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和中国自古以来就非常尊敬那些甘于清贫、坚守高洁精神的人。在日本有所谓“武士は食わねど高楊枝”( 枝,即饭后使用的牙签——译者注)的谚语。意思是指:武士追求的是高尚之气节,期盼的是人格之美誉,为此即使陷于贫穷而没有饭吃,也要像吃饱饭后那样悠然地使用牙签。
孔子(前551?~前479)也说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又说:“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这里所谓的道,自然是指儒者之道。孔子担忧的是在贫穷中丧失道,而他的伟大之处则恰恰在于贫穷中不失快乐,所以他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孔子的高足颜回也一样,虽然过着常人不堪忍受的贫穷生活,但仍不失快乐之情趣。孔子对此赞不绝口:“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何谓孔颜之“乐”?孔颜之乐不是乐于贫,而是安贫乐道。
求道而乐乎其中之境地,所要表达的并不仅仅是爱好道的程度,而是道与人达到一体时的最高境界。如果不知道孔颜之乐的真谛,那也就不会有好的学问了。因此,被誉为宋学之祖的周濂溪(1017~1073),要求程明道(1032~1085)、程伊川(1033~1107)兄弟首先探寻孔颜之乐究竟为何物。
儒者本来是以“修己治人”作为宗旨的,但有个原则,就是道行于世则进而入仕,道不行于世则退而护道,并甘于贫穷而乐道。
甘于清贫的也并非只有儒者。例如后汉有个叫黄子廉的人,他曾担任过州的辅佐官。有一天,他辞官还乡,安度清贫。其贫困生活无与伦比,一到饥馑之年,其妻便流泪诉苦。惠孙见此情景,即送物接济,然遭子廉婉言谢绝。
晋代著名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在《咏贫诗》中曾对子廉的“固穷之节”大加赞赏:“谁说固穷难,邈矣此前修。”所谓“固穷之节”,原出于《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此滥矣。”
当时,孔子被救世之志所驱使,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当来到陈国时,粮食断绝,跟随的人都饿病了,爬不起床来。这时子路很不高兴地来见孔子,问道:“像君子这样了不起的人,也有穷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孔子道:“君子虽然穷,但还是坚持着;小人一穷便无所不为了。”这就是儒家所谓的“固穷之节”。
陶渊明也抛弃官职,归耕田野,坚守清节于贫穷之中,故其仰慕子廉实属情理之中事。
渊明爱菊,而菊花的特征则很好地象征了他是个隐逸思想家。
他在《饮酒》诗中这样描述自己所憧憬的境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渊明的心境可概括为“心远”二字。关于“心远”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在此暂不述及。
贵清贫,除儒家之外,去人为而顺自然的道家者流,以世间为业之世界而主张出世间的佛教徒等,自然概莫如此。就连善于风雅之道的文人墨客、梨园艺人,也有甘于贫穷、精益求精之人。在此简单介绍一下禅僧良宽和歌人橘曙览(1812~1868)的情况。
良宽是江户后期人,生于越后出云崎,曾周游诸国修行,晚年回归乡里,以空庵(没有人的庵)为栖身之地,最后才在国上山的五合庵定居下来,过起了极度贫寒的草庵生活。他的一生是在与农民交友、孩子游戏的超世脱俗中度过的。他诗书俱佳,弟子贞心尼将其诗歌汇编为《莲之露》,集中收有师徒二人关于爱的赠答歌数篇。因其在归乡前长年流浪诸国,跟随名僧修行,故又被称为“乞食坊主” 。
橘昆仑曾在《北越奇谈》中讲述了一则良宽在乡里某处空庵里生活的情况,兹据藤井宗哲的《良宽——魂之美食家》一书摘录如下:
海滨一个叫乡本的地方,有一处空荡荡的草庵。一天夜里,有一个旅僧只身来到这里。他对邻家说,想在这处空庵里住些日子。翌日,他到附近村庄去化缘。每当他乞讨到够一天吃的食物后,便返回草庵。若食物有多的,他就会分给鸟兽吃一些。
就这样过了半年,人人都在议论他的奇德。为表示尊敬,还有人把自己的衣服送于他。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手,接受后若有多,就将衣服送给穷人。其实这处空庵距离其老家出云崎仅三里路。
有时见到相识的人,他必谈及橘某,并聊些关于我兄长彦山的话题。后彦山一直在乡本的海滨寻找良宽。但除了那座空荡荡的草庵和柴房里堆放着的杂物之外,连良宽的踪影也没见着。
彦山走进庵里,只见桌子上放着砚和笔,炉子上的土锅缺了个口,墙壁上写着首诗,读后就觉得宛如成了超凡脱俗的仙人,清月之心油然而生。毫无疑问,诗的笔迹出于文孝(良宽)之手。不得已,彦山只好将事情的原委告知邻人,独自回了家。
于是,邻人马上把当地的情况通知了良宽的故乡出云崎。出云崎的家人便派人来接良宽回家,但良宽不听劝说。家里人只好送来衣食,但被良宽谢绝,并退还了多余的部分。良宽以后的行踪也就不得而知了,好像若干年后又到了五合庵。
良宽托钵像
从以上记载中可以推察到良宽的清贫生活和超然心境。
定居五合庵后,良宽照样日日化缘乞讨。晴朗之日,他便手拿托钵,脚穿草鞋,到附近村庄乞讨。良宽还把托钵作为“钵子”而关爱备至。有一天,他忘了带“钵子”,于是竟发生了下面的事:
钵子真可爱,长年带着他;今日置道端,何处不知晓。一路似丢魂,东找又西寻;夜里明星出,探寻仍不止。后才记上心,让人带钵来;哎呀真高兴,送来是钵子。
良宽之所以忘了“钵子”,是因为与孩子们玩过了头。这的确是很可笑的事情。可见良宽的童心未泯。
那么,良宽是如何度过五合庵这段日子的呢?有诗为证:
幽栖地从占,不知几冬春;菜只藜藿是,米自乞比邻;偏喜人事少,未厌林下贫。
橘曙览是私淑(是未能亲自授业但敬仰并传承其学术而尊之为师之意——译者注)本居宣长(1730~1801)的国文学者,还是优秀的歌者。有《志浓夫迺舍歌集》等著作。他虽然生活赤贫如洗,但性情淡泊,从不以此为苦,且每日乐而作歌。
橘曙览创造了许多和歌,最打动人心的便是题为《乐》的下面十句歌,无论吟诵其中的任何一句,都会使人产生快乐的心情:
乐悠悠,舒心的山水,静静地浮现在眼前。
乐悠悠,罕见的小鸟,远远地鸣啼于树梢。
乐悠悠,稀遇故乡人,抚今至往昔。
乐悠悠,漫读书中行,犹见四季人。
乐悠悠,家内聚五人,引得风来妒。
乐悠悠,小孩个头高,已显大人像。
乐悠悠,来访本无事,倾心欲知书。
乐悠悠,小豆米饭凉,茶渍泡后食。
乐悠悠,既为神国民,神教当深思。
乐悠悠,生于大人 后,世代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