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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史中的“两岸”

洪子诚

这个题目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中国新诗史怎样处理“两岸”的诗歌现象,另一层是“两岸”的学人如何对待新诗史的写作。

先谈后面一个问题。

中国不仅是经济大国,中国大陆还是文学史生产大国,这个情况的产生,和大陆教育/学术体制密切相关。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诗探索》开辟专栏讨论“重写新诗史”,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重写新诗史?》,说首先是要有新诗史,然后才能讨论“重写”——那时候,新诗史确实不多。20多年过去,大陆学人编写的新诗史已成批涌现,成果斐然,粗略统计,各种冠以中国、台湾、香港等的或全面系统,或专题性质的新诗史著应该有20种之多

相对于大陆这边在著史上的“或老骥伏枥,奋不顾身”,或“初生牛犊,身手矫健”(陈平原语),台湾的研究同行却显得相当沉寂。记得2005年8月在北京圆明园的达园宾馆,有规模宏大的“中国新诗一百年国际研讨会”举行,会上,台湾学者孟樊、杨宗翰宣布了他们合著“台湾新诗史”的计划,并公开它的结构大纲。因为关切这部著作,10年来我常在网络上搜索,标示的总是“撰写中”三个字。当年,杨宗翰在《台湾新诗史:一个未完成的计划》 中,对台湾在“新诗史撰述的毫无表现”有这样的描述:

笔者敢斥为“毫无表现”,正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一部由自己执笔、完整的“台湾新诗史”,有的只是关于诗史的后设批评(meta-criticism),以及自我催眠用的最好借口:(无尽地?)期待与盼望。大陆学者古继堂早在1989年“替”我们写了一本《台湾新诗发展史》,出版后虽毁多于誉、骂声不绝,却迟迟未见本地学人独撰或合写(哪怕只是一部)诗史撰述来取代古著。唯诗人学者向阳(林淇漾)曾尝试以“风潮”的角度切入,自1950起用十年一期来“断代”,写出了一系列的“现代诗风潮试论”。不过,向著偏重文学外缘研究(这当然与切入角度关系密切)且尽为单篇论文,体例不类文学史著作,迄今亦未涉及日治时期的台湾新诗史,殊为可惜。在向著之外,另有两场学术研讨会必须一提:一为文讯杂志社于1995年举办的“台湾现代诗史研讨会”,一为世新大学英语系于2001年举办的“台湾现/当代诗史书写研讨会”。两者在设计上都有希冀结合众学者之力,集体撰述台湾新诗史之意图;不过就会议论文集的成果来看,其实践与目标间恐怕还有很大一段落差,故此构史共图不幸只能草草落幕、不了了之。

这篇文章还预告了古添洪、陈慧桦、余崇生的《台湾诗史》,但至今也仍是“写作中”。虽说2006年有张双英的《二十世纪台湾新诗史》 出版,但杨宗翰勾画的情形似未很大改变。造成这个情况,杨认为主因缘于“集体合撰式的文学史观点应该统一”这一迷思在作祟。这当然有道理,但其实应该有更广泛,也更重要的原因。其中的一项是,对于诗史撰写,不论是台湾部分单独论列还是与祖国大陆、香港等地集合评叙,在诗歌史观念、架构、体例,以至起源、断代分期、传承、诗质与诗型等方面,都离不开台湾诗歌的定位。说古著的《台湾新诗发展史》是“‘替’我们写”,对《中国当代新诗史》的“台湾当代诗歌是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个说法斥为“武断”并“愤恨不平”,都牵涉到台湾诗歌“主体性”或“本土性”这一令撰述者有时感到困惑的问题。

另一原因是,诗歌史撰述与学术/教育体制之间的关系。杨宗翰用“在野性质”来描述台湾的诗歌史/文学史研究与祖国大陆的“最大不同之处”,他说,台湾文学史/诗歌史研究还未被教育机构“彻底收编”,因此,也较少出现“注重体例、叙述、结构、配置是否符合教学上的要求”的撰述。这个观点值得重视。确实,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迄今,台湾有关新诗研究的论著数量一点也不少,“从文士学者的个人专著到研讨会的集体发表”,“台湾新诗研究虽然称不上热门或丰收,但从来就不曾冷僻或枯槁”,只是相较“正统”、体制化的新诗史撰述显出差距而已。这里引发的问题是,这种为学术/教育制度所“收编”、规范的新诗史撰述是否那么重要?在一些诗人、批评家和读者那里,可能更倾心于那种多样鲜活的、“不规范”的研究论著,这种倾向也存在于祖国大陆的诗人和读者中,最近,《一个人的诗歌史》 受到的欢迎说明了这一点。就如这部书的推荐语说的,它“具有文学评论的精确与简练,也有生活随笔的细腻与温润,同时也自然带出随笔特有的一种思考”(柏桦),而写作者个人感受积极参与,也是重要特色。这一从爱伦堡的《人,生活,岁月》获得启发的撰述体式,显然与通常意义的诗歌史有很大不同。十多年前出版的《持灯的使者》和《沉沦的圣殿》,也属于这种“另类”的诗歌史性质。汇集当事人有关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和《今天》创办情况的回顾文字的《持灯的使者》,编者就称它为与体制化文学史不同的“边缘化文学史写作”。对这一“散漫的,重视细节的,质感较强的”诗歌史,刘禾认为:

我觉得《持灯》和正统文学史写作的关系应该倒过来看,不是《持灯》为文学史提供原始文献,以补充和完善现有的文学史的内容,而是恰好相反,《持灯》的写作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现代文学史一贯的前提和假设,因为它所代表的倾向是另一类的历史叙事……

奚密在论述“现代汉诗”的性质的时候,将“边缘性”特别提出 。其与主流意识形态,与制度化的语言、情感、思维方式保持距离,加以质疑和再造,应该看作是现代诗歌存在的意义和它获得生命活力的主要保证。相对于诗歌的这一特质,诗歌研究和诗歌史写作的“边缘性”,就不应被看成是缺陷,而是一种积极的应对。毫无疑问,寻找“规律”,全面、条理化的诗歌史有它的价值,但是,能容纳、有效处理感性细节的能力,呈现为抽象概括所遗漏、遮蔽的情景、思绪、精神氛围的著述,包括认真编著的作品选和文本解读、赏析读本,其重要性一点也不比正规的诗歌史差。这是因为,事实不仅需要聚拢,也需要扩散;历史不仅是中心,也有不可轻忽的边缘;不仅有必然,也有众多的偶然和碎片。

况且,比起小说等来,现代诗是一种特殊的,甚至是更“专业”的手艺和知识。在我看来,较为成功的诗歌写作经验,是有成效的诗歌批评和诗歌史写作的必备条件,像我这样毫无诗歌写作经验的人,常感只是隔靴搔痒。只要粗略看看新诗历史,就会明白“诗人包办一切”的说法也并非狂妄,因此,台湾诗歌研究界和诗人大幅度重叠的情况,也是导致欠缺体制化诗歌史的原因。对此,说是应该忧心也对,但绝对不必忧心忡忡。

接着是新诗史中如何处理两岸的诗歌现象。

基于目前已出版的这方面论著的情况,谈论这个问题只能以大陆学人的诗歌史著作作为对象。在此,大体上有三种处理方式:第一种是对两岸的诗歌分别单独处理。因为目前大部分冠以“中国”的诗歌史著作,如王毅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孙玉石的《中国现代主义思潮史论》、刘扬烈的《中国新诗发展史》、李新宇的《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流变史》、罗振亚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程光炜的《中国当代诗歌史》、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沈用大的《中国新诗史:1918~1949》、张新的《20世纪中国新诗史》等,都以祖国大陆的诗歌现象作为评述对象,未涉及台湾、香港等部分。这种处理方式,或者是研究者尚难顾及,或者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整合架构,或者根本就不信奉把什么都往里装的“大筐子主义”,因此在一些学人那里,收缩评述范围也暗含着对这种“主义”的抵制。

第二种方式,是虽然将祖国大陆和台湾、香港的诗歌都纳入其中,但采取分别叙述的结构。如我和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就是这样;刘福春的《中国新诗编年史》以编年的方式将两岸诗歌现象聚拢并置,大体上也是分别叙述的格式。另有带有文学史意味的一些选本,如近年出版的《中国百年新诗大典》 也属于这一类。“大典”共30卷,台湾、香港部分单独在第9、第13、第21、第26卷中,另有第14卷是马华中文诗歌。在这些著述、选本中,祖国大陆和台港诗歌的关联性难以得到充分显示,有的论著、选本,因为侧重点在大陆,台港部分给人以附录、补白的印象。

第三种方式,是将两岸新诗作为“中国新诗”中既相对独立,也密切关联的对象进行“文学史意义”的整理,这是基于两岸拥有历史、文化、语言的深厚渊源,也面临相似的诗歌问题。不过,这方面的成果尚不多见,目前在处理这一问题上值得重视的是王光明的《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 。另外,在谢冕担任总主编、多人合作编选的《中国新诗大系》 ,以及将这一“大系”的导言抽出集合成书的《中国新诗史略》 中,各卷也有程度不同的整体考察的尝试。

王光明的《演变》是史论性质的论著,这有助于解决(或避开)诸如历史分期、诗人位置分配等棘手问题。我在一篇书评中指出,他对“百年新诗”做了全景式关照,时间上贯通近代和现当代,“空间上将祖国大陆、台湾、香港‘两岸三地’的诗歌纳入论述范围。其中,台湾、香港诗歌首次在新诗史论述中,与祖国大陆诗歌得到‘整合性’的呈现”,而对“在社会、文化等‘时势’变迁(或者叫‘转型’)中,‘新诗’有何文学史意义,怎样学习新语言,寻找新世界,‘是否完成了象征体系和文类秩序的重建’,‘能否作为一个环节体现中国诗歌传统的延续’” 的思考,成为观察两岸诗歌的贯穿视角。这部论著在处理两岸诗歌问题上提供的经验和存在的问题,都需要进一步分析。

其实,是否将中国海峡两岸暨香港、台湾的诗歌变迁都囊括进一本书里,并不是一个十分紧要的事情。有意义的可能是,让有关联而又互异的因素产生比较和碰撞,能否对新诗的研究有实质性推进,是否会激发诗歌实践的能量。正像王光明说的,与其“规划版图,分出时期,排定等级,颁给荣誉,建造文学的纪念碑”,不如通过不断自我质疑,开放诗歌史中的问题,延续我们对当代问题的思考

在将海峡两岸暨香港、台湾诗歌设定为对比、互为参照的对象的时候,浮光掠影之间会容易看到它们之间的相似性。比如,容易发现新诗与旧诗,个人与社会,意识与语言,都市记忆与乡村情结、外来影响与本土传统、情感与知性、自由与秩序、明朗与晦涩等,都是经常在祖国大陆和香港、台湾浮现涌动的问题,它们也经常被诗人和学人处理成对立的两项。这样,就加强了我们有关祖国大陆和香港、台湾诗歌“同质性”的理解。但是,深入的考察其实需要揭发同中之异,差异不仅表现为程度、范围,不仅表现为事情发生时间的先后,更是某种带有实质性的条件和特征。

比如,祖国大陆和香港、台湾现代诗在社会文化空间上都存在“中心”与“边缘”的选择,对台湾、香港诗歌来说,进入“中心”殊属不易,而让祖国大陆诗人摆脱那种“中心”的情结,倒是相当困难——因为诗歌作为一种“动员”的手段,仍盘踞在诗人和批评家脑中。不错,诗歌的“现实感”、现实关怀是中国诗歌的共同关注点,但在今天,台湾有的诗人和诗评家可能觉得祖国大陆的写作整体上过于紧张、坚硬,少有放松和幽默,而祖国大陆又可能认为香港、台湾的诗在重量和视野上存在欠缺。

又比如,在诗歌语言方面,虽然海峡两岸暨香港、台湾使用的都是“现代汉语”,但其实在质地上有许多差别。20世纪50年代起,祖国大陆诗歌就强调以乡村生活经验和大众口语来整合、规范诗歌的个人意识和语言,并在艺术资源上向着本土乡村民歌靠拢;同时,国家大力推行的“汉语规范化”也让诗歌/文学语言发生很大变化。这些举措为诗歌接近大众、表现大众生活创造了条件,但也窄化了诗歌语言对更多资源的吸取。冯至20世纪50年代在《冯至诗文选集》中修改了他20世纪20年代的诗,北岛修改戴望舒翻译的洛尔加的《梦人游谣》,都从语言角度可以窥见汉语规范化在当时的重大影响和留下的“后遗症”(根据黄灿然的相关分析 )。

在与西方“现代派”的关系上,一般会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祖国大陆诗歌是在重复台湾走过的路子,这被解释为“现代”诗歌“后发地域”的必经历程。因此就会发生这样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祖国大陆“现代派热”的时候,一位台湾著名前辈诗人访问北京大学,他在与学生座谈的时候,以过来人身份好意劝告“后来者”要避免陷入“西化”的误区,而引发学生批评性的反应。的确,前人的经验必须重视,以史为鉴嘛;但另一方面,我们有时不大明白,路要自己去走,他人经验不可能简单取代。更重要的是,同是所谓对“现代派”的接受和反思,如果仔细考察,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和20世纪80年代祖国大陆的具体情形,如动机、亲近的对象、接受的方式和语言策略、调整的方向等,实际上有很大的差别。设若人们只关注那些相似性的表象,虽然可以为“中国新诗”的概念提供证明,却无助于对20世纪中国新诗研究的深化。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文学院) 3g6hOdhDt7j7/97UESqCvOWcEj0FYWNlnzM6hUJm+UVcqVkOJJhzWWDC7juvUZ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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