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得去学校盯早读,叶舟稀里哗啦喝了两口稀饭就往屋外跑,却险些被蹲在门口的猫先生绊倒。
猫先生背脊挺得笔直,拿双绿莹莹的大眼睛瞪着叶舟,挡在大门口的架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叶舟心里乐得正想冲门卫小战士褒奖几句,谁知小战士已经放下两条高贵的前腿,冲她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大清早就舍不得自己走,都说黑猫有灵性,叶舟心中暗叹,这猫果然天赋异禀!
叶舟艰难地抱起这只大型黑猫,摁在怀里一顿揉搓,嘴里喜得直唤:“亲爱的!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哎哟一只猫怎么能性感成这样!”
猫先生扑腾着四只猫蹄子不停挣扎,喵喵喵!
郑老太太捧了碗豆浆站在客厅,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缝起,冷冷问道:“这会儿不怕你们年级主任点名批评了?”
“啊!差点忘记了!”叶舟忙丢掉大黑猫,“嘿嘿”一笑,出门去学校。
去年刚刚通过教师招考时,郑老太太托关系把叶舟安排在离家较远的二中。二中在名号上虽然只排在县重点一中之后,但两所学校在教学实力上简直天差地别。一中离叶舟家较近,又是她的母校,郑老太太所托之人本来打算让叶舟进一中教书,但老太太是知道自己女儿的,一个性情懒散对职业毫无追求的教师着实不适合一所以升学率为目标的重点学校,还是学风相对自由的二中更适合她。
县城的学生们私底下开玩笑称一中是考场,二中是情场,三中是战场,三所公立校的办学特色可见一斑,也不知二中的教导主任是真的不把成绩放在眼里,还是一心秉持训练优秀班主任的目的,作为一名刚刚领到大学毕业证书的新人教师,叶舟在就职的第一个月里,光荣接任了高一15班的班主任工作。
在一年的时间里,一群懵懂无知的高一新生能够顺利成长为校园中坚力量的高二老生,作为班主任,叶舟功不可没,当然,叶老师坚决不会承认同学们私底下给她取的各种恶劣外号,就像她此刻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愿接受课堂上的小小状况。
今天的语文课气氛与往常不太一样,叶舟坚定地认为,在她每次转身板书的时候,她背后的这56个年轻人一定没有安分守己乖乖做笔记,可无论她如何迅速转身,眼见的,又总是莘莘学子们奋笔疾书的辛劳模样。
叶老师困惑了,她默默回想着今天早上是不是把牙膏粘在头发上,又或是把稀饭洒在了衣服上。
难道她忘记拉裤子的拉链了?
咿呀……
叶舟不动声色地移动到讲台后,以极其微小的幅度偷偷检查了一下裤子的拉链……
诶?是关着的啊?
“扑哧……”底下有人忍俊不禁,下一秒,全班笑声雷动,差点掀翻天花板。
叶舟大窘,盯着最初笑出声的男生,骂道:“小林!你笑什么?”
小林瘦瘦高高的身子歪斜在椅背上,眼镜滑到鼻梁中段,他屈起食指顶了顶,一本正经说道:“老师,我没有笑,你听到的是我放屁的声音。”
全班再次哄堂大笑。
叶舟捏紧粉笔瞄准他的眼镜。
“砰!”
小林应声趴倒在课桌上,一本语文书从他脑袋侧方弹落,书页散乱地掉在了地上。
叶舟和全班同学一同目瞪口呆地望向教室左侧。
副班长徐晓萌俏生生站起身,径直走到小林身边,弯腰捡起课本,又走回自己的位置,全程面无表情,“叶老师,我们继续上课吧。”
小林欲哭无泪地狠瞪了眼正义少女,又抬头看向叶舟,眼神哀怨又无辜。
叶舟冲他做了个嘴型,骂道:活该!
小林两道哀怨的浓眉顿时就要拧出水来。
下课铃一打,升旗仪式的音乐便响彻校园,想想这音乐也是自己听了十多年的,已经升级为教师的叶舟心中便总有一丝别扭的亲切和自豪。
教室里一阵骚动,叶舟赶紧催学生们下楼排队升国旗。
学生们一个个从叶舟身边鱼贯而过,叶舟等教室没人后便要锁门,班上的小崂山却突然杵到她面前,神秘莫测地紧盯住她的脸。
叶舟被他吓了一跳。
小崂山是个身材消瘦、体质孱弱的男孩,因为不喜阳光,素白的一张脸愈发衬得那对黑眼圈又大又深,一开始叶舟以为他是个深夜游戏党,接触之后才发现他对网络一窍不通,倒是对各种神秘事物有着谜一样的狂热兴趣,对于道教佛教的神仙方术、六道轮回更是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心。
于是同窗们赐他神号曰崂山小道士,简称小崂山。
小崂山努力将他的单眼皮小眼睛瞪大,在过长的额发后,那双注视着叶舟的眼有着一种熟悉的……痴迷。
叶舟直想仰天狂吼:流年不利哇!
小崂山又靠近了一步。
叶舟忙往教室外看,语文科代表小林正躲在窗边捂嘴偷笑,他的身上身下已经趴满了各路围观群众,同学们神采奕奕,齐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叶舟稍稍避开小崂山过分热情的眼神,嘴上支吾问道:“钟钟钟钟钟魁同学,咱们有话好好说……”内心无限腹诽道:试问谁家父母会给自己儿子取一个“钟魁”这般诡异的名字?这分明是要逼着孩子走上抓鬼的邪路啊!
小崂山神神秘秘地在叶舟脑袋上比划了半天,半晌后厉声问道:“老师!我给您的护身符呢?您没戴着吗?”
“啊啊?啊!呃……”叶舟心虚地咬住手指头作深思状。
小崂山攒了半辈子的压岁钱,终于在高一暑假时一尝夙愿。他跟随旅游团去了趟武当山,在山上的道观里,据说我们的小崂山同学有幸目睹了仙迹,化得半身仙骨,当即决定在武当山出家,青灯古塔修身养性争取早日脱胎换骨,结果被一路同游的体育委员花小莲用一张苍井空的泳装照破了色戒,愤愤而去。在离去的前一天,小崂山在观里求得五十七张护身符,作为土特产拿回班上一人发了一张。
花小莲有一次和叶舟开会时说漏嘴,交代了这五十七张护身符被他遗落在返回的旅游大巴上,事后班上每个人领到手的护身符都是他花十块钱在县郊集市上批发来的。
于是叶舟第二天就把这护身符拿去塞墙缝了。
小崂山不死心,继续逼近,“老师,您最近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操场上校长已经在拿广播喊人了,叶舟完全可以想象校长那油光发亮的脑袋在操场的晨阳下熠熠生辉的场景,以及他老人家卷着一本百年校刊气喘吁吁砸她脑袋的模样。
叶舟推开小崂山,冲门口的围观群众们怒道:“还不下去升旗!都等着校长过来请你们喝茶呐!”
众人哗啦啦作鸟兽散。
叶舟大踏步走出教室,小崂山紧紧跟在她身后,少年不停地喊:“老师!老师!您印堂发黑!这是凶兆!”
叶舟被他吵得头疼,一头扎进混乱的学生人流中,小崂山瘦弱的身子骨瞬间淹没在人群中。
到了自己班上的纵队,女生们一见叶舟便嘻嘻直笑,叶舟一打听,这才知道早上自己一进教室,小崂山就絮絮叨叨传播着恶鬼临身天道不容之类的瞎话,小林几个觉得好笑就怂恿小崂山来抓鬼,紧接着便出现叶舟课上被调戏,课后被小崂山纠缠的那两幕。
叶舟恶狠狠瞪向男生纵队里的小林,作为自己的亲兵一把手,居然撺掇旁人来陷害自己,真是太可恶了!
小林同学极其恬不知耻地冲叶舟挥了挥手,满脸阳光。
叶舟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孔圣人曰:‘巧言令色,鲜以仁。’”
女生们忙凑过来,“老师!对待叛徒,切忌手下留情啊!”
“哼!”叶舟冷哼。
升旗仪式结束后还有十分钟的活动时间,叶舟正打算去办公室把收上来的作业检查一遍,身后小崂山已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追了上来。
叶舟一回头看到是他,眼皮子都禁不住跳了起来。
小崂山围着叶舟直打转,“老师,您看您的眼圈都是黑的!太邪恶了!太可怕了!老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您听我一句劝吧!”
叶舟拎着小崂山的衣领嘿嘿邪笑道:“小崂山,你乖乖告诉为师,上周政治单元测试,匿名在卷子上画了整页符的壮士是不是你?”
小崂山止了声,眼神闪烁。
叶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很聪明,整张卷子上没写一个字,政治老师对比不出是你的笔迹,气得直接撕了卷子。”
“呼……”小崂山舒了口气。
叶舟从包里翻出一张影印纸,在小崂山面前抖了抖,“老师是一名坚信马克思唯物主义论的现代党员,知道空口无凭的道理,所以……嘿嘿嘿……你们政治老师不知道我偷偷把你卷子影印了一份,当然,你父母也是不会知道的哈哈哈!”
小崂山痛心疾首地看着叶舟,“老师,您才是这个唯物世界里最邪恶的物质吧。”
叶舟哼着胜利的小调,“哗哗”抖着影印纸往前走。
小崂山在叶舟背后大喝一声。
叶舟回头,惊愕地看着他。
小崂山苦大仇深地看着叶舟,“宁教天下人负我,这是佛法的慈悲!老师!就算您把卷子给我爹妈看了,我还是要救您!”
叶舟收起卷子,撸起袖子准备直接揍人。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身边路过的女孩发出了一连声惊喜的欢呼声。
叶舟好奇地扭头,就见她家猫先生正迈着优雅端庄的猫步慢慢朝她走来。
叶舟看着它,它也一路仰头盯着她。
身边人流不断,声响不断,那双绿色妖冶的猫眼里倒影出来的人从头到尾却只有叶舟。
小崂山惊叫一声,躲到叶舟身后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头的方向准确无疑地对准了正向他们走来的猫先生。
叶舟惊讶地转身看他,小崂山原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加惨淡了。
叶舟急忙转头去看猫先生。
猫先生已经停在了叶舟身前两米远的地方,仰着张黑黑的猫脸,眼神凌厉地瞪向叶舟身后的小崂山。
小崂山搭在叶舟肩膀上的手一直颤抖。
不明所以的叶舟忙安慰少年,“这是我家猫先生,虽然体型庞大霸气外露,但是它百分之百是猫,不是老虎,也不是狮子,你不要怕它。”
猫先生十分应景地唤了一声,“喵。”
叶舟瞥一眼小崂山,大惊失色。
少年连眼珠子都快翻白了。
猫先生仍然站在原地,不靠近也不离开,只是警觉地瞪着小崂山。
小崂山的牙齿开始咯咯打颤,从他颤抖的语调里叶舟只恍惚辨别出了一个字,“……鬼!”
叶舟抱着猫先生慢腾腾往车库走,小崂山惨白着脸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
叶舟回头骂他,“回去上课!”
小崂山一脸行将就义的凛然状,坚定摇头。
猫先生在叶舟怀里动了动,伸展开身体攀住她的肩膀,猫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冷冷注视着其后的小崂山,一边的猫耳朵在她脖颈处抖了抖。
叶舟的手臂被它压得极沉,“没礼貌,快打招呼。”
猫先生故作乖巧地“喵”了一声。
小崂山在叶舟身后尖叫一声,捂着心口几欲昏厥。
叶舟抓住猫先生的前肢把这只黑大个费力举起来,一张猫脸正对上小崂山营养不良的脸。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林戳戳小崂山的脸,笑嘻嘻地转向叶舟,“报告领导,小崂山硬了。”
叶舟把猫先生塞进怀里,骂道:“你不去上课站在这儿说什么黄色笑话呢?”
小林是典型的体重跟不上身高增长的青春期男孩,比叶舟高上一个头,体重却与她相差无几,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根竹竿,又喜欢腻歪在别人身上亲热,鬼点子奇多兼之能言善辩,是叶舟班上的小头目之一,这会儿他用食指撑了撑鼻梁上的眼镜,冲猫先生笑道:“这可是对付封建余孽的终极武器,领导借我瞻仰瞻仰呗?”
“快把你们家封建余孽领回去,小心马克思唯物主义将他炮灰!去去去!我要回家,别挡路!”叶舟抱着猫先生往车库方向走。
小林拖着小崂山跟了上来,“不不不,领导,我得跟您请假,小崂山病得不轻,我送他回家修养。”
小崂山抖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欲说还休地看着叶舟。
叶舟本就打算亲自送小崂山回家,现在小林出面领命,她也乐得轻松,便道:“那你跟着我,我带你们出校门。”
小林得令,拽着小崂山欢天喜地牵车去。
门卫大爷正在听戏喝茶,瞧见小崂山的脸色惊得差点掀翻一桌杯具,乐得小林扑哧扑哧一阵笑。
叶舟警告地拍了小林一掌,将猫先生放进车篮,猫先生端正坐好,正抬头看她,叶舟摸摸它的脑袋,笑道:“猫先生乖,不要随便跳下车啊。”
猫先生不屑地转过头,舔舔爪子。
小林也要伸手来摸,却被猫先生的爪子挠到手背,嗷嗷嚎了半天。
叶舟得意地笑,“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小林踏车往前骑,叶舟边追边低头看猫先生。
猫先生蹲坐在车篮里,高高仰起的猫脸被冷风吹散了毛,冷得它微微眯起眼。
冷风天骑车是种折磨,叶舟龇牙咧嘴地紧缩脖子,却听到身后小林欢喜地唱起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嗷唔~”
猫先生打了个喷嚏。
叶舟哈哈大笑。
到了叶家巷口,小林停下车与叶舟道别,叶舟挥挥手正要拐弯,一直缩在小林背后的小崂山颤悠悠探出脑袋,他悲伤地凝望着叶舟,“老师……”
小林狞笑道:“小崂山,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嘿嘿嘿!花小莲不在,让我们一起骑到天涯海角看那海枯石烂吧!嘿嘿嘿……”
小崂山惊恐地回瞪小林,淡色的嘴唇弱柳迎风般颤抖,叶舟看不过小林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正要替天行道收拾了他,猫先生却在这时突然跳出车篮,飞快地往叶家方向跑去了。
“诶?诶!”叶舟急忙骑车追上去。
小崂山也跳下小林的车,嘿咻喘着气,跟着跑去了。
小林狂踩脚踏车,边追边骂:“鸭子!鸭子!到嘴的鸭子不许飞!”
叶家楼道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猫先生被拦在外面,一脸不耐地等在原地,叶舟刚把门拉开一个缝,猫先生闪身而进瞬间没了踪影,她眼前一花,小崂山一个侧身也钻了进去。
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着小崂山的吆喝,“妖孽!哪里跑!”
叶舟攥着拳头瞪身后追上来的小林。
小林赔笑道:“拙荆……啊不,贱内见笑了,啊哈哈……”
爬上楼以后,叶舟头痛地瞧见那病态少年正与蹲在大门口的猫先生对峙,郑老太太举着把饭勺站在门里,诧异地盯着门外的几个人。
小林点头哈腰问好道:“师母好!”
叶舟大骂:“错了!”
“咦?错了?啊!”小林立即乖巧地笑,“祖师婆婆好!”
叶舟抚额悲叹,“你不是我的语文科代表!”
小林淌泪凝望叶舟,“老师……”
叶舟低声讲解,“这位是师尊大人……”
粘着米粒的木勺“邦”的一声砸中地上的小崂山。
“哎呀!”郑老太太惊呼,“手滑了!”
小林抱住小崂山大哭,“我媳妇是无辜的呀!翻白眼了!翻白眼了!”
小崂山躺在小林怀里,撑着口弥留之气指向一脸冷漠的猫先生,“……妖魔鬼怪……不要伤害我老师……”
猫先生抖抖耳朵尖。
郑老太太弯腰抱起猫先生,慈爱地冲小崂山笑道:“这是我们家的猫,镇宅用的,同学你要不要进屋坐坐?风水可好了。”
小崂山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眼神凌厉面色坚定。
众人惊愕地看着这个说风就是雨的少年。
小崂山转过身,对叶舟用力一鞠躬,咬牙道:“老师!等我来救您!您先保重!”说完,这病态孱弱的少年踏着风遁了。
一时静得出奇的楼道里,小林困惑地挠头,“老师,他这么认真……我怎么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叶舟看着窝在老太太怀里闭目养神的猫先生,心里“砰砰”跳得厉害,面上却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去追小崂山,把他送回家。”
小林还想说什么,被叶舟摆摆手阻了,他迟疑地点点头,转身追了出去。
猫先生坐在客厅的矮桌上,长长的尾巴环绕在身上,尾梢缓缓摆动,叶舟蹲在地上,凑近脸与它绿色的眼对视。
猫先生安静地凝视她,在它绿色的瞳孔里,叶舟清晰瞧见自己平静的一张脸。
郑老太太坐在沙发上,问道:“那孩子很怕猫先生?”
叶舟点头,“他说猫先生是妖怪,您怎么看?”
猫先生原本直视着叶舟,听了这话,转头看向郑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他也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啊?”叶舟不解。
郑老太太探身过来,摸摸女儿的脑袋,笑道:“跟你一样是有慧根的孩子啊。”
叶舟越发困惑了,“您的意思是,他说的是实话?”
老太太笑道:“那是你的学生,他是不是在说谎,你比我清楚。”
叶舟颓丧地趴回矮桌上,愁眉苦脸地看着猫先生,“可是怎么看这都是一只很正常的猫啊,它只是比其他的猫壮硕一些,优雅一些,通灵一些啊。”
猫先生俯下头,凉凉的鼻头触上叶舟的额头,温柔的抚慰叫人安心,叶舟伸起一只手,回应地摸上它的背。
郑老太太浅浅笑出声,“大概连这只猫,也是有慧根的吧。”
叶舟闭上眼,撅着嘴说:“祖师婆婆,孩儿愿闻其详。”
郑老太太摸着叶舟的头,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物生灵皆有灵性,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只得天独厚取了天地的精华,这样的生灵,旁人会觉得有异也是正常的,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的肉体凡胎,就去质疑天才存在的合理性吧?”
叶舟疑惑道:“您的意思是,我一不小心抱了一只取天地之精华而诞生的猫回家?这只猫还是只天才猫?”
老太太微微笑,“不仅仅是猫先生哦,连你也是天才,你的那个学生也是天才,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贝,是奇葩啊。”
“呃……”叶舟苦恼地思索着,“您这话怎么听着像骂人?”
郑老太太原本抚摸女儿脑袋的手改为巴掌扇过来,“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叶舟赶忙改口求饶,“妈妈,我饿了!好饿啊!”
做母亲的大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饿其体肤!饿其体肤!”
叶舟泪眼汪汪地看着老太太,“妈……”
老太太重重叹口气,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咱们有好吃的啦!”叶舟冲猫先生眨眼,抱起猫先生就要跟过去,却一时挪不动脚步,她低下头无奈地看着后脚依然着地的黑猫,“……你怎么还是这么重?”
当天晚上,有位母亲打来电话,说钟魁身体不舒服,第二天的课需要请假,叶舟那浆糊样的脑袋乍然间没想起钟魁是谁,等反应过来钟魁就是小崂山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虽说小崂山请病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叶舟的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天,小崂山果然没来上课。
叶舟看着教室里空出来的桌椅,心里的不安渐渐膨胀开,一下课,她就把小林叫到教室外询问昨天的情况,“昨天你把小崂山送回家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小崂山的身体状况?他怎么样?”
小林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地说:“就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小脸惨白,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叶舟皱眉。
小崂山的身体这两年里是越发地差了。
小林突然问:“老师,您那只猫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吓傻掉呢?”
“胡说!”叶舟说:“小崂山搞封建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况且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禁止给我们家猫先生造谣生事啊!”
小林眉头紧锁,“他的身体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初中的时候还能和我们一起骑自行车,现在连体育课都上不了。”
这些情况叶舟都是知道的。
小崂山高一入学时就递交了医院的证明材料,军训和体育课都被免掉了,但医院的证明上并未注明他患有任何疾病,只说他是先天体弱。
叶舟纳闷道:“小崂山昨天追着我跑的时候还挺生龙活虎的啊……”
小林嘴快地说:“人不是有回光返照一说吗?”
“不许胡说!”叶舟作势要扇他脑袋。
小林往后一蹿,躲开叶舟的手,笑道:“老师,没想到您也是个老封建!”
叶舟正色道:“语言是有力量的,恶语不能轻易出口,快吐口水!”
小林笑道:“老师,您太迂腐了!”
叶舟板起脸,“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小林难得见到叶舟这般严肃较真的模样,心里一惊,乖乖往地上吐了点口水,“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叶舟略略舒展了眉头,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放学后我去一趟他家,了解一下情况。”
小林自告奋勇,“老师,我陪您去!”
叶舟不答应,骂道:“你去做什么?回家好好念书!期末考再在卷子上写艳情小说小心我揍你!”
小林反抗,“那是我媳妇!我有义务照顾他!”
两个人干瞪眼较劲之际,身后的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引得他们俩同时往回看,只见花小莲站在桌子上,少年头顶上已经坏了一整天的灯管重新亮了起来。
那男孩高大壮阔的身体在一群又瘦又嫩的青涩少年里显得鹤立鸡群。
叶舟促狭地问小林:“自卑吗?”
小林誓死摇头,“术业有专攻而已!”
“他倒是真攻,就不知道你这千面魔王又是怎么一回事了。”叶舟朝着花小莲的方向撇撇嘴,笑道:“小崂山是不是你媳妇,没花小莲同学的同意,我可不敢随便承认。”
小林掩面装哭,被叶舟一巴掌扇回教室。
小林最终还是跟来了,有他带路,叶舟毫无障碍地找到了隐蔽于深巷里的小崂山家。小崂山家是栋独门独院的小砖房,小小的院子里种满了一墙的茉莉花,可惜未到花期,墙上只有郁郁葱葱的一丛绿叶。
他们师生二人一走到院门口,小崂山的母亲便迎了出来,可见是等了许久的。
小崂山母亲拉开院门,纹路深刻的一张脸强笑道:“就怕老师找不着路,正打算出去接呢。”
叶舟忙说:“您太客气了。”
院子里搁着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小林指着那车子无限唏嘘,“那是小崂山初中时候的车。”
叶舟说:“从来没见过他骑自行车呢,每次看到他,他不是坐在你的车后头就是坐在花小莲的车后头。”
小林笑嘻嘻说道:“我们是和谐稳定的铁三角关系。”
叶舟低声骂道:“放屁。”
走在前头的小崂山母亲回头冲叶舟和小林谦逊地笑,“钟魁那孩子身体不好,在学校里一定给老师和同学添了不少麻烦。”
叶舟一想到传道战士小崂山曾经差点被老校长以妖言惑众为由记大过,便忍不住嘴角抽搐,倒是小林显得沉着,及时回应道:“阿姨,我们都是朋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小崂山母亲微笑点头。
叶舟低声揶揄,“装什么乖?”
小林一脸正直状,“这可是未来丈母娘,当然要孝敬。”
叶舟恨不得抓了鞋底拍烂他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
小林没接收到叶舟的杀气,乖顺地探着脑袋问:“阿姨,钟魁怎么样了?”
小崂山母亲叹了口气,“早上发了烧,吃了药就一直躺着了。”
小林又问:“叔叔去上班了吗?”
小崂山母亲笑道:“是啊,一大清早就出门了。”
趁着小林和小崂山母亲聊天的间隙,叶舟略略观察了一下这栋小房子。
这样的瓦房叶舟小时候也住过,宽阔的一览无余的客厅,客厅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摆着电视机柜和一小套编织沙发,客厅两侧各有两扇门,电视机柜右边开了一道楼梯,旋转着通往二楼的平台。这房子就像任何一栋那个年代的砖墙灰瓦房,和叶舟家后头那些有点年月的房子并无异处。
却偏偏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舟低声问小林,“你有没有觉得冷?”
小林耸肩,“没有啊,我一路骑车过来,身上还在冒汗呢。”
说话着,他们三人已经穿过客厅,小崂山母亲带着他们停在一扇房门前,“那孩子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叶舟屈起手指敲门,指关节刚刚碰到门板,一阵冰寒传入身体,激得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小崂山母亲正要替叶舟推开房门,房门已经从里边拉开了。
素白着一张脸的小崂山站在他们面前,瘦弱的身体只穿着一套秋天的睡衣,显得整个人薄的像张纸片。
小崂山母亲大为心疼,推着儿子就往床边走,“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高烧还没有退呢!”
小林也跟着走了进去,走了没两步,回头奇怪地看着叶舟,“老师,您怎么不进来?”
叶舟僵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小林,心想她倒是想进去啊,可是……
这屋子也太冻了吧?
叶舟终于还是走进去了——被小林拽进去的。
小崂山躺在床上,不安地看着叶舟。
叶舟坐在床尾,卷着被尾往怀里抱。
小林和小崂山母亲不解地看着叶舟,叶舟忍着寒冻,“咯咯”抖着腮帮子冲他们一笑,面目狰狞,反而把他们俩吓了一跳。
小崂山问:“老师,您还好吧?我怎么觉得您身上元气大伤?”
叶舟又是一阵寒颤。
小崂山心急如焚,掀开被子就要扑过来,被小林一把摁回被窝里,只能挣扎着问:“老师!它把您怎么了?”
被冻坏的脑神经有点运转不过来,叶舟想了半天才想起小崂山说的是猫先生,急忙摇头,“哦……它没事,今早还把我的脱脂牛奶喝光了。”
小林在身后推了叶舟一把,无奈道:“老师,他问的是你怎么了!”
“啊?我很好啊……身强体健力……力气大。”叶舟结巴着说。
小崂山泄气道:“老师,我本来打算今天启程去武当山找师父来救您的,但是昨晚发烧了……”
小林气得大骂,“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老师傻人有傻福,没那么容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怎么又生病了?”
小崂山被小林骂得缩了一缩,讷讷答道:“不……不知道,昨晚睡觉觉得冻,可能是着凉了……”
叶舟颤着牙齿终于憋出一句话,“觉……觉得……冻?”
小崂山点点头,“经常会这样,有时候明明是暴晒着的大晴天,爸爸妈妈都热得受不了,我也会觉得冻,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抵抗力不足,容易被寒气入侵。”
叶舟问:“那……现在呢?”
小崂山摇摇头,“还行,没有感觉。”
叶舟看向小林,小林也摇摇头。
小崂山母亲忧心忡忡地也跟着摇了摇头。
叶舟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们,颤颤巍巍地说:“那……我……我为什么……觉得这么冷……呜……”
小林一脸困惑地看着叶舟。
小崂山母亲的脸渐渐显出苍白的忧虑神色。
小崂山突然伸出双手推开叶舟,他的神色十分紧张,半是吼叫地说道:“老师您快离开!从我家离开!妈妈!快带老师走!”
“啊……啊?”叶舟刚想问为什么,小崂山母亲已经一脸惊慌地拉着她的手往屋外走了,叶舟被拉得一个踉跄,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歪倒在病床上的小崂山。
那病弱的少年担心地看着自己,气息奄奄。
房门一关上,叶舟只觉得周身的整个温度都在咻咻往上升,原本被冻得难受的身体关节也渐渐舒展开来。
小崂山母亲直把叶舟拉到院子里,这才松开她的手,这个面容憔悴的主妇愧疚地看着叶舟,“老师,不好意思,手有没有被我拉痛?”
叶舟摇摇头,“手没事,但是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钟魁的房间那么冷?你们都没有感觉到吗?”
小崂山母亲半是忧虑半是惊慌地看着叶舟,“老师,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叶舟问:“什么事?”
小崂山母亲说:“钟魁小时候也常常说自己的房间很冷,但是我们大人都没有感觉到,因为孩子闹得厉害,我们就给他换房间,可是无论他住到哪里,他总是觉得冷。最奇怪的是除了他以外,我们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有寒冷的感觉。”
叶舟想起自己刚才感受到的冷,简直是要冻到骨髓里了。
小崂山母亲的语气极为苦涩,“从那以后,钟魁就开始生病,不停地生病,医生也找不出病根,只能一直这样照顾着,可是,这几年,我们都看的出来……”小崂山母亲说着便红了眼眶,哽着声颤抖道:“我们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是越来越不行了,我们担心他的身体,想让他休学在家,可是这孩子只在上学的时候才是真快活……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叶舟犹豫道:“嗯……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小崂山母亲擦了擦眼角,“你说吧,这孩子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他能多活几年,怎么样都好。”
叶舟心想难怪小崂山的成绩那么差,还敢明目张胆地交白卷,嘴上却问道:“钟魁常常会在班上提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对这些,你和他父亲是怎么看的呢?”
小崂山母亲难过地看着叶舟,“那孩子小时候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相信他,没有保护好他,我们俩很后悔,所以,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我和他爸爸都是相信他的。”
叶舟颇为惊讶。
小崂山母亲诚恳地说:“老师,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我们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俗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师你还是按照那孩子说的,好好保护自己……你看,你和那孩子一样,不是都觉得冷吗?”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叶舟把在小崂山家所经历的一五一十告诉了郑老太太。
老太太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肉,说道:“不合理啊,为什么就你觉得冷,其他人却不觉得冷?”
叶舟也觉得奇怪,转念想到小崂山母亲的那番话,心里一顿别扭。
猫先生站在叶舟的椅子下仰头冲她“喵喵”叫。
叶舟拍拍膝盖,猫先生轻巧地跃上她的大腿,蜷成一团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郑老太太又问:“那孩子的母亲说孩子小时候经历过不好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叶舟答道:“是这样的,大概在小崂山五岁的时候,他父母带他参加了老家亲戚孩子的葬礼,在老家守灵的那几天,小崂山一直都很乖地自己一个人玩,可是就在他父母要带他回家的时候,小崂山突然问他们能不能多带一个小朋友回家。”
郑老太太夹菜的手顿在空中,她诧异地看着叶舟。
叶舟无奈地点点头,“您猜得应该没错……那个时候,他们老家里没有其他的小孩,唯一的孩子就是刚刚病死的那个孩子,而且,他父母说,那几天小崂山明明都是自己一个人玩,身边从来没有见过另外的孩子。”
郑老太太“哎呀”一声,慢慢放下了筷子,“这真是……”
叶舟也放下筷子,掩面叹道:“唉唉唉……我是一个信仰科学的马克思唯物主义者啊!”
猫先生仰起猫脸瞥一眼脑袋上方的唯物主义者。
郑老太太问:“那个病死的孩子几岁?”
叶舟说:“好像只有四岁,很小的一个孩子。”
郑老太太叹气道:“这样小的孩子,说不定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
叶舟拈了小片洋葱,塞到猫先生嘴里,猫先生扭头“噗”的一声吐掉。
郑老太太又问:“那后来呢?他父母怎么处理这件事?”
叶舟说:“他母亲当时有点害怕,想找人给问问,但是他父亲不肯,他父亲一定也是一名坚定不移的马克思唯物主义者……”
郑老太太瞪了叶舟一眼,骂道:“说正经的,别瞎扯。”
“诶!”叶舟继续汇报情况,“所以他们什么也没做就把小崂山带回家了,没过多久,小崂山开始出现畏寒的症状,总跟父母说自己房间太冷,几年下来陆陆续续换了好几间房间,但这种情况都没有得到改善,慢慢的,小崂山的身体越来越差,到现在,那孩子已经弱不禁风了。”
郑老太太沉沉叹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古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叶舟凑近老太太,故作神秘地问:“您是说小崂山真的遇到了……”
郑老太太急急忙忙捂住叶舟的嘴,神色严肃,“嘘!”
叶舟点点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懂。”
郑老太太把手收了回去,骂道:“你懂什么?读的倒是圣贤书,走的却是糊涂路。”
叶舟莫名被骂,一时无语。
郑老太太感慨道:“我们人,不能因为自身目光的有限,就将这个世界也局限在短浅的范围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外头,还有多广阔的天地,谁也说不清楚,何必就这样草草下结论呢?”
叶舟忍不住插嘴道:“妈妈,您现在说的话和您之前教训我的话有点矛盾啊……”
郑老太太虎着脸问:“什么?”
叶舟说:“您一直反对我写鬼怪小说,现在您又在发表神鬼论,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郑老太太面无表情,却紧紧盯住叶舟。
叶舟被她盯得心慌,支支吾吾问道:“干、干嘛?”
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你啊……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什、什么啊?”叶舟有些生气,“不要说这样的话!”
郑老太太站起身收拾碗筷。
“您答应我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叶舟不依不饶地跟着站起来,猫先生被迫从她膝盖上跳下来。
郑老太太转身要走。
“妈妈!”叶舟生气地看着她。
郑老太太回头,“扑哧”一笑,嗔骂道:“笨女儿。”
叶舟捏着拳头不想理她。
猫先生在叶舟脚边慢慢地转着圈。
郑老太太突然走回来,蹲到叶舟脚边,伸手去摸猫先生的头,“猫先生,你要多帮帮我们家这笨女儿哟!”
猫先生说:“喵!喵呜。”
晚上,叶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着的都是小崂山那张惨白的脸,等到迷迷糊糊终于要入睡的时候,胸口上再次传来闷闷重重的压迫感。
叶舟简直要泪流满面,白天在小崂山家已经被小崂山母亲恐吓了一番,晚上回家还被老太太吓唬了一阵,现在这种心境要她坦荡地接受鬼压床,真是……太虐了!
叶舟闭紧眼睛,想起之前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辟谣说,晚上失眠数绵羊是不正确的方法,数绵羊是英语语种人民应该做的,而作为中国人,我们应该数水饺,这才是正确的心里暗示法,于是她决定实践一下这个方法。“一颗水饺……”
不对,水饺的量词是什么?一颗吗?好像一粒更形象吧?可是好像不常用啊……那还是用最保守安全的“个”吧……
嗯,开始了,“一个水饺,两个水饺,三个水饺……”
胸口上的“重压”又重了一些,而且压强正在以递增数列增加中。
这坏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咳……咳咳……”叶舟撑不住了。
“叶老师。”先前那个悦耳动听的男人声音轻轻唤了句。
“诶?”叶舟出于职业习惯,反射性回话了。
然后她木化了。
压在身上的男鬼似乎没憋住笑,轻轻地“噗”了一声。
当然,叶舟已经自动把这一声响理解成放屁的声音了。
男鬼又说话了,“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叶舟心里大骂反正现在是你压着我,当然你说了算,嘴上却谦逊地回道:“哦,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男鬼笑了,“我可是好心才来提醒你一声,你那个学生活不过这几天了。”
“什么?”叶舟差点就要坐起来,却被男鬼压得又倒了下去。
男鬼不耐烦地摁摁她的肚子,“不要乱动,你又想像上次那样甩开我吗?怎么可能?”
叶舟急忙乖乖躺好,“不不不!我不会乱来的,但是,您是怎么知道我学生的事情?”
男鬼说:“我看见他了,那孩子身上的阳气已经所剩无几了,要等到他生命力枯竭,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不行!我得救他!”叶舟嚷嚷着又要爬起来。
男鬼恶狠狠地往她肚子上一压,骂道:“喂!不要乱动!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跟只野猴子似的乱动?”
“啊?”叶舟呆住了,猴……猴子?
男鬼又说:“我已经听说了那孩子的情况,他是异类,会被异类看上,也是正常的。”
叶舟忍不住反驳道:“胡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哪里是异类了?”
“哼!”男鬼冷笑道:“一个能看到阴魂的普普通通的男孩子?”
“……”叶舟暗暗捏紧拳头。
男鬼说:“那孩子不小心结交了一个鬼玩伴,更傻的是他父母,居然粗心大意任由孩子把鬼玩伴带回家,那鬼孩子从此附在他们儿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的阴魂不散。”
叶舟惊问:“您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男鬼清了清喉咙,“不告诉你。”
叶舟问:“那您还知道些什么?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那个孩子吗?”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链接阴阳两界的通道,其中最直接的一条便是投胎转生,所以,刚出生的婴儿阴气较重的说法是有理论依据的。”男鬼说。
叶舟讷讷地听着。
男鬼继续说:“年纪越小的孩子身上残留的阴气越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身上的阴气逐渐被阳气所渗透净化,成年后基本就看不见其他东西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的原因。你的那个学生天赋异禀,小时候的阴气大概比正常孩子更重,所以才会被缠上。”
叶舟问:“那现在怎么办?”
男鬼说:“没有办法,只能等缠上他的那个鬼孩子自己离开。”
叶舟问:“找人给他驱邪管不管用?”
男鬼的语气明显变得不屑,“那都是骗人的,你也信?真正有用的和尚道士都在深山里修佛练道呢。”
叶舟大急,“那您说怎么办?”
男鬼淡淡说道:“关我什么事?”
叶舟怔住。
男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对了,为什么你一直都闭着眼?”
“……”叶舟立刻伸手死死捂住眼睛,“……因为我害怕……”
她怕她一睁眼就看到一具无头男尸压在自己身上。
男鬼愉快地笑了,“你很有趣。”
叶舟捂着眼睛追问:“您帮我想个办法救救那孩子吧。”
男鬼果断回绝,“不想,太麻烦了。”
叶舟狗腿请求道:“您不是老天爷派过来帮助我的神仙吗?”
男鬼冷笑道:“谁告诉你我是神仙了?”
叶舟谄笑道:“天使姐姐?”
男鬼说不出话了。
叶舟猜着他可能不太想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男鬼才重新开口,“你明天十二点之前到那孩子家里一趟。”
叶舟赶紧点头,“好!”
男鬼又说:“记得带上你的那只猫。”
“好!啊?”叶舟惊讶地问:“为什么?”
“呃……”男鬼似乎颇为为难,半晌后才艰涩地说了句:“辟邪呀……”
结果因为夜间被某不明生物施以重压,第二天早上,叶舟愣是睡迟了,迷迷糊糊双手撑床坐起来时,可怜的困顿女青年被一声振聋发聩的哀鸣声惊得差点滚下床。
“喵嗷嗷嗷!”
叶舟慌忙往身后摸,摸到了一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嗷唔”一声咬住她的手掌。
“哎呀!”叶舟甩着手,半天后终于把手从愤怒的猫嘴里拯救下来。
猫先生悲愤地揪着自己的尾巴,恨恨地看着鸟窝头女青年,叶舟一边安慰它一边找闹钟,“嗯?嗯!十点半了?”
刚刚被抱在怀里安慰了没两分钟的猫先生立刻又被丢掉,鸟窝头女青年匆匆忙忙奔出房门去洗漱。
郑老太太似是出门买菜,家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人声,叶舟从饭桌上扒走了两个馒头,一个塞给猫先生,一个塞进自己嘴里,结果被噎得差点岔过气。
猫先生叼着馒头,无奈地看着她。
叶舟猛灌下一大壶白开水,回头一看,猫先生叼着馒头正要走出厨房,急忙叫住它,“猫先生!”
猫先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它还在为早起的事生气。
叶舟扔掉水罐和啃了一半的馒头,扑过去抱起猫先生就跑。
猫先生嘴里的馒头掉了,它在叶舟怀里不停地挣扎,“喵!喵呜!”
叶舟甩了门直奔楼下的停车间,把猫先生往车篮里一搁,飞也似地往马路上骑走了。
猫先生趴着叶舟的车头,挺直了身体,虎视眈眈地瞪着叶舟。
叶舟心虚地笑,“呵呵……嘿嘿……哈哈……”
猫先生转身蜷回车篮里,把小小的猫头埋进身体里。
暮秋的风翻卷着叶舟的外套,她低头看车篮里的猫先生,风吹在它黑色的体毛上,柔柔软软的毛发顺势轻拂着,说不出的清凉惬意。
叶舟原本急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忍不住笑出声。
猫先生微微抬起眼,不解地看着这个傻笑的女青年,叶舟看着欢喜,便腾出一只手胡撸了一下猫先生的脑袋,却被骄傲的猫先生傲慢地扭开了头。
风风火火到达小崂山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半,这个时间段是孩子放学、家长下班的时候,即使称不上热闹,至少也该有些人气,奇怪的是小崂山家附近的几户邻居皆是安安静静,整条小巷给人的感觉异常冷清。
叶舟抱着猫先生,摁响了小崂山家的院门铃。
过了许久,院子里的主屋终于传出声响,一分钟之后,院门由内打开,小崂山惨白着一张脸,诧异地看着叶舟,“老师,您怎么来了?”
叶舟说:“我来看你了。”
猫先生从叶舟怀里探出脑袋,“喵。”
小崂山一眼瞥过来,苍白的脸色又白上两分,叶舟“嘿嘿”笑着安慰他:“不要紧不要紧,这是我们家的镇宅宝贝,看起来是猫,其实还是猫,不伤人的。”
小崂山惶恐地看着叶舟,满眼的痛心疾首,“老师,您最终还是和这妖孽同流合污了吗?”
“呸!”叶舟一手抱着“妖孽”,一手推着小崂山往屋里走,“钟魁同学,我们进屋里说话。”
虽是深秋季节,户外的气温却不低,叶舟又是骑着车一路风驰电掣赶过来的,身上本是汩汩地直冒热汗,谁知一只脚刚刚踏进主屋,她就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小崂山挡在家门口,眼神游移,“老师,您回家吧!”
叶舟摇头,怀里的黑猫蹭了蹭,暖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让她渐渐有了暖意。
小崂山对猫先生还是充满敌意,从头到尾都一脸戒备地瞪着它。
猫先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哈愀!”叶舟揉了揉鼻子,总觉得这房子越来越冷了。
小崂山终于把目光从猫先生身上移开,看向叶舟,“老师,您非进不可吗?”
叶舟捏着鼻子直点头。
小崂山犹豫了片刻,最后妥协地让到一边,“老师,我给您倒杯热茶!”
叶舟想起一件事,赶紧问道:“小崂山,你父母呢?都不在家吗?”
小崂山摇摇头,“不知道,早上只看到他们俩呆呆傻傻出了门,连院门都忘记关,失魂落魄地好像丢了传家宝似的。”
叶舟又问:“那你的邻居们呢?怎么也都不在的样子?”
“不在?怎么会?”小崂山困惑地看着叶舟,“这个时间点,大家应该都回来吃午饭了啊!”
小崂山边说边往院子里看去,叶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望过去。
还是那个安安静静的院子,没有风,只有刺目的正午的骄阳,人说秋老虎,果然是不假的。
院子墙上那一丛茉莉花无风自动,枝叶摇摆,却听不见一点声响。
叶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
“老师!”小崂山突然大喊,“您看见影子了吗?”
“影子?”叶舟抬了抬眼镜,眯着眼往院子里仔细瞧,“什么影子?哪里来的影子?”
小崂山大喊:“树!花!墙壁啊!它们的影子!”
“没有影子啊……”叶舟伸长脖子,“……啊!对啊!怎么会没有影子?”
虽说越是接近正午影子越短,但是院子里艳阳高照,不管是树、花还是院墙,都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子!
那地面,干净的像是假的!
猫先生从叶舟怀里蹿下来,落在叶舟和小崂山的脚边,吓得小崂山“哇呀”尖叫一声,差点扑到叶舟身上。
叶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骂道:“你一个和鬼娃娃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的人怎么就这么胆小呢?不就是只猫吗?出来混的总归是要还的,你啊,不要跟人说是我的学生,太丢人了!”
小崂山突然变了脸色,诧异地看着叶舟,“您……您怎么知道?”
叶舟罗罗唆唆地还想念上几句,猫先生突然从她脚边探出脑袋,冲着客厅通往后院的门洞严厉地嘶叫了一声。
叶舟低头看猫先生,俯身刚把手伸出去,猫先生已经蹿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了过去。
“你去哪?”小崂山跺了跺脚,神色刹那间已经千变万化,他咬牙冲叶舟说道:“老师,您就呆在这儿!哪都别去!”
“诶?”叶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小崂山已经追着猫先生而去了。
叶舟愣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留在这里干什么?让我看电视吗?”叶舟径直坐进客厅的沙发,百无聊赖地翘起二郎腿,翘了一会儿想到这姿势会导致静脉曲张和萝卜腿,某大龄未婚女青年又赶紧把腿放平。
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无聊孤独的感觉更强烈了。
叶舟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及,便站起身要往猫先生和小崂山消失的地方走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软软的童音从叶舟身后的院子里传来。
叶舟转头去看大门。
艳阳高照的院子里,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正双手插腰站在那一丛茉莉花边,葱绿的枝叶在烈烈的阳光下,衬得那孩子肤色如雪一般白透。
叶舟走到门边,倚靠着门框,问那孩子,“你是谁家的小孩?吃午饭了吗?”
那小男孩站得远远的,微微仰起头看着叶舟,“你是谁?是小偷吗?”
“小偷?”叶舟的眼在厚厚的眼镜后头圆鼓鼓地瞪起来,“我是这家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是来家访的,可不是来偷东西的!你又是谁?”
小孩探头往屋子里望了望,“我找不到我哥哥,你看到我哥哥了吗?哥哥不在,我肚子好饿。”
叶舟招手要那孩子到屋檐底下来。
小孩摇摇头,“我过不去,那边有臭味。”
叶舟撑大鼻孔嗅了嗅,除了脚底下搁着的鞋臭味外,她没闻到什么异味。
小孩厌恶地皱起小小的鼻头,“有猫的臭味。”
“胡说!我天天给猫先生洗澡!”叶舟窘迫地大声反驳,仿佛那孩子是在指责她不爱洗澡身上有狐臭一般。
小孩还是站在院子里,不进也不退。
叶舟默念叶氏家法敌退我进敌不退我亦进云云,脚底下套上也不知道是谁的拖鞋,走出屋檐,走到那一动不动的小孩身边。
小孩仰高脑袋审慎地看着叶舟。
叶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小孩,“肚子饿的话先吃这个吧,也不知道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孩乖巧地接过巧克力,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说着童言无忌的伤人话,“阿姨你吃饭了吗?”
阿……阿姨!
叶舟谄笑地看着小孩,语调里带上了点诱拐犯常使的甜美语气,“姐姐还没吃……”
小孩无视叶舟的笑脸,一脸正义地将巧克力对半掰开,把其中一半递给叶舟,“一人一半,阿姨也吃。”
“唉……童言无忌童真童趣……”叶舟接过巧克力,在茉莉花墙下蹲了下来。
“阿姨你来干什么?”小孩学着叶舟的模样,一并蹲在她身边。
叶舟“咔嚓”一口咬开巧克力,“吧唧吧唧”地嚼着,“做师父的,当然是来拯救我那可爱可怜的笨蛋徒儿的。”
小孩学不来叶舟的吃相,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巧克力,“阿姨的徒弟遇到坏事了吗?”
叶舟叹气,“常人看待这件事可能会觉得是坏事吧?”
小孩困惑地扭头看着叶舟,“阿姨不觉得是坏事吗?”
叶舟叹气似的撅嘴,“啊……我不觉得啊,我只觉得这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小孩暂时忘记了嘴边的巧克力,无比认真地问着:“为什么伤心呢?”
叶舟摸摸小孩的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那天真善良的笨蛋徒弟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孩,他一定只是想帮助这个孩子,却一不小心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太多年,那孩子不属于我徒弟生活的这个环境,任何一件脱离常轨有违自然的事都需要我们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的徒弟遭到报应啦!唉,明明是可爱的孩子在做一件可爱的事,却演变成现在这样貌似不太和谐的结局,伤人伤己,我这个旁观者当然也会觉得受伤啦。”
“阿姨,为什么我听不太懂?”小孩偏着小小的脑袋认真地问,“有个小朋友迷路了吗?”
叶舟点点头,“对啊,忘记自己该去的地方,停留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徘徊打转,这难道不是迷路吗?”
“这就是迷路吗?”小孩皱着淡淡的眉毛,很严肃地思考着,“那要是那个小朋友有很喜欢的人,他舍不得离开他呢?怎么办呀阿姨?”
叶舟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样啊……有多喜欢呢?”
小孩大声说:“就像我喜欢哥哥那般喜欢,是最大最大的喜欢了。”
“这样啊……”叶舟想了想,“我听说我那笨蛋徒弟大概命不久矣,如果他们的喜欢可以超过生命的话,我就把猫先生带回家!”
“什么是命不久矣?”天真的孩子问。
叶舟有一种想在对话框里发“抠鼻屎”表情的冲动,“……就是快死了的意思。”
天真的孩子紧追不舍,“死?死又是什么?”
叶舟仰起脑袋,透过密密匝匝的茉莉枝叶望向破碎的秋日晴空,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缠着郑老太太追问“死”是什么,父亲为什么会“死”这样的问题,而当时,郑老太太是怎么回答自己的呢?
大概又是敷衍着哄了孩子睡着就可以了吧?
叶舟用力捏耳垂,笑道:“死啊,死就是听不见看不见说不了动不了,爱着这个人的人却依然听得见看得见说得了动得了,所以,活着的人会很伤心,伤心到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
小孩似懂非懂,懵懂着一张无害的白嫩小脸,问道:“那哥哥为什么会死?”
叶舟说:“可能是因为他陪着一起玩的那个孩子太寂寞了吧?寂寞到忍不住想把这个唯一的玩伴一起带到他的世界。”
小孩沉默地低下头。
叶舟看着那孩子,“小朋友,你知道什么是寂寞吗?”
小孩黑黑的后脑勺沉沉地点了两下。
叶舟抱着膝盖蹲在这个已经懂得了寂寞的孩子身边,说道:“虽然你只是个小孩,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小孩。嗯……你害怕寂寞吗?”
小孩又点了两下头。
叶舟微微笑,亲切地摸了摸那颗快垂到膝盖里头的小脑袋,“可是这就是一个寂寞的世界啊,各种各样的寂寞,孩子的寂寞,大人的寂寞,男人的寂寞,女人的寂寞,从生下来开始,我们就在忍受寂寞了,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们生活在一起,可我们毕竟是独立的个体,独一无二的个体,所以连寂寞都是独一无二的。”
小孩困惑地抬起头,“我也是吗?”
“嗯。”叶舟捏捏他的脸。
“我讨厌寂寞,讨厌一个人,讨厌没有人和我一起玩。”小孩黑亮亮的眼睛里晃荡着两汪眼泪,“可是我又不想让哥哥变得和我一样寂寞。”
“这样啊……”叶舟认真地想着办法,“要不然,你快快长大?”
小孩噙着泪眼,委屈地看着叶舟,“我长大就可以了吗?”
叶舟摇摇头,“也不是非要长大,成年人也未必能在长年累月的寂寞中保持完整的内心独立,我的意思是,你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学会用自己的力量战胜你害怕的这些寂寞……哎呀我干嘛要和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啊!”
小孩呆呆地看着叶舟,半晌后讷讷说道:“阿姨,我想回家了。”
叶舟急忙站起来,探头往院子外的小巷望了望,“这就回家了?不是还要等哥哥吗?有人来接你吗?”
小孩吧嗒掉下两行眼泪,瘪嘴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地哭开了。
叶舟大窘,“哎呀!你哭什么?”
小孩“呜哇哇”地哭着,说出来的话全含糊在那满脸的眼泪鼻涕上,“我舍不得哥哥死!舍不得他死!我喜欢他!只有他愿意陪我玩!一直陪着我!从来没有抛弃我!我舍不得哥哥!”
叶舟心疼地抱住这孩子,抚着他的背让他顺气,“乖!乖!我们一定能遇到其他的好朋友,会有温柔的妈妈,高大的爸爸,说不定会有和你抢糖果吃的弟弟妹妹,还会有同班的女孩给你递情书。”
小孩揪着叶舟的衣服,抽抽噎噎地问:“真的吗?”
叶舟点点头,坚定地说:“真的!如果你还是找不到这些人,你就来找我,我姓叶名舟,你一定要大声地跟所有人说,你要找一个叫叶舟的女人,她答应了要做你的妈妈。”
小孩哭得更响,也不知道记住了没有。
叶舟想想不放心,决定去找纸笔。
小孩从她怀里挣出来,委委屈屈抹着眼角说:“阿姨,我要走了。”
“诶?等等啊,我去找把笔在你脑门上写上我的名字,他们就知道该把你送到哪里了!但是你能不能再等两年,我还没有结婚呢,未婚先孕不太好……”叶舟似是想起了什么,认真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小孩点头,长长的睫毛尾端垂挂着一粒晶莹的泪珠,“记得,沿着那道光一直走就没问题了。”
叶舟说:“懂的回去的路就好,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害怕,闭着眼睛往前走就对了!”
小孩沉默地点点头。
叶舟还要嘱咐些什么,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声,“老师!”
叶舟闻声回头,只见小崂山站在大门口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
叶舟刚要开口说话,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再回头,身边已经没有了那孩子的踪影。
空荡荡的茉莉花墙下,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陪伴着自己。
叶舟回头看着小崂山,那少年站在门口,瘦弱的胸口急剧地喘息,望向自己的眼神宛如见鬼。叶舟深深皱眉,刚要开口骂他一个将死之人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伪科学地生龙活虎,小崂山却已经挥舞着两只细细的胳膊大喊道:“老师,影子!”
“影子?影子怎么了?”叶舟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融合在院墙的影子里,只短短地露出半个脑袋,叶舟恍然大悟,“哎呀!刚才没有影子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院子又有了影子的存在。
叶舟朝四周望了望,没瞧见自家猫先生的影子,便问道:“猫先生呢?你把我们家猫先生怎么样了?”
小崂山冲叶舟挥舞拳头,气呼呼地嚷道:“他不把我怎么样就谢天谢地了!”
叶舟护短,正要替猫先生说话,一只黑色的大猫悄无声息地跳到院墙上,一双绿萤萤的猫眼探究地盯着叶舟,“喵。”
叶舟朝它伸出手,猫先生跳进她怀里,叶舟被它扑得差点仰面摔倒。
小崂山似是终于确定了院子的安全,几步蹿了过来,一靠近叶舟就没大没小地指责,“老师您站在这边做什么?”
叶舟抱着猫先生,不满地说:“还不是你们一声不响地都跑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回家吃午饭呢,正好遇到你邻居的小孩,就过来和他聊聊天啊。”
小崂山的表情堪称花容失色,他瞪直两只单眼皮小眼睛,惊慌地问:“小孩?哪里有小孩?”
叶舟侧头避开小崂山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刚走了,也就一两分钟前的事情吧。”
小崂山一副临近昏厥的模样,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一两分钟?老师!我站在这边喊了您半小时了!您一个人蹲在那边自言自语装耳背的模样吓死我了!”
叶舟往上挪了挪沉重的猫先生,奇道:“咦?我明明和那孩子在聊天啊,而且我也没听到你喊我的声音。”
小崂山气得直跺脚,“我都让您不要离开这个屋子了!刚才的院子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明显是被隔绝成另外一个空间了!您还敢走出去?”
叶舟避不过那些喷涌而出的唾沫星子,气势上又没有这个青春期少年强势,只得费力地把猫先生举高,挡在自己面前,“你不是没告诉我不能出去吗?”
“我不是来不及吗?”小崂山“咚咚”跺着脚,面目狰狞地恨不得就地跺出一个坑,把这糊涂的班主任给埋了,“真是气死我了!气死了!”
叶舟嘿嘿笑着打算蒙混过关,此时的小崂山一点也不像阳寿将尽的病死鬼,倒是挺像年画上凶神恶煞的抓鬼天师钟馗了,不错不错,到底是父母最了解自家孩子,起的名儿即形象又生动。
“老师!您又走神!”小崂山气得抓住叶舟的手就往客厅拉,“不行不行!今天即使拼尽我半身仙骨也要把老师您这颗榆木脑袋给唤醒!”
叶舟抱着猫先生端端正正坐在小崂山家客厅的沙发上,对着少年假冒伪劣的半身仙骨憋足笑意。
小崂山坐在那一人一猫对面,双手抱胸,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少年瞧着叶舟的时候义愤填膺,瞧着黑猫时又变得谨慎戒备,没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
叶舟看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今天是来助你脱离苦海的。”
小崂山又叹口气,颓唐问道:“老师,您刚才说您看到一个孩子,那孩子长什么样?”
叶舟说:“五六岁大小,眼睛很大,嘴巴小小的,皮肤很白,看上去很安静很乖巧,他说他在找他哥哥。”
小崂山认真地听着,半晌过后,皱起眉,叹道:“果然是那孩子。”
叶舟问:“怎么?他果然是附近走丢的孩子吗?我原本想带他找他哥哥的,但是那孩子说要自己回家。”
小崂山说:“我就是他哥哥。”
“……”叶舟严肃地批评小崂山,“违反国家生育计划,带头超生是不对的。”
“……”小崂山说:“那孩子就是我小时候带回家的孩子,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老师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叶舟抽搐着嘴角问:“你是说我跟一个鬼孩子光天化日下分吃了一块德芙巧克力?”
小崂山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我面前现过身了,但是我知道他就在家里,一直都在。”
叶舟问:“你和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小崂山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我五岁那一年,爸妈带我回老家参加老家一个孩子的葬礼,那个孩子先天体弱,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关在家里养病,即使这样悉心照顾,那孩子也依然没有活过四岁。举行葬礼的那几天,我在老家的房子里遇到一个很安静的小男孩,因为爸妈忙着料理事情,没人管的我就带着那个小孩玩了好几天,他从来没有走出过老家的宅子,更不要说跑到外头的山上。那几天,我带他上山采桑果下溪摸小鱼,他很开心,被关在房间里养病的那四年里,他没有一个朋友,他说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叶舟想起那个说自己懂得寂寞滋味的小孩,心里一阵酸痛,轻问道:“然后呢?”
小崂山接着说:“葬礼结束,我们要回家了,我去和他告别,他说他不想一个人生活,我便央求爸妈带他回家,可是爸妈根本没有看见他,当时我也不害怕,还因为爸妈没有发现他已经跟着我回到家而高兴了好久。”
叶舟问:“你和那个孩子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小崂山点点头,“对,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想我既然已经把他当成好朋友了,就一定要照顾他,况且我还大他一岁呢,所以我天天陪在他身边,教他看书陪他聊天玩游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渐渐变得不行了,常常生病,去医院检查也检查不出问题,就只能一直拖着。”
“你和另一个世界里的阴暗事物相处地太久了,身体自然吃不消。”叶舟又问:“你说你很久没有看到那个孩子了?为什么?因为你长大了吗?”
小崂山摇摇头,“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小学四年级那会儿吧?我记得那个时候转班,我认识了小莲,小莲天天粘着我玩,加上外面的世界太精彩,我渐渐就忽视了家里的这个玩伴,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但是有一天当我想起他了,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就好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一样。”
叶舟问:“你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别人吗?你在学校天天宣扬怪力乱神,难道没有把自己生病的原因往他身上想吗?”
“是我对不起他,”小崂山的眼里流淌着浓浓的自责,“小时候还不是很懂,长大以后明白了孤独和寂寞的滋味后,我就知道是我对不起他,我背叛了要一直和他做好朋友的约定,所以他才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大概是讨厌我了吧……如果是这样,失去健康就只是我违背约定应该付出的代价,即使是天真孩子的喜新厌旧,也不能轻易被原谅,孩子的残忍有时候最让人心寒。”
“如果讨厌你就不会舍不得你了,也不会因为舍不得你反倒害了你。”叶舟无奈叹气,“你们啊,都是小孩心性,最懂得珍惜,却又最不懂得珍惜。”
小崂山诧异地看着叶舟。
“那孩子已经走了,你的身体也会渐渐好起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也该回家吃午饭了。”叶舟站起身,俯身去抱一旁的猫先生。
“老师!”小崂山严肃地叫住叶舟。
叶舟站直身回头,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小崂山皱眉,“从第一眼见到老师开始,我就觉得老师不是平凡人,您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这只猫!老师您都能看见那孩子,为什么看不见这只猫的真身呢?老师!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叶舟低头和猫先生面面相觑,苦恼地思考了半天,最后无奈地看着小崂山,支吾道:“呃……据说我是一朵奇葩……”
小崂山气得又要跺脚。
“哎呀!”叶舟赶忙阻止少年人的暴行,一脸和事老的讨好表情,笑道:“冲动是魔鬼!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小崂山怒极生悲,那表情简直就要仰天哭啸了,“老师!”
“喵。”猫先生从沙发上跳下来,慢悠悠晃到叶舟脚下,扬起猫脑袋直直地盯着小崂山,眼神深邃。
小崂山立即闭嘴。
叶舟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院子里那堵即使在深秋也依然绿意盎然的茉莉花墙。
猫先生开口说话了,声音悦耳,带着点缠缠绵绵的温柔磁性,它对小崂山说:“你好歹是她带出来的学生,难道不知道,这人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吗?”
小崂山倒坐在沙发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猫先生,“你能说话?”
猫先生转头看向沉默的叶舟,开口问道:“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叶舟仰天悲叹,“唉!你为什么要开口说话呢?只要你不开口说话,我就可以让自己相信,我捡回家的真的只是一只体型比较大的黑猫,而不是又一朵奇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