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是从小吃街中段的一间小炒店蔓延开来的,借着嚣张的东风,火舌迅速吞噬与小炒店相邻的另外一家酸辣粉店,大火中心外围,十多名小吃街住户绝望地肃静着。
再拥挤再简陋,这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庇护之所,油渍重重的壁墙之后,是承载着他们生活所需的一切小小梦想。
男人与女人组成的临时救火队奔走提水,怎奈杯水车薪,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朝向第三间店铺熊熊侵吞而去。
赵煜挤过人群,迎面而来的热浪惊得他瞬间瞪大眼睛。
火!
好大的火!
这不是他平日里躲在房间里小打小闹的那些火苗,这是真正的滔天焰火,宛若天地初生的红魔,令人心神震荡。
呜呜……
赵煜心惊,猛回头,轻响在他耳畔的哭声乍然消逝。
谁在哭?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有人落泪,有人哭嚎,有人嗟叹。
但都不是赵煜耳中听到的呜咽声。
赵煜将目光投回火海,浓眉慢慢拧起。
人群外突然又挤进来一个满面惊惶的少妇,扑天的大火无遮无拦地展现在她面前,她撕心裂肺般嚎叫了一声,披头散发便要往大火里冲。
一个男人拦腰抱住了那少妇,揪着她的胳膊往外拖。
少妇睚眦欲裂,嚎啕道:“孩子呀!孩子呀!”
拦着她的男人手一顿,怒声骂道:“他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
少妇用力摇头,状如疯妇。
那男人脸色已是惨白,一失神,手里箍着的女人已经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赵煜长腿一迈,抓住那女人的手腕,回身一甩,失魂落魄的女人已经后跌在人群里。
木潸刚挤出层层叠叠的人肉堆,头一抬,身子就被飞来的女人撞得一起跌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头晕目眩之中,只听四周人群倒吸一口气,她忙睁开眼,却正好瞧见赵煜一头扎进了火海。
赵煜在火海里旁若无物地自由行走着,如他所料,这些火对他而言,完全无伤无害,他唯一需要躲避的,只有头顶上时不时砸落下来的一些残垣断壁。
只是这外表看上去简陋的临街店铺,却不想别有洞天,一旦深入,那肆意妄为扩建的各种隔间便让赵煜迷了路。
在赵煜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与同龄孩子的相异之处——他不怕热,不怕烫,不怕火,他为此感到自豪,他的勇敢赢得了同龄人的尊重,直到从幼稚园毕业前,他一直都是那个小小世界里的神气小霸王。
直到小学一年级,一个停电的夜里,懵懂幼稚的他当着母亲的面,将手掌放在蜡烛上灼烧,惊慌失措的母亲打翻了烛台,却发现,儿子掌心依旧白嫩,连一丝的烟火气都察觉不到。
赵煜一直记得,当时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厉害”,想听听那生性凉薄的母亲亲口赞他一声“了不起”。
然后呢?
母亲夸奖自己了吗?
又是一截烧红的木炭坠落在赵煜面前,赵煜仓促顿住脚步,强迫自己回神。
就当……忘记了吧。
炽热的灼烧之气温暖地包围住赵煜,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分辨着火红世界里的微弱声响。
没有呼救声。
赵煜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始终前倾着身子,凝神细听。
一种若有似无的喘息声透过噼啪炸响的火烧声,乘着扭曲跳跃的火像,飘飘渺渺地传进赵煜的耳中。
像是男童的呜咽声。
赵煜循着哭声快步前进。
赤手推开一扇烧红了的铁门,赵煜觉得自己应该钻进了某个隔间,隔间已被大火吞噬,唯独角落里的一张小木床依然干干净净,床柱上支开的素白蚊帐在火风中轻柔拂动,仿佛净水红莲般,孤独而哀愁地驻守在这人间烈狱。
赵煜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床。
薄薄的蚊帐中,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眼紧闭,唇微张,一动不动的模样,也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熟睡不醒。
赵煜踏进隔间。
一颗黑黝黝的狗头突然从那木床底下探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冲赵煜吠叫了两声。
赵煜一惊,眯眼打量床底下的黑狗。
那黑狗的两只晶亮瞳孔里分明蓄着泪,耷拉着的耳朵看上去更是可怜,它慢慢从矮床底下钻出来,一会儿焦急地看看赵煜,一会儿担忧地看看床上的男童,急得直打转。
赵煜盯着黑狗的眼睛,心里莫名一动,鬼使神差般问道:“刚才……是你在哭?”
黑狗立即停下转圈的身体,戒备地看着赵煜。
赵煜越发确定了心中荒唐的猜想,“是你吧?是你的哭声把我引过来的……”
黑狗谨慎地后腿了一步,身体却还是不敢离开木床周边。
赵煜缓缓上前,指着那素白的木床,轻声询问:“这些……是你做的,对吗?”
黑狗的身体还在后退,它已经发现来者的不同寻常——他一身干燥地站在大火里与自己从容交谈,身上竟毫发无损。
赵煜眼见它要逃,赶紧跨前一步,“你是谁?你为什么不怕火?回答我!”
黑狗的身体大半缩回了床底下,赵煜瞪大眼与它对视,“回答我!”
黑狗眨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水逼了回去,下定决心般重新钻出床底,它伏倒在地板上,昂着头冲赵煜哀鸣道:“求求您!救救我家少主人!顺毛此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恩人的!”
赵煜被黑狗幼童般的稚嫩嗓音吓得后退了一步,猜想归猜想,一旦这狗真的开口说了人话,就连赵煜也不得不大吃一惊。
黑狗见赵煜无动于衷,原本强忍着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求求您了!顺毛只能制住火势,却救不出少主人,少主人已经被浓烟呛得昏过去了……只怕……只怕……恩公!求求您了!把少主人带出这大火!”
赵煜总算想起了素白蚊帐中的昏厥男童,他不敢与这神秘诡异的黑狗纠缠,大步上前,掀开蚊帐就要抱起男童,转瞬一思量,又俯身将男童用棉被裹好,这才抱起少年,小跑着往外赶。
那黑狗跑到赵煜身前,焦急说道:“恩公随我来!”
赵煜急急向后一瞥,只见那刚刚还安然无恙的木床,一旦离了黑狗的庇护,立时被肆虐的大火吞食干净。
赵煜看得心惊肉跳,抱紧怀里的孩子,跑得越发快了起来。
赵煜前脚刚刚踏出火门,身后的屋梁立即便倒塌下来,惊心动魄的一阵巨响之后,守在屋外的人群终于看清了灰头土脸的赵煜。
赵煜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男童放在地上,男童的父母踉跄着扑了过来,不知是谁探了半天男童的鼻息,唉声叹气直道无力回天,一时间,那孩子的父母简直就要哭断肝肠,围观的人群纷纷叹惋。
赵煜目瞪口呆地看着地板上面色发青的男孩,胸口发凉。
如果他能再快一点赶到,如果他不磨磨蹭蹭,如果……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地在身后的人群中查找,却哪里还有那只黑狗的身影?
赵煜咬牙,拨开人群就要去找它,忽然,一个瘦弱的身体从另一侧的人缝里钻了出来,那女孩用赵煜从未听到过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嚷道:“我是医生!孩子还没死呢!都让开!”
一听说医生来了,那父母立即求救般看向年轻的女孩。
木潸完全不懂被浓烟呛晕过去的人该如何急救,她的目的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她摸着男童的胸口,稍微按摩了两下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细颈口小药瓶,一手捏开男童青紫的嘴,一手将药瓶贴到男童嘴里,慢慢往下倒着什么。
年轻的母亲不安地看着木潸,“……医生……你给他吃的是什么?”
木潸一愣,眼神闪了闪,支吾答道:“是……是解气淤的药水!他的气管被浓烟和杂尘堵住了,所以他不能呼吸!嗯……这、这药水能帮他疏通开来!急、急救用的!”一通胡说八道,哄得木潸自己都脸红了。
孩子父母显然也不是很懂,听得木潸解释下来,只觉得有点道理,倒也不去管其中真伪,在他们心理,任何一根有可能救人的稻草,都是该被紧紧拽着不放的。
一小瓶药水很快就倒光了,那男孩虽然昏迷,被迫大张的一张嘴,倒也懂得惜命般,将木潸的“药水”喝得一滴不落。
所有人都紧张地凝视着那孩子。
木潸紧握住药瓶的手心里,湿漉漉渗出滑腻的汗。
男童原本孱弱的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微微起伏的胸口在木潸的右手下,缓缓绽放出生命的温度。
孩子的父母失声痛哭。
木潸轻舒一口气,精神一旦松懈,只觉得浑身无力,她撑着打颤的双腿勉强站起身,一只坚强有力的胳膊立即扶住她的胳膊。
赵煜贴着木潸的耳朵,悄声说了句,“我们快走。”
远处的人群被姗姗来迟的消防车驱散开来,木潸点点头,由着赵煜拉住自己的手,偷偷隐入人群。
赵煜越走越快。
木潸苍白着一张脸,紧抿双唇,吃力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木潸双脚一绊,险些跌倒,赵煜这才惊觉过来,转身扶稳木潸,“没事吧?”
木潸的额上正在冒汗,她咬着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赵煜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刚才一心想着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却没注意到木潸的脸色越来越白,脚步越来越踉跄。
“你怎么了?”赵煜担心地看着她。
木潸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没事,就是被吓的,我……我有些怯场……”
赵煜皱起眉,似信非信的模样。
木潸顺手抹掉赵煜胳膊上的一层灰,眼睛微微弯起,乖巧笑道:“你这样子,走在街上多吓人,还是赶紧回去洗一洗吧。”
赵煜猛然惊觉自己一身灰烬,蓬头垢面走在街上,实在吓人。
木潸咯咯轻笑,说道:“我也要回家了。”
赵煜点点头,“那你先回去,我改天再请你吃饭。”
“嗯。”
道了别,赵煜快步往前跑,木潸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待到赵煜拐入街角,不见了行踪,木潸一直勉强微笑着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她一瘸一拐坐到路边的花坛上,屈起一只脚,小心地挽起裤脚。
只见那渐渐露出的光洁小腿上,一道狭长伤口正狰狞蜿蜒在白净的皮肉上,已经松散开的黑色手帕下,浅红色的液体慢慢滑下脚踝。
“唉……”木潸忧愁地蹙起细细的眉毛,苦恼地叹气,“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