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先生向赵煜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赵煜乖乖坐近他,伸手握住了老人青筋突起的枯手,“顾爷爷,您快点好起来吧,然后我再陪您下棋。”
顾老先生轻轻地笑,沧桑的眉眼被皮肤的褶皱层层盖住,只剩下黯然无生气的浑浊老眼,安详和睦地看着赵煜,“在你很小的时候,爷爷已经下不赢你啦。”
“小煜,你爷爷也不容易,他一心一意只是想为了你好,你也别跟他生气,他看起来健朗,但其实和你顾爷爷一样,都老啦,再过几年,可能就要老得走不动了,等他回到家里,你和大钰还是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得多伤心啊。”人一旦上了年纪,似乎总有交待不完的心里话,顾老先生一句一句地说,偶尔停顿下来呼口气,心思转得慢,连话也说得慢慢吞吞,“你自己可能不记得,你爸爸妈妈去世后,是你爷爷找到你,然后直接带到我家,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那么瘦,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崽,六岁的男孩子,看上去只有四岁的模样,什么话也不说,只知道抱着你爷爷的腿不肯放手,你那时候与你爷爷多亲近啊,你爷爷是真心疼你,你与你哥哥又是何苦呢?”
“顾爷爷,我知道爷爷疼我,可是,如果我去北京,那大哥身边就没有人了,爷爷还有六六陪着,那大哥呢?况且爷爷年纪也大了,再过不久就可以退休回来,他老人家想不通,个性又固执,才会一味地跟我们闹。”赵煜极有耐心地跟顾老先生解释着,其实赵老太爷说是让赵煜回北京求学并陪着他安度晚年,真实目的却也不过是想培养出一个政治接班人,他几十年千辛万苦拼搏下来的基业,底下无儿无女,长孙赵钰对他从小就是阳奉阴违,老人家临近退休,实在是不甘心,这才千方百计地强迫赵煜北上,这些事顾老先生不是不懂,感情上却一味偏帮赵老太爷,弄得赵煜这一两年也间接冷落了顾家。
顾老先生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木潸左右看着他们二人,一脸茫然。
“顾爷爷,木潸还没有吃早饭,我带她出去吃点东西,等下就回来,您先歇着。”赵煜找了个借口起身要走。
顾老先生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轻点了下脑袋后,忽然转向木潸,笑道:“木潸等下一起回来陪陪我这老头子,好不好?”
木潸只觉得老人的笑古怪得很,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便按捺在心里,微笑着点了下头。
赵煜迈腿往外走,木潸见状,急忙跟了出去。
等身后的病房门一合上,一直绷着弦的木潸瞬间舒了口气。
赵煜看着她,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木潸捏捏自己的鼻子,皱眉道:“那房间里有一股怪味,太难闻了。”
“什么怪味?”赵煜伸长脖子用力嗅了嗅,鼻腔里除了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道外,什么也没有,“我没闻到啊。”
“就是……”木潸秀气的细长眉毛深深皱起,“好像一整个洞穴的野菜生肉在夏天里慢慢闷坏腐烂的味道……”
她话未说完,赵煜已经嫌恶地捂起了鼻子和嘴巴,“你的形容词真是比大自然还自然!”
“嘿嘿……”木潸笑得有些狡黠,两只眼亮晶晶的,看上去十分招人喜欢,赵煜伸出手,想也没想地捏上她的脸颊。
这一下,木潸怔了,赵煜也怔了。
“啊!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锅边糊,带你去尝尝!”赵煜不等木潸晃回神,动作迅速地将人一拉,下了电梯。
但凡医院附近最多的便是快餐小吃店和各大银行自动服务站点,木潸被赵煜带着往小吃店里走,赵煜帮她点了餐后,又极其细心地帮木潸擦干净了筷子。木潸本来肚子不饿,被他这么一引诱,顿时瘪了肚皮,便也眼巴巴地期待起那f城百年小吃。
两个人满心欢喜地等着热气腾腾的锅边糊上了桌,筷子一搅,俱又同时垮下脸来。
“这是……鸭肝?虾?墨鱼干?”木潸又搅了两下,筷子尖伶俐地夹起半颗鸡心。
赵煜无奈地将木潸面前那碗美食拉到自己面前,叹惋地瞧着对面饥肠辘辘却又无食可吃的女孩,“你们非得吃素吗?你看,你与多少美食擦肩而过了。”
“没办法呀,外来的血肉对我们而言就像毒药一样,不仅会使我们的身体变得混浊污秽,剥夺我们身体的净化能力,还会导致我们家族成员繁衍能力下降,这对人丁本来就凋零的我们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灾难。”木潸咬着筷子,微微侧过脑袋,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原因。
“咦,你们……”赵煜警觉地瞥了眼四周,见无人关注到他们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不是长生不老吗?要那么多后代做什么?”
“谁说我们长生不老啦?”木潸也学着赵煜的模样压低嗓音,“我们虽然可以被当做长生不老药,但不代表我们自身是可以长生不老的,我们和你们一样,生老病死,都是无法逃避的自然法则。”
“哦。”赵煜想起先前木潸也曾告诉过他,她即使受了伤,也没办法让自己痊愈,想到自己曾今被木潸救活过,心里突然就觉得奇怪起来,他明明保证过要保护她,最后却依靠着她的伤而让自己痊愈,这种感觉就像自己食言而肥,贪得无厌一般。
“你怎么不吃呀?”木潸看着赵煜不自觉搅着碗的模样,好奇地问。
“啊?哦……”赵煜被心里的想法压得沉重,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苦笑道:“刚才喝了粥,吃不下。”
“哦。”木潸双手撑在桌上,托着脸,惋惜地看着赵煜,“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那白粥了,这个看上去比较好吃。”
赵煜被她赤诚的话逗得一笑,再一看,分明瞧见小姑娘眼里对着那碗美食满满当当的渴慕,当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哈哈大笑。
所有阴霾一扫而光。
木潸好不容易从赵煜的手底下逃了出来,一边顺着头发,一边问他:“你和那个顾老先生很亲近啊。”
“嗯,他是我爷爷嘛!”想了想,赵煜又补充道:“我没上过幼儿园,上小学的时候什么基础都没有,那个时候,大哥的生意刚刚上轨道,每天都很忙,爷爷又回了北京,是顾爷爷抱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识字,我至今都记得他教我区别翘舌音和平舌音的时候,舌头差点打结,喷了我一脸口水。”
木潸虽然生在深山老林,到底是北方山水养大的,从小就说着比较地道的普通话,对赵煜这南方孩子的学话经历无法理解,只是单纯觉得好笑,尤其当赵煜说到顾老先生自己都分不清楚n和l的区别,却还要信誓旦旦教他发音,结果指着牛奶说流来,惊得路过的顾岭差点摔了盘子的时候,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岔了气。
直到一碗食物彻底凉透了,他们二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结账离去。
“听上去,那位顾老先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啊。”木潸站在小吃店门外,迎着暖阳笑嘻嘻地看着赵煜,“看来是我太敏感啦!”
“什么?”赵煜正转身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找出的余钱,一时没听清木潸说的话,“你说什么?”
“没有呀,”木潸摇摇头,率先往路边走去,“我们回医院去吧。”
回到医院的时候,顾岭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守在病房里的小护士不知去了哪里,宽敞洁净的干部病房里,顾老先生侧躺在被窝里,他脑下的松软枕头放得极低,白净的被子又拉得严实,赵煜和木潸乍一看,竟然没看见他的脸。
“很冷吗?”赵煜嘀咕了一声,放轻脚步走到病床边,俯身看了一眼后,回头对木潸轻笑道:“睡着了。”
木潸转头看玻璃窗外,初夏的中午,太阳娇艳而夺目。
赵煜又看了两眼后,轻手轻脚地帮老人掩好被子,“变得这么胖还怕冷,明显是虚胖!”
他看那老人的神色,埋怨中透着亲近,温暖明媚。
木潸看着赵煜,慢慢也笑了。
赵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赵煜掏出手机,一看是赵钰打来的电话,忙冲木潸晃了晃手机,就急冲冲拉了房门出去了。
临走依然不忘关好门。
病房里只剩下木潸与熟睡的老先生二人。
中央空调集体控温下的高干病房里,室温舒适宜人,木潸瞥一眼裹在被窝里的顾老先生,再抬头看向窗外高照的艳阳,犹豫了片刻后,决定过去把窗帘拉上。
她记得老人家的睡眠都是不怎么好的,太奶奶睡觉的时候总是要把窗户用厚厚的遮光窗帘挡好……手刚拉上窗帘,木潸便发现这看似高档的窗帘轮子似乎被卡在了顶端,怎么拉也拉不过去,轻扯了两下,木潸气馁地松手了。
她可不希望把这整排窗帘都扯下来。
白天的玻璃窗能清楚看见外头的景色,木潸在床前看了一会儿,黑亮的双眼渐渐瞪大,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暗中握紧成拳。
一丝凉意慢慢浮上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