咱家员外有的是银子,丢再多的粮食也买得起。”

沈天机沉吟道:“既然如此,只能走陆路,我先去跟车马行的人打个招呼,这次恐怕要几百辆骡马车。”

刘定一点点头,说:“水路还是要有,你选几个人手吧,再有,咱自家有车马行,让老白头他们去就成。”又道,“你去四川吧,让老大去江南。”

沈天机点点头,他知道尊卑,先让刘钟博选人。刘钟博的目光在亭外的众多管事身上扫来扫过,挑选了万盛米行的丁掌柜,还有刘府的护院万震,道:“就丁掌柜和万震吧,还有谁愿意去的?”他选的这两个人一文一武,都十分精干。

这里面最着急要去江南的是沈万三,他想通过这个机会在刘家大大露脸、混出点名堂,然后借刘家的势力帮自己和弟弟脱罪,毕竟自己和弟弟现在还是有劳役在身的人。而且还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父母,还有刚刚迎娶、没有过门的妻子。可是,他哪里知道一百万石粮米是什么概念,想要在当今天下买这么多粮食,又要千里奔送,谈何容易。

看没有人应声,他大步走出,大声叫道:“大爷,小人沈万三愿意跟大爷走一趟。”很多人都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不知道这个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刚刚露回脸,就狂妄自大起来,很多嫉妒他的人开始在心里暗暗喜欢,笑他年少轻狂,不懂为人处世之道。

刘钟博生性随意,又知道他精明能干,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好,你回去准备一下,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沈万三是刘钟博名下钱庄里的,跟他办差理所应当,刘定一对邹先生小声道:“先生,他就是我在曹州遇到的那个人。”邹先生神情复杂地看了沈万三几眼,没有说话,就是他给刘定一算的卦,让他去曹州金山求延年益寿的。

事情商量妥了,刘定一也不说让众人散去,先对邹先生拱拱手,说道:“上个月我从高丽国得来了两支上等人参,今天知道先生要来,请了‘喜得居’的大厨,炖了上好的乌鸡,一会儿先生尝尝鲜。”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使个眼色,两个丫鬟走过来,搀扶着他进了旁边的凉房。 2NsxL5H/0iY/EhWyUCBVEkdaDLEFpoD3GDZUste9Oy/ThtqYcXLn+rpS4PRO/L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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