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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全真教曾经像禅宗一样,主张不立文字,将直接的感悟作为体验“全真”意蕴的真实入门。但感悟毕竟是个体经验,如果缺乏必要的交流亦即全真教之所谓印证,那么在个体经验中出现的精神状态究竟是“全真”还是幻觉,就不能以相同的修持经验来判断;同时也不能享受由相同经验所带来的愉悦,彼此不能心印,则教法无从传播。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早期全真宗师既主张不立文字,又留下大量的诗词。这两种现象,站在全真教自身的立场上来看,并不矛盾。因为全真宗师创作这些诗词的本意,不在于著书立说,而在于咏味其感悟,相互唱和其修持经验。更多的诗词甚至是应教徒请求,作为启发、点化的契机,针对具体人物的境遇、性格等,或解疑正惑,或指示门径,大抵服从于印证感悟的需要,是启发或印证感悟的辅助性活动 。不同于著书立说者,要将著作铭诸金石或藏诸名山,以为文字是真理的可靠载体。

早期全真宗师对于诗词作品虽不十分看重,但结合全真教派的历史来看,这些诗词在全真派创教、传教的进程中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发挥过重要的作用。王重阳最初到山东创教时,就是以诗词感化其首徒马丹阳的。那些诗词,被后人编成《重阳教化集》《重阳分梨十化集》等,是嗣法门徒了解宗师风范的窗口。这些诗词,既记录了王重阳感化马丹阳的过程,也记录了王、马二人以修持经验相印证的种种故事。由于全真教从根本上说不是灌输某种理念,更不是传授某种知识,而是唤醒每个人自身的心灵感悟,所以唤醒与被唤醒者的印证就显得尤其重要。王重阳在谈到云游参访时,甚至有过这样的说法:“若一句相投,便有圆光内发,了生死之大事,作全真之丈夫。” 所谓相投,也就是修持的经验得以相互印证,在相视一笑之间,可以跨越许多语言的障碍。但对于没有相同感悟经验的人来说,这种印证是一种很神秘的思想交流活动,不知那相视一笑所为何事。这样的“不知”,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困境。我们既然不能以相同的修持经验与全真宗师相印证,就只能采用语言的、逻辑的形式予以描述,希望语言能够表达意义,逻辑能够使意义清晰地呈现出来——尽管我们知道,全真宗师在感悟并且自我受用时,其实是不信任甚至是排斥语言和逻辑形式的。

站在逻辑的角度来理解,王重阳等全真宗师毅然摆脱世俗生活,追寻非世俗的“全真”意蕴,必然有其发生学意义上的原因。这个原因当然与儒、释、道三教传统有关,但更直接的原因,却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生命感受,是由现实遭遇所造成的某种不可解于心的情结。

对于这种生命感受和情结,王重阳的经历具有理所当然的代表性。

王重阳出生在一个殷实的乡绅家庭。青年时代,王重阳如同许多乡绅子弟一样,锐意于科举功名,希望在仕途上一酬其志,由乡绅而官绅,既光宗耀祖,亦可以此安身立命。与寻常士子所不同的是,王重阳在文武两科都有长才。从二十岁开始,他选择进士作为进取的目标,按惯例要学习儒家的经典,并进行诗赋、策论创作等方面的学习。二十六岁时,王重阳由文举改为武举,除研究武略亦即军事理论外,还进行骑射等军事科目和拳脚等武术科目的训练。王重阳的青壮年时期,大概就这样在修文习武的训练中度过。如果赶上一个社会秩序正常的时代,以王重阳的文武之才,虽未必就取富贵如视诸掌,但博取一份功名终归是可能的。然而很不幸,王重阳遇上一个浑浊动乱的年代。其结果是,“天遣文武之进,两无成焉,于是慨然入道”

就这一句“慨然入道”,现代人大概很难读得出其人生之愁惨,反倒平添了一份浪漫,一股豪侠之气。但就王重阳自身来说,这样的“慨然”,是在经历过文武两种尝试的挫折后做出的选择,其中所包含的愤懑、悲苦等种种情结,可以从随后王重阳的生活危机中看出来。王重阳曾作过一首《悟真歌》,其中说:

三十六上寐中寐,便要分他兄活计。豪气冲天恣意情,朝朝日日长波醉。压幼欺人度岁时,诬兄骂嫂慢天地。不修家业不修身,只恁望他空富贵。浮云之财随手过,妻男怨恨天来大。产业卖得三分钱,二分吃着一酒课。他每衣饮全不知,余还酒钱说灾祸。四十八上尚争强,争奈浑身做察详。忽尔一朝便心破,变成风害任风狂。不惧人人长耻笑,一心恐昧三光照。静虑沉思省己身,悟来便把妻儿掉。好洗面兮好理头,从人尚道骋风流。

这样的《悟真歌》,其实是一份痛心疾首的忏悔录。他不仅为往日的无理行为忏悔,而且为往日的精神迷茫忏悔。正是“豪气冲天恣意情”的精神迷茫,使他犯下许多过错,与兄长发生财产纠纷,对兄嫂不敬,酗酒,挥霍家产,对妻儿不负责任。站在忏悔者自身的角度看,所有这一切行为过失的根源,都在于“豪气冲天恣意情”,在于“争强”。但站在理解者的角度看,豪情和争强怎么会与行为过失发生必然联系呢?孔夫子谈人生,说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老庄虽主张清静无为,但无为的目的是无不为,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也就是以代表更高理性的自然法则实现更全面完整的目的,所以无论儒道,都不主张做一个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庸人。王重阳之豪情和争强,一方面固然与其“气豪言辩”的性格特点有关 ,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其接受儒道文化熏陶的结果。这样的豪情和争强,对于中国古代士阶层来说,通常都是激发个人创造性的精神动力,但在王重阳的生活中却成为行为过失的诱因,那么,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

修文不能兴世,习武又难建功,无论修文还是习武,都像是学习屠龙术,对于王重阳这样一个豪情而争强、立志以文武之才一展抱负的人来说,生活的道路就无从选择,因为所有的选择都不仅失去了意义,而且必然地意味着挫折,意味着对豪情和生命意志的伤害。这种人生道路无从选择的愤懑和悲苦,大概就是导致王重阳行为失检的症结之所在。 它不仅让王重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纵酒无行,而且让王重阳最终“慨然入道”。这样的“慨然入道”,在感受者王重阳的感受中是“悟真”,而站在观察者的角度去观察,其实是做出了超越一切现实选择的终极选择。就现实的世俗生活而言,它是对各种可能的选择的彻底放弃;但就“悟真”的觉悟者境界而言,它却是放弃世俗的无谓选择从而获得大全之本,是一种一劳永逸的、不需要再选择的选择。

王重阳的秉性气质和个人经历,在全真宗师中也许是特殊的,但他遭遇时代的艰难困顿,在现实生活无可选择的境遇下,毅然放弃一切世俗的选择,从而归志于大全之本的心路历程,对于全真宗师却具有普遍的意义。 这个普遍意义的内涵,不能单从放弃的一面去判断,还必须从获得的一面去理解,因为站在全真教自身的立场上看,对于“全真”意蕴的感悟,就正在这一弃一获之间。

相对而言,判断全真教徒放弃了什么是很容易的。从最为浅显的一面看,他们离俗出家,放弃了世俗中人很难割舍的财富、家庭等。从更深的层面来看,他们游于方外,放弃了世俗社会的身份和地位、权利和责任等。举凡世俗的文明生活所不可缺少的种种文明符号,他们都可以舍弃。所以简而言之,他们舍弃了各种各样有形可见的文明成就。

如果不能别有所获,那么这种舍弃将是极其痛苦的。然而王重阳并不痛苦,相反,他还从中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即如《悟真歌》的最后两句所说:“云水游兮别有乐,无虑无思无做作。一枕清风宿世因,一轮明月前世约。”这样的“别有乐”,就是王重阳在舍弃世俗社会的各种选择之后,所获得的最大补偿,他因此超越了世俗的选择,同时也超越了放弃世俗选择的痛苦。

所谓“云水游”,从字面上说也就是漂泊其形骸,寄情于自然山水之间。游历山水,放情自然,当然能让人感受到快乐,但这种快乐因景而生,属于触景生情,只是暂时忘却人间事务的纠缠和烦恼。既然不是对人间事务的彻底舍弃,其所获得的解脱和快乐,也就不足以作为彻底舍弃后的补偿。所以,所谓“云水游”只是一种比喻,不是王重阳获得“别有乐”的真正原因。就王重阳自身来说,他其实是反对游山玩水的,如说:“凡游历之道有二。一者看山水明秀,花木之红翠,或玩州府之繁华,或赏寺观之楼阁,或寻朋友以纵意,或为衣食而留心,如此之人,虽行万里之途,劳形费力,遍览天下之景,心乱气衰,此乃虚云游之人。” 既然反对游山玩水,那么王重阳的“别有乐”,又究竟因何而生,所乐何事?

或许正如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故事一样,所谓“别有乐”是一种既超越功利也超越感官的精神上的快乐。这种精神上的快乐,是由对某种意义的真诚理解而产生的身心受用,虽然很难对它进行概念化表述,但其在精神、意义的理解和创造中,却又居于主导地位,决定了人主体最为内在的观念、意识、境界以及判断能力。如西晋时的乐广,见颓废派名士放荡,曾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虽然对名教之乐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又须如何才能够从中受用,乐广未曾做出更进一步的说明,但崇尚玄虚的乐广与颓废派名士的内在差别,却不难从这句话中感受到。又如北宋张载,年轻时好谈兵,曾以军事问题拜见边将范仲淹,范仲淹告诫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并劝其研读《中庸》 ,结果启发了张载毕生的学术事业。同时代的程颢、程颐兄弟向周敦颐学习儒学,所受到的最重要启发也是寻颜回、仲尼乐处,所乐何事。 由此发轫,最终发展出洛学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类似的故事还有许多,如苏轼初入文坛时,议孔子、颜回之乐,让文坛宿将欧阳修大生感慨,以为“轼所言乐,乃某所得深者尔”,并因此表示“老夫当让路,放他出一头地”。 中国思想史上演绎出来的这些故事,每每都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就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能激起玩味者灵魂深处的会意,而精神、意义的真正理解和创造,正是在这样的会意中实现的。

就具体内涵而言,王重阳的“别有乐”,或许与历史上这些著名的故事刚好相反,即历史上的这些故事,都是名教之乐,而王重阳的“别有乐”,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之乐。对于名教之乐,虽然也不好进行概念化叙述,但名教毕竟有具体的思想文化内涵,即社会的文明规范,所以体验名教之乐既是一种感受,也是一个可以从逻辑上进行掌握的理论问题,即社会文明规范与人性的关系。而越名教之乐则十分抽象,正如否定系词不能提供某个完整的周延判断一样,越名教之乐的完整感受和意义,不可能从超越文明规范的各种事项中得到,诸如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之类,即使像佛教那样不厌其烦地采用“遮诠”的办法,但最终所显示的意义,也仍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大全、本真。

王重阳“别有乐”的真实感受虽然很难全面叙述,但我们至少知道两点:第一,这种感受是由放弃世俗的各种选择而获得的,所以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快乐;第二,这种快乐是完整的,不同于因摆脱虚荣、财富的束缚等所获得的某方面的精神满足。明确这两点,那么,我们对于王重阳“别有乐”的理解,也就可以说虽不中亦不远矣。而“全真”的意蕴,正包含在这样的“别有乐”之中。

强调王重阳“别有乐”其意义的完整性,对于我们下面的分梳式理解是有帮助的。这种完整性可以为分梳式理解奠定一个平台,可以构成一个随时观照的观念背景,可以使分梳式的理解不致偏离大全、本真的意义太远。

要对完整的“别有乐”,对大全、本真意义进行分梳,我们将会遇到的第一个话题大概是生死感悟,随之而来的话题是生命意识的自觉。 6zcV4tdwZtbBgoncgIjgRcJGvgx5vWgP7x4RiAQjzPzCEu0TT02ZGxubKWADLK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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