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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清在车上接到孙庆明的电话。不容对方发声,张子清开口即批。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问,“孙大主印?”

孙庆明张口结舌,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李,李,”话说一半他忽然改口,“张副市长,你在哪里?”

张子清有数了:孙庆明旁边有人。那人是谁?必定是李龙章。

张子清没放过孙庆明,当即抓住机会,批他个痛快。张子清说市长们挂钩县区,都是早有分工,已经运行有序。事到临头需要变动,没说不行,但是应当考虑周到,至少事先通个气,征求一下意见。哪里可以顺手拟个名单,随意搭配,乱点鸳鸯,往市长手里一送,会上一发,既成事实,这就完事了?

“这样当主印称职吗?能不出事吗?”他问。

孙庆明是市政府办主任,张子清故意读别字,略加嘲讽,把他叫成“主印”。张子清不加语速,不抬声调,但是每句话都分量沉重有如拳头,其中重点就是“出事”。出什么事呢?不必多说,点到为止,表明很严重。孙庆明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口吃,“这这这”说不成话。他“这这这”的意思不外是“这是李市长定的”,不是他自作主张。但是他不敢说,因为李龙章就在他身边站着,可能还板着个脸,让孙庆明只能支支吾吾。张子清可不管这个,就是揪着他不放,特此训示。请李市长稍候片刻,一会儿尽管追问孙庆明无妨,这些话就是要孙庆明照搬给李龙章,包括口气在内。

“眼下满地都是稻草人,不出事则罢,一出肯定就是大事。”张子清借题发挥,“出大事怎么办?往老天爷那里一推?全球气候变暖,二氧化碳排放太多,两句话够了?有这么愉快吗?想得太天真。指挥调度有误,首先拿你是问。你瞎参谋,胡来。”

“张副市长,我,我说。”

“算了。我在高速公路上,去北岭。”

张子清把手机关了。

张子清挺窝火,刚才在会议室就差点发作,坐在会议桌对面的唐亚泰不住对他使眼色,才让他忍了下来。此刻孙庆明算倒霉,赶上来找训,帮助张副市长出了压在肚子里边的这口怒气。孙庆明当然不是没事找事,自愿冒头挨批,一定是李龙章不放心,让他打电话追赶张子清的。所以张子清给孙主任洗脸,捎带着也把孙主任后边李市长的脸给洗了。这脸没洗太重,话没太往深里说,聊表生气,发泄一点不满而已。张子清个子大,分量足,有派头,一向不怒而威,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让人吃不消。火发大了确实也不行,不能让人家孙庆明太冤枉,该批的是李龙章。问题是张副市长可以批李市长吗?批了又能怎么样?

张子清原本计划今天一早动身,到北岭去。不料清晨孙庆明打来电话,称李市长定于上午八点半开碰头会,请在家各位副市长与会。张子清一听挺诧异,通常情况下市长碰头会应当有个提前商量,至少昨晚就该通知,这么临时急召很少见。他询问是哪个人脚后跟给点着了,需要紧急救火?孙庆明含含糊糊,只说是李市长交代,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张子清再问只是碰个头,或者得准备把屁股粘在椅子上?孙庆明称李市长只说碰头,应当不用太长时间。

张子清表示怀疑:“我拿拐棒走着瞧。”

张子清赶到市政府会议室。下轿车时,他特意比个手势,让坐在助手位上的小赵把他的拐棒取下来。张子清拿着那拐棒走过道上电梯,小赵于身后随行。小赵是政府办综合科干事,平日里跟随张子清,年轻人很机灵,知道看好张子清那支拐棒。那是一支非常精致的木质拐棒,枝干笔直,纹路细密,节骨结实,乌黑发亮。

张子清支着拐棒进会议室时,唐亚泰已经坐在里边,他看着张子清发笑。

“张副有点夸张啊。”唐亚泰说。

张子清开玩笑:“唐亚凶有所不懂,麻风很痛苦的。”

他即席介绍,说麻风属代谢失调疾病,跟身体内部一种叫作嘌呤的物质有关。害麻风不能吃海鲜喝啤酒,那等于注射嘌呤,自杀行为。

唐亚泰笑:“这听起来好像叫痛风吧?”

张子清做恍然大悟状:“哦,这才明白了。”

张子清是开玩笑,他喜欢故意读别字自我调侃。他管唐亚泰叫“唐亚凶”也属调侃。政府班子里,他们俩喜欢互相打趣。

当天上午的碰头会真是没开太长,但是并不轻松。李龙章紧急召集大家碰头,动因是省政府昨晚发来一份明传电报,该电报似乎并没有特别紧急,李龙章却格外重视,一定要尽快把各位副市长叫来共同学习并贯彻部署。省政府这份电报主题是关于抗台风防汛,该事项其实相当寻常,每年初夏台风季到来之后,省里都会就同一主题发出若干明传,提出若干要求,强调重在防范。今年入夏以来,太平洋上空热带气旋非常活跃,已有几个强热带风暴挟风带雨袭扰东南,它们不约而同都拒绝到访本省,一个月前曾有一个台风预计将正面袭击本省,结果也中途改道,远远转离,最终跑到韩国肇事去了。省政府担心各地因此麻痹大意,不时发电提示警惕。一周前西太平洋又有一个强台风形成,该台风被命名为“海王”,气象部门预计海王影响范围很大,本省北部区域将受到袭击。省政府为此特发紧急明传,要求各地加强防范。明传中特别强调,近年本省气候异常,已经连续三年干旱,今年春夏两季亦干旱少雨,一些地方夏收作物颗粒无收,人畜饮水困难。大旱之后易大涝,目前格外需要加强警惕,防范台风。省里电文面对全省,各地情况各有不同,本市位于省境南部,电报谈及的强台风海王即便光临,影响区域在省境北边,与本市关系不大,但是李龙章市长却要拿它做文章,表现出非常重视的姿态。

张子清在会上调侃,问唐亚泰:“海王先生有什么重要指示?”

唐亚泰说:“海王先生说没事,恭请张副市长回家睡觉。”

李龙章即指示:“不对不对。这个要格外重视。”

张子清响应:“当然,台风应该怕,不敢不怕。”

唐亚泰建议:“请张副市长进一步明确指示,该怎么怕,怎么不怕?”

唐亚泰是故意调侃,引张子清说话。张子清即进一步明确指示,说一群麻雀飞过来,看到一个稻草人,麻雀们慌了,啪啦啪啦全飞走,这个叫作害怕。麻雀飞到林子边,那里张着一面捕鸟网,麻雀们一看没有稻草人,以为不要紧,奋不顾身一头撞进网里,一个个挂在网上晃荡,这个就叫作不怕。

李龙章说:“诸位,扯远了。”

张子清说:“看看李大人的脸,就知道要出事了,情况非常严重。”

“不开玩笑。”李龙章说,“咱们得立足及早防范,不能出事。”

李龙章紧急召集碰头会,不仅是学习省政府明传电报,更在于部署落实。他让政府办主任孙庆明拿出一个单子,要求各位市领导立刻分头下到各县区,按照省政府明传电报精神,检查各县区防汛抗台风准备情况,督促早做安排,加强防范。

张子清一看就发现问题:“这活怎么分的?小曹怎么啦?”

孙庆明说:“曹副市长去省里开会,赶不回来。”

“他不是明天就回来吗?”

孙庆明没敢再吱声。

小曹刚从省外经委下来任职,是个博士,年轻,不上四十。他在政府班子里分管对外经济事务,挂钩东城区。在孙庆明拿出的领导分头下去的单子里,小曹和张子清挂钩点对调了一下,张子清挂钩的北岭市交给小曹,而东城区则改划在张子清的名下。

李龙章出来说了一个理由:北岭市拟举办一个大型对外招商活动,需要小曹去协调安排,就让小曹在那里顺便检查落实一下抗击海王台风准备情况。张子清掉过来检查东城,主要考虑他情况熟悉,经验比较丰富,也考虑他近期身体不好,痛风,拄根拐棒,行动不便,还是就近下乡为好。

张子清发笑,当即表示感谢:“李市长清楚,本人属马。”

唐亚泰插嘴:“人家李市长属羊,咱们马不如羊。”

张子清称如不如另当别论,要点是马长了四条腿,加根拐棒一共五条腿,跑路不是问题。李市长为他考虑得很周到,好意心领了,但是毋须调整,他身体不要紧。虽然麻风十分痛苦,自己尚能对付,不必考虑照顾。本来他已经安排今天上午去北岭了解情况,没必要再做改变。招商活动的事情陈竞明给他汇报过,时间很充裕,陈竞明是大油条,招商活动于陈是小意思,不需要大家费心。此刻陈竞明时运大旺,状态正佳,更不必替他担心。如果需要,张子清在北岭检查抗台风准备,也可以顺便了解招商活动情况,不必劳驾小曹专程去跑。东城这边就不必动了,还是按原有分工,归小曹去管。如有特殊情况李市长可以直接指示,没有谁比李市长对东城更熟悉了。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在绕圈子。李龙章要张子清去东城,肯定不是只让张子清去检查省里某份明传电报收到了没有,是否认真学习落实。显然李龙章想把今年东城防汛这一块交给张子清,先以让他去检查为名,继而让他接着管。东城位置重要,李龙章不放心小曹,怕他经验不足,一旦碰上特殊情况,可能应付不了。这种担心和打算自然不便明讲,但是李龙章不讲也罢,偏要扯上张子清手中那支拐棒,搞得有如是在照顾残疾人就业,让张子清很不舒服。他知道李龙章对他的拐棒有些看法,不完全是随意提及,旁人不明白,他们俩彼此清楚。张子清因此强调身体无恙,可以坚持到北岭去,那意思是他不想调换到东城,需要的话李龙章去另请高明吧。

李龙章松口却不容易。他不再拿拐棒说事,却还坚持原议。这人板着个脸,说出去的话轻易不会改变。

“张副身体没问题,这就好,我放心了。”他说,“安排还是这样吧,东城拜托了。”

张子清也不松口:“我的情况市长清楚,也不知道过了初一,还有没有十五。东城免了吧,省得到时候折腾。”

李龙章说:“现在先拜托,到时候有情况再说,这样行吧?”

张子清笑笑道:“这何必呢?李大人爱折腾?”

那时唐亚泰就在对面使眼色。唐亚泰了解张子清,知道张子清那么一侃一笑,弄不好就该“不怒而威”了。还好李龙章也清楚,他先忍了下来,没再紧逼不放。

东城事项没再提起。

上午的碰头会开到十点,匆匆散会。张子清连办公室都没回,撑着拐棒出了会场,直接下电梯,上轿车离开,前往北岭。北岭虽用了个“北”字,却在本市市境最南侧,高速公路上得跑两个来小时。北岭是本市南部重镇,千年古县,十五年前改市,现为县级市,或称“小市”。“小市”之上是“大市”,或称“地级市”“设区市”。张子清是“大市”副市长,号称挂钩北岭,平时去的也不多,有事时跑一跑,并不需要具体去管,毕竟一级有一级的职权,不能越俎代庖。这一次张子清坚持去北岭,除因为本来就归他挂钩,也因为北岭位置靠南,本次台风范围再大也够不着,没多少事情也没什么问题。东城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即便这一回不遭风雨,下一回就不好说,以一句俗语评述,叫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子清总是预感东城要出事,不出则已,一出必是大事。张子清不是奋不顾身往捕鸟网里钻的麻雀,他也不怕稻草人,只是以他目前的情况,确实倦于再卷进那种大事中。

结果孙庆明电话追了过来。张子清断定李龙章还有想法,因此毫不客气给孙庆明洗脸,聊作回应。李大人想谁爱谁悉听尊便,别打本人的主意。

洗过孙庆明之后,张子清略作考虑,决定给朱平去一个电话。朱平是市委书记,第一把手,目前本市比李龙章更大的唯一官员,张子清有必要跟他略作通气,讨一句话。在电话里张子清并不提及自己与李龙章关于东城区的争执,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在高速公路上,去北岭。”张子清问,“朱书记有什么交代吗?”

朱平有交代:“告诉陈竞明,让他少发“语录”,多做实事,检点一些。”

张子清笑笑:“这话可有些刺耳。”

朱平说:“就说是我交代的。” RI1WUahoks/EYphiQC6FGpP7KDI6w8E91SEAOSq5NHIbVtuK2Q5ThSdhyDi/TS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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