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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省长追问:“唐亚泰呢?你们唐副市长在哪里?”

童健迟疑,也就两三秒钟时间,随后她回答:“唐副市长在外面。”

“你是什么人?”

童健报告,她是市水利局副局长,防指办公室副主任。

“局长呢?”

童健再报告,本局局长于半个月前因公出差,于高速公路上意外车祸,而后一直住在医院里,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

“你主持工作?”省长问。

“暂时是。”童健回答。

“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我知道。”

省长身边的省政府秘书长适时插话,对着话筒交代:“知道就好,会议要开了,赶紧去把唐副市长叫进来。”

童健没吭声,立刻起身离开座位,推门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干事小刘正在打电话,看到童健从里边出来,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神情紧张地报告:“童副,还是那样。”

“不听,别跟我说。”童健恼火。

年轻人瞠目结舌。童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把口气放缓,让年轻人接着打电话,不要停,别偷懒,直到有消息为止。小刘赶紧把手机举起来,再贴上耳朵。

童健在走廊上站了会儿,看外边的天空。天空黑洞洞的,无星无月,有夜风一阵阵刮过,风势强劲,但是无雨。大楼外,空荡荡的城区道路在路灯照耀下显得格外冷清,有一辆货车独自从十字路口溜过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在一片静寂中分外单薄,很空洞。此刻应当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分,凌晨两点半,路上罕有车辆行人,夜猫子都进窝了。

童健不进会议室,因为有危险。此刻会议室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省长等大领导的眼皮底下,任谁也不敢乱动弹。领导们其实隔得很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并不在这间会议室。这里几排座位上没有大人物,坐的都是童健这样的本地小领导,大家彼此熟悉,通常情况下,聚在一起免不了嘻嘻哈哈,拍肩膀开玩笑,但是此刻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压力很大。大家对着一面大屏幕,省长等领导在屏幕上眼光锋利,看着诸位都干些啥。本会议室前部有一架摄像机,对准在座诸位小领导,所拍的每个画面都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沿着一条专用通道传输到省防总的电视会议中心,这就是说,与会者的任何举止表情几乎是实时呈现于通道终端,原汁原味,投影于那边的电视屏幕墙上,让坐在会议中心的领导洞若观火,也令待在此间的童健如坐针毡。

按通常惯例,电视会议正式召开前都要点名,某市到齐了没有,某市还有什么特殊情况。通常由工作人员,或者主持会议者点名查问。今天比较特别,省长亲临电视会议现场,亲自点名问人。有摄像机对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在谁不在一清二楚,没法糊弄。童健身份低,大领导不认识,点名时需要追问“你是什么人?”领导查问童健意在唐亚泰,唐是副市长,本市防汛抗旱这一块归他分管,不该不在场。领导追问唐亚泰在哪里时,童健急切中回了一句“唐副市长在外面”。这个回答比较含糊,什么叫“外面”?可以理解为唐副市长在会议室外,也许因为急事出去打电话,或者上洗手间解手去了。当然也可以做其他理解,本会议室外的任何地方,包括大洋彼岸,赤道南极,都属于“外面”范畴。“外面”这一说的知识产权并不属于童健,时下使用频率很高,不亚于很多官方语言。任何时候,任何官员在各种敏感地点接到查问方位的电话,不管是老婆追踪外遇,上级追查脱岗,或者同僚邀约饭局,先回答“我在外面”通常没有危险,既非谎言,又属搪塞,可提供一定余地,有利接下来继续周旋。所以童健不过是急中生智,学习实践了一次。

这却是不该说的。

此刻唐亚泰确实是在“外面”,问题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童健手下干事小刘已经找了他半个小时,始终联系不上。童健从会议室里跑出去,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去请唐亚泰进会议室开会,实际上她只是在转移注意,并拖延时间。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面对全省,各设区市加上一些相关部门,一共有十几个方面,各方面分会场的电视画面都呈现在省防总中心会场的屏幕墙上,点名的时候,省长问到哪个市,那里的画面通常会给切换到主屏幕并传输显示在全省各地分会场,让诸位地方领导露一露脸。童健跑到“外面”兜一圈,等省长向其他地方点名问人,本市画面离开大屏幕,大家注意点转走了,童健才好悄悄回到会场,坐回自己的位子。会议一开,也许就不会有谁再留意唐亚泰究竟是在哪个“外面”。如果唐亚泰能够很快联系上,迅速赶到会议室,不失时机地坐进前排正中他那个位子,没有引起严重关注,那就谢天谢地。如果始终找不到人,那就麻烦了,后果难以料想。

省防总这个电视会议是凌晨两点才紧急通知的,会议像是突然袭击,其实也不是。几小时前,傍晚时分,省防总曾经下发一个通知,通报海王台风来袭及全省防汛形势,提出了几条要求,其中有一条:各级相关领导与干部必须按规定坚守防汛值班岗位,不得擅自离开。这一条实际上埋有几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的伏笔,但是却非新规定,只是重复以往的要求,所以往往会有人不够注意。

童健注意到了,接到傍晚那份通知后,她立刻给唐亚泰打了电话。唐亚泰是主管领导,有什么情况,首先必须向他报告。童健挂唐亚泰的手机,当时一挂就通。唐接电话,问一句:“什么事?”

童健把通知的内容简要说了。

唐亚泰问童健做了什么处理?童健已经让办公室起草文件,准备马上转发省里的通知,同时提出几条贯彻落实意见。这是常规。

“这就了事了?”唐亚泰不满意。

他在电话里问童健,此刻外边雨有多大。童健朝窗外看了一眼,说本市无雨。根据气象预报,海王台风正面袭击本省,但是离本市很远,几乎没有影响。唐亚泰马上批评不对,雨下得很大,哗啦哗啦,无休无止,强降雨。

“没看到雨点,也没听到雨声吗?”他问。

童健称自己很笨,目光短浅,听力不好,没看到,也听没到。

“你再说一遍。”唐亚泰不高兴了。

童健不吭声。唐亚泰没再揪着,只教训了几句,说童健身为部门负责官员,不能只拿眼睛看雨,要放在心里头想。此刻天空里一片云都没有,对他而言已经风雨大作,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来者不善。强降雨是什么?那不是一点儿水,是危险,此时此刻危险无处不在,光是发文件打电话不可以,要认真考虑应对。这回老天爷想干什么?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本市有什么对策?得特别注意什么?

“都明白吗?”

童健回答很干脆:“不明白。”

“去搞明白。”

领导挂了电话。

如童健所回答,本市全境目前无雨,唐亚泰所谓风雨大作只是想象,同时借题发挥。既然没下大雨,为什么省防总那般认真,打电话发通知,一再强调?因为省境北部区域已经风雨大作,强台风海王即将在那里登陆,这个台风强度大,影响面宽,其袭击后果是灾难性的,未受本次台风影响的地方也需要加强防范。唐亚泰所问“省防总想干什么?上级领导想干什么?”大约就是这样。至于接下来天气怎么发展?海王会不会转个方向直扑本市而来,或者忽然间烟消云散,这只有老天爷清楚,但是它不发通知,童健无从得知,得按唐副市长要求,自己设法去搞明白。

当晚九点,唐亚泰来到市防指,按照上级要求,到位坚守。他没带人,自己坐着小车过来。当时市区依然无雨,仅市境北部山区县报告有零星小雨。当时防指值班室里该来的都来了,并没有谁偷懒耍滑头,尽管也没有谁预料到几小时后,省政府会在凌晨两点发通知召集紧急电话会议。

童健给唐亚泰送了一份材料,是她组织一批技术人员刚搞出来的。他们根据气象部门预测数据和以往资料,分析本次降水可能的几种情况,以及可能给本市造成的灾害影响。得出的结论是零星小雨,灾害指数极低。

唐亚泰当即批评:“你们还是只看到这个?”

童健又拿出一张单子。这是假设:如果即将到来的海王强台风在本市正面登陆,强降雨将遍及全市,如果雨量和集中度达到省境北部预计程度,市区可能被洪水围困。

唐亚泰看了材料,没吭声。

童健汇报说,技术人员分析,如出现极端灾害情况,市区外围有两个薄弱点,一个是东城的梅溪,另一个是北部上溪一带。如果台风影响偏重北部,上溪一带降雨量会比较大,可能会先行发洪,七姑堤最危险,只怕撑不住。

“我知道你说什么。”唐亚泰把脸一板,“给我想办法撑住。”

“我哪有办法。”

唐亚泰训斥:“没办法就拿你当木桩子,打到那里挡水。”

唐亚泰长得瘦,个子细长,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这是假象。此人在市领导里以脾气大著称,中层干部们私下里拿本地话管他叫“亚凶”,个个怕他,主要不是怕他官大权重,是怕那个凶恶脾气,脸一板从不管人下不来台。但是唐亚泰对童健还算比较客气,一来因为她是年轻女干部,二来这个童健认死理,讲话冲,有时会胡搅蛮缠,不管谁大谁小。唐亚泰这么大的领导,让女下属胡搅蛮缠,说来伤脑筋,也犯不上。

当晚唐亚泰在值班室只待了半个多小时,一如既往,电话不断。领导很忙,唐领导尤其忙。有的电话唐亚泰不避众人,于值班室当场接听,在电话里询问、追击、挖苦、训斥,既收拾打电话者,也顺便教育一旁做全神贯注于工作状,其实都竖着耳朵努力旁听的童健等下属人员。但是有的电话比较私密,领导谢绝旁听,看一眼手机屏幕,即起身走出值班室,到外边自己对付。晚十点左右,童健忽然感觉心里不踏实,值班室里似乎少了一个什么,抬眼四处瞅瞅,这才发觉是少了领导,唐亚泰不见了,值班室里的情绪整个儿松懈下来,也顿显冷清。

她记起唐亚泰是出门去接一个电话,然后就没再进来。

“唐副去哪了?”童健问,“休息室吗?”

小刘应声而起,跑出门查看。送唐亚泰的轿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在楼下驾驶班休息,显然领导没外出。市防指大楼领导休息室与值班室在同一层,位于走廊尽头。小刘跑过去看一眼,回来向童健报告:领导休息室没有灯光,唐副可能累了,在睡觉。

童健不服:“他还会累?”

这话有潜台词:唐亚凶没骂够,怎么会累呢?

凌晨两点,省防指下达通知,紧急电视会议将于半小时后召开,要求分管市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童健让小刘立刻到领导休息室报告唐亚泰,这才发现休息室里根本没有领导,唐亚泰不知去向。把送唐亚泰过来的司机叫起来询问,他茫然不知。童健让小刘赶紧打电话找,却联络不上,唐亚泰手机关机,任小刘如何联系,都无法叫通。往市政府大楼唐亚泰的办公室挂电话,没人接,唐不在办公室。情况紧急,童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唐亚泰家里挂电话,把副市长夫人从睡梦中叫醒。唐夫人很不高兴,称其夫不在家,早就到水利局抗台风去了。

此时市区各处依旧一丝雨都没有。

童健忽然想起唐亚泰布置她搞明白的那几道问答题。老天爷要干什么现在还不甚清楚,“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现在知道了,原来是要干这个,紧急查岗,看诸位领导如何理解海王台风来袭,是否把省里的一再下发的明传和通知当回事。答案有了,问题是唐亚泰跑得不知去向。

事情非常棘手。如果唐亚泰没能及时赶到会议室让上级点名,那么就属脱岗,不仅仅是领导个人问题,还是本市政府的问题,童健作为水利局和防指办负责人也有责任。唐亚泰一直关着手机,无法联系到人,这种情况下童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坚持联络,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话,如果事后上级追究,童健至少得承担无作为及处置不当之责。童健的另外一个选择是马上向更高一级领导报告,也就是越过唐亚泰,直接找市长李龙章,李市长自有决定。这样的话,童健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是无异于捅主管领导的娄子,唐亚泰肯定异常恼火。这位领导是著名的“亚凶”,他已经声称要拿童健当一根木桩子,打到上溪的破堤坝去挡水,现在还需要下雨吗?他的愤怒顿时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在台风大雨到来之前先让童健陷于没顶。

童健没敢越级报告,只是想尽一切办法联络唐亚泰,紧急会议时间到了,唐亚泰依然联络不上。省长点名时童健只好报称唐亚泰在“外面”,而后自己跑到外边站了会儿,再溜回会场。按照惯例,她的座位在会议室头排,分管市领导位子的旁边,这位子非常醒目,哪怕只在几百公里外那面屏幕墙上占一小块地方,一举一动依然都在领导们的眼睛里,所以童健坐立不安,却也不能弄出异常动静。当晚紧急会议上领导们都讲些什么,童健听得颠三倒四,她看着会议室前部的大屏幕,省长的眼光似乎始终在盯着她,她身边前排中部空缺部位太醒目了,恐怕不仅省防总那些领导注意到,全省都可能注意到。唐亚泰一直找不到,可供童健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在还能够补救的最后一刻拿定主意,做了第三种选择。

她给陈珊玲打了电话。电话是在座位上打的,用手机耳机,需要侧着头,别让摄像头看到小耳塞,然后用手遮着嘴,低着头偷偷讲话。

陈珊玲也是女性,民主党派人士,副市长,在市政府分管文教卫体。童健的电话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很紧张,一听是水利局童健找,分外惊奇。

“雨还没下呢,不会是哪个学校危房倒了?”她脱口问,“怎么是你来报告?教育局呢?”

童健告诉她,不是学校危房,是省防总的紧急会议。省长点了名,唐副市长到现在还找不到,如果没有市领导到场,恐怕很麻烦,请求陈副市长临时救急。

“怎么会找我?”

童健做了解释。原来不是乱找,她有理由,与学校危房没牵扯,是所谓“AB”角关系。由于防汛抗灾责任重大,而相关领导往往分管的事多,特殊情况下难免顾及不了,因此按规定除确定一位主管领导,还需要确定一位辅助领导,俗称“AB”角,A在时A管,因故不在时就由B接上。本市防汛这一块工作由唐亚泰分管,他是A,B却不是陈珊玲,是另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该副市长带队出国考察,市长安排工作时,指定陈珊玲代管一下该副市长的应急事务,因为这一缘故,陈副市长可视为代理B,有权出席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

“这,这个时候?”陈珊玲显得迟疑。

童健请求陈副市长原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如此请求。此刻她已经把防指一辆轿车直接派往陈副市长所居小区的楼下,领导不必临时叫车,穿件衣服就可以下楼,坐车直接到水利大楼。距离不远,加上凌晨道路空旷,便于行车,十分钟就可赶到。

本市政府各位领导里,常务副市长唐亚泰是“亚凶”,脾气大得人人害怕,陈珊玲副市长则是公认的好脾气领导,特别好说话,被称为“善玲”。时值凌晨,如此仓促,童健所谓“AB”角之说其实比较勉强,大可斟酌,但是人家没有计较,以大局为重,慨然接受一位下级女干部临时口头任命的所谓“B”角身份,几乎是被童健强行征用到市水利局救急。陈珊玲悄悄坐进本该由唐亚泰占据的前排中间市领导座位时,省长开始发表讲话,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已进入后半段。

童健看陈珊玲到,松了口气,低声道谢:“感谢陈副市长。”

陈珊玲问:“省长讲了几条?”

童健略一怔,报称省长提到了强降雨。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陈珊玲拖进一场强降雨中。

其实那个时候唐亚泰就待在与市防指水利大楼相距不远的地方,在金河度假村,从这里到那里的直线距离不超过四公里。

唐亚泰离开水利大楼事出突然。大约晚九点半时分,他在防指值班室接到李远航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来得比较意外,事前没有任何动静。电话里李远航口气轻松,先查岗,问唐亚泰在哪里,亲自干什么?

“我在外面。”唐亚泰问,“省领导亲自在哪里?”

李远航哈哈。他也一样,亲自在“外面”。

“怎么不来关心一下?”唐亚泰问。

“来了啊。”

“是嘛!”不由唐亚泰惊奇,“什么时候亲自驾到?”

李远航昨天去在建中的吴屿核电基地参加一个现场会,今晚返回省城,路过本市。忽然想念起唐副市长,就打了电话。

李远航不是一般人物。唐亚泰称他“省领导”,那是开玩笑,他暂时还没那么大,目前为省发改委副主任,省直重要部门一位重量级官员。李远航与唐亚泰年龄相仿,两人十多年前在省委党校中青班同期进修,当时李远航还只是省发改委一位副处长,唐亚泰则在区里工作,当副区长。从那时相识,十多年里两人走的路不太一样:李远航没挪过窝,始终远航在省发改委那座办公大楼里,如其自嘲,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坚持在他那个萝卜坑里接受阳光雨露,一插到底,茁壮成长,从副处长到处长,再到副主任,小萝卜原地膨胀成大萝卜。唐亚泰与之有别,经常“摇身一变”,先在区里,几年后去了开发区,而后再从开发区到了现在的位子。他们俩一个在上层机关,一个在下边单位,级别相当,前程看好,都管些事有点权,彼此用得着,互相关照得到,远有旧日交情,近有工作需要,彼此常联系。

李远航这个电话让唐亚泰感觉异样,尽管李主任电话里又是亲自驾到又是非常想念,一如既往地很轻松,听起来却有些勉强,没那么幽默。天这么晚了,出差归途中路过,哪怕真有些想念,不至于这么热烈。李远航这种上层重要大员掌握大量资源,求的人多,认识的人更多,不可能感情太丰富,否则想念这个想念那个,哪里想念得过来。他这样忽然给唐亚泰打电话,应该有点事,可能是大事,急事。

李远航在电话里告诉唐亚泰,今晚想见个面。

“热烈欢迎。”唐亚泰说,“今晚住下来,明天再走吧。我来安排。”

李远航表示不麻烦,见一见就行了。他问唐亚泰此刻究竟在哪个“外面”?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唐亚泰称自己此刻在水利大楼,防汛抗旱总指挥部里,准备对付强台风海王。这个台风目前在省境北部的海边晃来晃去,本市唐副市长等人翘首以待,估计得失望,等不着的,至少今晚不会光临。所以不妨碍热烈欢迎李主任。

李远航说:“我记得那个地方。”

原来这座水利大楼当年是他经手审批的,那时他还是李处长,大楼落成剪彩时他来当过嘉宾。

“你等几分钟,我就到。”他说。

通电话时,李远航的车刚从高速路口下来,还没进城。唐亚泰不清楚他是什么打算,准备到大楼里见一面,还是只在轿车上碰个头?他没说,唐亚泰也不问,只管耐心等待。也就十来分钟时间,一辆奥迪轿车开到水利大楼门外,没进门,李远航给唐亚泰又打一个电话,让他出来一下。

两人在李远航的车上见了面。李远航说:“咱们走。”

显然他的事不便在唐亚泰的水利大楼里说,也不好于轿车上当着驾驶员讲。

他们去了金河度假村,当晚李远航住在那里,由度假村老板安排。李远航对唐亚泰解释,他是返程路过本市,想跟唐亚泰见一面,说说话,临时歇一歇脚。他不想通过官方渠道安排,也不想麻烦唐亚泰,因为惊动当地官员事就多了,惊动一个会搅起一群,像林子里打鸟,这个追那个叫,大家都累。如果让唐亚泰安排,虽然是老朋友,毕竟都属“各级领导”,唐亚泰恐怕还得向书记、市长报告一声,那还会有事。所以李远航找私人朋友私下安排住一夜,可以免掉好多麻烦。

金河度假村位于市区南郊,背山临河,环境幽静,是一个高档消费场所,拥有别墅客房、游泳池、网球场和高尔夫训练场等设施,由省城一位私营企业家开发。唐亚泰到过这个度假村,认识此村老板,但是不熟悉。他听说该老板跟上边一些要人来往很多,却不知道李远航也在其中。

李远航说:“老板找我帮过忙。”

老板当晚不在村里,但是已经打电话为李主任安排妥当。他显然很了解李主任,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包括一个豪华套房,一副好茶具,还有两位美女,一位姓王,一位姓张,均年轻貌美,婀娜多姿,莺声燕语,很会来事。如今美女如云,许多美女除了姿色没有其他,这两位的水准要高一些,功夫不错。

这是说牌技。李远航喜欢打扑克,扑克是李主任主要消遣。当年与唐亚泰同学时,李远航可以通宵打扑克,战斗精神和状态都好,至今李远航依然维持这一嗜好。李远航打扑克纯属爱好,未发现有借赌敛财行为,不像如今一些大权在握的官员麻将桌边一坐,醉翁之意全不在酒。其实李远航也不仅仅是爱好,唐亚泰知道他在两种情况下特别需要扑克,一个是非常高兴,例如即将提拔,原地膨胀之际,还有一个是发生意外事情,心情格外紧张的时候。这种时候扑克于他有如鸦片。

今晚显然是后者。从两人见面那时起,唐亚泰就发觉他表面一如既往,神情举止却在下意识地流露紧张。他不直接说事,要先打扑克,借以放松,这也是一个表现。

“我得先打个电话。”唐亚泰说。

“有大事?”李远航问。

“海王嘛,没什么。”

唐亚泰给童健打了个电话,不能因为领导外出,让下属得以松懈。这个电话没挂通:忙音,童健在跟什么人通话,也许还在准备唐副市长布置的问答题。唐亚泰转而直接找赵锐。赵锐是县委书记,赵锐那块地盘上有一条河,称“上溪”,是本市这条南门江三大支流之一,上溪流经赵锐所在县城后往下十公里,有一段河堤叫作“七姑堤”,民间俗称“寡妇堤”,是一段老堤坝,四五公里长,很薄弱,被童健列为最危险堤段。此刻南门江水正在金河度假村外平静地流淌,从李远航下榻的别墅二楼窗子往外看,江中流水平缓,但是上溪那里,特别是寡妇堤一带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

赵锐在电话里说,他们那里无雨,上溪水位降到历史低点。水利部门密切监控,七姑堤虽破旧,未报发现重大险情。

“看起来让他们去防台风,咱们可以回家睡觉。”唐亚泰说。

赵锐很精明,知道怎么说话。他请唐亚泰放心,这几天无论如何不会睡觉。他知道领导有要求,眼睛看着大太阳,心里想着强降雨,危险无处不在,不敢马虎。

“谁拿这些话吓唬你?”唐亚泰感觉奇怪。

赵锐笑:“童健嘛。”

童健刚给赵锐挂过电话,对上溪老堤的状态很不放心,请县里组织力量除险加固,同时调了市里掌握的一批机械物资和技术力量去支援。童健说,她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如果还不行,那就按照唐副市长的命令,拿自己当木桩子打到七姑堤去挡水吧。

“她以为她行?”唐亚泰批评。

唐亚泰告诉赵锐,童健不顶用,把她那些七姑八姨加上去也不顶用。要是到时候破堤坝撑不住,只怕是赵锐得把自己当木桩子打在那里。

这个电话没讲完:手机关机,因为电没有了,唐亚泰这才发现备用电池没带出来。唐亚泰管的事多,电话也多,手机电池消耗快,他外出总会带几块备用电池。刚才出门匆忙,也不知道李远航要待多久、干什么,他没把随身小包带上,那个包以及包里的电池都扔在防指值班室走廊尽头的领导休息室里。

只好作罢,唐亚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在扑克桌边坐了下来。

李远航笑他:“电话会议开完了?”

“今天暂停,明天接着开。”唐亚泰说,“眼下不要紧,无风无雨。”

“没准说来就来。”李远航感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话外有音。

他们打了三个多小时扑克,感受山雨欲来风满楼心态。接近凌晨三点,两位美女累得不行,不停地打哈欠,精神全无,牌技也一落千丈。李远航终于放她们一马,让她们收拾收拾走人。两位美女笑逐颜开,异常振奋,如蒙特赦。

“谢谢领导,谢谢!”

唐亚泰吓唬:“别走,省领导还有劲呢。”

两人失色,匆匆逃离。

这以后李远航开始讲正经事,对唐亚泰问起市区新修的防洪堤。台风季到了,南门江防洪堤情况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

唐亚泰说:“托省领导的福,这家伙看起来结实得很。”

“这一次也是经受考验啊。”李远航有些不放心,“顶得住吧?”

唐亚泰干脆打断他,不讲什么考验,不说顶得住顶不住,直截了当问:“是不是林公子出事了?”

李远航不回答林公子出什么事,反追问唐亚泰跟林公子怎么样?

“你都清楚啊。”唐亚泰说。

“没什么特殊来往?没大事吧?”

“你指什么?钱?”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唐亚泰让他放心,他跟林之间没有钱,没大事。

“我听说有。”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不分辩,反开玩笑:“你看我会吗?”

李远航盯着唐亚泰看:“我看会。”

两人语调里都带调侃,谈话的凝重气氛因之有所冲淡。

李远航今晚特意在本市停留,想跟唐亚泰说的就是这件事。林公子出事了,已经给逮进去。根据李远航得到的消息,林公子一进去就张嘴,牵扯的人比较多。这个案子在省城引起震动,到处议论纷纷。林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动他肯定有来头,案子可能会做得很大。

“他讲了防洪堤?”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是其中一件。”

“怎么说?”

“刚才你在电话提到一个谁?童健?”

唐亚泰挺意外。话说到要紧地方,李远航怎么又扯开了?

“童健怎么啦?”唐亚泰问。

“女干部吧?还年轻?人怎么样?”李远航还往外扯。

“长得不错。”唐亚泰说。

“妈的,不问这个。”李远航着急了。

唐亚泰告诉他,童健除了年轻和长相,其他方面也不错。在市水利局当副局长,业务熟悉,工作认真,最近一段时间水利局的事情主要靠她支撑。水利局长不幸出了车祸,跑到医院当植物人,老天爷偏要凑热闹,又是旱又是台风闹个不停,只好把副的当正的使,女的当男的用,还好巾帼不让须眉,这个童健还撑得住。女干部有一好,做事负责,不油条,脸皮薄,批评几句就管用,一边抹眼泪,一边还知道干活,不像有些男的,脸皮厚如城墙,非给骂个狗血淋头才有触动。

“她有这么好吗?”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说,这么好只能私下里向省领导报告,不能当面表扬,免得忘乎所以。该女干部缺点也很突出,认死理,有脾气,会胡搅蛮缠,有时很让他恼火。今晚也是,李远航光临之前,他在水利大楼恨不得拿她当个木桩,打到寡妇堤挡水去。

“这么看男女关系基本正常。”李远航放心了,“不是为情生仇。”

“怎么回事?”唐亚泰感觉奇怪。

李远航提到眼下有一种事屡见不鲜:某男与某女相好,有一腿。过几天该男跟他女又好上了。被抛弃的某女大吃醋,不惜鱼死网破,豁出去把某男告倒于地。

“他妈的,怎么扯到这种事了?”唐亚泰大为不解。

“这个童健把你举报了。”

“什么?”

“实名举报。就是她。”

原来李远航不是漫无边际拿嘴巴远航,人家每一句话都牵扯要害。童健居然是林公子案件里的一个人物,她给省纪委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本市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修建过程中存在严重权钱交易问题,提到了承建商林寅,还有主管领导唐亚泰。

唐亚泰好一阵说不出话。

“很吃惊吗?”李远航问。

“这种事她干过。”唐亚泰说。

李远航在大机关身任要职,各方面的朋友多,有渠道知道一些内部敏感情况。他让唐亚泰小心一点,在林公子的案子里,这条防洪堤还是小事,但是已经捅出来了,办案组近期一定会下来查,唐亚泰最好提前做点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当初做项目时,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的地方?可以弥补的话赶紧弥补。调查中可能会碰上什么问题?应当怎么说明?也得考虑清楚。

“另外那些情况,咱们恐怕得特别注意把握。”李远航说。

他讲得比较含糊,唐亚泰却听得非常明白。事实上,这才是今晚李远航亲自航行到此的真正原因。如果只是唐亚泰被童健举报了,因为某个工程存有疑点,李远航不需要这么着急,只要给唐亚泰打个电话提个醒,已经很够意思,不必如此奋不顾身地卷进来。通常情况下,如果唐亚泰即将接受调查,最好能与之切割隔离,离开越远越好,是什么因素让李远航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反得靠上?

这就是“另外那些情况。”正是这些“情况”逼得李远航不吭不声远航而来。李远航特别强调是“咱们”要把握好,把唐亚泰与自己拉在一起,这是有缘故的。

唐亚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远航忧心忡忡,却竭力要显得平静,有如此刻流淌在窗外的南门江水。此刻无风无雨,江水平静,它能一直持续吗?一旦风雨大作,暴雨倾盆,暴涨的洪水冲破某一个薄弱点,那就是堤坝溃垮,一片汪洋。

李远航说:“不能垮,垮就坏了。”

唐亚泰点头。

“事情很麻烦,有危险。要有足够思想准备。”李远航说。

唐亚泰问:“很快吗?”

“很快。”李远航脸色难看,“赶紧想办法应对。”

唐亚泰脱口开骂:“这他妈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即将到来的这场雨看来不小,来者不善。所谓危险无处不在,说来不错。

凌晨四时,唐亚泰告辞。时候不早,省领导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他也得赶紧回去防汛。不管老天爷想干什么,人总得想办法,不能坐等堤坝崩溃,让自己被大水淹没。

“你千万要撑住。”李远航再次提醒,“他们说到就到。”

他说的不是海王,是办案人员。所谓“撑住”指什么?那是提示唐亚泰,有些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办案人员,无论如何,否则就是崩溃。

唐亚泰点头:“我清楚。”

唐亚泰赶回水利大楼。回到防指值班室,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时已经迟了。

仅仅过去二十多个小时,第二天上午时分,省政府办公厅下发一份明传,就昨日凌晨紧急电视会议情况做出通报,并实施问责处分。本市两位副市长唐亚泰与陈珊玲分别列于处分名单的榜首和第二。唐亚泰是因为未在岗,没有参加会议,陈珊玲则是因为迟到,迟至会议后半段才匆匆赶到会场,两人都被处以记过处分。同时受处分的还有本省另外两个市的分管副市长,都因为未能按要求出席会议。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一次会议出席问题处分重要官员并通报,这种情况在本省实属罕见,可谓痛下重手,其强度丝毫不亚于本省正在经受的这一场强台风。为什么会下此重手?省里通报称,凌晨电视会议是全省抗灾防汛的一次动员,省领导非常重视,此前曾下发明传,强调负责领导必须到位,不得擅离职守。但是仍有个别人,尤其是若干台风暂未波及之地的负责领导与人员没有按照要求到会,表现出责任心的缺失,以及松懈与麻痹,这种精神状态必将妨害当前的抗灾防汛,不可容忍。省里除对四位市级官员通报、记过,还责成各地对其他有违责任者做出严肃处理。

省政府通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强烈姿态,表现出省领导对今年台风季可能带来危害的严重担忧,以及对一些基层官员工作状态的严重不安。通报下达,全省震动。所谓“杀鸡儆猴”,负责官员闻之个个紧张,迅速振作。

唐亚泰遭遇强降雨,首当其冲,荣登处分榜首,却不是仅此而已,他还需要就当晚的脱岗做出解释:他跑到哪里?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开手机?他这样的重要官员不能玩失踪,一旦玩砸肯定代价惨重。唐亚泰一类人属于公众人物,拥有权力,通常应当能被找到,尤其是在要紧的时候,必须能给找到。他们要是忽然找不到了,那多半是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例如幽会情人、嫖娼桑拿接受异性按摩或者权钱交易等等。有不少腐败案件是从官员玩失踪开始发作,大家已耳熟能详。

唐亚泰说清当晚行踪不算太困难,金河度假村就在城市南郊江边,唐亚泰在那里与李远航会面,李远航是省直重要机关官员,不是黑老大或者恶老板,更不是二奶暗娼,没什么不可说的。当晚现场还有两位美女,这两个人略有姿色,比较敏感,容易引发联想,幸好事实上这方面乏善可陈,两美女除了在牌桌上打哈欠,没有更深入的作为。因此唐亚泰尽可据实说明,让相关部门去核实,但是他三缄其口。

这是因为李远航。李远航匆匆前来与唐亚泰相见,目的并不是会朋友携美女打扑克,实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应急求生,为一个正在危险发展的案子奔走,要唐亚泰“撑住”。这种事是可以说的吗?不光事不宜说,连李远航曾经亲自驾到也不好公开披露。一个案子牵扯到此地,李远航跑来干什么?通风报信,还是建立攻守同盟?肯定让人怀疑,所以李远航要用那种方式悄悄跑来,他不想被人知道,唐亚泰当然更不能去说。

唐亚泰就当晚脱岗做了一个解释,没有提及李远航的到来和金河度假村,只说傍晚他按照要求于防指坐镇指挥,为什么离开呢?因为虽然天未下雨,他还是对南门江水情不太放心,亲自前去查看,亲身沿江观察,同时也用电话了解各县雨情,因手机没电,才与防指暂时失联,错过了省里的紧急会议。唐亚泰这一说法不耐推敲,虽然他确实到过防指,确实与县委书记赵锐通电话直至手机断电,确实一直待在南门江畔,问题是唐副市长怎么可能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在南门江边游荡,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幽灵般出没那么长时间?没听说哪个负责官员会如此视察水情。

还好暂时无人查漏,台风正在省境北部登陆,抗灾是上级关注焦点。唐副市长脱岗是既成事实,从省长到全省各地电视会议与会者,众目睽睽,个个看在眼里,为此被上级记过是形势使然,他无可争辩。至于当晚不在位的原因,其本人的说法有疑点,只能暂时存疑,需要的话日后再查不迟。

比较吃亏的是陈珊玲副市长,这位女领导临危受命,被女下属童健以一个相当牵强的理由,临时树立为“B角”,紧急征用到市防指会议室,为缺位的唐亚泰救场,顶替有文件依据的真正“B角”与会,这种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精神未受表扬,反被记过,大雨未到先被浇个浑身精湿,真是冤到家了。问题是上级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该你负责,就必须用负责的规则加以要求,你跑来开会,表明你在负责,哪怕是见义勇为,那也一样。别的负责官员迟到了必须处分,你也不可能放过。

因此童健办了一件蠢事。应当说她并非胆大妄为到那般程度,有意把领导往处分名单里拉,如果预知有此后果,估计打死她也不敢。童健擅自把陈珊玲请到会场,给领导送个记过大礼,也不是毫无意义:如果唐亚泰不来,陈珊玲不叫,紧急电话会议上本市领导无一露面,后果会更严重,受到处分的可能就不只是哪位领导,恐怕得以市政府名义,为本政府的失职向省政府做出说明和检讨。

所以童健还是有功。为了这份功劳,她在劫难逃。 1M54OGTjSrtOfeALan1b4LPJHqI1UO/nKjof5fvlc/2WwgXy/+kbNQR2by2iQZ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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