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迎在床边坐了一晚,最后实在困极,便歪倒在周岩砚脚边睡着了,早上揉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滚到了温暖的被窝里,身上的厚外套也被脱了,她迷迷糊糊记得半夜有被抱起来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具体时间。
床头的闹钟惨绝人寰地指向十一点十分。
楚迎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出被窝,一边打开已经关机的手机,一边往自己身上一层一层地套外衣。
手机刚刚开机,便呼啦啦涌进来十几个未接来电和许多条短信,楚迎做贼心虚地一条条翻过去,不出所料,除了自己的助理软趴趴外,剩下的电话和短信全部来自于安导助理小佐,后者的短信内容素来谦和无害,倒是软趴趴那彪悍的北方姑娘,十条短信里有九条从生活的各个方面恐吓威胁外加诅咒。
楚迎用五分钟为自己刷牙洗脸,从镜子里瞥见自己黯淡深沉的黑眼圈后,她决定秉持职业操守,画个淡妆再出门接客。
院门外传来车子的引擎声,没一会儿,软趴趴那擎天撼地的大嗓门已经在院子里炸响开来,“楚迎!你昨天居然敢挂我电话!还关机一整晚!你再迟到一次,纵然你是业界飞天遁地无耻小白龙,我也保不住这笔生意了!”
楚迎忙从窗口探身出去,尴尬笑道:“小阮!我马上下来!”
软趴趴鼻孔朝天,霸王龙一般狠狠哼了声冷气。
楚迎拎过外套,咚咚咚往楼下跑,路过从厨房急匆匆小跑出来的吴素琴,一把接过她手中的保温杯,还没冲到大门口,就被威猛吓人的软趴趴铁甲女战士扛起丢进车子。
吴素琴站在大门口,胆战心惊地看着被劫走的媳妇,犹豫着要不要挥手道别。
软趴趴的小车屁股一甩,带起一层烟土,卷尘而去。
软趴趴开车和她的行事作风一般肆无忌惮,楚迎和她合作几年下来,在如何快速牢固地系好安全带上早已练就一手炉火纯青的功夫,她把自己弄舒坦后,仰靠在车垫上,慢慢啜了口保温杯中的温馨豆浆,笑道:“诶诶,小心电线杆!”
软趴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骂道:“如果你能改掉你这漫不经心的德性,早十年前你就是享誉业界的王牌编剧了。”
在这件事上,楚迎向来不和软趴趴争辩,她使劲灌了口热豆浆,心满意足笑道:“真好喝!啧!”
软趴趴骂骂咧咧了半天,说来说去无非还是玉不琢不成器那一套,楚迎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她罗嗦一会儿就会忘记,谁知这一次软趴趴铁了心要磨练她的耐心,反反复复念叨道:“安……安导他去年连拿两个大奖,风头正盛,言行举止上你给我多注意点!别惹火了胡导,又招上他!他前阵子露了口风,说是看中了你的剧本,这一宗要是又砸了,哼哼!楚大编剧,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一拍两散!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楚迎嘴里的一口豆浆被软趴趴气势如虹的一通训话堵得怎么也咽不下去,一时没注意到软趴趴说起安导时的别扭神色,她只呸呸两声,哀嚎道:“软趴趴,咱们一路患难与共过来的,你忍心嘛?”
“不许叫我软趴趴!”软趴趴气得狠摁了下喇叭,惊走路边一只野猫,她扭头瞪楚迎,“你老这么不上心,你让我怎么办?周太太,我不像你,我可是要养家糊口的!”
养家糊口四个字刹那堵实了楚迎的嘴,她蔫回自己的位置上,看向软趴趴的眼里,有真心实意的愧疚,也有无可奈何的委屈。
软趴趴瞥她一眼,被她小狗似的模样撩得心中一软,原先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她腾出一只手,摸摸楚迎的脑袋,别扭安慰道:“算了,等会儿我来处理,你别诚心坏事就行。”
楚迎心里明白,软趴趴会这么义正词严地对她进行临时教育,无非源于楚迎那红星闪闪的青少年反叛前科。三年前,楚迎自诩生平得意之作的一本剧本被国内大导演胡导看上,在饭桌上,软趴趴和胡导的助理正针对签约一事觥筹交错的时候,喝红眼的胡导对着年轻粉嫩的楚迎渐渐流露出了色狼本质,一开始楚迎还能忍着,但当胡禽兽天理难容地将手探进楚迎裙子里的瞬间,楚迎怒了,她冷笑三声后,将一杯人头马湿淋淋浇在傻眼的胡导头上,站起身扯平裙子后转身就走,留下差点掀了桌的胡导一干人。
从那以后,楚迎这两个字在电影圈里惨遭封杀,也只有一些无人问津的小成本电视剧敢用她的本子,楚迎写剧本,除了梦想,还是梦想,但跟着她混迹江湖的软趴趴不能这样,就像她自己说的,她除了相信楚迎的梦想外,她还有家要养,所以被封杀的这几年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家小媳妇楚迎,只怕她一人。
因为内疚。
虽然当初如果不是楚迎用眼神拦着,浇在胡导头上的绝对就是软趴趴手里原装进口的人头马酒瓶。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沉默了一路,终于在约定的时间前踏进给安大导演接风洗尘的酒楼包厢。
服务员把包厢门一推开,楚迎还来不及放下梳拢头发的手,整个人就傻愣住了。
秦靳坐在饭桌边,抬头见到楚迎,微感诧异地打了声招呼,“周太太?”
坐在秦靳身边的高大男人闻声抬头,眼神却从楚迎身上一扫而过,直接定格在后头的软趴趴身上。
软趴趴木着脸,僵硬寒暄道:“安导演,我们来迟了。”
楚迎一听这语调,心肝上插着的八卦天线呼啦啦转了个欢快的小圈,能让她七窍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江湖人称玉树临风玉面不倒翁的神助手软趴趴女士这般面瘫心冷对着的国际大导演,啧啧啧,莫非这安导其实是个m?
桌旁的安导点了下头,冷冷说道:“坐吧。”
楚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桌上的几个人,安导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面目又不善,他左手边的助理小佐倒是客客气气地冲楚迎笑了一下,至于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秦靳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温和地看着她。
鉴于胡色狼的前车,楚迎果断在熟人秦靳身边的空位子上坐下,软趴趴瞄她一眼,快速拉开楚迎身边的座位。
“吭!”安导手中的玻璃水杯落在铺了绒布的餐桌上,竟然还能发出这么气势夺人的一声响,惊得楚迎诧异抬头。
“啊哈哈,阮小姐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我边上坐,咱们今天就是吃饭,别讲究那么多,哈哈,哈哈。”小佐尴尬地笑了两声,见软趴趴终于站起身往自己身边走,这才笑着吩咐门口的服务员上菜。
楚迎主观上虽然不爱应酬,客观上却跟着周岩砚出席过不少宴会酒席,安导的事业如日中天,这次来f城,接风洗尘宴不知要排到何年何月,她以为软趴趴拉着自己来的这一趟,一定是沾了某位头脸人物的光,可是瞧眼前的形式,只怕这顿饭,当真是为着她们俩办的。
一个跑惯龙套的小配角忽然被强制性加戏,如果不是排戏的大角脑袋被门夹了,那就意味着阴谋诡计正在撒网捞鱼,不想成为砧上肉的话,唯有先下手为强。
趁着酒菜还没有上,楚迎把握时机,从身边的熟人下手,“秦先生,原来你也认识安导。”
秦靳笑而不语,直到楚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浅笑答道:“秦鞅是我大哥。”
楚迎一震,手里握着的水杯抖了抖,她无声吐纳,定好心神后,这才冲秦靳笑道:“有眼不识泰山,失敬。”
饭桌另一头的软趴趴一听到秦鞅两个字,一直僵硬的死人脸终于破功,她震惊地看看楚迎,再看看秦靳,眼里厉色一扫,恨不得扑过去掐死这个整日不务正业的楚编剧。
楚迎偷看软趴趴,无声哀嚎,我怎么知道这个秦靳会是国内最强制片人的弟弟!我又怎么知道这个秦靳会是安导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我跟这个秦靳不熟啊。
未等软趴趴瞪回来,酒菜便上桌了,一直充当和事老的小佐忙劝道:“吃菜吃菜!都饿了吧?阮小姐,这里有你爱吃的东北锅包肉和四喜丸子,你尝尝看地道不地道。”
楚迎一听这话,后知后觉想起他们约的这家酒楼是东北菜馆,而软趴趴正是个飘零在南方的正宗东北妹子,楚迎琢磨来琢磨去,越发觉得这顿饭是借着审阅自己作品的名义来钓软趴趴这条大鱼,至于为什么要钓她,她又为什么愿者上钩,楚迎就想不出个所以然了。
清蒸鲫鱼转到了楚迎面前,秦靳笑道:“周太太,吃鱼。”
“诶?谢谢。”楚迎眼前一亮,赶紧夹起自己最爱吃的鲜鱼,她或多或少看出了安导的心思,心里有了作为陪衬的自觉,空荡荡的肚子便更加觉得饿了。
秦靳又转了两下,将一盘大闸蟹转到楚迎面前,“河湖雌蟹,周太太要不要试试?”
楚迎生在海边,从小爱吃海鲜,看那螃蟹黄多肥美的模样,心知定然美味,可当着安导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双手抓只螃蟹来啃,只能大家闺秀一般,斯斯文吃起鲫鱼肉来。
秦靳微微笑,径直夹了只螃蟹放在楚迎碗里,轻声说道:“安导和小佐这会儿都没功夫理你,你只管吃吃喝喝,顺带帮你家助理祈祷一下。”
楚迎与他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瞥向餐桌对面。
所谓的暗潮汹涌指的就是桌对面的情况。
软趴趴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安导更是严峻,高大的身子冰山一样坐镇在那里,除了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只时不时转转餐盘,偏偏他又不动筷,只将好菜转到小佐面前,小佐也是个机灵的,一见着餐盘停下,就拣自己面前的好东西夹给软趴趴,还要好言好语地劝着多吃点。
楚迎算是看明白了,她憋着笑,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敬安导道:“安导,这杯酒我敬您,多谢。”
这位安导,不管于公于私,能够拂掉胡导的面子公然肯定她楚迎的剧本,都值得楚迎好好敬上一杯。
安导也没问她谢什么,脖子一仰,酒杯便空了,他放下酒杯,看向楚迎的双眼凌厉吓人。
楚迎一怔,反射性挺直脊梁,看了回去。
一顿莫名其妙的午饭吃了近一个小时,期间谁也没谈剧本合约的事,楚迎甚至连酒都没喝上几口,秦靳结账的时候,楚迎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个蹭吃的食客,饭碗一收,就没她什么事了。
“楚迎,我送你回家。”软趴趴拿过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对楚迎说。
“小阮,”刚刚站起身的安导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口气更是严肃到叫人心寒,“跟我回去!”
软趴趴看着安导,冷冷地笑。
永远善解人意的小佐及时地跳了出来,“阮小姐,我和安大哥都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没车,要不你开车送我们回酒店吧,周太太的剧本还有一些细节,我们再商量商量。”
楚迎看向软趴趴,暗暗皱眉,她不喜欢对方拿自己做条件要挟软趴趴,尤其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要挟对软趴趴一定奏效,她正要开口婉拒,软趴趴冲她摇摇头,扭头对小佐说:“那行,我送你们。”