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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论

叔本华 著 徐梵澄 译

编者按:徐梵澄先生翻译叔本华之《宗教论》,时在1936年。是年《鲁迅日记》4月8日有载:“上午得徐诗荃信并稿。”梵澄信中写道:“豫才先生:奉上《宗教论》一本,请先生转致《译文》杂志。无论刊登与否,我将来要这原稿。——奉上我深深的祝福!”其时鲁迅身体状况已多有不佳,工作已然不能正常进行,至半年后殁世。后此稿由许广平先生保存,再后又为鲁迅博物馆庋藏,未曾面世。2000年3月徐先生殁世,本编者开始收集并整理徐先生的文字,此《宗教论》为鲁迅博物馆无偿提供。然惜乎本编者之疏漏,未收入《徐梵澄文集》。今兹录出,以飨读者。徐先生原稿为小楷誊抄,极为整洁美观,于此可传映他彼时的工作情状,尝如他自己所言,那时他“一往求时间经济。每天从早到晚,坐在窗下用毛笔佳纸写正楷小字。慢慢一字一字译出,很少涂改,不再誊抄,便成定稿,检阅一过,便发出去。这比起草而再抄写,节省了许多时间。这办法至今仍用,值得介绍给当今写作者”(《苏鲁支语录·缀言》)。为保持译文的原初真姿与风格,徐先生之遣词造句和标点符号仍从其旧。请予谅解。(孙波 2014年9月24日)

译者序

叔本华尔的宗教观,在他全部著作中,只见于两处,主要的是这部宗教论,次要的是《意志与想像之世界》(今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97——编者注)一书中的第二卷十七章。

这是在欧洲近代思想界里很重要的一本书。其形体是一篇希腊式的辩论。一位是德摩菲立斯(Demopheles),名字的意思是“为了民众的利益”;另一位是菲拉列退斯(Philalethes),名称的意思是“真理的朋友”。这两位假立的人物,一是社会学者,一是哲学家;一辨得失,一审是非;一主张保守,一主张进取——换言之,以两种不同底观点分论宗教而已。

这本书所以见重于世者,因其纯学理底态度,遂能阐发的两方面的主张,是宗教非宗教的人,皆觉得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深微而又详尽。但理论上的解决是没有的,于此也可见叔本华尔的悲观主义。

一篇辩论

德摩菲立斯——私下讲起来,亲爱的老朋友,我不喜欢你时常对宗教的讥刺,或竟是公开诋毁,来显出你的哲学才能。任何人的信仰,对他自己总是神圣的,因此,这对于你也该一样。

菲拉列退斯——我反对这结论!我不知为什么因旁人脑筋简单的缘故,便应该尊重虚伪与无理。无论何处我只是崇拜真理,正因此便不顾虑抵触它们之处。我的标语是:“真理应该长存,即算世界因此毁灭。”这合于法学者那句箴言:“公道应该保存,纵令世界因此毁灭。”每个学院应该有这同样的一句话作标语的。

德摩菲立斯——然则这标语在医学院当然是:“丸药应该捏成,即算世界因此毁灭”了(fiant piluae,et pereat mundus)——这当然是很容易实行的。

菲拉列退斯——上天保佑!一切皆当加以相当的主见呀。

德摩菲立斯——那么好了:我正想使你用相当的主见了解宗教,而且看明白,要满足民众的要求,必须以其理解力为准绳。沉埋于低等劳力与物质工事的民众,意识既已粗鄙,理智亦复顽劣,然则示之以生命的高尚意识,而且要他们皆能体会这高尚意义,宗教是唯一的工具了。因为人,在原则上原来没有旁的意识,除了要满足他的生理的欲望和需求,此外还需要一点点应酬与消遣。有教主和哲人出于世间,震聩发聋,指示以生存之高等意义:哲学家,为了少数人,特出者;宗教家,为了多数人,整个的人类。因为你不要忘记,你的柏拉图说过:“群众从来是不能哲学化的。”(philophon plethos adunaton einai)而宗教便是民众的形而上学,人无论如何也该让其如此,而且也当加以尊重的:因为不信仰便是将其从民众取去了。正如有一种平民诗歌,而且,在格言与俚语中,有一种平民智慧;同样的也应该有所谓民众的形而上学。因为人总是需要一种生命的解释,而这又必须以其理解力为标准的。因此它总是在象征形态下的真理,为用,则趋于实际,趋于快乐,这便是说,作行为的绳墨,作痛苦与死亡中的慰安,也许,如果真理为我辈所得,其为用正是一样。请不要攻击它的纷拏虬结仿佛矛盾的外形:因为你,在你的教育程度中,真想不到若以深沉底真理接近粗俗底民众,要走多么曲折底路。各种不同底宗教,不过是各种不同的方案而已,民众藉此能了解其不可捉摸的真理,了解了,体会了,便相生相守,不可相离。因此,我亲爱的朋友,请不要见怪吧,我以为诋毁宗教,实在是褊狭,而且也不公平。

菲拉列退斯——但希望除此以外,不应有其他的“民众形而上学”,按照民众的要求和理解力裁成的,岂不也是一样的褊狭而且不公平么?应该使其教义为人类探求的止境之界碑,使其教义为一切思想之绳墨,而且使少数人与特出者的形而上学,如你所云,出为那“民众形而上学”之印证、护持与阐发么?然则应该使人类心智的至上之力,废而不用,无所发扬,是呀,驯至使其在萌芽时便窒死,以免其行事与那民众的形而上学相抵牾么?而且,在宗教的要求之下,那情况根本有什么不同呢?倘使一个人宣传忍耐与温和底恕道,然他自己便无忍耐而且残忍,这对不对呢?我不妨举出邪教徒的惩治和推鞫,宗教战争,十字军,苏格拉底的毒药杯,伯鲁罗(Bruno)与哇令里(Vanini)的焚身燎,作为明证!这些事在现代当然是早已过去了;但对于哲学的真实努力,对于真理的正当研求,这至上人类的至上事业,有什么更成为障碍的,除了这习俗底为政府所允许专利的形而上学,其教理向每人的头脑里在最早的幼年便灌输了,那么严肃,那么深入,那么坚固,以致,倘若人不属于毫无神秘的韧性,便要不可磨灭地胶粘,从此便永远断灭了他的健康理智的意想,那便是说,凡他平素能为独特思想和正确批判的薄弱底能耐,便永远给损伤而且毁坏了。

德摩菲立斯——其实这便是说,民众已获得一种“起信”,不愿意抛弃它以接受你的信仰。

菲拉列退斯——呵吆,设若这是有理由为根据的起信也罢了!他可以拿出理由来,则我们可用同样的武器在战场上相见。但唯有宗教俱然不自托于凭理由的信仰,却自依于凭启示的迷信。凭启示的迷信,那能力最强是在童年:因此凡人便着意于对这段柔软人生期间,加以制胜。由于这,且更由于种种奇迹的恫吓与谣传,教理便生长的根深蒂固了。倘使对于人,在幼稚底童年,将若干基本信仰和教理,用了非常庄严,及他从来未经见的严肃态度,反复训导,以致毫没有怀疑的可能,或者偶尔触到怀疑,便指示说这是永劫沉沦的第一步,那么,那印象当然不可磨灭地深沉下去,以致,一般地看来,便是说无论是谁,将对于那教理以及他自己的生存,无能力加以疑惑;这也是为什么在千千万万人中,很难遇到一个理智坚强的人,严肃地正直地自问道:这是真的么?但犹有这种人,理智坚强,有能力加以疑惑,便被称为“巨灵”或“强大精神者”(esprits forts),这实在是过于普通人所相信的适合底称呼。但对于其余的人呢,他们觉得倘若受同一方法灌输,而不能在人内心造成深信,没有再比这更拂逆,更可恨怒的事了。设使,举个例说,杀死一个邪教徒或非信仰者,是灵魂的永生之行业,则几于每个教徒将以此为毕生之大事了,在死时也将从这事业的完成之记忆里,感到慰安与兴奋;一如从前有个时期,几乎每个西班牙人真视“惩办异教”(auto de fe)为最虔敬最安妥神祇的工作的;对于这,在印度恰恰有一事为对照,早不久给英国人用种种方法压下去的一个索格(Thugs)的宗教团体,那教友入教与崇奉神母“卡离”(Kali)的办法,便是将他自己的朋友,或旅行的同伴,残忍地杀死,攫取他们的财物,而且非常严肃地自居于一种热情中,以为是作了非常可颂赞的有益于永生的事业了。早年灌输的宗教谬执,其力量竟那么强,以致将良知,各种同情心,及一切人道,皆抹杀净尽。倘若你要亲眼看清楚在幼年时信仰灌输所成就之事,便请看英国人吧,看这受自然特异恩宠的国家,这天赋着理性,智慧,果断的英敏,个性的坚凝,皆优于其他民族的民族,看他们吧,竟为各民族鄙视,甚至卑卑在下,刚刚是由于他们的固陋底教堂迷信,而这迷信,处于他们的其余各美德中,宛如一种固定底狂愚,一种偏僻的谬执。这,他们是得感谢那教育的,教育操之宗教者之手,宗教者专致力于将全部信仰条文,在很早的幼年便灌注到人们头脑里去,到了脑筋一部分麻痹的程度了,终身发为荒谬的执迷,至死不悟,在他们中间常时甚聪明甚智慧底人们,也因此减色,甚至使我们对他们完全莫名其妙。设若我们想一想在稚弱底童年便灌输信仰是一种多么切实底伎俩,则当看出教会的实质,不但是人类的猥琐、愚顽与荒谬之极峰,却也非常自相矛盾,因其不自囿于在儿童情态下的民族便罢了,例如休滕图人,开回人,南洋群岛人,以及这类相同的种族,其实也曾实际收过功效的;反之,在印度,婆罗门众听基督教牧师讲道时,不免浮出微加欣赏的笑容,或报之以耸肩,而且根本在这民族中,除开很方便底机会不说,牧师们劝人入教的尝试,是不能通行的。据一个可靠的报告,第二十一卷《亚细亚杂志》(Asiatic Journal,1826),记载基督教会在全印度多年努力之余(其中英属地居民便有一万万一千五百万),加入了基督教的印度人,尚存在的,不外三百个,而且附加注释,这班入教者,以异常不道德著称。在若干万万人民中,这大概是三百个用金钱收买到的灵魂吧,如或从此基督教在印度更能发扬,我看毫无是处,虽则基督教会正从事于在各个通用英语课程的学校里,不顾一切反对,努力向儿童灌输教义,敷说玄言,然印度人仍用了最大的热心,加以提防,遏制。因为,如我方才说过,不是成年而是童年,正是播种信仰种子的时间,尤其不行的是倘若已有先入的信仰为主;所谓转变的胜信,如成年教徒所凭藉者,通常不过是某种个人利益的假面具而已。正因为普通人感觉这不会更有旁的缘故,所以到处在成年而转换宗教的人,为多数人所蔑视:虽则这已证明他们不以宗教为有理智的生信之事业,却不过以为是在幼年未有任何人生经验而灌输的信仰之事业。在这方面他们却是对的,也是由于不但一般盲从的群众,却还有每教中的教士们,熟读过本教的源流,根据,信条,和论难的,以其全部徒众,皆忠实地热心地依倚他们每个祖国的宗教;因此某一宗教的教徒,向另一宗教的转变或忏悔,实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事了。我们看,例如加略利教徒,完全信服他们一切教条的真理,而新基督教徒,也一样,两者捍卫本教的忏悔法,殊用了同等的热忱。然而这皈依却纯视个人生长的乡土而定,南德国的教徒,多以加略利教的信仰为归,而北德国的人民,却自依于基督教之真理。倘若这种皈依在于客观的理由,则这理由当然是乡土的,犹如植物,这种宜于此地滋生,那种宜于另一处土地而繁荣的。而民众者,到处皆以此辈地方底皈依者为皈依,忠诚而且虔信。

德摩菲立斯——有什么关系呢,在实际上也没有分别的:例如新基督教实在宜于北方,而旧加略利教宜于南方。

菲拉列退斯——好像这样。但我却另有一较高底观点,眼里看定了一种较重要的对象,便是:人类中对于真理的认识之进步。对于这进展,每人在很早的童年,无论他生在哪里,便给灌输若干成见,是一桩非常有害的事,而且他在这种确信之下,以为有被削夺永生的幸福之危险,于这些成见始终不敢质疑。因其是关于我们其他一切智识的根本之成见,遂永远注定了一切观点,设若其本身原来是错误的呢,便随之永远迷惑;更因其推理处处侵入我们的智识之全部组织中,于是整个底人类理智,随之虚妄,深而又深了。这,是每种史事皆可证明的,最显明的是中世纪的,尤其是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的历史。我们看吧,在那一切时代中,便是第一流的思想者,也因这种虚伪底根本概念,偃蹇难行,特别是对于自然的实性与影响的意见,在他们是仿佛用一块板子钉住了。因为当全部基督教时代中,有神论是一切精神事业尤其是哲学发展上的一大梦魇,阻滞着妨害着任何进步。上帝,魔鬼,妖怪,于那些时代的学者,简直是掩蔽了整个自然界:没有一种试验贯彻过,没有一事曾经穷根究底;反之,凡超乎眼前的因果律以上者,皆立即为这些事物所闭塞,潘邦纳梯乌斯(Pomponatius)将这事态描写的很好,他说:“诚然,哲学家于此不能说出近真之理,因此必须归之于上帝,天使,和妖怪了。”对于他说这话,诚可疑其为冷嘲,因为他的狡狯从来是著名的:但这也真说出了他那时代的一般思想方式。反过来说,设若真有人具备精神之稀有的韧性,单单能够拗断这种锁链呢,那么,他的著作当然要被烧掉,甚至连同他本人,例如对伯鲁罗和哇令里便是这样。——要看普通人的头脑如何因这幼年的玄学灌输弄得偏废了,可于那滑稽底另一方面显然看出,便是:当此人试行批评某种异教信理的时候,照例他将皇皇然孜孜然示人以该信理与自己的不相同,苦苦地分析出其中不但没有说出同样的道理,却也是完全不同的意向。以此,他非常纯一地相信那异教教理之虚伪,是给他证明了。他真不会想到提出这种问题,二者之间,孰非孰是;只有他本人的信条于他是至为可靠的原理。这么一个使人发笑的例子,见于《亚细亚杂志》第二十卷中,莫里逊长老在那里批评中国人的宗教和哲学——一桩有趣的事。

德摩菲立斯——这当然是你的较高底观点了。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还有一种更高底观点。便是所谓“起初得生活,其次再谈哲学”。这句话虽一望而知,却有更广泛周纳底含义。——这大致有这么一种关系,便是将民众中的气性恶劣粗野的人们加以束缚,以免其有异常的无理,残忍,暴行,恶行发生。设若要等他们认识真理,把握真理,则必定已经是太迟了。纵令说真理已经获得,这也将超过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只有真理的某种象征底装饰,或寓言,或神话,方于他们有用。必须有公理与道德的公开标准,如康德所云。是呀,无论何时这也得很高的张扬。不论那上面兀立的典型人物是什么,只要能表达出所必欲表示者,其终极总归是一样。一种这样底真理象征,无论何时何地,为了整个底人类,是永远未能与人类相接近的真理之有用的补充物,也就是从来难于捉摸的哲学之实际的替换品;当然毋庸说这也时时变换着形容,尚没有在某种形态下得到最普遍的承认。这么,我的好友菲拉列退斯,实际的目的,在无论哪方面看来,皆高出理论底目的而上。

菲拉列退斯——这与古之毗达戈拉斯(Pythagoras)派学者递美乌斯洛克鲁斯(Timaus Lokrus)的老办法很相近似:“我们便用谎话将魂灵们管束,倘若真话不为功。”——见《世界灵魂论》——我几乎觉得很难为情,你照现代的办法,使我想起这种诗句:“依然,好友,这种时分来到,我们可以平平安安享受些好食品。”而你的绍介生于这种意见,在平时我们应该筹划好,使汹涌底不满足的群众波涛,不扰乱我们的宴席。但这整个的观点是非常错误的,今兹又甚为常人所爱用,所称述,所以我不妨急急提出反对的理由。错误者,是以为国家,民权,和法律,如没有宗教及信条的助力,便将不克正当地得以保持,而且以为司法与警务,为维持合法的治安起见,得藉助于宗教,为其不可少之补充。这是错误的,即算要反复申述一百遍。因为有明显底事实的“反证”,从古代流传至今,尤其是希腊人。凡我们之以为宗教者,希腊人根本未曾有过。他们没有神圣的典册,也没有教条,叫人人皆接受而且在很早的幼年便给灌输。——宗教的仆役之宣传道义,也同样稀有,祭司们根本不理会道德之事,或人民行动之任何去取。完全不然!祭司的职责,唯及于庙堂之礼仪,祷告,歌唱,供奉,行道,洁祀,以及这一类的事,而这一切的目的,与个人道德的改善无关。反之,整个底所谓宗教者,在于几个系胤较高贵的神祇,各有奉祀之庙,大多是在城市中,在某城则祀奉此神,在另一城市又祀奉彼神的,祀奉是为着国家的关系,根本仍然是官方的事业。除了其中在职的司其事者外,没有任何人必须参加,或稍加信仰。在整个古代中,没有强迫相信任何教理的痕迹。只有如或某人公然否认天神的存在,或加以侮蔑,得受惩罚的:因为他是间接的侮辱了祀奉天神的国家:此外个人的态度,则各随所便。如有某人爱私下用祈祷或供奉独邀这些天神的福赐,则这事也让他个人自由,利害祸福,全由他自己负责;设若他不这么作呢,也没有人加以反对,国家更是不相干。在罗马人的家里,每人都有他自己的福神和家神,实际上也只是他所崇奉的祖先形象而已(参看Apuleius,de Deo Socratis C.15,Vo1.Ⅱ.p237 ed.Bip)。至若灵魂之不灭,死后之生存,古人对此也没有固定底明确底概念,更没有坚信的教条,却只有非常浮泛底,飘荡底,不定底,成疑问的意想,每人有自己的方式:对于天神的理想,也同样模糊,纷歧,一人一说。然则宗教,在我们现代这名词的含义下者,古人实在未曾有过。但古人便因此陷入无政府与无秩序的状态中么?他们岂不是更以法律和社会治安为事,以致至今犹存为我们的法律和社会治安之基础呢?而那时的产业,虽然大部分是奴隶,岂不是完全得了保障么?而且这情况岂不是长存了一千年以上么?

这么,我不能承认宗教之实际用处极其必须,在你所指示出且为凡人所爱好的意义里,便是以之为合法的治安之基础;而且要加以反对了。因为从这种观点出发,纯洁而且神圣底向光明之追求,向真理之奋斗,至少将好像是堂吉诃德似的,而且,倘若有人试行在他的权利感觉里,斥权威信仰为暴君,为篡窃了真理的王冠,却不断地以此撒谎者,这种指斥便好像是犯罪了。

德摩菲立斯——宗教却不是与真理相对立的:它本身便教示真理。因为宗教影响所被之范围,不是一座狭隘底教室,而是全世界与全人类,与浩大而又混杂底群众之要求和理解相依违,则当然不敢使真理赤裸地出现,或者,用个医药上的比方吧,不能不渗和地使用,却必自作为调融品,必自作为神秘底溶剂。照这样看,你还可以拿许多化学上的气体原素作比譬,如要使用这些气体,或保藏,或播送时,必须将其联系在某种固定底约束底根基上,否则便要飞散了:例如氯气,在这些使用时,只能用氯气的化合物。但设若,纯粹而且抽象底,毫无神秘的真理,永远不能为我们,以及哲学家们所企及;则这真理差可比拟弗素(Fluorine),这从来不能单独提出,却只能与其他物质相混合得之。或者——更直率地说吧:除非用神秘与象征的方式,更不能用其他的方式表白出的真理,譬如水,没有器皿便不能装置,运输;哲学家以为可纯粹得之,便如打破了器皿欲持取单独底水。实际关系也许正是这样。但无论如何,宗教总是非象征与神秘无以表白的真理,且是正因此方能为全人类所可接近所可消纳的真理:因为纯粹而不渗和,人们便不克消受;譬如我们不能在纯氧气里生活,却需要五分之四的氮气相调和。再简且地说吧:生命的深义及其高尚目的,只能象征地向民众开示,表彰;因为他们不克得之于实际底理解。反之,哲学应如耶洛西之神秘教,是为了少数人,特出者。(按:耶洛西之神秘教,Eleusinische Mysterien 乃古希腊之秘密神道,祀奉女神选美特Demeter 及其女勃罗赛频那Proserpina,前者司生育,后者司彼土;盖亦希腊人长生不死之理想云。)

菲拉列退斯——我已经懂得了:这道理推到寄真理于谎骗中。但这样真理便碰到于本身大有损害的同俦了。有人得了这么一种特权,将“非真理”当作“真理”的溶剂运用,是一种多么危险底武器没有给他呀!倘若事势是这样,我诚恐“非真”之害,当远过于“是真”之益。是呀,倘若象征竟被公认是这么一种,便一定如此:但是这,便要减少象征之尊严,同时也将因此消失其一切效能。以此它必在“实意”上(sensu proprio)自作为真,也这么主张;而实则它至多在“虚无”(sensu allegorico)上是真而已。这里便是不可救药的损伤,长存的恶境,也是为什么宗教常是与自由底,高贵底,向纯粹真理之追求,互相冲突,而且永是重新开始斗争的。(按:“虚义”即象征之意义。)

德摩菲立斯——但是不然:这方面也是顾到了的。纵使宗教不敢直陈其为象征底性质,它也足够指示出了是这么一种。

菲拉列退斯——何在呢?

德摩菲立斯——在于其神秘中。甚而至于“神秘”这名词,在神学上也不过是“宗教底象征”的专门术语。便是一切宗教也皆有其秘密法。实际上一种神秘,是一种显然矛盾底信理,不过仍然涵藏了在本身上完全不能为粗鲁群众之理智所参透的高尚真理;既在这种隐盖的状态下为人所取,凭了虔诚与信仰,可以不为这触目的现前矛盾所迷:因此这事物的核心,只要于他是可能的话,方才有他的分。为解释这道理起见,我不妨进一步说,便是在哲学中也试用过神秘的,例如巴斯喀尔(Paskal),那大悲论者,兼是数学家和哲学家,在这三方面的德行中,说过:“上帝无处不是中心,而无处是表面。”玛耳伯朗施(Malebranche)也批评得很对,当其说:“自由是一种神秘”(La liberte est un mystere)。人可以更进一步主张说,在所有的宗教上,一切无非神秘的。因为以“实义”的真理,致之于在愚鲁情状中的民众,已属完全不可能:只有真理的一种神秘象征之光芒,可以照射他们,使之明亮。赤裸底真理,不能呈露于鄙野底大众之前:只可密密遮掩了,然后方在他们面前出现。因此之故,要一种宗教在“实义”上是真,可谓一桩完全无理的推求,在这里可以附带说,也因此现代这班纯理性主义者及超自然主义者皆错误了,因其皆从这大前提出发,宗教在“实义”上必是真的,于是乎那班人证明,它不是的,而这班人又强硬主张,它是的;或甚者那班人将其象征者分开,整理,使其虽在“实义”上可真,却是平庸;而这班人不更加驳斥,必欲主张其在“实义”为真——却迥非没有异教法庭与焚身燎所能贯彻;如他们应该知道的。反过来看,神秘与象征,实在是宗教的原质:但因为大多数人民心智是狭隘的,在这种牢不可破的条件下,宗教便深能满足人类的不可磨灭底“形而上之需求”,而且代替那无穷的艰难甚至永远不能达到的纯粹哲学真理的位置了。(按:Pietismus,在此译为“大悲论”,与佛说之“大悲”微有不同,此乃十七世纪时基督教改革运动之理论,反对专守圣经章句之正信派,主张中心之虔信与实际行动二者。该运动一时弥漫法、德、荷兰诸国,于德国势力最高,至十八世纪末叶,启明运动兴起,始渐归沉寂。考pietas一字,原有虔敬与温柔义,而意大利艺术题材“毕耶他”pieta,常作为玛利亚置耶稣死体于膝,或跽其侧而恸,发人间之至哀,盖合慈悲、温柔、虔敬诸义于一字,今姑译曰“大悲”。法之巴斯喀尔,1623—1662,亦此论之先驱,故叔本华尔称之云。)

菲拉列退斯——呵呀,大概这样,正如一只木腿,代替了一只天然底脚的位置:补着缺陷了,做其必须的工作,使人望去像一条真腿,时而装得巧妙,时而又欠巧妙的。但反之有一不同之处,便是照例一只天然底脚,比一条木腿先有;而宗教却到处袭夺哲学的先步了。

德摩菲立斯——就算一切皆如此吧:但对于失掉了一条腿的人,一条木腿有很大的重要。你应该看清楚,人类的形而上的需要,总是得给以满足的;因为人的思想的地平线必须固定,不可漫无边际。但批评能力,权衡理由之重轻,辨别真伪为取舍,大概一般人是没有的:他的天性及他的需要为他安排下的工作,不让他有这类考验工夫,及这个所必需的教养的时间。然则有理由为根据的起信,在他根本是谈不到;他不得不被指定归于权威和信仰。纵令有了一种真实哲学代替了宗教的位置;则至少十分之九的人民仍然靠着权威以皈依,然则更是信仰之事,因为按照柏拉图的话:“群众从来是不能哲学化的”,这将永是如此。至若权威呢,单单是由于时间与环境造成,因此我们也不能以之授予本身毫无根据者:结果,凡因世运之推移偶尔成就为权威者,我们也只得让其为权威,即算这不过是象征地显示着的真理。于是这,凭藉了权威的势力,首先便自致于人原来的形而上性质,便是那理论上的需求,这需求,生于我们生存的只见其迫切的迷疑,生于一种知觉,觉得世间物质界后,总仿佛有超物质者隐藏着在,某一不变者,为常变不住的根基的;其次,便自致于常流转于苦痛中的生死者之意志,恐惧,与希望:因之为他们创造了神鬼论,以振作之,以安慰之,以使之崇拜;终于且自致于其不可否认存在的道德良知,从另一方面加以承认,加以辅佐,成为一种撑持,如果没有这撑持,良知与许许多多诱惑战,是不容易自保的。刚刚在这方面,于生命无穷无极的苦痛中,宗教成为慰安与和缓的不竭之泉源,于人在死中也不离弃,甚至恰当此际方展拓其全部效能。然则可以说宗教者,犹之一人执着盲人的手,引导他,因为盲者自不能见,而且也只求其达到目的地,并不在乎一切皆给他看到的。

菲拉列退斯——最后这方面当然是宗教的光明处了。它是一桩谎骗(fraus)呢,则也真是虔诚底谎骗(pia fraus):这是无可否认的。这么教士们却成了谎骗与道义的特殊居间者了。因为实际真理,如你很正确地分析过,即算给他们明白了,也不敢以之教人;虽然他们不明白的。无论如何一种真哲学当然能有,一种真宗教却不能有:我说“真”者,是说实际而且确切底“真”义,不是如你所说的因华藻或象征而真,在你所说的“真”义中,则凡宗教皆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然而对于好与坏,真与伪,善与恶,贵与贱,种种纠缠不清的夹杂,如世界通常之呈于我们眼前者,非常相合的,便是至重要至高尚极神圣底真理,非与谎骗相混合不克出现;甚且得借助谎骗的力量,以其更能影响人,而且必为它所引导,当作“启示”了。这事实,甚至可以当作道德世界的花押看。其间我们不要抛弃这种希望,人类将有一天达到成熟与教养的一点,一方面能创出真哲学,另一方面也能接受它。如果“简单是真理的标帜”(simplex sigillum veri):则赤裸底真理应该非常简单而且容易了解,使人可以将其在真实底形态中献之于大众,而不附加神秘与寓言(其实皆是一派胡说)——便是说,当宗教掩饰了。

德摩菲立斯——你对群众的薄弱智量,没有充分的了解。

菲拉列退斯——我只将此当作希望说出而已:但要我抛弃这希望是不行的。于是在简单而且容易了解的形态下之真理,当然要将宗教从它的地位上掷下,它虚占了这么久,但也因此留下的地位,将为真理夺得。那么宗教便可说完成了它的职务,走到了轨道的尽头:它于是可向到了成年的人类告别,自向永寂中悠悠逝去。这便是宗教的考终命。但只要它还是生存,它便有两副面容:一副是真理的,另一副是谎骗的。任凭人看到了这一面或那一面,他便将加以爱好和仇视。因此人将视之为必需的丑恶,其必需,是基于大多数人类可怜底心智薄弱,不克了解真理,因此急切中却需要真理的代替品。

德摩菲立斯——人们将想,好像你们哲学家已经将真理安排好,只待人去领取似的。

菲拉列退斯——设若我们未尝得到真理吧,则主要的是得罪于这种压迫:盖无论何时何地,哲学总为宗教所把持。不但真理的表彰与传播而已,不但如此的,便是其思想与创获,也被人弄到不可能,因其将头脑在很早的童年便送给教士手中修治,这班教士便将他的基本思想从此得驰驱的轨道,那么坚牢地钉下了,以致人一生中在大体上被决定,始终不能渝。我时时猛然吃惊,当我读十六十七世纪时人的著作,尤其是作东欧文化史的研究时,见其便是最优秀作者的著述,也多么处处为犹太的基本思想所麻醉,各方面皆阻塞不通。这使我想起真哲学也如此被损伤了!

德摩菲立斯——设若这种真哲学又已有了呢,也不致因此如你所设想的,宗教从世界上退去。因为不能有一种为了一切人的形而上学:智力上及附带的教养上自然之差异,永远不能允许有这么一种形而上学存在。大多数人民,必自限于烦重底体力劳动,这是不可少的,为了应付全社会的无尽底需求:于是这劳动使他们不但不能有教养,学习,与思索的时间,却更因刺激性与感觉性二者间显然底冲突,许多过劳的体力工作,将心智充塞了,使之笨滞,呆板,拙劣,而且除了非常简单易晓之物外,便不克了解。这一种人,至少占全人类十分之九。但是一种形而上学,便是说,一种对于世界及我们的生存的清算,于这班人却又必需,因为这属于人类最自然的要求以内;然则必是“民众的形而上学”。但成为“民众的形而上学”者,须有许多稀有的德行相结合才成:便是要非常明白,有很大的了解性,然在适当底地方又要相当的隐晦,有不可思议之性质;其次是要有一派正确而又丰富底伦理,与其义例相联:终于最要紧的是附带有在痛苦与死亡中不竭的慰安。这里已就随之而解释它只能在“虚义”上是真的,而不能在“实义”上是真的了。推而广之,这“民众的形而上学”,必定还要有一种帮助,便是因高远底年代,广泛底推崇,考之于载籍,播之于声音,通之于辞气,皆能使人感激发越的权威的辅佐。总之是种种异常难于结合的德行。以致有许多人不愿意致力于推翻一种宗教,却以之为民族的至神圣之宝藏了。有谁要批评宗教的,应时时着意于大众的情形,宗教原是为多数人而设,便是说,应该设想其整个道德与智慧的卑下。几乎使人难于置信的,其影响多么远大而功效又如此固常,便在奇幻底寓言和丑恶底仪式的隐蔽中,也有一星真理之火常明,而且如此不可磨灭地深入人心,有同麝香之熏染,凡接触过它的,其香难灭。为了解释这,请一面看印度的甚深智慧吧,存于《优波尼沙士》(Upanischade)梵书中的,另一面看今日印度的愚蒙底偶像崇拜,表现于朝香,行道,斋戒等事,以及现代许多狂愚底丑恶底誓罪方法(Saniassis)。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在这种种热狂和丑恶中,仍然有点深深隐藏的什么,与刚才说过的甚深智慧相和合,或者竟给出它的一种反照。然这么一番安排,为了野蛮底群众,是不得不有的。——如是,我们面前便有了两个相反的极端:一端是个人的智慧,另一端是大众的兽性,——二者在伦理上乃得其共同点。呵吆,在这儿谁不想起可拉(Kural)的话:“普通民众仿佛像人,这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可任加相当底主见将宗教解释;学者,思想家,可私下将其与哲学家交换。甚至不止有一种哲学与大众相和,却是每一种,根据吸引力的条件,自吸收其教育程度和心智能力皆颇与相融合的群众。因此无论在哪一时代,必有一派卑下的学院哲学,为了小人儒;另一派高尚的,为了优秀人物。例如虽是康德的高深学理,也被弗力士,克罗格,萨拉德(Fries,Krug,Salat),以及这一流人物,拉到学院里来,而且给毁坏了。总之,这里也如他处一样,用得着歌德的话了,“一者不是合于一切的”纯粹启示,与纯粹形而上学,是为了两极端的人们:为了中间者,也只是二者相互之损益,在无数结合与等级上。自然与教养在人与人中间设下的无量差别,要求其如此的。

菲拉列退斯——这观点,又使我着实记起你所讲过的古之神秘了,那下面仿佛有一种用意,要救济这生于智慧禀赋与教养程度之悬殊的恶境。古人的办法是,从人群的大堆聚中,非是掩藏了的真理便不克接受的,选出几个人来,可以将真理略略显示者,显示到某种程度,再从选出者中又选出少数人,可示以更多者,因其能够了解更多;这么一直上至观照者(Epopten)为止。于是乎便有“小的,大的,更大的神秘”。对于人类智力之不齐的确切认识,是这事的根本了。

德摩菲立斯——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教育,也颇可比譬各种神秘崇拜的。

菲拉列退斯——但只是颇近似而已,而且也止于这样,只要是关于高尚智识的事物,皆是用拉丁文写的。但自从这既终止,一切神秘皆被污渎了。

德摩菲立斯——无论这是怎样,关于宗教我还得提起,你应该少从理论而多从实际方面加以领会的。将形而上学当人物看,一任其为宗教的仇敌吧,则同样的看伦理学,也将仍然是宗教的朋友。也许一切宗教中的形而上学者皆伪;然其伦理者皆真:这已可如此推想出,在那方面大家皆相争论,而在这方面多是一致的。

菲拉列退斯——这对于名学定律加上了怎样一种证明,从虚伪底前提竟可得出真实的结论呀!

德摩菲立斯——那么请你现在把住这结论,而且时常记起宗教是有两方面的。若是从理论——便是从智慧方面看来,不能成立;则反之在道德方面看,适可知其为唯一约束,支配,与驯调的工具,所以加于这天赋了理性的动物种族,其与猿猴的种性关系没有除开与虎豹的连属的。同时这通常是它的钝滞“形而上要求”的充分满足。我觉得你对于那天大的区别,那深邃底鸿沟,介于你的有学识的,善思想的,明白的脑筋,与人类劳动动物的笨拙,麻木,昏沉,庸弱底意识之间者,没有充足底概念。所以谓之曰劳动动物,因其思想一致消纳于谋生存的忧虑中,不能使之转到另一方向,而其体力又往往如此疲劳竭蹶,以致其神经力量,所以影响智力至巨者,也因而消沉下去。这样的人民,必须有点稳固底什么,可加以把持者,在他们的危险又多荆棘的生之程途上,任何种美丽的寓言吧,由于这,将为其淳朴底理智完全只能在描绘和比喻中所悟到的东西,也传给了他们。用了精微底解说与深奥底定义,是不能接近他们的。倘若你这样了解宗教,而且想想它的目的着重是实际,不过附属是理论底;则你将觉其为最可尊重了。

菲拉列退斯——终于怎样一种尊敬,仍然落到这原则上了,说目的将工具神圣化的。虽然,我觉得不能倾向于依此建立的妥协。无论宗教是如何优美底一种柔调与制伏的工具,所以加于这颠倒,麻木,而且邪恶的两足动物者;然在真理之友的眼中,凡属谎骗,不论其怎样虔诚,终归是可鄙弃的。说谎与欺骗,总是稀有的道德工具。我曾誓心的旗帜,便是真理:到处我将对之矢忠矢敬,而且不计成败利钝,要为光明与真理而战斗的。看到宗教在敌方的行伍里呢;我便将——

德摩菲立斯——但在那里你见不到它的!宗教不是谎骗:它是真的,是一切真理中最重要的真理。但因为,如方才说过,它的教义是如此其高,非间接不能被大众了解;因为,我说,它的光芒使普通人眼睛昏眩;它便蒙着象征之莎缦出现了,而教示不直接在自己却间接依于高深底含义是真的东西:如这么体会者,它便是真理。

菲拉列退斯——这当然说得过去——倘若它只自承纯在象征上是真的。独是它以这种要求出现,要直接,而且完全在“真”字的实义下是真的:这里面便存着欺骗,这便是真理之友所必视为敌对者。

德摩菲里斯——但这又是不可少的条件呀。设若它自认教义上只有象征意义是真的;这便将褫夺它一切效能,而且,其余人类的道德与情致的无价之善势力,也将因此严肃主义而失掉了。请于此不坚执学究的顽固吧,请着眼于其在实际范围里的功行,在人的道德与情义上,作为行动的支配者;于生与死,为苦痛中的人们之救助与慰安。然则你将多么留意,不以理论之挑剔,使民众迷疑,或因此终于夺去为其不竭底安慰与和缓之源泉的,这源泉,在他们艰难的命运中,远过于我辈之需要者:便是因这缘故,它也应该是纯然不可触的。

菲拉列退斯——用了这理由也可以将路德(Luther)从战场上杀退的,当其攻击旧教的赎罪买卖——因为赎罪符于许多人没有给与难得的慰安与充分的和缓,所以人在死时完全信赖手里握之的一小包,以为有了这许多到新的诸天的入门券,遂安然放心逝去了——慰安与和缓之理由何补,倘若那上面时时飘动着幻灭的达满克列斯剑!真理,我友呵,唯有真理是坚牢的,常住,永是忠诚:只有它的慰安是坚实的,它是不可坏的金刚石。(按:达满克列斯剑,Damoklesschwertt乃希腊故事:狄阿栗修斯尝以王者礼飨达满克列斯,以马尾一丝,系长剑悬其座上,剑摇摇欲坠于其项,喻王者虽乐,而忧虑不可测已——于此意谓纵令慰安有补,而幻灭随生,又果何益。)

德摩菲立斯——是呀,倘若你们的袋子里有了真理,使我们欲得之以为快乐!但你们所有的是什么呢,不过形而上的理论组织而已。其间没有什么一定,除了必绞尽脑汁以为代价。从人家去取点什么之先,必定要有点更好的什么可给以交换的。

菲拉列退斯——只要我不反复听这种话呀!将人从错误中解放,不叫作从他去取点什么,却是已给与了什么:因为识得某事物是虚伪的,这知识便是真理。没有一种错误不是有损的,这迟早将对于护惜它的人,加以损害。因此,不要欺骗任何人,宁可承认不知为不知,让人创造他自己的信条去。这结果也许于他们不会怎样坏,尤其他们彼此摩擦,又互相纠正:总之意见之纷歧,也将造成容忍。还有不乏智识与能耐的人,可以研究哲学,或亲自将哲学史延续下去。

德摩菲立斯——那么便出色了!这个民族皆是哲学化的人,相争吵偶尔也相殴打的玄学家!

菲拉列退斯——只看,偶尔略略有些殴打,也可算作是生命之芳辛的。倘若比起教士统治,平民劫掠,异教徒的迫害,严刑峻法的法庭,十字军,宗教战争,巴托洛美乌斯之夜,等等,这至多算是些小恶。那皆是政府特许的“民众形而上学”之结果:因此我专持这道理,从荆棘丛不会生葡萄;从虚伪与谎骗,不能望其有救济的(按:Barthomausnacht,巴托洛美乌斯之夜,乃巴黎故事,时在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即圣者巴托洛美乌斯纪念节夜间,一切新教徒概遭屠杀云)。

德摩菲立斯——我应该向你反复说多少次呢,说宗教本不是什么虚伪与谎骗,却是真理本身,只不过寄寓于神秘象征的表饰里。但观于你的计划,说每个人是自己的宗教主,我不免要向你进一言:这种独特主义,完全违背了人类的天性,而且要因此毁坏一切社会治安的。人是一种形而上动物——animal metaphysicum——便是说:凡人皆有过重底玄学需求;于此他总在形而上的意义里解释生命,而且欲以一切事物皆从此意义推衍。因此——虽然这好像稀奇,因一切教理之不固定——在形而上的基本概念上相同,于他是最重要之事;而且只有在这方面同其意识的人们,真诚和持久底结合方才可能,其重要有如此者。由此的结果,各民族之分合,多依于宗教之异同,少有依据政府或竟是言语之封域。类此,社会建筑,国家,倘若有一被普遍承认的形而上学组织作为基础,方树立的完全稳固。自然,这只有民众的形而上学——便是宗教——才行。于是这组织,方与宪法及人民的共同生活发展,一如与个人生活之严肃面,交并融合。在古印度如此,于波斯人,埃及人,犹太人,以及希腊人,罗马人,莫不如此,他如在婆罗门教的,佛教的,和回教的各民族,亦复如是。在中国,当然有三种信理,其中普及最广的是佛教,却最不为国家所维持:然在中国有一句普遍通行的日用语,曰“三教同源”(Die drei Lehren sind nur Eine),那便是说,三者在主要之事上相同。便是那皇帝也同时信仰此三教,且以之为一。然欧洲却是基督教的联邦:基督教是它每一肢体的根本,也是一切国家的共同联系;这么还有土耳其,虽然位于欧洲,其实不能算进去的。类此,欧洲的皇王,皆是“凭了上帝的恩惠”,教皇是上帝的代表,而上帝的权威既居于最高,便欲视一切王封皆为他所借与的采邑:又同乎此,大僧与僧正也仍有世间统治,如于今之英国,在上议院犹有议席和言权的。新教的统治者,则为教会会长:在英国早几年,某教会会长,还是一位十八岁的女郎。因教皇权势之衰落,改革运动(Reformation),已使欧洲国家建筑动摇了,特别是它摧毁了共同信仰,也使德意志的真统一涣散,而后来,当其事实上已四分五裂了,不得不以假造的,徒然是政治的联系,将其恢复转来。这么,你可见到信仰及其统一,与社会治安及每一国家,有何种密切关系。它到处是法律的护持,宪政的辅佐,换言之,便是社会建筑的基础,而且,设若它不以助力假借与政府之治权及统治者之威望,这社会建筑是甚且难于树立的(按:“三教同源”之说,早有人斥其非,然叔本华尔之意,亦犹“众之所以得咸存者,主必致一也”,故无议。文意为“三教原一”,然非日用语,仍以“同源”译之)。

菲拉列退斯——呵,是呀!对于皇王们,“上帝”便是卢勃列希仆,用了他的名将大孩子们赶到床上睡去,倘若弄得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因此也看得他很重要。对了,这期间我还想奉献每个统治者一句话,每半年里在一个规定的日子,严肃而且细心读一遍第十五章《撒母耳记·上》;庶几他眼里时时看定,这于自己何有:王位支持在祭坛上。此外,自从“神学者最后的理由”——便是焚身燎——废弃不用以后,那统治工具便已大失效用了。因为,你知道,宗教是如同萤虫一样,需要黑暗以发其光明。某程度下广泛底无知,是一切宗教的必有条件,是它可以在其中生存的唯一原素。反之,一旦有天文学,地质学,自然科学,历史学,地理学,人种学出,普遍放射其光明,终于甚至哲学也敢出来说话了,则凡依靠奇迹与启示的信仰,必将没落下去;然后哲学取其位置代之。在欧洲,约略在十五世纪之末,因有学问的新希腊人来到,便渐渐展开了智识与科学之一日,它的太阳只见升上去,在收获甚丰富的十六十七两世纪中,便驱散了中世纪的浓雾。同样地,那一面的教堂和信仰的努力,也渐渐低落;因此在十八世纪里英国和法国的哲学家,已能直接反对宗教了,终于在富立德里希大帝朝,康德出现,从宗教信仰中抽开哲学撑持,将这“神学的婢子”(ancilla theologiae)解放了,当其用了德国式的彻底而且冷静的态度加以攻击,因此哲学出现了微轻浮底但也因此更严肃底容颜。这结果,我们见到在十九世纪里基督教非常衰微,几乎完全为严格底信仰所遗弃,是呀,已经为其本身之存在而挣扎了;犹有惄然忧之的皇王们,欲以机巧底刺激方法力加补救,如医生欲以麝香起垂死的病人。请听孔朵塞(Condorcet)著的《人类精神进化史》里的一段吧,仿佛刚刚是为针砭我们的现代而写的:“哲学家和大人物们的宗教热忱,无非一种政治崇奉而已;而且一切宗教,凡人之自许为之捍卫,以为是有益于民众的信仰,可以归之民众者,只可视其为一种必死战,苟延残喘的。”——在我所说的这进化全部过程中,你处处可以见到,信仰与智识之关系,如天秤的两盘:犹如其一盘上升,一盘下降,低昂时等。是呀,这天秤竟如此精微,一极暂时的影响也能明确示出:例如当这世纪之初,在拿破仑领导下的法国强盗之侵略,和后来驱逐而且教制这强盗群的努力,使人暂时忘废了科学,一时并减少了智识的推广,教堂便立刻重新抬起头来,信仰又仿佛起了一度新生,这新生,按照时代看来,大部分只是诗化的性质。反之,在此后三十余年的太平时代中,休养生息,又以稀有的速率,建筑了各种科学,推广了种种新知;其结果,便是宗教的近于解体之衰落,如上面所说过的。也许,时时预言过的那时代不久便要到来,宗教将与欧洲人种离别,如同一位乳母,孩子已经长大了,脱离她的养育,从此得归于师傅的教导中了。因为,无疑的,徒然仰仗权威,奇迹,与启示的教理,只合为人类幼年期的救治:而一种生物,其整个存在时间,据一切物理的和历史的记录相同之指示,至今未过一百倍六十岁的人寿期,犹自居于初期的童年里,这是任何人皆得承认的。

德摩菲立斯——呵吆,设若你不以如此发皇底愉快,预祝基督教之衰亡,却也看看欧洲人民,于其后来信从的宗教,那真的故乡却在东方的,有多么应该感谢者在!他们因这宗教得到了一种从来未曾有的新倾向,由于这基本真理的认识,生命不能以其本身为目的,生存之真目的,却在其另一面的。希腊人与罗马人,将这目的置于生命之本身,在这点上他们可被称为盲昧底外道了。依乎此,他们的一切道德,皆归到公益——便是“有用”——里面去,而亚里士多德非常朴实地说过:“那种道德必定是最大的,倘若于他人最为有益。”因此在古人爱祖国便是最高道德——虽然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含糊底德行,因其本身便包括甚多狭隘,偏颇,虚荣,必有的自私,种种气氛。紧接这引语稍前一段书,亚里士多德总括过各种道德,而后加以分论的。这些是:正义,勇猛,中庸,雄豪,大度,宽厚,温柔,理性,智慧。和基督教的美德多么不同呵!便是柏拉图,在基督纪元前的古代中超绝无比的艺术家,除正义而外,不承认有更高的道德,而且只有他才无条件地加以称赞,主张为正义而正义;在那时其余的各哲学家,皆以为一切道德之目的,不外幸福底生活,而伦理便是达这目的之指归。然而,从这向日常底、不定底、浅薄底生存之趋势,从这平庸而又质野的开展,基督教将欧洲人民解放出来了——而且教示他,向天上望去,傲然向群星举起面庞。

这么,基督教不徒然宣传正义,却也主张博爱,同情,慈善,妥协,爱仇敌,忍耐,逊顺,制欲,信仰,与希望。诚然,这更推衍下去,它教示这世界是恶的,我们需要救赎,因此又主张漠视世间,否认自我,贞操,抛弃自我之意志,便是说:从生活及其虚妄底欲乐退开;是呀,教人认识痛苦的圣善之力,一只苦刑具便是基督教的标帜。——我诚然可以承认,这严肃底唯一是纯正底人生观,在其他的形态下,千多年前在全亚洲早就流传过了,亦如其与基督教无关,在现代还是流传,但对于欧洲人民,这观念要算伟大底新启示。我们知道,欧洲民族原是由从亚洲逼迫和流落出来的,陆续来到的各种族组合而成,因其长远底漂泊,将故乡的原始宗教抛弃了,因此也失去了正当底人生观;其后,在新的风土中,渐渐建造出自己的也颇粗率的宗教,主要的是督伊德的,阿町尼的,和希腊的,然其形而上的内容,大致皆微小而且浅薄。——其间在希腊人中,却发展了一种微妙而且纯正底美的意识,这种美的意识,是异常别致的,可以说是属乎本性的,在全世界所有的各民族中,却专属于他们:因此,由其诗人的口中,与雕刻家的腕底,发越出一种神话学,赋予了过于优秀的,快乐的典型。反之,严肃,真实,而且深沉底生命之意义,于希腊人与罗马人皆失掉了:直到那时期,他们是大小孩子似的生活,及至基督教出,将他们唤回到生命的严肃里。

菲拉列退斯——试批评其成就吧,我们只须将古代和后来的中世纪相比拟,约略以佩立克列斯(Perikles)时代与十四世纪相提并论。此二者,人们几乎不相信是同样的资料:在那古时代,是人道最优美底展开,卓越底国家组织,明智底法律,分配很适当的城市管理,规定很合理的人民自由,一切艺术,以及哲学与诗歌,皆居于最高峰,创造出的作品,犹为千年后不可企及的典型,几乎是我们永远不能模拟的一种高等存在者的创作,而且生活以高贵底社交优美化了,如克雪诺芬(Xenophon)所写的宴会依约描画出的。然后再看看这时代吧,倘若你能够的话。——看这时代中教会已束缚了心灵,而暴力又挟持着躯体,以致骑士与教士将整个底生活负担皆加于他们公用的牛马——第三阶级——身上。你可看到私人霸道、封建制度、宗教热狂,三者紧合为一,其结果,便是茫昧底无知,精神的昏惨,及与此相属的仇视,信仰上的衅端,十字军,宗教战争,异教徒的迫害,与严刑峻法;而作为社交的形式的,便是由野蛮与伧俗结成的骑士道,合之以学究气的成系统的丑态与奸宄,加之以等而下之的迷信,以猿猴似的女人崇拜,这流风至今犹存为妇女趋承,其报酬,便是自招的妇女之妄自尊大,永远为一切亚洲人的笑资,而且希腊人也将嗤之以鼻。在黄金底中世纪,这事诚然发为形式底,有节文的对妇女服役,加以职责所在的英雄事业,爱情行径,与夸大底骑士诗歌,等等。在此应稍加注解的,便是最后这种丑角戏,犹有其智慧之处的,大多属于法兰西;在笨拙而且切实的德国人中,骑士们却以轰饮与劫掠出众:他们的事物是大酒器与山寨;在宫廷里,自然也不缺少一缕骑士诗歌。这情形何以如此变换的呢?由于民族之流移与基督教。

德摩菲立斯——好的,你提起了这点。民族迁徙是这过恶的源流,而基督教却正是它的堤防,所以遏制之者。对于民族迁徙飘来的原始底野蛮的游牧群众,基督教最初是约束工具、驯服工具。原始人民必首先学得跪拜,尊敬,和服从,然后才可以加入教化的。做这工作的,如在爱尔兰有圣者帕居礼秋士(St.Patricius),在德意志便有撒克逊人温弗里德,后来成了一位真的邦履法秋士。(按:Bonifacius乃此圣者名称,公元672~754年,教化被德国中部)民族的流移,亚洲种族向欧洲最后的推进,继之以在阿迪那,成吉思汗,帖木儿,诸人统率下的毫无结果的尝试,在继之以吉卜西人,为滑稽的散场戏的,这流移,便是推去古代之人道的巨力。但基督教,却正是与这原始状态生反应的原理;一如到后来,在整个中世纪,教会和教士统治,最需要的,是将有实力者——皇王与骑士——的愚昧和野蛮加以限制:它成了这鸿荒底大块的凿冰者。然而,基督教的目的,根本不仅是要此生平安,却是要使我们够得上更好的另一生命;它望过了这一刹那的光阴,这飞驰的梦幻,以指引我们归于永生。它的倾向是伦理的,在“伦理”这名词最高的含义下,直到那时还未为欧洲所知的;一如我已将古之伦理和宗教与基督教的相提并论,向你解释过了。

菲拉列退斯——对的,关于理论方面;但看看事实吧。将后之基督世纪相比,不容置辩的,古代比中世纪少残暴,没有那无数的虐杀与焚身;此外,古代人非常能够忍耐,特别着重正义,时时为祖国牺牲,表现出种种高尚行为,和一派真实底人道,以致至今研究他们的行事与思想,还叫作“人文研究”(Humanitatsstudium)。但宗教战争,宗教屠杀,十字军,拷掠异教徒的法庭,与种种严刑峻法,美洲原始民族的剿灭,又运来非洲的奴隶代替他们——皆是基督教的结果,然在古代找不出这类似的事,或者能将天秤稍平住的例子:因为古代的奴隶,仆役,与家奴,一种自足的忠于主人的种性,是与不幸的,诉于人道的,甘蔗田里的黑奴,迥乎不同,一如其肤色之区别。至若甚可疵议的对于男色的容许,甚为古代道德之诟病者,比起后下基督教的恐怖来,只能算是小事,而且这也久已不见稀少,只是少发露而已。然则,将这一切重轻权衡过,你仍能说人类因基督教在道德上实际改善了么?

德摩菲立斯——倘若效果未能处处与教理之纯正相合,这也许由于那教理太高贵,巍巍然非人类所可及,因此那目的也高而不显:服从外道的道德自然是较容易的;一如回教的。然而无论何处,刚是最崇高者,最常时能被误用,作诈欺,而“至善之误用便是恶”(abusus optimi pessimus):因此那高尚底教理,也被用为最丑恶底行事和真确底罪过之托辞了。——古代政治组织之没落,亦如古代艺术与科学之衰微,是得归罪于异族侵入的。而此后无知与野蛮占了上风,结果使强暴与欺骗夺取了统治,以致骑士与教士成了人民之累,当然有未能免者。但一部分也仍可这么解释,这新宗教与其说是教人寻求一时的安隐,毋宁说是教人寻求永生,以中心之纯真胜于脑筋的智识,而一切世间之娱乐,科学与艺术之所致力者,皆所不取。然自从科学转为宗教服役,遂得昌扬起来,达到了相当繁盛底地步。

菲拉列退斯——但仍是在非常狭隘底范围里。各种科学皆是可疑的伴侣,也被如此看待而受限制;反之,那可爱的无知,于教条为必需的原素,却谨慎地被保持了。

德摩菲立斯——然而人类直到那时在智识上之所获得,存于古人之文字中者,单单是为教士所保留,尤其是庋藏在道院里,得以免除澌灭。呵吆,当民族迁流之后,倘若不是稍先有基督教出来了,那境况真不知伊于胡底!

菲拉列退斯——然则用了极端冷静与毫无偏颇的态度,来衡量因宗教而得的好处,与其引来的害处,且求其精确,正当,公平,总算是一番最有益处的研究吧。于此,当然需要更大一堆历史的与心理学的证据,不仅是我们二人之所能持者。学术研究会中,可以此为征文的问题。

德摩菲立斯——不会的。

菲拉列退斯——我奇怪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这于宗教是不好的现象。此外当然有些学术研究会,出的题目有种默认的条件,便是有谁最能顺着他们的嘴说话的,方能得奖。——首先,我们只求有个统计者能给我们约略估计出,每年多少件犯罪因宗教的冲动而中止,多少件因旁的缘故未行。这第一项,那数目大概非常微小的。因为,倘若有人觉得受了引诱,要犯一桩罪了,最可能的与他那思想相反的第一件事,便是犯罪所必有之罚,及他受罚之可能性;其次方轮到他的名誉上之危险,算是第二件事。对于这两种抵触,倘若我不错的话,他将一再踌躇,然后也许偶尔想起宗教的禁忌。然设若他已超过禁止犯罪的前面两种保障,我相信单是宗教恐怕很少能制住他了。

德摩菲立斯——但我相信,这常是很可制伏他的;尤其是倘若宗教力量,因习惯的媒介而生效用了,人便将在大的犯罪行为前立刻退缩。最初底印象是常住的。为说明起见,请试想吧,多少贵族人,时常不惜最重大底牺牲,以履行他们的信约,这纯粹是由此决定的,由于在儿童时代,他们的父亲用庄重底颜色时常教训他们过:“一个有名誉的人——或者,一位君子;或者,一位贵族——时常要守信用,不食言。”

菲拉列退斯——如果没有某种天生的“诚性”(Probitas),这也还是不生作用的。气性上天生的善美,因之而起对于受其罪恶者的同情,因之而免于犯罪,这结果你不能归功于宗教的,这是真道德的动机,与一切宗教毫无关系。

德摩菲立斯——便是这,在大多数人中,很少没有宗教动机的装饰,而能生效的,总之,道德也因此增高力量了。纵使没有这种自然的撑持,单是宗教冲动也时常能遏止犯罪:这在民众中诚不足奇,倘若我们看到甚至受了高等教育的人,时常不但受着宗教动机的推移,可以说至少根本还有真理象征性地存在的,却竟受着荒诞迷信的影响,毕生受着它的支配;例如在星期五不做什么事,不与十三人同席,相信偶然底征兆,等等,与常人无异。你只是未尝深思,不曾参透粗俗精神狭隘之至,那里面仿佛非常昏暗,尤其是,那下面最常时只有一颗恶劣底,不公底,忿恚底心,作为根本。这样的人,成为人类之群众者,必须一时加以支配,约束,只要是可能,纵使是用本为迷信的动机,直到他们够得上接受更正确更好的动力而后已。再论宗教的直接效力吧,时常生出这样的事,例如在意大利,盗贼时将赃物由他的“忏悔神父”奉还原主;因为神父以此为释罪的必要条件。其次更试思宣誓这事吧,在这上面宗教表现出最分明底势力;这或者是因为人于此显然自居于纯粹道德存在的立场上,而且视如此为对越庄严,——在法兰西人仿佛是这样看的,那誓词不过一句话:“我发誓”(je le jure);同样的对于奎克教会中人(Quker),以为他们严肃地说一声“是”或“非”,便如同宣传一般;——或则是这人真信仰如他发誓时所说的永生上的损失,——这信仰也仍然是第一种感觉之外表。总之宗教幻想便是那工具,所以唤醒而且振起他的道德天性者。常时岂不是有人已假定了作伪誓,但及至成为事实,则突然拒却了:以此真理与公道方获胜利。

菲拉列退斯——然而时常真有伪誓发生,以此真理与公道,在事件里一切证人明知之下,被人践踏了。宣誓是法学者的哲学剽窃:他们应该尽可能地少接触它。但设若必不能不用呢,便应该以最庄严之仪式,不能没有教士在旁,是呀,在教堂里,或在法院附属之礼堂里举行。在甚可猜疑的事件上,甚而至于用得着学校儿童监誓。正因此法兰西的抽象誓法,毫无用处:已有的确切事实之想象,当属诸个人之思想过程,一视其教育程度之高下为准。——讲来你也是对的,引宣誓为宗教的实际效用之无可否认的证明。然而那实际较用此外能推的多远,我不免怀疑,虽然你说了这许许多多话。请试想一想这样的事:假设现在突然公布废止一切犯罪法律了,则我相信不论你或我,决没有这种勇气,在宗教动机的保障下,从这里单身走回家去。反之,设若同样的宣告一切宗教皆已废止,则我们单是在法律保障之下,不必特殊增加忧虑和提防警戒,可以像平常一样生活下去。——但我还有要更向你说者:便是一切宗教常有显明底败坏道德的影响。一般的意见,以为对神的义务尽了,对人的职责便可抛开,以其非常方便,对人的善行之缺乏,由对神的颂赞弥补。这么我们见到在各时代各国土中,大多数人以为用祈祷求天,比用行事事天,较为容易。在每一宗教中,时常有这种倾向,神之意志最接近的对象,不独在乎道德行为,却更在乎信仰,仪式,和各种祈祷;是呀,渐渐这后者,尤其是与教士的酬敬相联结时,便也视为前者的代替了:神庙里的牺牲,或作弥撒;庙宇的建造,或设立路边的十字架,无形地成了最有福利的工作,而最恶劣底罪过,转可因此释赎,一如用了皈依,信服教士的权威,忏悔,朝香,装修庙宇,起造寺观,供养教士,这种种方法一样,这么,教士几乎好像只是可以贿动的上帝的交易经纪。如或情形未至如此之甚,有什么宗教,那信仰者不以祷告,赞美,各种仪法,至少为道德移离的一部分补偿呢?看吧,例如在英国,由君士坦丁大帝为反对犹太安息节而设下的星期日,被无耻的教士诳,将二者牵合为一了,甚至名义上也相合,使安息日中耶和华的禁例,便是大权能者因六天的工作而倦怠了,必须休息一日,也是为什么实际是星期中的最后一日,附会到基督教的日曜日上面,这光荣地开始一星期的第一天,这庆祝与愉乐的一天。这穿凿附会的结果,便是在英国“不守安息”或“亵渎安息日”(sabbathbreaking or desecration of the sabbath),便是说,每种最轻意的,有益的,或适宜的事业,任何游戏,听听音乐,补补袜子,看看普通书,在这一天,皆算严重底罪过。那里普通人岂不是得相信,倘若自己依照精神支配者所说的,“严格地遵守圣安息,规则地做礼拜”,便是说,在每星期日不断地切实懒一天,不错过在教堂里坐上两个钟头,听那听过千次以上的祈祷,随着节拍喃喃一番,——便可计算在另一方面,在不免有的这桩那桩罪过上得到宽恕么?在人的形体里的魔鬼,便是北美自由邦(应该称之奴隶邦)中的奴隶管领者和奴隶贩卖者,一般皆属于“正信教”,是虔敬底安格利人,以为在星期日作工,是严重底罪过,相信这,与按时往教堂礼拜,等等,可得永生。——然则宗教败坏道德的影响,较之道德化的影响,少可疑惑了。反之,基督教与摩哈默德教唤起的恐怖,及其带到世间来的苦恼,设使要求其赔偿,应该是多么浩大而且必然呵!试想宗教之狂惑,那无穷底迫害,起初得想起宗教战争,那渴血的狂酲,希腊罗马人所意想不到的;再想想十字军,二百年间毫不负责的杀戮,那战争中的口号是“上帝要这样”,便劫掠宣传过慈爱与坚忍者之墓;想想西班牙对于摩尔人和犹太人的残忍底驱逐与剿灭;想想大流血的纪念日,邪教徒之鞫讯,及其他严刑峻法的法庭;更不能不想想回教人在三大洲之劫杀;但也还得记起在美洲的基督徒,将大部分土人,在古巴是全部分,剿灭无遗,据拉司萨萨斯(Las Casas)的统计,四十年间,屠杀人数,已一千二百万,这自然是为了“上帝的大荣耀”而作(in majorem Dei gloriom),目的在于基督福音的推广,而且因为凡非基督教徒者,便不能目为人类的缘故。这些事我在前面也提起过了,但倘若“天国新闻”(按:教会杂志)在现在还印行,推销,则我们也不妨孜孜于提起这些旧史事。尤其我们不要忘记印度,那圣洁底土地,人类的摇篮,至少是我们所属的民族之发祥地,是起初为回教徒,其次为基督徒所蹂躏的,恐怖地虐待过神圣底人类原始信仰的信众,摧毁了最古老底庙宇和神像,极暴虐而又残忍,永可痛惜,至今我们犹及见回教徒独神信仰的余威,可恨的记起吧,如从玛木德加兹列卫(注:东印度回教统治者第一世)起,直至阿连兹切伯,那杀兄弟的人,为止,这时代里所行所为的;其后有葡萄牙的基督徒真实仿效,也努力摧毁过庙宇,在戈牙设置过异教徒惩治法庭。便是那上帝的选民,也别让我们忘记吧,在埃及,受了耶和华的明显底特诏,从他们的老而忠实底朋友那里盗走了借来的金银祭器,于是以杀人者摩西为之魁,结成一大杀盗之群,迤逦而入于可称赞的土地,以之为“信约地”,为同一耶和华明显而又反复诏示着的,是呀,诏示只不要有同情,要毫不留情地杀完一切居民,并婴儿妇女,将有土者尽灭(约书亚记,十章,十一章)——因为他们就是没有行割礼,而且不认识耶和华,这已够成为向他们实行各种残暴的理由了:正如,是呀,同一理由,在从前雅各长老(Jakob)及其选民的无耻底恶行,反对哈摩(Hemor),撒伦国(Salem)的国王和百姓,故事很光荣的流转,因为那人民正是邪教徒。诚然,这是一切宗教的最丑恶面,每一宗教的信徒,对付一切外教的信仰者,以为什么皆可以,因此最邪恶最残忍的事也行出来了:回教徒如此反对基督徒与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如此反对印度教徒,回教徒,美洲民族,黑奴,犹太人,邪教徒等等。这也许是过甚其辞的,当我说一切宗教皆如此:因为,为了真理起见,我必须加以解释,从这原则出发的狂热底恶行,只有独神教的信仰者以此著称,便是唯有犹太教,及其两大支派,基督教与伊斯兰教而已。从佛教和印度教,这种史事却未之前闻。虽然我们知道,佛教在我们纪历五世纪的时候,从它的故乡印度前半岛,被婆罗门驱逐走了,而此后弥漫全亚洲;然据我所知,我们也没有因佛教而起的强暴,争战,与残忍的史事之纪载。当然,这也许由于那国土的历史之隐晦,不可考了:然而那不断地宣传爱护一切众生的宗教之特殊和缓性,以及这种情形,婆罗门教因为种性关系,从来不容纳外人转依,使我们可以相信,他们的徒众是未尝有大流血或任何残暴的。斯宾士哈代(Spence Hardy),在他那最卓越的著作,《东方修道述记》(Eastern Monachism)中,四百十二页上,颂扬佛教徒的广大容忍,而且保证说,在佛教的史事里,比任何其他的宗教里,少迫害的实例。在事实上,无容忍只于独神教是实在的:唯一底天神,照它的性质看来,是一位忮刻底天神,不允许其他的天神有生命。反之多神道的神祇,在性质上是容忍的,自生存而且让其他的生存,起初它们很能忍耐同俦,本教的旁的神,其次这容忍也推及外教的神祇,慷慨地容纳,而且后下还不时加以保障;犹如罗马人的先例,他们很愿意地容纳菲立畿的,埃及的,及其他外道诸神,而且加以崇奉的。因此唯有独神教,流传了多少宗教战争,宗教迫害,邪教法庭的戏剧,如打到外教偶像,清除各种神祇画图,摧毁印度的庙堂,埃及的道院,凡三千年间居然行之日光下者,皆因他们激烈底上帝说过:“不可制造偶像”云云。——但我们仍回到本题上来吧,你以人类的强烈底形而上需求立论,自然也是对的:但在我看,宗教好像不甚为此需求之满足,却甚为此需求之误用。至少我们已经看清楚了,其关于促进道德之益处,大致皆可怀疑,反之其害处,尤其是因之引起的种种残暴,昭然不可诬。这事情自然更是不同了,倘若我们论列宗教之大利益,在于为王位之支柱:因为只要这因上帝的慈爱而假与,则祭坛与宝座密切相依。由是每个明智的皇王,爱他自己的宝座和家族的,将永是真诚信教的典型,居于他的民众前面,如玛启阿维里(注:Macchiavelli,意大利史学家,著《皇王之书》)。在他的著作第十八章中,切实劝告皇王崇奉宗教的。此外我们可以申论,启示的宗教与哲学之关系,一如神权统治之与民权统治,以其比拟的二先端,正是站在自然的连接上。

德摩菲立斯——阿吆,只是这种调子不合!你该想想,因此你将触到流氓统治和无政府主义的角尖上去了,一切社会秩序的大敌,一切文明与人道的寇仇。

菲拉列退斯——你是对的。我方才说的不过是诡辩,即斗剑师所称为“野猪搏”者。我收回这话吧。但是看呀,辩论也可将真实者偶尔辩成不对的,坏的了。我们不必再谈下去吧。

德摩菲立斯——我当然很抱歉,用了这许多力,而不能改变你对于宗教的意向:反之,我倒可向你担保,凡你所列举的一切,根本未偿动摇我的高价值的意见,及此必然的道理。

菲拉列退斯——这我很相信你,因为在伯特勒(Butler)所著的反对清教徒的讽刺诗中,有这样的两句:“若人违反了本意而起信,则原来的意见依然。”但我自信,在辩论与矿泉浴二者,后来的效力才是真实的。

德摩菲立斯——那么我祝你得到一种幸福底后效吧。

菲拉列退斯——可以有的,倘若我心里不是另有一句西班牙的格言的话。

德摩菲立斯——那叫做……?

菲拉列退斯——Detras de la crug esta el Diablo.

德摩菲立斯——说德语吧,西班牙人!

菲拉列退斯——等着呀!——“在十字架后面站着魔鬼!”

德摩菲立斯——来吧,我们彼此不必用尖酸语分别了,却也看清楚,宗教也像扬奴斯神一样(注:Janus,罗马司时代之神,头有两面,一对过去,一对未来),——或者,更确切地比譬吧,如婆罗门教的死神亚玛(Yama),总有两副面孔的,也正像它,一副面孔和善,另一副面孔却阴森骇人:但我们每人眼里看到了不同的一面。

菲拉列退斯——对的,老者!

(完) 6cLJ7362/LxMcE6uF2GXzgy7JDeRmmgiHiF1/oU0R0ClOKHjVAyLc/GkBvow7H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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