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回家,这车却开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等到上坡的车子终于停下,木潸这才从车窗里伸出脖子往外看,入眼处既是一扇高大的铁艺大门,大门上攀缠了许多藤蔓,一朵朵艳而不俗的红花衬着墨黑的铁条,柔中带钢,更显明媚。
车子停了一会儿后,眼前的大门缓缓开启,赵钰驱车长入。
木潸趴在车窗边,欣喜地看到车道两旁绿树成荫,不远处,似乎还有一个极大的花园暖房。
赵钰将车停在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前,立即有穿着西装模样的人上前鞠躬。赵煜一言不发地带着大家下车,赵钰钻出驾驶座后便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便代替赵钰坐回驾驶室,将车开走。
木潸看起来很是喜欢这儿,她一边扶住木苒往屋里走,一边转身对赵煜笑开了花,“赵煜,原来你家住在山上!这儿的空气真好!”
赵煜摇摇头,没有说话。
“哼!”木苒身上披着福壤的外套,看上去就像穿了件长风衣般,她抬腿迈上台阶,冷笑道:“肉食者鄙。”
赵钰“扑哧”一笑,率先进屋张罗医药箱。
赵煜站在这栋豪宅的门廊下,举目环顾一圈,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
福壤落后在赵钰等三人身后,恰恰便听见了这一声少年老成的叹气,他回头瞥了一眼赵煜,眼里无波无痕,复又低头走开了。
赵煜忽然便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矫情,用双掌啪啪拍了两下脸颊,深呼一口气后,这才踏了进去。
房子里,赵钰从仆人手中接过医药箱后便遣散了仆人,等到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五人了,他这才让木潸帮她姑姑脱下身上的外衣。
福壤的外衣已经被粉红色的血液染出一片透红。
赵钰当爹当妈地把坏脾气的赵煜拉扯大,对于处理伤口一事可谓家常便饭,饶是他这般经验丰富的人,低头细看木苒背后的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反观受伤的木苒,从头到尾,却是哼都没哼过一声。
赵煜站在一旁,眼神凝视在蹲在木苒脚边的木潸身上,想到自己给她缝伤口的时候,这女孩也是这般硬气地不吭一声。
再仔细回想这两天经历的种种,赵煜怔怔地便有些出神了。
在他的记忆中,木潸就是个爱哭胆小的普通女孩,泪腺异常发达,善良天真,偶尔也能冒出点小聪明,因为经常干呕晕眩,还曾给他落下身体不健康的印象,可是这两天的相处下来,不管是徒手制服通缉犯的她,还是咬牙忍受伤痛的她,亦或是面对穷奇时虽然害怕却依然奋不顾身的她,都让赵煜觉得……
感动。
如果说兔子急了也能咬人,赵煜毫无疑问地相信,木潸急了,也能掀翻一桌子大汉。
想到这,赵煜的面上终于有了笑容,盯着地上木潸的眼,也越发明亮起来。
赵钰很快就处理好了伤口,他正低头交待着注意事项,猛一抬头瞥见自己弟弟如狼似虎的一双眼,再循着那眼神望见一旁乖巧听话的木家小兔子,嘴角一直噙着的笑忍不住更上扬了些,“木潸。”
“到!”木潸立刻抬头,双目炯炯地仰视赵钰。
赵钰笑道:“你带你姑姑上楼休息吧,二楼左拐第三间是客房,我会让下人送些衣服上去,至于这位先生……抱歉,我还不知道你贵姓。”赵钰客客气气地看向福壤。
“福壤。”福壤言简意赅地答道。
“福先生就住在上楼右拐第四间客房吧,那里的梁挑得高些,你住着也能舒适些。”赵钰尽显主人风范,看似有条不紊温文尔雅,实则包藏祸心天地可诛。
二楼左拐根本不是客房,那边通通都是主卧,第一间曾经是赵家父母的卧室,往后第二间便是赵家长子赵钰睡了十九年的房间,将两姑娘安排在自己隔壁,把大男人福壤隔离到远远的客房去,这样的行径,自是只有他谦谦伪君子赵钰才干得出来的。
在场剩余的四个人不疑有他,跟着他的安排站起身。
木苒刚从沙发上站起来,福壤已经一个箭步挡到她身前,蹲下身,将小山一样的背朝向木苒。
福壤说:“小姐,我背你上去。”
木苒疲倦地点点头,弯腰爬上福壤的背,木潸在一旁很自然地帮忙扶着她姑姑。
赵钰的眼皮跳了下,转身拉住赵煜,笑道:“你极少回来过,跟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大家吧。”
赵钰带着弟弟拐进下人住的院房,在那里,赵宅里所有的仆人都已经恭敬地守候着了,众人见到赵家两兄弟都纷纷鞠躬问好。
赵煜却在他们弯下腰的同时,侧身闪到赵钰身后去了。
赵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常在主宅里忙活的几个仆人和司机点给赵煜看了,便让众人各自忙活去了。
赵煜别别扭扭地记下了人名,对他们的脸却是看都没看一眼。
“小煜,我也很久没回来了,你陪我到处走走吧。”赵钰瞧着他的懊恼神色,心里感慨他到底年轻,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赵煜点头答应。
两兄弟并肩在院子里保养极好的草坪上散步,华灯初上,赵钰瞥了眼灯火通明的主宅方向,笑道:“那两姑侄倒是有趣。”
“嗯,”赵煜想起在木苒来之前,木潸一直吵着要走,这次肯留下来也是为了照顾她姑姑的伤势,只怕没过几天,两个人还得为离不离开这事再吵上一架,“木潸一直想走。”
“想走是正常的,我们与她们非亲非故,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点上我是支持木潸的。”赵钰正儿八经地说完话,突然又对着赵煜挤眉弄眼起来,“嘿,我倒是想替木潸问明白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让人家走呢?”
“她走了,我找谁报恩去?”赵煜脸不红气不喘,信誓旦旦。
赵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在他年轻的脸颊上拧了一下——邪恶的坏爪子立马被拍了下去。
“想清楚自己能不能骗过我再回答。”赵钰笑吟吟地看着赵煜。
“哼!”赵煜原地蹦了一下,索性躺到草地上,摊开两手两脚,大眼直勾勾瞪着星空。
赵钰拣他身边的位置坐下,与他一起仰望夜空。
“哥,”赵煜低低喊了一声,“这里不是我的家。”
赵钰仰着脑袋微笑,“你这牛角尖还要钻多少年?”
“这么说对哥你可能不太好,但是……”赵煜抿了下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透着点干涩,“你妈妈她恨我,她至死都不能原谅我妈妈和我,这里有是爸爸和她的房子,我总觉得,这整栋房子从里到外,都充斥着一种排斥我的空气,我不属于这。”
“如果住得不开心,我们就搬回公寓里住着,不过那里现在还住不得人,而且五个人的话,那里还真住不下。”赵钰暗暗计算着那公寓的装修得弄到什么时候,况且他本身也是不打算让木苒轻易离开的,对于这么多人来说,那里确实太小了些。
“哥,你老实告诉我,”赵煜突然转头,视线集中在赵钰隐藏在眼镜后的桃花眼上,年轻的人紧绷到严肃,“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觉得我是怪物过?”
“没有!”赵钰坚定摇头。
赵煜怀疑地看着他。
赵钰开怀大笑,“我以前以为你是外星人来着,来自火星的外星人,哈哈。”
“外星人?”赵煜撑起上身,一拳砸在兄长的后背上。
赵钰很是认真地点点头,“其实挺得意的,真的。”
赵煜无可奈何地重新躺好,酝酿好语气,这才说道:“我妈妈因为我的异常,一直认为我是怪物,她把我关在地下室里不让我出去,逼得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存在着与我相同的人,如果能让我找到这样的异类,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作为人群中的异类,赵煜一直都对人类社会的排他性深有感触,自古以来,但凡跳离出人类既定规范内的人,作为不被同族接受的人,他们的遭遇总是可悲的,那些被冠以魔物称号后惨遭极刑的人,其实就是摆在赵煜面前最赤裸裸的威胁。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在日常生活中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自己的特殊能力,生怕引起他人的注意与恐慌,虽然,赵煜还有一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兄长,但是,他还是觉得孤单。
这是一种找不到依托飘零在世的孤独。
赵钰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赵煜说:“我发现木潸的秘密的那一刻,我最先感受到的只有欢喜,欢喜着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原来我也是有同伴的,可能你会觉得我拖着不让她离开的行为很幼稚,就像小孩子抢玩具一般,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她走……”说到后头,这个二十岁的大男孩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里已经透露出委屈的别扭情绪来。
赵钰哑然失笑,他摸摸弟弟的脑袋,笑道:“好啦,我明白啦。”
小伙子赵煜被兄长安慰之后,更别扭地轻轻应了声,“哦。”
赵钰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的伤是木潸帮你治好的?用她的血?就像她姑姑救那只鸟一样?”
“嗯。”赵煜点头。
赵钰望向主宅二楼明亮的窗户,笑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