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溪接到陈凯一个电话。
“你还在办公室吧?”陈凯问。
“是。”
“你过来一下。”陈凯说。
肖瑞溪感觉异常。
肖瑞溪的办公室在县纪委的小楼上,与县委办公楼隔着一个小广场。陈凯是县委书记,肖瑞溪是县纪委书记,半小时前他们刚在陈凯那边碰过面。当时肖瑞溪找陈凯请假,因为市纪委有事通知肖瑞溪明天上午去,他准备今晚即动身回市里。班子成员离开当地,需要跟主要领导说一声,加上刚接到通知,明天上午县各套班子开会,学习贯彻省、市政府明传电报,研究部署抗击海王台风工作,肖瑞溪因上级召见不能参加这个会议,需要向书记说明。陈凯听情况后点点头,只说去吧,没问题。肖瑞溪特地询问,抗台风这件事书记有什么要求吗?陈凯没什么特别要求,说这个海王离得远,到不了岭边、北岭这一线。咱们当然不能不在意,学习部署检查落实还是要的,特别是下边乡镇松懈不得。肖瑞溪表示等他从市里回来,马上就下去分管乡镇贯彻落实。几句话说完,告辞回到纪委这边,没想到紧接着陈凯又打电话让他过去。
他到了陈凯办公室。有人正向陈凯汇报工作,陈凯一见肖瑞溪到就把汇报者打发走,吩咐把门带上,把他俩关在办公室里。
“他们刚刚跟我说了。”陈凯道。
“谁?”肖瑞溪问。
“纪委领导,市里。”
肖瑞溪不吭声。
“通知你去约谈。怎么回事?”
肖瑞溪说:“我也感觉奇怪。”
刚才肖瑞溪过来请假,说是去市纪委,陈凯听了没在意,以为是纪委开会或者商量案件什么的。肖瑞溪走后,恰市纪委一位领导给陈凯打电话谈事情,陈凯随口开玩笑,说市纪委工作抓太紧啦。海王眼看就到,下边领导分兵把口,各自分管乡镇,县纪委书记也不例外,这种时候还叫他们到市里开什么会呢。对方这才通了气,说市纪委并无会议,叫肖瑞溪来是领导约谈,有点事。陈凯不觉吃惊,询问约谈什么?工作还是个人事项?得知是个人事项,陈凯很不放心。对方没有具体说明什么个人事项,只讲有些情况需要核实。人家只能点到为止,因为相关事项还在了解,没有足够把握,也怕走漏风声,不能多讲。他们给陈凯先通个气也有必要,如果肖瑞溪有情况,必定牵扯到县里的工作安排,陈凯是县委书记,第一把手,肖瑞溪的直接领导,需要有个思想准备。肖瑞溪身份特殊,是县纪委书记,被上级纪委约谈,大水冲向龙王庙,通常不会是一般事项,陈凯知道后感觉很意外,不放心,他在电话里特地强调县里近来事情很多,不仅仅是抗台风一件,肖瑞溪管一大摊子,工作离不开,如果只是一般问题,了解了解就可以了,不要太折腾。
“我只能讲到这个程度。”陈凯对肖瑞溪说。
肖瑞溪点头:“书记态度很重要。”
他告诉陈凯自己没什么事,不要紧,请陈凯放心。
“工作很努力,也许是叫我去表扬表扬。”他还开了句玩笑。
肖瑞溪的玩笑通常不好笑,当时听来不怎么样,回头想想有点冷,偏于所谓“冷笑话”一类。这个人以及他的笑话都缺乏足够的幽默度,他向来话不多,往往该说不说,此刻也不例外。
肖瑞溪当晚离开岭边,回到市区家中,第二天一早按通知要求赶到了市纪委。
约他谈话的是市纪委黄副书记。领导开门见山,问一笔钱,一笔赃款。
肖瑞溪问:“谁拿钱了?”
“你啊。”
“领导开玩笑?”
“你以为是?”
肖瑞溪不吭声。好一阵子,他问:“这是谁搞的?”
“问你呢。”
纪委查处各类腐败案件,没有哪个案子不涉及赃款。这一次有些特殊,牵扯的官员本身是基层一级纪委主官,本该去指挥办案查核犯案者受贿多少多少万元,查实没收并上报之,而不是就牵扯自己的某一笔赃款做出说明。纪委干部出事时下也有所见,影响特别不好,因此上级主管部门非常重视,特地把肖瑞溪传唤过来谈话。黄副书记没有披露具体情况,只说根据他们掌握,肖瑞溪利用职权,拿了一笔不该拿的钱,有一定数额。具体多少万,谁给肖瑞溪,因为什么事,怎么发现的,一概不说。
“现在要你回忆一下,做出说明。”黄说。
这是通常办法。肖瑞溪有可能直接讲出已经被问的这笔钱,也可能讲出其他更多更大的事项。如果肖瑞溪没有更多的事情,这笔钱又能老实承认,虽然已不能计为主动坦白自首,至少不会因抗拒交代而加重案情。
肖瑞溪什么都不承认,咬定没有问题,没拿过不该拿的钱。
黄副书记让肖瑞溪继续回忆,想想到底有没有,也考虑一下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肖瑞溪提出:“希望能给点帮助。”
他以自己在岭边县任职时间不短,接触处理过很多人与事为由,说让他漫无目标回忆寻找,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实在很难提供准确记忆,配合上级机关调查了解。身为纪委书记,总在查案办案,自认为一向比较注意,居然会被怀疑,他非常惊讶,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产生重大误会。他希望领导帮他理理方向,稍微给点提示。
“你自己是这么办案的?”黄问。
肖瑞溪承认自己办案并不向嫌疑人透露案情,但是眼下他这个情况不一样,肯定是搞错了,他没有事情。
“没事会叫你来?”
肖瑞溪开玩笑,说有时没事也需要找一找。
这不好笑。
黄副书记再三追问,肖瑞溪咬住嘴不松口。黄不问了,摆摆手宣布谈话结束,让肖瑞溪回去,要求肖瑞溪回去好好想一想,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以为咬定没有就没有了。肖瑞溪自己做纪检工作,应当很清楚,只要下决心,任何顽固人员都是可以攻破的。
肖瑞溪表示自己明白。
肖瑞溪身为纪委书记,运作程序很了解。把他叫到这里谈话,表明事情还在了解阶段,牵扯到的案情目前应该不是太大,也可能上级掌握的情况比较模糊,有一些疑问,要听听他怎么说。在没有确切发现之前,他还有一定的回旋空间和时间。
离开市纪委后肖瑞溪立刻悄悄找人,应急打听,然后去了市政府大楼。他从政府大楼电梯上到十二层,这一层是市长们的办公室所在楼层。出电梯门里,他一眼看到副市长唐亚泰,唐站在走廊等电梯要下去,身边还跟着几个人。
“是小马啊。”唐亚泰开玩笑,“到这里晃荡什么?”
肖瑞溪问好,打听:“有件事找张副市长,他在吗?”
“到北岭去了。”唐亚泰说,“大家都在忙海王,就你这个马清闲?”
肖瑞溪忙解释:“不清闲,一会儿我就赶回县里。”
唐亚泰指着他笑笑:“别紧张,我知道你。”
唐亚泰一行上了电梯。肖瑞溪站在走廊上,待电梯下去后再按下行键,等候下一趟电梯。没见到张子清,他就不在市政府大楼多停留了。
肖瑞溪上车往岭边赶。他往家里挂了个电话,妻子齐莉接了电话。
肖瑞溪告诉妻子:“我得马上回县里。”
齐莉很担心:“是什么情况?”
“没事。”肖瑞溪问女儿情况,“肖佳怎么样?”
“烧已经退了。”齐莉说,“她跟你说。”
电话那头传出一阵轻轻敲击声。其敲击节奏旁人不懂,肖瑞溪明白。
是电报码:“爸,我没事。”
肖瑞溪放下手机。
昨晚肖瑞溪回家,女儿肖佳患感冒,发烧,齐莉给她吃了感冒药。肖佳今年十四岁,长得漂亮,灵秀懂事,可惜有残疾,是聋哑人。
轿车还在半路,县委办主任给肖瑞溪打来一个电话。
“陈书记请你回来后马上到他办公室。”
肖瑞溪回答:“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到。”
他直接去了陈凯办公室,书记问他情况如何,他说:“他们搞错了。”
陈凯眼光里有疑问:“是吗?”
肖瑞溪还开玩笑,称自己准备接受表扬,一路上不敢打瞌睡,想了几句台词,感谢关心,请多教导,等等。没想到一句都用不上。
“我也搞错了。”他说。
陈凯不再多问,只交代一句:“你跟他们讲清楚,自己处理好。”
肖瑞溪猜想,陈凯不一定毫不知情。也许上级领导已经跟陈凯谈到一点情况?他可能会想听一听肖瑞溪的解释。但是他没有直接提问,肖瑞溪就不打算自做说明,只讲冷笑话,顾左右言他。事情比较讨厌,此刻多说对肖瑞溪并没有好处。
而后肖瑞溪一直表现得没事人一样。当晚县会议中心有一个文艺晚会,是宣传部搞的“文明家庭”汇报演出比赛,邀请县领导观看,晚会内容与肖瑞溪分管工作关系不大,他特意去了,看一个一个文明家庭上台演讲、表演才艺,虽不过县级水准,没什么出彩,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显得饶有兴致,自始至终坚持于会场,其间只外出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打到会场值班室找他,由值班人员把他从座位上请出去接。
电话是他事先安排的,交代打到这里。他有经验,会场值班室电话不像手机,不可能被监听,可以讲些特殊事项。
打电话者是肖瑞溪的老友,在市侨办工作。上午从市纪委出来后,肖瑞溪找了这个人,请他通过几个渠道帮助了解一下情况。肖瑞溪认识市纪委几乎所有办案人员,却不能直接出面找,因为他自己眼下成为问题当事人,人家会有顾忌,一个字都不能跟他说。通过其他人去了解比较有可能听到,哪怕只言片语,说不定也有帮助。
但是很遗憾,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无论核心还是外围人员,没有谁知道肖瑞溪碰上什么事了。这里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确实不清楚,或者是不能说不敢说。这就意味着情况非同一般,比较严重。
“听说几个领导一直在开会,可能有棘手案子。”老友告诉肖瑞溪。
放下电话后,肖瑞溪在会场坚持到文明家庭演出比赛结束,谢幕时还上台与得奖者握手照相,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异样,表现正常。
隔天上午常委们开会,一直开到中午。会后陈凯招手,把肖瑞溪留在会场上。
“你恐怕得认真对待。”陈凯说。
“陈书记听到什么了?”
陈凯提到了县城的江滨改造工程。
“当时是不是有点情况?”他问。
“没有。”肖瑞溪当即否认。
“好好想一下。”陈凯说,“是不是有十万?”
“没有。”肖瑞溪坚决否认,“不是我。”
陈凯是书记,他能了解到其他人了解不到的情况。陈凯找肖瑞溪谈这些事,可能是按上级部门要求,有意点一点,也有可能是他听到了消息,认为有必要提醒肖瑞溪,促使肖主动配合上级调查。但是肖瑞溪始终就是那句话:“没有。”
“没有就好。”陈凯说。
陈凯也希望没有,不希望班子里有人出事,但是他还得说,有事终究是有事,咬定没有无助于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个世界终究还要有正义。
“是这样,我明白。”肖瑞溪认同。
他没有改口,坚称自己无事。江滨工程没有事,别说十万,十块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