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集》 唱道:
敷岛 大和国,神佑皆无语,然我却有言,天地众神勘。
所谓“言举”,即通过语言表达而成立。不善言举乃日本民族性的一大特色。
不善言举就是不爱好议论。因此,比之要通过言说才能表现自己的意向和思想的民族,日本人似乎更倾向于抑制表现,克制自我,忍耐自控,一言不发。就是说,日本人是把抑制、克己等作为美德的。我想,从日本人不善言举的特性中也能窥见其简素精神的一个侧面。
不善言举的日本人深知无言是如何发挥其伟大力量的。不过这种性格并不仅仅日本人才有,西洋人也有,所以西洋有所谓“沉默是金,雄辩是银”的格言。在中国,《老子》中就有所谓“知无言,言无知;知无博,博无知”的说法,但中国人又有擅长思辨和论理的传统。西洋的逻辑学,中国人在古代就已完成了。不仅如此,与古希腊时代一样的诡辩学派在古代中国也曾兴起过。再来看看印度。印度语的语法与希腊语非常相似,理论表现力极强。就思辨和论理而言,日本人是根本不及中、印两国的。或许正因为不及,使日本人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在其中的空虚性,所以才在这方面选择了回避。
简言之,日本人是实践的民族,所以不爱好言举。日本人不仅比中国人和印度人缺少自我表现,而且还抑制自我表现,并将此作为简素精神的重要体现。因而与炫耀思辨的训导相比,日本人更尊重无言的训导。兹举二三例以作说明。
中野孝次氏在《清贫的思想》一书中记录了吉野秀雄氏关于良宽 的如下插语:
良宽母亲家的后继者泰树——即由之的长子,良宽的外甥,别名马之助——放荡不羁,其母安子无奈中求教于良宽。然良宽接连住了三个晚上,却一言不发。就这样,直到告辞的时候,良宽才叫过泰树来为自己系草鞋带。安子很想了解良宽此时有何训诫,于是便躲在屏风后窥视。泰树一直仰慕舅父的德才,就按舅父所说,系好了他的草鞋带。这时良宽把冰凉的手放在泰树的脖子旁。泰树吃惊地抬起头看,只见舅父眨着泪眼凝视着自己。泰树突然间受到了感动。良宽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仍旧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这段故事后被传为佳话,我本人也很看重它。
读到这里,不用语言以身示教的良宽的形象仿佛浮现在眼前。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富山市神通中学工作过。当时我陷于自身的烦恼中,对朱子学和阳明学很是倾心。因考虑到要理解朱子和阳明的思想就必须学习禅宗,所以每月一次到富山的倡导《碧岩录》的冰见临济宗本山的管长胜平老师那里学习坐禅。一天在诵习经文时,老师说出了一段关于体验的谈话:“我从孩提时代开始就每天晚上跟随和尚坐禅。为什么要坐禅呢?和尚对此三缄其口,一言不教。一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才突然有了领悟。”
禅强调以心传心,以理屈之修行为首要任务。随着修行的积累,对老师之教便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这就叫以心传心。
胜平老师的坐禅姿势,犹如磐石稳居大地,而其脸色则似童颜。每当回想起老师,他那少年时积累起来的无言行为的样子就在我脑海中荡漾。
众所周知,战前商家们都有学徒制度。据说在学徒环境下,商业本事是不能通过言传获得的,而必须眼见为实、心领神会。
无论何事,事物之神髓在东洋人看来都是必须自证自悟的,因而无言之训导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特别是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具有不善言举的国民性,所以在传统上特别注重无言之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