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识徐刚是几年前在海淀区万柳中路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那时的他貌似一个青涩的大学生,典型的“外省人”,怯生生地拿着他的博士论文,希望我能够作其博士论文答辩的评委。3年过去了,当他把这个要我写序的打印稿递到我面前时,他脸上的青涩已经褪去了很多,但学术自谦依然写在脸上。
徐刚是3年前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拿到博士学位来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做博士后的。博士毕业时,他被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选中去地方做“副处级”,这是很多人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都未必能够修成的正果。不知道他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地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条有无限可能的仕途,执意选择了东城区张自忠路3号东院这个喧闹的市中心作为继续锻造学术筋骨的地方,并曰“我内心偏向学术”。
还是在博士期间,经过业内奇人孔凡君教授的言传身教,徐刚已经具备了独立进行学术思考和研究的基本功力。进入博士后阶段,他虚心求教如程门立雪,虽不能说韦编三绝,但阅读广泛,其学术上的进步自然被他人感知。天道酬勤,两年之后,徐刚按时且高质量地提交了出站报告,获得所有评委的高度评价。如今,他的《巴尔干地区合作与欧洲一体化》一书的打印本摆在我的面前,这是他通往学术巴别塔(作者原书名中含“通往巴别塔之路”)的第一步。
在历史上,与谜一般的“欧罗巴”这个术语相比,“巴尔干”更像一座“移动迷宫”。巴尔干半岛地处欧亚大陆的战略要冲,自古以来便是文明碰撞、宗教分裂、种族对峙以及大国或大国集团割据的角斗场,其漫长的历史进化留给人们诸多以血腥为底色的斑斓画面。宗教在巴尔干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自18世纪以降,民族情感的表达大都以其宗教属性为底蕴,并在民族集团中间起着民族觉醒催化剂的作用,致使巴尔干民族解放运动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从一定意义上说,巴尔干地区很多民族的一体化是在宗教框架内完成的。宗教是民众心目中的常驻信仰,是他们至高无上的信念和行动准则。
数百年间,外来势力轮番在巴尔干地区驰骋征战。他们的统治延缓甚至改变了巴尔干各族人民原有的政治、经济生活进程。长期的异族统治阻断了巴尔干同欧洲大陆的主要历史潮流和社会经济联系,致使巴尔干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无缘,也没有沐浴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阳光,因而推迟了资本主义在巴尔干地区的发展,导致巴尔干社会发展形态严重滞后,市民阶层不发达,农民占社会主体,长期处于前工业社会。
在巴尔干的历史中,不同的宗教和欧洲大国的利益角逐是发挥关键作用的两个经常性因素。欧洲列强为了争夺奥斯曼帝国遗产,竞相公开和秘密地在巴尔干划分势力范围(这是严格意义上的巴尔干化)。他们还经常利用宗教因素破坏巴尔干国家的团结,致使原本是基本利益一致的巴尔干各民族之间,以及民族国家之间的摩擦不断增多,甚至不惜兵戎相见。1913年保加利亚为争夺马其顿而引发的第二次巴尔干战争即是一证。所有这些,导致巴尔干半岛成为欧洲的一个战争爆发最频繁的地方。
巴尔干的历史表明,这一地区之所以成为欧洲的“火药桶”,并不是因为巴尔干土地上的民族好斗善战,而是多少世纪以来外族入侵巴尔干地区并用火与剑干涉巴尔干各族的生活所致。巴尔干火药桶不是巴尔干各族人民造成的,也不是他们所点燃的,而是外部入侵的强国及其追随国造成和点燃的,巴尔干民族通常总是巴尔干土地上进行的战争的最大受害者和唯一受害者。冷战后南斯拉夫解体和由此引发的波黑战争就是这种论证的一个最新证明。
1991年南斯拉夫联邦解体,并引发了一系列不同程度的冲突和战争。而1992~1995年的波黑战争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大陆发生的最为惨烈的武装冲突。经国际社会多方斡旋努力,交战各方最终在1995年11月签署了《代顿协议》。但欧盟当时并未趁热打铁,利用欧洲一体化洪流,洗涤攀附在巴尔干地区的民族间的仇恨与隔阂,导致科索沃问题横空出世,一度险些因此爆发更大的战争。直到这时,欧盟的政治家们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只提供经济援助不能根除导致地区长期动荡的祸根。根本的解决方法,是督促这一地区国家的民族之间实现和解,国家之间进行地区合作。
但对巴尔干国家而言,如果要进行成功的地区合作,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这些国家的政治家持久的政治意志。而使巴尔干国家产生并保持对地区合作兴致的唯一方式是将其纳入欧洲一体化的轨道。
欧洲人第一次提及巴尔干国家与欧洲远景之间的关系是在葡萄牙费拉召开的欧盟首脑会议上,而转折点是2003年6月在萨洛尼卡召开的欧盟首脑会议。当时欧盟成员国认识到,巴尔干地区是欧洲的一部分,巴尔干的问题也是欧洲的问题。巴尔干地区的稳定与经济发展对欧洲一体化进程十分重要。《萨洛尼卡宣言》首次正式承诺,只要愿意接受欧盟价值观,并在国内进行必要的政治和经济改革,西巴尔干国家便具有加入欧盟的前景。
巴尔干“欧洲化”的决定意义非凡。因为,自1878年柏林会议以来,有关巴尔干地区秩序的许多理念均告失败,原因是欧洲列强的利益相互冲突。如今,通过几十年的合作发展,欧共体/欧盟成员国学会了为共同的利益目标而相互妥协,通过多边合作,实现民族和解,国家睦邻,以及经济发展。而且,欧盟拥有最新的成功案例。正是在哥本哈根入盟标准的驱动下,中东欧国家按照欧盟的标准建立起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基本实现了民族之间的相互尊重,经济获得长足的发展。如今,欧盟希望这一相同的激励同样可以成为东南欧国家稳定和发展的外部稳定器。
西巴尔干地区国家的很多政治精英也意识到,在欧洲一体化的背景下,不纳入欧洲化的轨道没有前途。巴尔干国家和各民族的未来在欧洲,巴尔干国家应该成为“统一和自由”欧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只有在欧盟共同大家庭内,才能兄弟般地,以文明的方式解决彼此的分歧,逐渐消除贫穷和落后的结构性根源。而且,也只有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才能培养起地区合作的文化,才能不断克服地区的“历史遗产”。
为了推动西巴尔干国家融入欧洲一体化的洪流,欧美国家的各路贤达尽显神通,纷纷献出锦囊妙计。如今,域外的相关研究已是汗牛充栋,通过本书末所列参考书目可见一斑。
反观中国大陆,巴尔干研究问津者寥,其状戚戚然。与欧盟国家的百年研究历史不同,中国的巴尔干研究尚在初途。诚然,巴尔干问题的研究对从业者要求甚高,如同一个“贵族”产品,需要经年的修养。不仅要通晓当地的语言、了史于心,而且只有拨开拜占庭耀眼的光辉、穿过奥斯曼帝国的刀光剑影、在欧洲王宫觥筹交错之间的阴谋背后,才能摘取巴尔干野性花园中带刺的玫瑰。而在当下,社会环境异常浮躁,还有多少青年才俊舍得一身剐,潜心修炼这十八般武艺,成为巴尔干研究的达人呢?况且,如果按中国的国际政治问题研究的热点衡量,巴尔干问题的位置堪比冥王星。
而如今,《巴尔干地区合作与欧洲一体化》一书即将问世。它向我们昭示了两层含义:其一,依然有“我内心偏向学术”这一类知识青年,不睬周遭的喧闹,坚持行走在通向学术巴别塔的满是荆棘的道路上;其二,探究西巴尔干国家加入欧洲一体化进程对中国今天不断融入全球化和地区合作不无裨益。不断深化对欧洲一体化功能的研究,或许对我们认识刚刚问世的东盟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本书是国内第一部集中讨论巴尔干地区合作与欧洲一体化进程及其相互关系的作品,书中折射出来的学术精神想必读者自有体会。它的问世不仅会丰富中国的欧洲研究,特别是巴尔干问题研究,或许也会激发同样“内心偏向学术”的知识青年,果敢地投身到中东欧和巴尔干问题研究中来,为繁荣中国的中东欧和巴尔干问题研究而共同努力。
诚望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徐刚已在其中。
代为序。
朱晓中
2015年11月于海淀区万柳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